经书评论 經書淺談   》 《周禮》      楊伯峻 Yang Bajun

  作者:金景芳
  《周禮》是談政治制度的書。漢初時,名為《周官》;將《周官》之名改稱《周禮》,蓋始於劉歆。自鄭玄兼註《周禮》、《儀禮》、《禮記》,《周禮》遂為三禮之一。
  第一節《周禮》作者和成書年代
  《周禮》作於何時?這個問題自漢以來,即衆說紛壇。說《周禮》出於周公或劉歆偽作,固然不對;說“出於六國時人”①,也不見得對。近人洪誠采朱謙之等人之說,斷為“成書最晚不在東周惠王後”②,我看比較接近事實。
  朱說:
  “此書中所用古體文字,不見於其他古籍,而獨與甲骨文金文相同,又其所載官製與《詩經·大雅·小雅》相合,可見非在西周文化發達的時代不能作。”③
  洪氏更補充說:
  “從語法看,文獻中,凡春秋以前之文,十數與零數之間,皆用‘有’字連之,戰國中期之文即不用。《尚書》、《春秋經》、《論語》、《儀禮》經文、《易·係辭傳》皆必用。《穆天子傳》以用為常。《王製》、《莊子》不定。《左傳》、《國語》以不用為常。《山海經》中之《五藏山經》不用。《孟子》除論述與《尚書》有關之事而外,亦不用。《周禮》之經記全部用,此種語法與《尚書》、《春秋經》同,故非戰國時人之作。”④
  我基本上同意洪誠的觀點。
  考周公營成周(即洛邑)原是周武王的宿願。這一點,《史記·周本紀)采《逸周書·度邑》述武王語說:
  “自洛汭延於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塗,北望嶽鄙,顧詹有河,粵詹洛伊,毋遠天空’。營周居於雒邑而後去。”
  這是說,周武王曾因地理形勢,决定在伊、洛流域、原來夏人的舊地營建洛邑,作為新都。於“周公行政七年”下又說:
  “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復卜,申視,卒營築,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裏均。’作《召誥》、《洛誥》。”
  從這兩條材料裏,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營成周是武王的意思,其出發點在於考慮地理形勢,至於“天下之中”,則是營成周的副産物,並不在初時考慮之內。而《周禮》則不然。《周禮》把“求地中”作為“惟王建國”的唯一標準。說什麽“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萬物阜安,乃建王國焉。”⑤這種說法顯然違背周初營洛事實。
  《周禮》封國之製,不但與《孟子》、《王製》之說不合,也與《左傳》、《國語》之說不合。例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說:
  “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國一同,自是以衰。”
  意思是說:過去天子之地轄區千裏,列國之地轄區各百裏,依此遞降。昭公二十三年說:
  “無亦監乎若敖、蚡冒,至於武、文,土不過同。”
  這是說:楚國若敖(楚君熊儀)、蚡冒(楚君,即楚武王之父),至於武王、文王,封地不超過百裏。《國語·楚語》說:
  “齊桓晉文皆非嗣也,還軫諸侯,不敢淫逸……是以其入也,四封不備一嚮,而至於有畿田。”
  此處所載封地同樣不超過百裏。可見,周初封國無有過百裏的。而《周禮·大司徒》卻說:
  “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裏……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裏……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裏……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裏……諸男之地,封疆方百裏。”
  這種封國之製,斷非周初所有。
  畿服之製古籍有二說。
  其一,《尚書·康誥》說:
  “候甸男邦采衛,百工播民和見士於周。”
  這是說,侯、甸、男邦、采、衛五諸侯和周朝官民,都效力於周新大邑。這裏,侯、甸、男、采、衛依次稱為五服。《酒誥》說:
  “越在外服、候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
  意思是:在外服的職官,如侯、甸、男、衛的國君;在內服的職官,如各級官員,衆長官,以及副職、其它官吏和王族官員。根據《尚書》所記,則王畿之外,有侯、甸、男、采、衛五服,且甸服屬於外服。
  其二,《國語·周語》說:
  “夫先王之製,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
  這是說,先王的制度規定,王畿方千裏之內為甸服;王畿之外為侯服;侯服之外為賓服,賓服之外為要服,要服之外,稱荒服。
  《荀子·正論》亦有類似的記載。根據《國語·周語》所記,則甸服屬內服,即王畿之地,而甸服之外,還有賓服、要服、荒服等等。
  以上二說不同,最合理的理解,為《尚書》所記應是周初仍襲殷製,未及改作,《周語》、《荀子》所述,則是周人新製,後世沿用。而《周禮》卻於《夏官·大司馬·職方氏》、《秋官·大行人》說什麽“九畿”、“九服”(指侯、甸、男、采、衛、蠻、夷、鎮、藩等九服。自王畿千裏之外,每五百裏為一服,依次為別),周公時顯然不可能有如此遼闊的疆域。
  然而除此而外,《周禮》其餘部分則什九是西周舊製,無可疑者。
  我考儒傢的儒,得《太宰》“九兩”的“儒以道得民”。瞭解到儒字古義是“有六藝以教民者”,證之以太史公談《論六傢要指”說“儒者以六藝為法”’《漢書·藝文志》說儒傢“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史記·孔子世傢》說“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而皆通。我考井田製,從《地官·載師》而知古時遠郊亦曰牧,實為思格斯《馬爾剋》一文中所說的“公共馬爾剋”,近郊亦曰“農郊”(農郊取《詩·衛風·碩人》),實為恩格斯《馬爾剋》一文中所說的“分配馬爾剋”。從《地官·遂人》而知井田製就是“把土地分配給單個家庭並定期實行重新分配”,與馬剋思恩格斯所論述的農村公社完全一致。其它如“合耦”之製,“不易之地傢百畝,一易之地傢二百畝,再易之地傢三百畝”之製,等等,都不能偽,並不可能作於春秋中期以後。
  因此,我認為《周禮》一書是東遷以後某氏所作。作者得見西周王室檔案,故講古製極為纖悉具體。但其中也增入作者自己的設想。例如封國之製、畿服之製一類的東西,就是作者自己設想所製定的方案。這個方案,具有時代特點,不但西周不能為此方案,即春秋戰國時人也不會作此方案。原因是春秋戰國時,周室衰微已甚,降為二、三等小國,當時不會幻想它會復興。而在西周的歷史條件下,則不可能産生這樣的設想。至於鄭玄所說“周公居攝而作六典之職,謂之《周禮》”,是沒有根據的。
  第二節體例和內容
  《周禮》文繁事富,體大思精。全書用六官區分為六部分。今鼕官全亡,地官司祿、夏官軍司馬、輿司馬、行司馬、掌疆、司甲、秋官掌察、掌貨賄、都則、都士、傢士諸職亦闕。
  六官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鼕官。每一官都有“惟王建國,辯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數語冠首。以下,如在天官則說“乃立天官塚宰,使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塚宰為六卿之首、百宮之長,其職掌理天下政務,以輔佐王者統治天下。天官所屬編製,上自大宰、小宰,下至屨人、夏采,包括六十二種職官。
  在地官則說“乃立地官司徒,使帥其屬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擾邦國”。地官之長大司徒,掌邦教、土地、賦稅等。其編製有大司徒、小司徒、鄉師、鄉大夫、州長、黨正,以及饎人、槀人等。
  在春官則說“乃立春官宗伯,使帥其屬而掌邦禮,以佐王和邦國”。宗伯為六卿之一,掌邦禮,主管宗廟祭祀等。春官的編製,上自大宗伯、小宗伯,下至都宗人、傢宗人包括六十九種職官。
  在夏官則說“乃立夏官司馬,使帥其屬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國”。夏官之長大司馬,為六卿之一,掌軍政,統領軍隊。夏官之屬有軍司馬、輿司馬、行司馬、司勳,以及撢人、都司馬等六十八種官名。
  在秋官則說“乃立秋官司寇,使帥其屬而掌邦禁,以佐王刑邦國”。秋官大司寇為六卿之一,其職掌獄訟刑罰等司法政務。秋官之屬有士師、鄉士、遂士、掌交、朝大夫等六十五種官名。以上諸官均先敘其官名、爵等、員數,再分敘各自的職掌。
  《周禮》鼕官全亡,以《考工記》補之。所記包括治木之工、治金之工、設色之工、颳摩之工、搏埴之工等,對於車、削、矢、劍、鐘、量、甲、韋革、臯陶、染羽、磬、玉、弓等等的製作,敘述甚詳。
  應該指出,《周禮》所說“惟王建國”的“國”,實包括王畿全部。“體國經野”的“國”,則為與野相對而言,但指遠郊以內。至“以佐王均邦國”的“國”,則是指諸侯之國。一篇之內,用了三個“國”字,而義各不同,不可不辨。同時,“惟王建國”數語,是從一般意義來講的。這個“王”不定指某王。表明這衹是草擬一個備用的方案。
  第三節史料價值、影響及註本
  讀《周禮》,不僅可以考見古製,還可以看到《周禮》作者的邏輯思想。學者稱贊孫詒讓《周禮正義》“以太宰八法為綱領”。其實太宰的六典、八法、八則、八柄、八統、九職、九賦、九式、九貢、九兩都有綱領意義。即都是運用邏輯思想,從復雜繁賾的職事中,概括為若幹條原則。
  《周禮》六官所記,基本上是西周歷史條件下的各種現實的政治制度。因此,有人以《周禮》嬪禦、奄寺、飲食、酒漿、衣服、次捨、器用、貨賄,皆領於塚宰,冕弁、車旗、宗祝、巫史、卜筮、瞽侑,皆領於宗伯,為周公相成王格心輔德之法⑥。也有人以為周公成文武之德,相成王為太師,乃廣置宮闕、猥褻、衣服、飲食、技藝之官以為屬,必不然矣⑦。這都是不懂得歷史唯物主義,用後世之見來臆測古人的。殊不知《周禮》這些記載,恰是當時的真實情況。我們今日而欲考求中國古代的田製、兵製、學製、刑法、祀典諸大端,固捨是書莫屬了。
  儘管自來學者對《周禮》一書疑信參半,然而此書對後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最顯著的例子如王莽、王安石的變法、宇文泰的改革官製,有人認為就都是規摹《周禮》的。
  《考工記》亦是先秦古書,漢人用補《周禮》鼕官。其書稱“鄭之刀”,又稱“秦無廬”。而鄭封於宣王時,秦封於孝王時,此書當然非周初作品。但不能因此就說《考工記》是戰國末的書。梁啓超雖然說《考工記》是戰國末的書,但也不能不承認“其文體較古雅些,所敘之事也很結實,沒有理想的話”⑧。其實,這一點正可作為它是周室東遷後的人所作的一個證據。《考工記》舉出“有虞氏上陶,夏後氏上匠,殷入上梓,周人上輿”,正因為此書是周人所作,所以對於車的構造記述特詳。這一點也是考證《考工記》寫作時代所應註意的。既然記文不是偽作,而在記裏明白地舉出這些,自然它不會是春秋或戰國時人的作品了。至於記文的價值,今日講工藝者,類能言之,就不在這裏詳說了。
  《周禮》的價值就在於它是寶貴的歷史資料。我們研究古代史,論證一些問題,都可加以利用,以期把歷史變成科學。這樣,我看它就是無價之寶。
  古今註釋《周禮》的書很多,不能一一列舉,也沒有必要一一列舉。茲衹舉最基本的三部書:一、鄭玄《周禮註》,二、賈公彥《周禮註疏》,三、孫詒讓《周禮正義》。
  鄭玄註成於東漢末,是在杜子春、鄭興、鄭衆、賈逵、馬融諸傢舊註的基礎上完成的。實際上是給《周禮》學作了第一次總結。《周禮》鄭註簡奧融通,功力最深,為學《周禮》必讀的書。
  賈公彥疏成於唐初,它是闡釋鄭註的。此書舊謂原出瀋重《〈周官禮〉義疏》。實際上已包括魏晉六朝諸傢之說,賈公彥在唐初為《周禮》學作了第二次總結。《朱子語類》論唐人諸經義疏,說“《周禮註疏》最好”,是有根據的。
  孫詒讓正義成於清末,博採宋元明清諸傢之說,疏通證明,折衷至當,在清人諸經新疏中,沒有超過此書的。在目前,可以說是《周禮》學最後的一次總結。當然,由於歷史局限性,不能說此書沒有錯誤;不過錯誤很少。這就有待於後人繼續研究了。
  鄭玄《周禮註》通行版本很多,以四部叢刊影明翻宋刊本為最佳。賈公彥《周禮註疏》,阮元刻《十三經註疏》附校勘記本較好。董康誦芬室用宋槧影印《周禮疏》五十捲最稱善本,然不易得。孫詒讓《周禮正義》有光緒三十一年鉛印本,字跡淺深不一,不便閱讀。另有民國二十年笛湖精捨刻本,字跡很大,便於閱讀,但錯字太多。還有四部備要本,也有錯字。至於國學基本叢書本,則字太小,錯字和斷句斷錯了的也不少。閱讀時,最好以笛湖精捨刻本為主,用其它各種版本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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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皮錫瑞《經學通論·三禮》。②《讀〈周禮正義〉》,見《孫詒讓研究》。 ③《周禮的主要思想》,見光明日報1951年11月12日第2版。④《讀周禮正義》,見《孫詒讓研究》。⑤《周禮·地官。大司徒》。⑥王應麟《睏學記聞》捲四。⑦鬍宏《皇王大紀》。⑧《古書真偽及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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