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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类 》 朱子語類 》
一百十一至一百二十
朱熹 Zhu Xi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一
朱子八
論民
建寧迎神。先生曰:「孟子言:『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今人心都喎邪了,所以如此。泉州一富室,捨財造廟,舉室乘舟往廟所致祭落成,中流舟溺,無一人免者。民心不得其正,眼前利害猶曉不得,況欲曉之以義理哉!」必大。人傑錄略。教民。
今欲行古製,欲法三代,煞隔霄壤。今說為民減放,幾時放得到他元肌膚處!且如轉運使每年發十萬貫,若大段輕減,減至五萬貫,可謂大恩。然未減放那五萬貫,尚是無名額外錢。須一切從民正賦,凡所增名色,一齊除盡,民方始得脫淨,這裏方可以議行古製。如今民生日睏,頭衹管重,更起不得。為人君,為人臣,又不以為急,又不相知,如何得好!這須是上之人一切埽除妄費,臥薪嚐膽,合天下之智力,日夜圖求,一起而更新之,方始得。某在行在不久,若在彼稍久,須更見得事體可畏處。不知名園麗圃,其費幾何?日費幾何?下面頭會箕斂以供上之求。又有上不在天子,下不在民,衹在中間白幹消沒者何限!因言賦重民睏,曰:「此去更須重在!」賀孫。取民。
程正思言,當今守令取民之弊,渠能言其弊,畢竟無策。就使臺官果用其言而陳於上前,雖戒敕州縣,不過虛文而已。先生雲:「今天下事衹礙個失人情,便都使不得。蓋事理衹有一個是非,今朝廷之上,不敢辨別是非。如宰相固不欲逆上意,上亦不欲忤宰相意。今聚天下之不敢言是非者在朝廷,又擇其不敢言之甚者為臺諫,習以成風,如何做得事!」人傑。
今上下匱乏,勢須先正經界。賦入既正,總見數目,量入為出,罷去冗費,而悉除無名之賦,方能救百姓於湯火中。若不認百姓是自傢百姓,便不恤。必大。
荀悅雲,田製須是大亂之後,方可定。揚。
今之賦,輕處更不可重。衹重處減似那輕處,可矣。淳。
今世産賦百弊。砧基簿,衹是人戶私本;在官中本,天下更無一處有。稅賦本末,更無可稽尋處。義剛。
朋友言,某官失了稅簿。先生曰:「此豈可失了!此是根本。無這個後,如何稽考?所以周官建官,便皆要那史。所謂史,便是掌管那簿底。」義剛。
福建賦稅猶易辨,浙中全是白撰,橫斂無數,民甚不聊生,丁錢至有三千五百者。人便由此多去計會中使,作宮中名字以免稅。嚮見辛幼安說,糞船亦插德壽宮旗子。某初不信,後提舉浙東,親見如此。嘗有人充保正,來論某當催秋稅,某人當催夏稅。某初以為催稅衹一般,何爭秋夏?問之,乃知秋稅苗産有定色,易催;夏稅是和買絹,最為重苦。蓋始者一匹,官先支得六百錢;後來變得令人先納絹,後請錢,已自費力了;後又無錢可請,衹得白納絹;今又不納絹,衹令納價錢,錢數又重。催不到者,保正出之,一番當役,則為之睏矣。故浙中不如福建,浙西又不如浙東,江東又不如江西。越近都處,越不好。淳。義剛同。
浩曰:「江浙稅重。昨日來,路問村人,見得此間衹成十一之稅。」曰:「嘗見前輩說,閩中真是樂國。某初衹在山間,不知外處事,及到浙東,然後知吾鄉果是樂地。今衹汀州全做不得,彼處屢經寇竊,逃亡者多。遺下産業,好者上戶占去,不好者勒鄰至耕佃。鄰至無力,又逃亡。所有田業或拋荒,或隱沒,都無歸着。又,官科????於民,歲歲增添,此外有名目科斂不一,官艱於催科,民苦於重斂,更無措手足處。守倅衹利俸厚,得俸便了,更不恤大體,須是得監司與理會。亦近說與應倉了,不知如何。」浩雲:「要好,得監司去地頭置局,與理會一番,直是見底方可住。」先生擊節曰:「此是至切之論!某之見正是如此。」浩。
黃仁卿將宰樂安,論及均稅錢,曰:「今說道『稅不出鄉』。要之,稅有輕重,如何不出鄉得?若教稅不出州時,庶說稍均得。」先生曰:「『稅不出鄉』,衹是古人一時間尋得這說,去防那一時之弊。而今耳裏聞得,卻把做個大說話。但衹均稅錢,也未盡,須是更均稅物方得。且如福州納稅,一錢可以當這裏十錢,而今便須是更均那稅物。」又曰:「往在漳州,見有退稅者,不是一發退了;謂如春退了稅後,秋又要退苗,卻不知別郡如何。然畢竟是名目多後,恁地。據某說時,衹教有田底便納米,有地底便納絹,衹作兩鈔;官司亦衹作一倉一場。如此,百姓與官司皆無許多勞攘。」又曰:「三十年一番經界方好。」又曰:「元稹均田圖惜乎不見!今將他傳來考,衹有兩疏,卻無那圖。然周世宗一見而喜之,便欲行,想見那圖大段好。嘗見陸宣公奏議後面說那口分世業,其纖悉畢盡,古人直是恁地用心!今人若見均田圖時,他衹把作鄉司職事看了,定是不把作書讀。今如何得有陸宣公樣秀纔!」又曰:「林勳本政書每鄉開具若幹字號田,田下註人姓名,是以田為母,人為子,說得甚好。」義剛。
楊通老相見,論納米事。先生曰:「今日有一件事最不好:州縣多取於民,監司知之當禁止,卻要分一分!此是何義理!」又論廣西????,曰:「其法亦不密。如立定格,六斤不得過百錢,不知去海遠處,搬擔所費重。此乃許子之道。但當任其所之,隨其所嚮,則其價自平。天下之事所以可權衡者,正謂輕重不同。乃今一定其價,安得不弊!」又論汀寇止四十人,至調泉福建三州兵;臨境無寇,須令汀守分析。先生曰:「纔做從官不帶職出,便把這事做欠闕;見風吹草動,便喜做事,不顧義理,衹是簡利多害少者為之。今士大夫皆有此病。」可學。
嘗謂為政者當順五行,修五事,以安百姓。若曰賑濟於兇荒之餘,縱饒措置得善,所惠者淺,終不濟事。道夫。賑民。
今賑濟之事,利七而害三,則當冒三分之害,而全七分之利。不然,必欲求全,恐並與所謂利者失之矣!人傑。
「餘正甫說時,煞說得好,雖有智者為之計,亦不出於此。然所說救荒賑濟之意固善,而上面取出之數,不節不可。」直卿雲:「制度雖衹是這個制度,用之亦在其人。如糴米賑饑,此固是。但非其人,則做這事亦將有不及事之患。」曰:「然。」賀孫。
賑濟之策,初且大綱;如抄人口之類,亦且待其抄來如何。如不實,有人訟,然後或添或去,卻罪官吏。一細碎,便生病。屯田亦然,且理會大處。如薛士竜輩皆有一定格子,細細碎碎,皆在我手,尚得。衹一出使委人,如何了得!又此等事,須是上下一心方行得。揚。
直卿言:「辛幼安帥湖南,賑濟榜文祇用八字,曰:『劫禾者斬!閉糶者配!』」先生曰:「這便見得他有纔。此八字,若做兩榜,便亂道。」又曰:「要之,衹是粗法。」道夫。
李壽翁啓請要移義倉放鄉下,令簿尉月巡之,丞三月一巡之。先生曰:「如此,則丞、簿、尉衹幹辦此事也不給,都無力及其他事矣。又月月官出擾鄉人一番,也是行不得。」後被朝廷寫下常平法一捲下來,也不道是行得行不得,衹休了。又有一官人,要令逐縣試過了,方得來就試。先生雲:「且如福州十二縣,今衹一處弊;逐處試過,卻有十二處弊!」揚。
今日莫備於役法,亦莫弊於役法。振。役民。
問:「差役、雇役孰便?」曰:「互有得失。而今所謂雇役便者,即謂不擾稅人;然聚浮浪無根着之人在那裏,又多害事。所謂差役便者,即謂稅人自顧藉愛惜;然其為之者,多有破傢蕩産之患。蓋緣既教他作衙前,少間庫廚都教他管,便自備這物事,以供應官員,大有不便。祖宗時卻有坊場、河渡以補之,謂之『優重』也。」夔孫。
因論役法,曰:「差役法善。晁以道嘗有札子,論差役有十利。」僩。
「彭仲剛子復作臺州臨海縣,理會役法甚善。朝廷措置役法,看如何措置,終是不公。且如鄉有寬狹,寬鄉富傢多,狹鄉富傢少;狹鄉富傢靳靳自足,一被應役,無不破傢蕩産,極可憐憫!彭計一縣有幾鄉,鄉有闊狹,某鄉多富傢,某鄉少富傢,卻中分富傢,以畀兩鄉,令其均平。其有不均處,則隨其道裏遠近分割裨補,令其恰好,人甚便之。」或曰:「恐致人怨。」曰:「不怨。蓋其公心素有以信於民,民自樂之;雖非法令之所得為,然使民宜之,亦終不得而變也。又有所在利於為保正,而不利於為保長者。蓋保長催稅,其擾極多。某在紹興,有人訴不肯為保長,少間卻計會情願做保正,某甚嘉之,以為捨易而就難。及詢之土人,乃雲保長難於保正。又有計會欲為保長者,蓋有所獲於其中。所在風俗不同,看來衹用倍法:若産錢滿若幹,當為保正;外又計其餘産若幹,當為保長;若産錢倍多,則須兩番為保正。如此,則無爭。又,催稅之法,頃見崇安趙宰使人俵由子,分為幾限,令百姓依限當廳來納,甚無擾。及過隆興,見帥司令諸邑俵由子催稅,而責以十限。縣但委之吏手,是時饑餓民甚苦之,恣為吏人乞覓。或所少止七百,而限以十限,每限自用百錢與吏;或欲作一項輸納,吏又以違限拒之;或所少不滿千錢,而趁限之錢,則已逾千矣。其擾不可言。所以做官難,非通四方之風俗情偽,如何了得!」僩。
李丈問:「保正可罷否?」曰:「這個如何罷得?但處之無擾可矣。」曰:「此自王荊公始否?」曰:「保正自古有,但所管人戶數有限。今衹論都,則人數不等,然亦不幹人數多寡。若無擾,雖所管千百傢,亦不為勞苦;若重睏之,雖二十傢亦不勝矣。」淳。
因論保伍法,或曰:「此誠急務。」曰:「固是。先王比閭保伍之法,便是此法,都是從這裏做起,所謂『分數』是也。兵書云:『禦衆有多寡,分數是也。』看是統馭幾人,衹是分數明,所以不亂。王介甫銳意欲行保伍法,以去天下坐食之兵,不曾做得成。範仲達名如璋,太史之弟。為袁州萬載令,行得保伍極好。自來言保伍法,無及之者。此人有心力,行得極整肅;雖有姦細,更無所容。每有疑以無行止人,保伍不敢着,互相傳送至縣,縣驗其無他,方令傳送出境。訖任滿,無一寇盜。頃張定叟知袁州,托其訊問,則其法已亡,偶有一縣吏略記大概。」僩。
某保甲草中所說縣郭四門外置隅官四人,此最緊要,蓋所以防衛縣郭以製變,縣有官府、獄訟、倉庫之屬,須是四面有個防衛始得。一個隅官,須各管得十來裏方可;諸鄉則衹置彈壓之類,而不復置隅官;默寓個大小相維之意於其間,又,後面「子弟」一段,須是着意理會。這個子弟,真個要他用,非其他泛泛之比。須是別有個拔擢旌賞以激勸之,乃可。此等事難處,須是理會教他整密無些罅縫,方可。僩。
「歸正人」,元是中原人,後陷於蕃而復歸中原,蓋自邪而歸於正也。「歸明人」,元不是中原人,是徭洞之人來歸中原,蓋自暗而歸於明也。如西夏人歸中國,亦謂之「歸明」。燾。
論財
今朝廷之財賦不歸一,分成兩三項,所以財匱。且如諸路總領贍軍錢,凡諸路財賦之入總領者,戶部不得而預也。其他則歸戶部,戶部又未盡得。凡天下之好名色錢容易取者、多者,皆歸於內藏庫、封樁庫,惟留得名色極不好、極難取者,乃歸戶部。故戶部所得者,皆是枷棒栲棰得來,所以戶部愈見匱乏。封樁內藏,孝宗時銳意恢復,故愛惜此錢,不肯妄用。間欲支,則有司執奏,旋悟而止。及至今日,則供浮費不復有矣。今之戶部、內藏,正如漢之大農、少府錢。大農,則國傢經常之費;少府,則人主之私錢。
今之戶部,但逐時了得些以支撥都下軍馬之類。如無,又藉出內藏錢以充之。凡天下財賦到,即分幾多入內庫,幾多入何處,幾多入戶部。王宣子為戶部時,曾去理會。虞並甫不樂,罷黜之。揚。
因緻道說國傢財用耗屈,某人曾記得,在朝文臣每月共支幾萬貫,武臣及內侍等五六十萬貫。曰:「唐初節度使皆是臨陳對敵,平定禍亂,故得此官。今因唐舊,而節度使之名不罷,皆安居暇食,安然受節度使之重祿,豈不是無謂!似聞蔡京當國,曾欲罷之。」賀孫。
宗室俸給,一年多一年。駸駸四五十年後,何以當之?事極必有變。如宗室生下,便有孤遺請給。初立此條,止為貧窮全無生活計者,那曾要得恁地泛及!賀孫。
因言宗室之盛,曰:「頃在漳州,因壽康登極恩,宗室重試出官,一日之間,出官者凡六十餘人。州郡頓添許多俸給,幾無以支吾。朝廷不慮久遠,宗室日盛,為州郡之患,今所以已有一二州郡倒了。緣宗室請受浩翰,直是孤遺多,且如一人有十子,便用十分孤遺請受;有子孫多,則寧不肯出官。蓋出官,則其子孫孤遺之俸皆止,而一官之俸,反不如孤遺衆分之多也。在法,宗室無依倚者,方得請孤遺俸,有依倚者不得請。有依倚,謂其伯叔兄弟有官可以相依倚,而不至於睏乏。今則有伯叔兄弟為官者,反得憑勢以請孤遺之俸;而真孤遺無依倚者反艱於請,以其無援,而州郡沮抑之也。不知當初立法如何煞有不公處!如宗室丁憂,依舊請俸;宗室選人待闕,亦有俸給;恩亦太重矣。朝廷更不思久遠,他日為州郡之害未涯也。如漢法:宗室惟天子之子,則裂土地而王之;其王之子,則嫡者一人繼王,庶子則皆封侯;侯惟嫡子繼侯,而其諸子則皆無封。故數世之後,皆與庶人無異,其勢無以自給,則不免躬農畝之事。如光武少年自販米,是也。漳泉宗室最多。南外、西外,在彼宮中不能容,則皆出居於外。」因問西外、南外。曰:「徽宗以宗室衆多,京師不能容,故令秦王位下子孫出居西京,謂之『西外』;太祖位下子孫出居南京,謂之『南外』。及靖康之亂,遭虜人殺戮虜掠之餘,能渡江自全者,高宗亦遣州郡收拾。於是皆分置福泉二州,依舊分太祖、秦王位下而居之也。居於京師者,皆太宗以下子孫。太宗子孫是時世次未遠,皆有緦麻服,故皆處於京師。而太宗以下,又自分兩等,濮園者尤親,蓋濮邸比那又爭兩從也。濮園之親,所謂『南班宗室』是也。近年如趙不流之屬皆是南班,其恩禮又優。故濮園位下女事人者,其夫皆有官。」因言:「京師破時,黃唐傳為宗正官,以宗室簿籍獻於虜,虜依簿搜索,無一人能逃匿者。又,徽宗淵聖諸子,皆是宦者指名取索,亦無一人能免者,言之痛傷!虜人初破京城時,衹見來索近上寵幸用事底宦者數人;人莫測之,但疑其欲效此間置官,依效宮闈間事耳。乃是呼去問諸王諸公主所在,宮人有幾位,諸王有幾位,兩宮各有多少,並宮中寶玉之藏各有幾所。宦者一一聲說,略不敢隱。其有宮中秘藏寶玉之物,外人不得知者,虜人皆來索取,皆是宦者教之也。方搜捕諸王宗室時,吳革獻議於孫傅,欲藏匿淵聖之子,年十許歲,以續趙祀,而取外人一子狀貌年數相似者,殺之以獻虜,雲皇子出合,為衆人爭奪蹂踐而死。孫傅不敢擔當,竟不敢為,衹得兩手付之,無一個骨肉能免者,可痛!」問:「吳革是時結連義兵,欲奪二聖,為範瓊誘殺之。不知當時若從中起,能有濟否?」曰:「也做不得,大勢去矣!古人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豈不是如此?衹這裏纔操縱少緩,其終便有此禍,可不慄慄危懼!從古以來如此。如唐高祖太宗之子孫被武後殺盡,其間不絶如?。唐明皇奔迸流離,其子孫皆餓死,中更幾番禍亂,殺戮無遺,哀哉!」卓。
或論會子之弊。曰:「這物事輕了,是誘人入於死地。若是一片白紙,也直一錢在。而今要革其弊,須是從頭理會方得。」燾。
或欲通銅錢出淮,先生深以為不然。雲:「東南銅錢已是甚少,其壞之又多端。私鑄銅器者,動整四五緡壞了。衹某鄉間舊有此,想見別處更多。又有海舶之泄,海船高大,多以貨物覆其上,其內盡載銅錢,轉之外國。朝廷雖設官禁,那曾檢點得出!其不廉官吏反以此為利。又其一,則淮上透漏,監官點閱稅物,但得多納幾錢,他不復問。銅錢過彼極有利,六七百文可得好絹一匹。若更不禁,那個不要帶去?又聞入川中用,若放入川蜀,其透漏之路更多。」賀孫。
論淮西鐵錢交子,曰:「交子本是代錢,今朝廷衹以紙視之。今須是銅錢交子不得用於淮,鐵錢交子不得用於江南。又須江南官司置場,兌換銅錢交子,乃可行耳。」人傑。
「兩淮鐵錢交子,試就今不行處作個措置,不若禁行在會子不許過江,衹專令用交子。如淮人要過江買賣,江南須自有人停榻交子,便能換錢。又不若朝廷捐數萬貫錢在江南收買交子,卻發過淮南,自可流通。」必大曰:「不許行在會子過淮,此恐難禁。」先生以為然。必大因言:「鐵錢之輕,亦緣積年鑄得多了,又衹用之淮上十餘郡,所以至此益賤。」先生遂言:「古者衹是荒歲方鑄錢。周禮所謂『國兇荒札喪,則市無徵而作布』,既可因此以養饑民,又可以權物之重輕。蓋古人錢闕,方鑄將來添。今淮上亦可且住鑄數歲,候少時卻鑄。」次年,臣僚請罷舒蘄鼓鑄。必大。
閩下四州????法分稅,上四州官賣。浙東紹興四州邊海亦合如閩下四州法,而官賣之,故其法甚弊。揚。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二
朱子九
論官
周不置三公之官,衹是塚宰以下六卿為之。周公嘗以塚宰為太師,顧命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註謂此六卿也,「稱公則三公矣」。揚。
或問:「漢三公之官與周製不同,何耶?」曰:「漢初未見孔壁古文尚書中周官一篇說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或錄雲:「自古文尚書出,方有周官篇。伏生口授二十五篇無周官,故漢衹置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而無周三公、三少,蓋未見古文尚書。」但見伏生口授牧誓立政篇中所說司徒、司馬、司空,遂誤以是為三公而置之。愚按:「漢高後元年,初置少傅。平帝元始元年,又置太保、太師。然當時所建三公,實司徒、司馬、司空,非此之謂。但因其字義,以為師、保之職,故亦甚尊崇之,位在三公上。東漢稱為上公,後世易為三師,皆是意也。使西漢明見周官,有所據依,必不若是舛矣。」又按:漢書百官表中卻曰:「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又曰:「或說司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為三公。」其說與周官合者,豈孔氏書所謂「傳之子孫以貽後代」者,至是私有所傳授,故班固得以述之歟?抑但習聞其說無所折衷,故兩存之而不廢耶?古文尚書至東晉時因內史梅頤始行於世。東晉之前如揚雄以酒誥為虛談,趙岐杜預以說命、臯陶謨等篇為逸書,則其證也。古者,諸侯之國衹得置司徒司馬司空三卿。為天子,方得置三公三孤六卿。牧誓立政所紀,周是時方為諸侯,乃侯國制度。周官所紀,則在成王時,所以不同。三公三孤以師道輔佐天子,本是加官。周公以太師兼塚宰,召公以太保兼宗伯,是以加官而兼宰相之職也。上數語疑有未圓處。後世官職益紊,今遂以三公、三孤之官,為階官貼職之類,不復有師保之任,論道經邦之責矣。舊來猶是文臣之有勳德重望者方除,以其有輔教天子之名故也。後世或以諸王,或以武臣為之,既是天子之子與武臣,豈可任師保之責耶?訛謬承襲,不復釐正。祖宗之法,除三孤三公者必須建節;或錄雲:「今加三公者,又須加節度使。朝廷又極惜節度使,蓋節度使每月請俸千餘緡,所以不輕授人。本朝如韓富文杜諸公欲加三公、少,須建節,不知是甚意。」加檢校太子少保少師之類,然後除開府儀同三司;既除開府,然後除三孤三公。南渡以來,如張韓劉嶽諸武臣猶是如此。今則不然,既建節後,便抹過檢校,徑除開府,至三孤三公矣。或錄雲:「『或和開府抹過,加三公三少者有之。﹄又曰:﹃檢校開府以上,蔭子便得文官。文臣為樞密直學士者,蔭子反得武官。如富鄭公傢子弟有為武官者,是也。五代以武臣為樞密使,武臣或不識字,故置樞密直學士,令文臣輔之,故奏子皆得武官,本朝因而不廢。文官自金紫轉特進開府,然後加三公三少,如富韓諸公是如此。本朝置三太三少,而無司徒司馬司空之三公。然韓杜諸公有兼司徒司空,又有守司空者,皆不可曉。』」神宗贈韓魏公尚書令,令後世不得更加侍中中書令,着為定製,其禮極隆。本朝惟韓公為然。饒錄雲:「蓋已前贈者皆是以中書令兼尚書令,神宗特贈尚書令者,其禮極重。」後來蔡京改官製,遂奏雲:『昔太宗皇帝嘗為尚書令,今後更不除尚書令。』殊不知為尚書令者,乃唐太宗也。故唐不除尚書令,惟郭子儀功高特除,子儀堅不敢受,曰:『昔者太宗皇帝嘗為此官,非人臣敢居。』朝廷遂加『尚父』之號。蔡京名為紹述熙豐故事,卻恣意紛更,不知訛舛,舉朝莫不笑之,而不敢指其非。又奏徽宗雲:『嘗面奉神宗聖旨,令改造尚書省。』尚書省者,神宗所造,規模極雄偉,國朝以來,官府所未有。訖工,神宗幸之,見壯麗如此,出令雲:『今後輒敢少有更易者,以違製論!』自後宰相居之,輒不利:王珪病死,章子厚韓忠彥蔡確皆相繼斥去。京惡之。是時蜀中有一士人姓傢迎合其意,獻唐尚書省圖,雲:『唐尚書省正廳在前,六曹諸司房在後,今皆反是;又土地堂在正廳之前,今卻在後,所以宰相數不利。』京信其說,遂毀拆重造,比前苟簡逼仄之甚,無忌憚如此!」又曰:「本朝太宗嘗以中書令為開封尹,由開封尹入禪大統,故後來不除中書令;尹開府者亦不敢正除,必加『權』字。蔡京改官製,遂除中書令,當除底不除,謂尚書令。不當除底卻除;又,尹開封者更不帶『權』字。其悖亂無知,皆此類也!又京以三公為宰相,令人以『公相』呼己,而不得呼『相公』。後來秦檜亦如此,蓋仿此也。」或問:「僕射名義如何?」曰:「舊雲,秦時置僕射,專主射,恐不然。禮雲:『僕人師扶左,射人師扶右,即周官太僕之職。君薨以是舉。』僕射之名蓋起於此。以其朝夕親近人主,後世承誤,輒失其真,遂以為宰相之號。如侍中、中書令、尚書令,亦是如此。侍中秦官,漢因之,多是侍衛人主,或錄雲:「或執唾壺虎子之屬,行幸則從,其初職甚微。」行則參錯於宦官之間。其初猶以儒者為之,如武帝時孔安國為侍中,嘗掌唾壺,是也。以其日與人主相親,故浸以用事。尚書是掌群臣書奏,如州郡開拆司,管進呈文字,凡四方章奏,皆由之以達。其初亦甚微,衹如尚衣、尚食、尚輦、尚藥之類,亦緣居中用事,所以權日重。按:秦時少府遣吏四人,在殿中主發書,故謂之尚書。尚,猶主也。中書,因漢武帝遊宴後庭,去外庭遠,始用宦者典事,謂之『中書謁者』;或錄雲:「故置中尚書,以宦者為之。」置令、僕射,尤與人主親狎,故其權愈重。元帝時,弘恭為令,石顯為僕射,嘗權傾內外。按:蕭望之雲:「中書政本,宜用士人。」蓋自武帝始用宦官出入奏事,非舊製也。及光武即位,政事不任三公,而盡歸臺閣,或錄雲:「臺即尚書,閣即禁中也。」三公皆擁虛器,凡天下事盡入於中書。或錄作「中尚書」。嘗見後漢群臣章奏首雲:臣某『奏疏尚書』,猶今言『殿下』、『陛下』之類,雖是不敢指斥而言,亦足以見其居要地而秉重權矣。當時事無巨細,皆是尚書行下三公,或不經由三公,徑下九卿。或錄雲:「三公之權,反不如九卿,所以漢世宦者弄權用事。」故東漢時不惟尚書之權重,九卿之權亦重者,此也。按:光武不任三公,事歸臺閣者,蓋當時謂六尚書臺,猶今言尚書省也。曹操開魏王府,未敢即擬朝廷建官,或錄雲:「置中書。」但置秘書令,或錄作「監」。篡漢之後,始改為中書監。以其素承寵任,故荀勖自中書遷尚書監,人賀之,勖曰:『奪我鳳凰池,諸君何賀耶!』或錄雲:「『蓋尚書又不如中書之居中用事親密也。』問:『侍中是時為何官?』曰:『黃門監,即今之門下省。左右散騎常侍,皆黃門監之屬也。』」西漢時中書之權重,東漢時尚書之權重,至此則中書之權復重,而尚書之權漸輕矣。」問:「『省』字何義?」曰:「省,即禁也。舊謂之『禁』,避漢元後父諱,遂改為『省』。」儒用。或錄少異。
古者人主左右攜提,執賤役,若虎賁綴衣之類,皆是士大夫,日相親密,所謂「待禦僕從,罔匪正人,以旦夕承弼厥闢;出入起居,罔有不欽;發號施令,罔有不臧」。不似而今大隔絶,人主極尊嚴,真如神明;人臣極卑屈,望拜庭下,不交一語而退。漢世禁中侍衛亦是士大夫,以孔安國大儒而執唾盂,雖儀盆亦是士人執之。宋文帝時,大臣劉湛入見,則與坐語,初間愛之,視日影之斜,惟恐其去;後來厭之,視日景之斜,惟恐其不去,後竟殺之!魏明帝初說:「大臣太重則國危,小臣太親則身蔽。」當時於大臣已為之處置。後來左右小臣親密,至使中書令某人上床執手,強草遺詔,流弊便有此事。漢宣懲霍光之弊,事必躬親,又有宦者恭顯出來。光武懲王莽之弊,不任三公,事歸臺閣。尚書、御史大夫、謁者,謂之「三臺」。義剛。
昔周公立許多官製,都有統攝連屬。自秦漢而下,皆是因一事立一官,便無些統攝連屬了。燾。
尚書、尚衣、尚食,尚乃主守之意,秦語作平音。淳。
漢御史大夫,如本朝參知政事。義剛。
唐官皆傢京師。賀孫。
唐之僕射,即今之特進。他衹是恁轉將去。義剛。
唐之兵盡付與刺史、節度使。其他牙將之類,皆由刺史、節度使闢置,無如今許多官屬。廣。
唐之朝廷,有親衛,有勳衛,有翊衛。親衛,則以親王侯之子為之;勳衛,則以功臣之子弟為之;翊衛,則惟其所選。公謹。
或問東宮官屬。曰:「唐六典載東宮官製甚詳,如一小朝廷。置詹事以統衆務,則猶朝廷之尚書省也。置左右二春坊以領衆局,則猶中書、門下省也。左右春坊又皆設官,有各率其屬之意。崇文館猶朝廷之館閣,贊善大夫猶朝廷之諫議大夫。其官職一視朝廷而為之降殺,此等制度猶好。今之東宮官屬極苟簡。左右春坊,舊製皆用賢德者為之,今遂用武弁之小有纔者,其次惟有講讀數員而已。如贊善大夫諸官,又但為階官,非實有職業,神宗以唐六典改官製,乃有疏略處,如東宮官屬之不備是也。其舊嘗入一札子,論東宮官製疏略,宜放舊損益之;不報。」又曰:「唐之官製,亦大率因隋之舊。府、衛,租、庸、調之法,皆是也。當時大亂殺傷之後,幾無人類,所以宇文泰與蘇綽能如此經營。三代而下,制度稍可觀者,唯宇文氏耳。蘇綽一代之奇才,今那得一人如此!」儒用。
唐六典,明皇時所選,雖有是書,然其建官卻不依此。其書卻是齊整,然其說一切繁冗迂麯。神宗喜之,一一依此定官製。神宗本欲富強,其後因此皆迂麯緩弱了。左僕射行事,右丞相取旨,溫公元佑間甚苦之,入文字要改祖宗官製,雖名不齊整,然其實徑直。紹興間以其不便,方改之,二相之權均矣。揚。
因論神宗官製,右相反重:「前漢官製雖亂道,卻是實主事,神宗時反徇名亡實。漢初製中書,後武帝倦勤,遂置內中書,宦官為之,石顯之類是也。溫公亦私造得一制度:左相主禮、吏、戶三部,右相主兵、刑、工三部。後有一人要令六部尚書得自執奏,亦不行。今左右相兼掌三省事。」揚。
「方今朝廷衹消置一相,三參政兼六曹,如吏兼禮,戶兼工,兵兼刑。樞密可罷,如此則事易達。又如宰相擇長官,長官卻擇其寮。今銓曹註擬小官,繁據而又不能擇賢。每道衹令監司差除,亦好。每道仍衹用一監司。」人傑因舉陸宣公之言,以為「豈有為臺閣長官則不能擇一二屬吏,為宰相則可擇千百具寮」!曰:「此說極是。當時如瀋既濟,亦有此說之意。」人傑。
嘗與劉樞言:「某做時,且精選一個吏部尚書,使得盡搜羅天下人才;諸部官長得自闢屬官,卻要過中書、吏部尚書考察。朝官未闕人時,亦未得薦。俟次第闕人,卻令侍從以下各舉一人二人。衹舉一二人,彼亦不敢以大段非纔者進。今常常薦人,一切都淡了。又並天下監司,一路衹着一漕一憲,茶????將兼了。」因論尹穡不着胸中不好時,卻尚解理會事。當時多並了官司,後來又復了。揚。
陳同父謂:「今要得國富兵強,須是分諸路為六段,六曹尚書領之。諸州有事,祇經諸曹尚書奏裁取旨。又每一歲或二歲,使一巡歷,庶幾下情可達。」先生曰:「若廣中四川之類,使之巡歷,則其本曹亦有廢弛之患。」陳曰:「劇曹則所領者少,若路遠則兵、工部可為也。」曰:「此亦是一說。」道夫。
古者王畿千裏而已,然官屬已各令其長推擇。今天下之大,百官之衆,皆總於吏部。下至宰執幹辦使臣,特其傢私僕爾,亦須吏部差註,所以衹是羇羇地鶻突差將去,何暇論其人之材否!今朝廷舉事,三省下之六部,六部下之監寺,監寺卻申上六部,六部又備申三省,三省又依所申行下。衹祠祭差官,其人不過在朝職事官,其姓名亦豈難記!然省中必下之禮部,禮部行下太常,太常方擬定申部,部申省,省方從其所申差官,不知何用如此迂麯?衹三省事亦然,尚書關中書取旨,中書送門下審覆,門下送尚書施行。又如既有六部,即無用九卿。周傢衹以六卿分職,漢人衹以九卿釐庶務,事各歸一。本朝建官重三迭四,多少勞擾!此須大有為後痛更革之。若但宰相有志,亦不能辦,必得剛健大有為之君自要做時,方可。書曰:「亶聰明作元後,元後作民父母。」須是剛明智勇,出人意表之君,方能立天下之事。又如今諸路兵將官,有總管、路分、路鈐、都監、監押、正將、副將,都不曾管一事。廂軍既無用,又養禁軍;禁軍又分揀中、不揀中兩等,然亦無用,又別養大軍;今大軍亦漸如廂、禁軍矣!此是耗?多少!「通其變,使民不倦」,今變而不通,民皆倦了,故鼓舞不動。國初緣藩鎮強,故收其兵權,置通判官;故已無前日可防之弊,卻依舊守此法,可謂不知變也。衹通判是要何用?繆者事事不管,衹任知州自為;強者又必妄作以撓郡政,是何益哉!必大。
「自秦置守、尉、監,漢有郡守,刺史如今監司,專主按察。至漢末令刺史掌兵,遂侵郡守之權,兼治民事,而刺史之權獨重。後來或置或否。漢有十二州,百三郡,郡有太守,州有刺史。歷代添置州名愈多而郡愈少。又其後也,遂去郡而為州,故刺史兼治軍民而守廢。至隋,又置郡守。後又廢守,置刺史,而刺史遂為太守之職。某嘗說,不用許多監司。每路衹置一人,復刺史之職,正其名曰按察使,令舉刺州縣官吏。其下卻置判官數員以佐之,如轉運判官、刑獄判官、農田判官之類。農田專主婚、田,轉運專主財賦,刑獄專主盜賊,而刺史總之。稍重諸判官之權,資序視通判,而刺史視太守。判官有事欲奏聞,則刺史為之發奏。刺史不肯發,則許判官自徑申御史臺、尚書省,以分刺史之權。蓋刺史之權獨專,則又不便。若其人昏濁,則害貽一路,百姓無出氣處,故又須略重判官之權。諸判官下卻置數員屬官,如職幕官之類。如此,則重權歸一,太守自治州事,而刺史則舉刺一路,豈不簡徑省事,而無煩擾耗?之弊矣。」問:「今之主管,資格亦視通判?」曰:「然。但權輕不能有所為,衹得奉承運使而已。若分為判官,俾得專達,則其權重,而監司亦不敢妄作矣。」僩。
姚崇擇十道使之說甚善。範富天章所條,亦衹說到擇監司而已。今諸路監司猥衆,恰如無一般。不若每路衹擇一賢監司,其餘悉可省罷。。
監司,每路衹須留一人。揀其無風力者,且與一郡而擇去之。必大。
銓擇之法,衹好京官付之監司,選人付之郡守,各令他隨材擬職;州申監司,監司申吏部,長貳審察聞奏,下授其職。卻令宰相擇監司,吏部擇郡守。如此,則朝廷亦可無事,又何患其不得人!道夫。
朝廷衹當擇監司、太守,自餘職幕縣官,容他各闢所知,方可責成。天下須是放開做,使恢恢有餘地乃可。浩。
因論薦舉之弊,曰:「亦不難革。衹是擇諸路監司,並得一好吏部尚書,揀薦得不是人材者退去,便須得人。今胡亂薦來,但不犯贓罪便得。若犯了贓,不過降得兩官,安得不鬍薦!」。
監司薦人,後犯贓犯罪,須與鎸三五資:正郎則降為員郎,員郎則降為承議郎以下。若已為侍從,或無職名可鎸,則鎸其俸,或一切不與奏薦。如此,則方始得它痛,恁地也須怕。今都不損它一毫!道夫。
衹管說官冗,何不於任子上更減?今員外所得恩數,展至正郎,正郎恩數,迤邐展上。合奏京官者,且與選人,又何害?不肯索性理會一番,衹是恐人怨謗。祖宗時亦幾次省削了,久而自定,何足恤耶!浩。
兵製、官製、田製,便考得三代、西漢分明,然與今日事勢名實皆用不得。如官製,不若且就今日之官罷其冗員,存其當存者,亦自善。必大。
某嘗謂,宰相是舜禹伊周差遣。下此,亦須房杜姚宋之徒,方能處置得天下事。後之當此任者,怪他不能當天下之事不得。是他人品衹如此,力量有所不足,如何強得!振。
客有為固始尉,言淮甸無備甚。先生曰:「大臣慮四方,若位居宰相,也須慮周於四方,始得。如今宰相思量得一邊,便全然掉卻那一邊。如人為一傢之長,一傢上下也須常常都計挂在自傢心下,始得。」賀孫。
今日言事官欲論一事一人,皆先探上意如何,方進文字。振。
先生閱報狀,見臺中有論列章疏,嘆曰:「『射人須射馬,擒賊須擒王』,如何卻倒了!」道夫。
「古人云,左史書言,右史書動。今也恁地分不得,衹合合而記之。」直卿曰:「所可分者,事而已。」曰:「也分不得。所言底,便行出此事來。」道夫。
國子司業學官尚可為。天下人材所聚,庶幾有可講學成就者。然今日為之,明日便當改作,使士人毋以利為心。若君無尊德樂道之誠,必不能用。方。
治愈大則愈難為,監司不如做郡,做郡不如做縣。蓋這裏有仁愛心,便隔這一重。要做件事,他不為做,便無緣得及民。淳。
某嘗謂,今做監司,不如做州郡;做州郡,不如做一邑;事體卻由自傢。監司雖大於州,州雖大於邑,然都被下面做翻了,上面如何整頓!道夫。
為守令,第一是民事為重,其次則便是軍政,今人都不理會。道夫。
俞亨宗雲:「某做知縣,衹做得五分。」曰:「何不連那五分都做了?」自修。
襄陵許子禮作縣法:「開收人丁,推割産稅」二句。方。
「開落丁口,推割産錢」,是治縣八字法。詞牒無情理者不必判。先減書鋪及勒供罪狀不得告訐之類。葉子昂催稅,衹約民間逐限納錢上州,縣不留錢。德明。
有一朋友作宰,通監司書,先說無限道理。陳公亮作帥,謂之曰:「若要理會職事,且不須此迂闊。」某以為名言。人傑。
前輩說話可法。某嘗見吳公路雲:「他作縣,不敢作旬假。一日假,則積下一日事,到底自傢用做,轉添得繁劇,則多粗率不子細,豈不害事!」道夫。
謂李思永曰:「衡陽訟牒如何?」思永曰:「無根之訟甚多。」先生曰:「與他研窮道理,分別是非麯直,自然訟少。若厭其多,不與分別,愈見事多。」蓋卿。
問德粹:「婺源旱如何?」滕答雲雲。先生曰:「最有一件事,是今日大弊,旱則申雨,檢荒則雲熟,火燒民傢則減數奏。到處如此!」可學。
某人為太守,當見客日分,先見過客,方接同官及寄居賓。人問其故。曰:「同官有稟議待商量區處,頗費時節。過客多是略見即行,若停軋在後,恐妨行色。」此事可法。賀孫。
朝廷設教官一件,大未是。後生為教官,便做大了。衹歷一兩任教官,便都不了世事。須是不拘科甲,到五十方可為之;不然,亦須四十五。淳。
律:主簿管押一縣簿,凡事盡與之知;錄事錄一郡事,太守有事,許知錄奏聞。謂之「知錄」者,以官稍大,如今知縣之類。揚。
官無大小,凡事衹是一個公。若公時,做得來也精采。便若小官,人也望風畏服。若不公,便是宰相,做來做去,也衹得個沒下梢。與立。
今之仕宦不能盡心盡職者,是無那「先其事而後其食」底心。端蒙。
嘗嘆州縣官碌碌,民無所告訴。兼民情難知,耳目難得其人,看來如何明察,亦多有不知者。以此觀之,若是見得分明决斷時,豈可使有毫發不盡!又嘆雲:「民情難知如此,衹是將甚麽人為耳目之寄!」賀孫。
如看道理,辨是非,又須是自高一着,方判决得別人說話。如堂上之人,方能看堂下之人。若身在堂下,如何看見子細!又如今兩人塚炒,自傢要去决斷他,須是自傢高得他。若與他相似,也斷他不得,況又不如他。李雖不與熟,嘗於其見先人時望見之,先人稱其人有才略。因雲:「今做官人,幾時個個是闒冗人?多是要立作嚮上。那個不說道先着馭吏?少間無有不拱手聽命於吏者,這衹是自傢不見得道理,事來都區處不下。吏人弄得慣熟,卻見得高於他,衹得委任之。」又云:「如圍棋一般:兩人初着,那個不要勝?誰肯去就死地自做活計?這衹是見不高,無柰何。」賀孫。
鬍緻堂言:「吏人,不可使他知我有恤他之意。」此說極好。又曰:「此已是恤他不可恤。小處可恤,大處不可恤。」又曰:「三五十錢底可恤,若有人來理會,亦須治他。」節。
某與諸公說,下梢去仕宦,不可不知。須是有旁通歷,逐日公事,開項逐一記,了即勾之。未了,須理會教了,方不廢事。賀孫。
當官文書簿歷,須逐日結押,不可拖下。僩。
前輩檢驗皆有書,當官者不可不知。極多樣。僩。
因民戶計較,沮撓社倉倉官,而知縣不恤,曰:「此事從來是官吏見這些米不歸於官吏,所以皆欲沮壞其事。今若不存官倉,數年之間,立便敗壞。雖二十來年之功,俱為無益。」賀孫。
「人居官要應副親戚,非理做事。衹說道囑托所得貨賄,親戚受之。這是甚麽底事,敢胡亂做!」因說:「吳公路為本路憲,崇安宰上世與之有契,在邑恣行,無所不至。有訴於吳,其罪甚衆。衹謂其上世有恩於我,我今居官,終不成以法相繩,遂寬釋訟者遣之。斯人益肆其暴虐,邑民皆無所告訴。看來固當不忘上世之恩,若以私恩一嚮廢法,又如何當官!漢武帝不以隆慮公主之故而赦其子。昭平君雖其初以金錢豫贖其死罪,後竟付之法。雲:『法令者,先帝之所造也。柰何以弟故廢先帝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東方朔上壽曰:『臣聞聖主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帝三王之所重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夫『天討有罪』,是大小大事!豈可以私廢?」直卿雲:「若是吳憲待崇安宰,雖當一付之法,還亦有少委麯否?」曰:「如恩舊在部屬,未欲一置於法,亦須令尋醫去可也。」賀孫。
為稅官,若是父兄宗族舟船過,衹得稟白州府,請別委官檢稅,豈可直拔放去!所以祖宗立法,許相回避。又曰:「臨事須是分毫莫放過。如某當官,或有一相識親戚之類,如此越用分明,不肯放過。」道夫。
或欲圖神綱厚賞者。曰:「譬如一盤珍饌,五人在坐,我愛吃,那四人亦都愛吃。我伸手去拿,那四人亦伸手去拿,未必果誰得之。能恁地思量,便自不去圖。古者權謀之士,雖千萬人所欲得底,他也有計術去必得。」淳。
過到溫陵回,以所聞嶽侯對高廟「天下未太平」之問,雲:「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命,天下當太平」,告之先生之前。衹笑雲:「後來武官也愛錢!」過。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三
朱子十
訓門人一
問:「氣質弱者,如何涵養到剛勇?」曰:「衹是一個勉強。然變化氣質最難。」以下訓德明。
「今學者皆是就册子上鑽,卻不就本原處理會,衹成講論文字,與自傢身心都無干涉。須是將身心做根柢。」德明問:「嚮承見教,須一面講究,一面涵養,如車兩輪,廢一不可。」曰:「今衹就文字理會,不知涵養,便是一輪轉,一輪不轉。」問:「今衹論涵養,卻不講究,雖能閑邪存誠,懲忿窒欲,至處事差失,則柰何?」曰:「未說到差處,且如所謂『居處恭,執事敬』,若不恭敬,便成放肆。如此類不難知,人卻放肆不恭敬。如一個大公至正之路甚分明,不肯行,卻尋得一綫路與自傢私道合,便稱是道理。今人每每如此。」
問:「涵養於未發之初,令不善之端旋消,則易為力;若發後,則難製。」曰:「聖賢之論,正要就發處製。惟子思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孔孟教人,多從發處說。未發時固當涵養,不成發後便都不管!」德明雲:「這處最難。」因舉橫渠「戰退」之說。曰:「此亦不難,衹要明得一個善惡。每日遇事,須是體驗。見得是善,從而保養取,自然不肯走在惡上去。」
次日又云:「雖是涵養於未發,源清則流清,然源清則未見得,被它流出來已是濁了。須是因流之濁以驗源之未清,就本原處理會。未有源之濁而流之能清者,亦未有流之濁而源清者,今人多是偏重了。衹是涵養於未發,而已發之失乃不能製,是有得於靜而無得於動;衹知製其已發,而未發時不能涵養,則是有得於動而無得於靜也。」
問:「看先生所解文字,略通大義,衹是意味不如此浹洽。」曰:「衹要熟看。」又云:「且將正文熟誦,自然意義生。有所不解,因而記錄,它日卻有反復。」
德明問:「編喪、祭禮,當依先生指授,以儀禮為經,戴記為傳,周禮作旁證。」曰:「和通典也須看,就中卻又議論更革處。」語畢,卻雲:「子晦正合且做切己工夫,衹管就外邊文字上走,支離雜擾,不濟事。孔子曰:『操則存,捨則亡。』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須如此做傢計。程子曰:『心要在腔子裏,不可騖外。』此個心,須是管着他始得。且如曾子於禮上纖細無不理會過。及其語孟敬子,則曰:『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須有緩急先後之序,須有本末,須將操存工夫做本,然後逐段逐義去看,方有益,也須有倫序。衹管支離雜看,都不成事去。『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然後『遊於藝』。今衹就册子上理會,所以每每不相似。」又云:「正要剋己上做工夫。」
先生舉遺書云:「根本須先培壅然後可立趨嚮。」又云:「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於其間,然後可以自得。今且要收斂此心,常提撕省察。且如坐間說時事,逐人說幾件,若衹管說,有甚是處!便截斷了,提撕此心,令在此。凡遇事應物皆然。」問:「當官事多,膠膠擾擾,柰何?」曰:「他自膠擾,我何與焉?濂溪雲:『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中與仁是發動處,正是當然定理處,義是截斷處,常要主靜。豈可衹管放出不收斂!『截斷』二字最緊要。」
又云:「須培壅根本,令豐壯。以此去理會學,三代以下書,古今世變治亂存亡,皆當理會。今衹看此數書,又半上落下。且如編禮書不能就,亦是此心不壯,須是培養令豐碩。呂子約『讀三代以下書』之說,亦有謂。大故有書要讀,有事要做。」
問:「五典之彝,四端之性,推尋根源,既知為我所固有,日用之間,大倫大端,自是不爽。少有差失,衹是為私欲所撓,其要在窒欲。」曰:「有一分私欲,便是有一分見不盡;見有未盡,便勝他私欲不過。若見得脫然透徹,私欲自不能留。大要須是知至,纔知至,便到意誠、心正一嚮去。」又舉虎傷事。當時再三深思所見,及推太極動靜、陰陽五行與夫仁義中正之所以主靜者求教。曰:「據說,亦衹是如此,思索亦衹到此。然亦無可思索。此乃『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處。衹要時習,常讀書,常講貫,令常在目前,久久自然見得。」
問:「山居頗適,讀書罷,臨水登山,覺得甚樂。」曰:「衹任閑散不可,須是讀書。」又言上古無閑民。其說甚多,不曾記錄。大意似謂閑散是虛樂,不是實樂。
因說某人「開廣可喜,甚難得,衹是讀書全未有是處。學者須是有業次。竊疑諸公亦未免如此」。德明與張顯父在坐,竦然聽教。先生言:「前輩諸賢,多衹是略綽見得個道理便休,少有苦心理會者。須是專心致意,一切從原頭理會過。且如讀堯舜典『歷象日月星辰』,『律、度、量、衡』,『五禮、五玉』之類,禹貢山川,洪範九疇,須一一理會令透。又如禮書冠、婚、喪、祭,王朝邦國許多制度,逐一講究。」因言:「趙丞相論廟製,不取荊公之說,編奏議時,已編作細註。不知荊公所論,深得三代之製。又不曾講究毀廟之禮,當是時除拆,已甚不應儀禮,可笑!子直一生工夫衹是編奏議。今則諸人之學,又衹是做奏議以下工夫。一種稍勝者,又衹做得西漢以下工夫,無人就堯舜三代源頭處理會來。」又與敬之說:「且如做舉業,亦須苦心理會文字,方可以决科。讀書若不苦心去求,不成業次,終不濟事。」
臨別,再言:「學者須是有業次,須專讀一書了,又讀一書。」德明起稟:「數日侍行,極蒙教誨。若得師友常提撕警省,自見有益。」曰:「如今日議論,某亦得溫起一遍。」
問:「前承先生書云:『李先生雲:「賴天之靈,常在目前。」如此,安得不進?蓋李先生為默坐澄心之學,持守得固。後來南軒深以默坐澄心為非。自此學者工夫愈見散漫,反不如默坐澄心之專。』」先生曰:「衹為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須出來理會事。嚮見吳公濟為此學,時方授徒,終日在裏默坐。諸生在外,都不成模樣,蓋一嚮如此不得。」問:「龜山之學雲:『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自得於燕閑靜一之中。』李先生學於龜山,其源流是如此。」曰:「龜山衹是要閑散,然卻讀書。尹和靖便不讀書。」
初七日稟辭,因求一言為終身佩服,先生未答。且出,晚謁再請。先生曰:「早間所說用功事,細思之,衹是昨日說『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要切工夫。佛氏說得甚相似,然而不同。佛氏要空此心,道傢要守此氣,皆是安排。子思之時,異端並起,所以作中庸發出此事;衹是戒慎恐懼,便自然常存,不用安排。『戒慎恐懼』雖是四個字,到用着時無他,衹是緊鞭約令歸此窠臼來。」問:「佛氏似亦能慎獨。」曰:「他衹在靜處做得,與此不同。佛氏衹是占便宜,討閑靜處去。老莊衹是占姦,要他自身平穩。」先生又自言:「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為他佛說得相似。近年來方見得分曉,衹是『戒慎所不睹,恐懼所不聞』,如顔子約禮事是如此。佛氏卻無此段工夫。」
先生極論戒慎恐懼,以為學者切要工夫。因問:「遺書中『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之語,亦是切要工夫?」曰:「不理會得時,凡讀書語言,各各在一處。到底衹是一事。」又問:「『必有事焉而勿正』一段,亦是不安排,亦是戒慎恐懼則心自存之意?」曰:「此孟子言養氣之事。『必有事焉』,謂集義也。集義,則氣自長。亦難正他,亦難助他長。必有事而勿忘於集義,則積漸自長去。」
安卿問:「前日先生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一個物事閃閃爍爍在那裏。』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捨則忘』,畢竟也須有個物事。」曰:「操存衹是教你收斂,教那心莫鬍思亂想,幾曾捉定有一個物事在裏!」又問:「『顧諟天之明命』,畢竟是個甚麽?」曰:「衹是說見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皆是見得理如此,不成是有一塊物事光輝輝地在那裏。」義剛。
廖子晦得書來雲:「有本原,有學問。」某初不曉得,後來看得他們都是把本原處是別有一塊物來模樣。聖人教人,衹是緻知、格物,不成真個是有一個物事,如一塊水銀樣,走來走去那裏。這便是禪傢說「赤肉團上自有一個無位真人」模樣。義剛。
以前看得心衹是虛蕩蕩地,而今看得來,湛然虛明,萬理便在裏面。嚮前看得便似一張白紙,今看得,便見紙上都是字。廖子晦們便衹見得是一張紙。義剛。
直卿言:「廖子晦作宰,不庭參,當時忤了上位,但此一節最可服。」先生曰:「庭參底固不是,然待上位來爭,到底也不是。」義剛。
廖德明赴潮倅,來告別,臨行求一安樂法。曰:「聖門無此法。」
或問「誠敬」二字雲雲。先生曰:「也是如此。但不去做工夫,徒說得,不濟事。且如公一日間,曾有幾多時節去體察理會來?若不曾如此下工夫,衹據册上寫底把來口頭說,雖說得是,何益!某常說與學者,此個道理,須是用工夫自去體究。講論固不可闕,若衹管講,不去體究,濟得甚事?蓋此義理盡廣大無窮盡,今日恁他說,亦未必是。又恐他衹說到這裏,入深也更有在,若便領略將去,不過是皮膚而已;又不入思慮,則何緣會進?須是把來橫看竪看,子細窮究。都理會不得底,固當去看;便是領略得去者,亦當如此看。看來看去,方有疑處也。此個物事極密,毫釐間便相爭,如何恁地疏略說得?若是那真個下工夫到田地底人,說出來自別。漢卿所問雖若近似,也則看得淺。須是理會來,理會去,理會得意思到,似被膠漆粘住時,方是長進也。」因問:「『誠敬』二字如何看?」廣雲:「先敬,然後誠。」曰:「且莫理會先後。敬是如何?誠是如何?」廣曰:「敬是把作工夫,誠則到自然處。」曰:「敬也有把捉時,也有自然時;誠也有勉為誠時,亦有自然誠時。且說此二字義,敬衹是個收斂畏懼,不縱放;誠衹是個樸直愨實,不欺誑。初時須着如此不縱放,不欺誑;到得工夫到時,則自然不縱放,不欺誑矣。」以下訓廣。
廣雲:「昨日聞先生教誨做工夫底道理。自看得來,所以無長進者,政緣不曾如此做工夫,故於看文字時不失之膚淺,則入於穿鑿。今若據先生之說,便如此着實下工夫去,則一日須有一日之功,一月須有一月之功,决不到虛度光陰矣。」先生曰:「昨日也偶然說到此。某將謂凡人讀書都是如此用功,後來看得卻多不如此。蓋此個道理問也問不盡,說也說不盡,頭緒盡多,須是自去看。看來看去,則自然一日深似一日,一日分曉似一日,一日簡易似一日,衹是要熟。孟子曰:『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熟,則一喚在面前。不熟時,纔被人問着,便須旋去尋討,迨尋討得來時,意思已不如初矣。」
先生謂廣:「看文字傷太快,恐不子細。雖是理會得底,更須將來看。此不厭熟,熟後更看,方始滋味出。」因笑曰:「此是做『偽學』底工夫!」
先生諭廣曰:「今講學也須如此,更須於主一上做工夫。若無主一工夫,則所講底義理無安着處,都不是自傢物事;若有主一工夫,則外面許多義理,方始為我有,卻是自傢物事。工夫到時,纔主一,便覺意思好,卓然精明;不然,便緩散消索了,沒意思。」廣雲:「到此侍教誨三月,雖昏愚,然亦自覺得與前日不同,方始有個進修底田地,歸去當閉戶自做工夫。」曰:「也不問在這裏不在這裏,也不說要如何頓段做工夫,衹自腳下便做將去。固不免有散緩時,但纔覺便收斂將來,漸漸做去。但得收斂時節多,散緩之時少,便是長進處。故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所謂『求放心』者,非是別去求個心來存着,衹纔覺放,心便在此。孟子又曰:『雞犬放則知求之,心放則不知求。』某常謂,雞犬猶是外物,纔放了,須去外面捉將來;若是自傢心,便不用別求,纔覺,便在這裏。雞犬放,猶有求不得時,自傢心則無求不得之理。」因言:「橫渠說做工夫處,更精切似二程。二程資稟高,潔淨,不大段用工夫。橫渠資稟有偏駁夾雜處,他大段用工夫來。觀其言曰:『心清時少,亂時多。其清時,視明聽聰,四體不待羈束而自然恭謹;其亂時,反是。』說得來大段精切。」
先生又謂廣:「見得義理雖稍快,但言動之間,覺得輕率處多。『子曰:「仁者其言也訒。」』仁者之言,自不恁地容易。謝氏曰:『視聽言動不可易,易則多非禮。』須時時自省覺,自收斂,稍緩縱則失之矣。」翌日廣請曰:「先生昨日言廣言動間多輕率,無那『其言也訒』底意思,此深中廣之病。蓋舊年讀書,到適然有感發處,不過贊嘆聖言之善耳,都不能玩以養心。自到師席之下,一日見先生泛說義理不是面前物,皆吾心固有者,如道傢說存想法,所謂『鉛汞竜虎』之屬,皆人身內所有之物。又數日因廣誦義理又嚮外去,先生雲:『前日說與公,道皆吾心固有,非在外之物。』廣不覺怵然有警於心!又一日侍坐,見先生說『如今學者大要在喚醒上』,自此方知得做工夫底道理。而今於靜坐時,讀書玩味時,則此心常在;一與事接,則心便緩散了。所以輕率之病見於言動之間,有不能掩者。今得先生警誨,自此更當於此處加省察收攝之功。然侍教衹數日在,更望先生痛加教飭。」先生良久舉伊川說曰:「『人心有主則實,無主則虛』。又一說卻曰:『有主則虛,無主則實。』公且說看是如何?」廣雲:「有主則實,謂人具此實然之理,故實;無主則實,謂人心無主,私欲為主,故實。」先生曰:「心虛則理實,心實則理虛。『有主則實』,此『實』字是好,蓋指理而言也;『無主則實』,此『實』字是不好,蓋指私欲而言也。以理為主,則此心虛明,一毫私意着不得。譬如一泓清水,有少許砂土便見。」
或問:「人之思慮,有邪有正。若是大段邪僻之思卻容易製;惟是許多無頭面不緊要之思慮,不知何以製之?」曰:「此亦無他,衹是覺得不當思慮底,便莫要思,便從腳下做將去。久久純熟,自然無此等思慮矣。譬如人坐不定者,兩腳常要行;但纔要行時,便自少覺莫要行。久久純熟,亦自然不要行而坐得定矣。前輩有欲澄治思慮者,於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於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於器中。初時白豆少,黑豆多;後白豆多,黑豆少;後來遂不復有黑豆;最後則雖白豆亦無之矣。然此衹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底工夫,則去那般不正當底思慮,何難之有!又如人有喜做不要緊事,如寫字作詩之屬。初時念念要做,更遏捺不得。若能將聖賢言語來玩味,見得義理分曉,則漸漸覺得此重彼輕,久久不知不覺,自然剝落消殞去。何必橫生一念,要得別尋一捷徑,盡去了意見,然後能如此?隔夕嘗有為『去意見』之說者,此皆是不柰煩去修治他一個身心了,作此見解。譬如人做官,則當至誠去做職業,卻不柰煩去做,須要尋個幸門去鑽,道鑽得這裏透時,便可以超躐將去。今欲去意見者,皆是這個心。學者但當就意見上分真妄,存其真者,去其妄者而已。若不問真妄,盡欲除之,所以遊遊蕩蕩,虛度光陰,都無下工夫處。」因舉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衹如喜怒哀樂,皆人之所不能無者,如何要去得?衹是要發而中節爾。所謂緻中,如孟子之『求放心』與『存心養性』是也;所謂緻和,如孟子論平旦之氣,與充廣其仁義之心是也。今卻不柰煩去做這樣工夫,衹管要求捷徑去意見。衹恐所謂去意見者,正未免為意見也。聖人教人如一條大路,平平正正,自此直去,可以到聖賢地位。衹是要人做得徹。做得徹時,也不大驚小怪,衹是私意剝落淨盡,純是天理融明爾。」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聖人做出這一件物事來,使學者聞之,自然歡喜,情願上這一條路去。四方八面攛掇他去這路上行。」又曰:「所謂緻中者,非但衹是在中而已,纔有些子偏倚,便不可。須是常在那中心十字上立,方是緻中。譬如射:雖射中紅心,然在紅心邊側,亦未當,須是正當紅心之中,乃為中也。」廣雲:「此非常存戒慎恐懼底工夫不可。」曰:「固是。衹是個戒慎恐懼,便是工夫。」廣雲:「數日敬聽先生教誨做工夫處,左右前後,內外本末,無不周密,所謂盛水不漏。」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聖門教人,衹此兩事,須是互相發明。約禮底工夫深,則博文底工夫愈明;博文底工夫至,則約禮底工夫愈密。」
廣請於先生,求「居敬窮理」四字。曰:「自嚮裏做工夫,何必此?」因言,昔羅隱從錢王巡錢塘城,見樓櫓之屬,陽為不曉而問曰:「此何等物?」錢曰:「此為樓櫓。」又問:「何用?」錢曰:「所以禦寇。」曰:「果能爾,則當移嚮內施之。」蓋風之以寇在內故也。
先生問廣:「到此幾日矣?」廣雲:「八十五日。」曰:「來日得行否?」廣曰:「來早拜辭。」曰:「有疑更問。」廣雲:「今亦未有疑。自此做工夫去,須有疑,卻得拜書請問。」曰:「且自勉做工夫。學者最怕因循,莫說道一下便要做成。今日知得一事亦得,行得一事亦得,衹不要間斷;積纍之久,自解做得徹去。若有疑處,且須自去思量,不要倚靠人,道待去問他。若無人可問時,不成便休也!人若除得個倚靠人底心,學也須會進。」
先生語漢卿:「有疑未决,可早較量。」答雲:「眼前亦無所疑。且看做去有礙,方敢請問。」先生因雲:「人說道頓段做工夫,亦難得頓段工夫。莫說道今日做未得,且待來日做。若做得一事,便是一事王夫;若理會得這些子,便有這些子工夫。若見處有積纍,則見處自然貫通;若存養處有積纍,則存養處自然透徹。」賀孫。
大雅謁先生於鉛山觀音寺,納贄拜謁。先生問所學,大雅因質所見。先生曰:「所謂事事物物各得其所,乃所謂時中之義。但所說大意卻錯雜。據如此說,乃是欲求道於無形無象之中,近世學者大抵皆然。聖人語言甚實,且即吾身日用常行之間可見。惟能審求經義,將聖賢言語虛心以觀之,不必要着心去看他,久之道理自見,不必求之太高也。今如所論,卻衹於渺渺茫茫處想見一物懸空在,更無捉摸處,將來如何頓放,更沒收殺。如此,則與身中日用自然判為二物,何緣得有諸己?衹看論語一書,何嘗有懸空說底話?衹為漢儒一嚮尋求訓詁,更不看聖賢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發明道理,開示學者,使激昂嚮上,求聖人用心處,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學者乃捨近求遠,處下窺高,一嚮懸空說了,扛得兩腳都不着地!其為害,反甚於嚮者之未知尋求道理,依舊在大路上行。今之學者卻求捷徑,遂至鑽山入水。吾友要知,須是與他古本相似者,方是本分道理;若不與古本相似,盡是亂道。」以下訓大雅。
臨別請教,以為服膺之計。曰:「老兄已自歷練,但目下且須省閑事,就簡約上做工夫。若舉業亦是本分事。且如前日令老兄作告子未嘗知義論,其說亦自好;但終是摶量,非實見得。如今人說人文字辭太多。不是辭多,自緣意少。若據某所見,『義內』即是『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便自見得義在內。若徹頭徹尾一篇說得此理明,便是吾人日用事,豈特一篇時文而已!」
再見,因言:「去鼕請違之後,因得一詩云:『三見先生道愈尊,言提切切始能安。如今决破本根說,不作從前料想看。有物有常須自盡,中倫中慮覺猶難。願言剋己工夫熟,要得周旋事仰鑽。』」看畢,雲:「甚好。」大雅雲:「近卻盡去得前病,又覺全然安了,忒煞無疑,恐難進步。且如南軒說『無適無莫』,『適是有所必,莫是無所主』,便見得不妥貼。程氏謂『無所往,無所不往,且要「義之與比」處重』,便安了。」曰:「此且做得一個粗粗底基址在,尚可加工。但古人訓釋字義,無用『適』字為『往』字者。此『適』字,當為『吾誰適從』之『適』,音『的』,是端的之意。言無所定,亦無不定耳。張欽夫雲:『「無適無莫」,釋氏謂有適、莫。』此亦可通。」問:「如何是粗粗底基址?」曰:「無所往,亦無所不往,亦無深害。但認得『義』字重,亦是。所謂粗者,如匠人出治材料,且成樸在,然後刻畫可加也。如雲『義』字,豈可便止?須要見之於事,那裏是義,那裏是不義。不可謂心安於此便是義。如宰我以食稻衣錦為安,不成便是義!今所以要於聖賢語上精加考究,從而分別輕重,辨明是非,見得粲然有倫,是非不亂,方是所謂『文理密察』是也。自此應事接物,各當事幾,而不失之過,不失之不及,此皆精於義理之效也。」問:「此是『精義入神以致用』否?」曰:「所謂『精義入神』,不過要思索令精之又精,則見於日用自然合理。所謂『入神』,即此便是,非此外別有入神處也。如老兄詩云:『中倫中慮』,衹恁泛說何益?倫慮,衹是個倫理所在,要使言行有倫理爾。須是平時精考後躬行之,使凡一言一行皆出乎此理,則這邊自重。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浩然之氣亦從是生。若用工如此,方有進處。若如此進時,一齊俱進。聖賢見處,雖卒未可遽盡,然進進不已,自當隨力量有到處。若非就這上見得義理之正,則非特所學不可見於行,亦非此道之至。」因問:「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離事物、捨躬行以為道,則道自道,我自我,尚不能合一,安得有進?」曰:「然。」
再見,即問曰:「三年不相見,近日如何?」對雲:「獨學悠悠,未見進處。」曰:「悠悠於學者最有病。某前此說話,亦覺悠悠,而學於某者皆不作切己工夫,故亦少見特然可恃者。且如孟子初語滕文公,衹道『性善』。善學者衹就這上便做工夫,自應有得。及後再見孟子,則不復更端矣。衹說『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以至『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其言激切如此,衹是欲其着緊下工夫耳。又如語曹交一段,意亦同此。大抵為學,須是自傢發憤振作,鼓勇做去;直是要到一日須見一日之效,一月須見一月之效。諸公若要做,便從今日做去;不然,便截從今日斷,不要務為說話,徒無益也。」大雅雲:「從前但覺寸進,不見特然之效。」曰:「正為此,便不曾離得舊窟,何緣變化得舊氣質?」
又曰:「學者做切己工夫,要得不差,先須辨義利所在。如思一事,非特財利、利欲,衹每處求自傢安利處便是,推此便不可入堯舜之道。切須勤勤提省,察之於纖微毫忽之間,不得放過。如此,便不會錯用工夫。」
問:「程先生雲:『周羅事者,先有周羅之病在心;多疑者,先有疑病在心。』大雅則浩然無疑,但不免有周羅事之心。」曰:「此正是無切己工夫,故見他人事,須攬一分。若自己曾實做工夫,則如忍痛然。我自痛,且忍不暇,何暇管他人事?自己若把得重,則彼事自輕。」
因論古今聖賢千言萬語,不過衹要賭是爾。曰:「賭是固好,然卻衹是結末一着,要得賭是,須去求其所以。」大雅曰:「不過緻知窮理。」曰:「實做去,便見得所以處。」
再見,即曰:「吾輩此個事,世俗理會不得。凡欲為事,豈可信世俗之言為去就!彼流俗何知?所以王介甫一切屏之。他做事雖是過,然吾輩自守所學,亦豈可為流俗所梗?如今浙東學者多陸子靜門人,類能卓然自立,相見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傢一輩朋友又覺不振,一似忘相似,彼則又似助長。」又曰:「大抵事衹有一個是非,是非既定,卻揀一個是處行將去。必欲回互得人人道好,豈有此理!然事之是非,久卻自定。時下須是在我者無慊,仰不愧,俯不怍。別人道好道惡,管他!」
臨別請益。曰:「大要衹在『求放心』。此心流亂,無所收拾,將甚處做管轄處?其他用工總閑慢,先須就自心上立得定。决定不雜,則自然光明四達,照用有餘,凡所謂是非美惡,亦不難辨矣。況天理人欲不兩立,須得全在天理上行,方見得人欲消盡。義之與利,不待分辨而明。至若所謂利者,凡有分毫求自利便處皆是,便與剋去,不待顯著,方謂之利。此心須令純,純衹在一處,不可令有外事參雜。遇事而發,合道理處,便與果决行去,勿顧慮。若臨事見義,方復遲疑,則又非也。仍須勤勤把將做事,不可俄頃放寬。日日時時如此,便須見驗。人之精神,習久自成。大凡人心若勤緊收拾,莫令放寬縱逐物,安有不得其正者!若真個提得緊,雖半月見驗可也。」
再見,首見教雲:「今日用功,且當以格物為事。不曰『窮理』,卻說『格物』者,要得就事物上看教道理分明。見得是處,便斷然行將去,不要遲疑。將此逐日做一段工夫,勿令作輟,夫是之謂『集義』。天下衹要一個是,若不研究得分曉,如何行得!書所謂『惟精惟一』,最要。是他上聖相傳來底,衹是如此。」
問:「吾輩之貧者,令不學子弟經營,莫不妨否?」曰:「止經營衣食,亦無甚害。陸傢亦作鋪買賣。」因指其門閾雲:「但此等事,如在門限裏,一動着腳,便在此門限外矣。緣先以利存心,做時雖本為衣食不足,後見利入稍優,便多方求餘,遂生萬般計較,做出礙理事來。須思量止為衣食,為仰事俯育耳。此計稍足,便須收斂,莫令出元所思處,則粗可救過。」因令看「利用安身,以崇德也」。大雅雲:「『利者,義之和也。』順利此道,以安此身,則德亦從而進矣。」曰:「孔子遭許多睏厄,身亦危矣,而德亦進,何也?」大雅雲:「身安而後德進者,君子之常。孔子遭變,權之以宜,寧身不安,德則須進。」曰:「然。」答曰:「『然』,意似未盡。」劉仲升雲:「橫渠說:『「精義入神」,事豫吾內,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緻養吾內也。』」曰:「他說自分明。」
正叔有支蔓之病,先生每救其偏,正叔因習靜坐。後復有請,謂因此遂有厭書册之意。先生曰:「豈可一嚮如此!衹是令稍稍虛閑,依舊自要讀書。」文蔚。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四
朱子十一
訓門人二
先生問:「看甚文字?」曰:「看論語。」「看得論語如何?」曰:「自看論語後,覺得做工夫緊,不似每常悠悠。」曰:「做甚工夫?」曰:「衹是存養。」曰:「自見住不得時,便是。某怕人說『我要做這個事』。見飯便吃,見路便行,衹管說『我要做這個事』,何益!」文蔚又言:「近來覺有一進處:畏不義,見不義事不敢做。」曰:「甚好。但亦要識得義與不義。若不曾睹當得是,顛前錯後,依舊是鬍做。」又曰:「須看大學。聖賢所言,皆是自傢元有此理,但人不肯着意看。若稍自着意,便自見得,卻不是自傢無此理,他鑿空撰來。」以下訓文蔚。
問:「私意竊發,隨即鉏治;雖去枝葉,本根仍在,感物又發,如何?」曰:「衹得如此,所以曾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
一日侍食,先生曰:「衹易中『節飲食』三字,人不曾行得。」
「子融纔卿是許多文字看過。今更巡一遍,所謂『溫故』;再巡一遍,又須較見得分曉。如人有多田地,須自照管,曾耕得不曾耕得;若有荒廢處,須用耕墾。」子融曰:「每自思之:今亦不可謂不知,但知之未至;不可謂不誠,但其誠未至;不可謂不行,但行之未至。若得這三者皆至,便是了得此事。」曰:「須有一個至底道理。」
因說僧傢有規矩嚴整,士人卻不循禮,曰:「他卻是心有用處。今士人雖有好底,不肯為非,亦是他資質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實無所用,每日閑慢時多。如欲理會道理,理會不得,便掉過三五日、半月日不當事,鑽不透便休了。既是來這一門,鑽不透,又須別尋一門。不從大處入,須從小處入;不從東邊入,便從西邊入;及其入得,卻衹是一般。今頭頭處處鑽不透,便休了。如此,則無說矣。有理會不得處,須是皇皇汲汲然,無有理會不得者。譬如人有大寶珠,失了,不着緊尋,如何會得!」
謂文蔚曰:「公卻是見得一個物事,衹是不光彩。」一日,呈所送崇甫序。觀畢,曰:「前日說公不光彩,且如這般文字,亦不光彩。」
問:「『色容莊』最難。」曰:「心肅則容莊,非是外面做那莊出來。」陳纔卿亦說「九容」。次早,纔卿以右手拽敘衫,左袖口偏於一邊。先生曰:「公昨夜說『手容恭』,今卻如此!」纔卿赧然,急叉手鞠躬,曰:「忘了。」先生曰:「為己之學有忘耶?嚮徐節孝見鬍安定,退,頭容少偏,安定忽厲聲雲:『頭容直!』節孝自思:『不獨頭容要直,心亦要直。』自此便無邪心。學者須是如此始得。」友仁。
次日相見,先生偶腳氣發。因蘇宜久欲歸,先生蹙然曰:「觀某之疾如此,非久於世間者,衹是一兩年間人。亦欲接引後輩一兩人,傳續此道;荷公們遠來,亦欲有所相補助。衹是覺得如此苦口,都無一分相啓發處。不知如何,橫說竪說,都說不入。如昨夜纔卿問程先生如此謹嚴,何故諸門人皆不謹嚴?因隔夜說程門諸弟子及後來失節者。某答雲:『是程先生自謹嚴,諸門人自不謹嚴,幹程先生何事?』某所以發此者,正欲纔卿深思而得,反之於身,如針之札身,皇恐發憤,無地自存!思其所以然之故,卻再問某。李先生資質如何,全不相干涉。非惟不知針之札身,便是刀鋸在身,也不知痛了!每日讀書,心全不在上,衹是要自說一段文義便了。如做一篇文義相似,心中全無所作為。恰似一個無圖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若是心在上面底人,說得話來自別,自相湊合。敢說公們無一日心在上面。莫說一日,便十日心也不在!莫說十日,便是數月心也不在!莫說數月,便是整年心也不在!每日讀書,衹是讀過了,便不知將此心去體會,所以說得來如此疏。」先生意甚不樂。僩。
陳纔卿說詩。先生曰:「謂公不曉文義,則不得,衹是不見那好處。正如公適間說窮理,也知事事物物皆具此理,隨事精察,便是窮理,衹是不見所謂好處。所謂『民生日用而不知』,所謂『小曉得而大不曉得』,這個便是大病!此句厲聲說。某也衹說得到此,要公自去會得。」久之,又曰:「大凡事物須要說得有滋味,方見有功。而今隨文解義,誰人不解?須要見古人好處。如昔人賦梅雲:『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十四個字,誰人不曉得?然而前輩直恁地稱嘆,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這個便是難說,須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須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動有意思,跳躑叫喚,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這個有兩重: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若衹是曉得外面一重,不識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如公看文字,都是如此。且如公看詩,自宣王中興諸詩至此。至節南山。公於其他詩都說來,中間有一詩最好,如白駒是也,公卻不曾說。這個便見公不曾看得那物事出,謂之無眼目。若是具眼底人,此等詩如何肯放過!衹是看得無意思,不見他好處,所以如此。」又曰:「須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僩。建別錄。文蔚錄雲:「文蔚一日說太極、通書,不說格物、緻知工夫,先生甚訝之。後數日,文蔚拈起中間三語。先生曰:『趯翻卻船,通身下水裏去!』文蔚始有所悟。」今池錄卻將文蔚別話頭合作一段,記者誤矣。
袁州臨別請教。先生曰:「守約兄弟皆太拘謹,更少放寬。謹固好,然太拘則見道理不盡,處事亦往往急迫。道理不衹在一邊,須是四方八面看,始盡。」訓閎祖。
「邵武人個個急迫,此是氣稟如此。學者先須除去此病,方可進道。」先生謂方子曰:「觀公資質自是寡過。然開闊中又須縝密;寬緩中又須謹敬。」訓方子。
又問:「如孟子言『勿忘,勿助長』,卻簡易。而今要細碎做去,怕不能貫通?」曰:「孟子言『勿忘,勿助長』處,自是言養氣。試取孟子說處子細看,便見。大凡為學,最切要處在吾身心,其次便是做事,此是的實緊切處。學者須是把聖人之言來窮究,見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個道理在,若大路然。聖人之言,便是一個引路底。」
李公晦問「忠恕」。曰:「初讀書時,且從易處看。待得熟後,難者自易理會。如捉賊,先擒盡弱者,則賊魁自在這裏,不容脫也。且看論語前面所說分曉處。」蓋卿。
前日得公書,備悉雅意。聖賢見成事跡,一一可考而行。今日之來,若捨六經之外,求所謂玄妙之說,則無之。近世儒者不將聖賢言語為切己之事,必於上面求新奇可喜之論,屈麯纏繞,詭秘變怪,不知聖賢之心本不如此。既以自欺,又轉相授受,復以欺人。某嘗謂,雖使聖人復生,亦衹將六經語孟之所載者,循而行之,必不更有所作為。伏羲再出,依前衹畫八卦;文王再出,依前衹衍六十四卦;禹再出,依前衹是洪範九疇。此外更有甚詫異事?如今要緊,衹是將口讀底便做身行底,說出底便是心存底。居父相聚幾一年,覺得渠衹怕此事有難者,某終曉渠意不得。以下訓賀孫。
問在卿:「如何讀書?」賀孫雲:「少失怙恃,凡百失教。既壯,所從師友,不過習為科舉之文,然終不肯安心於彼,常欲讀聖賢之書。自初得先生所編論孟精義讀之,至今不敢忘。然中間未能有所决擇,故未有定見。」先生曰:「大凡人欲要去從師,然未及從師之時,也須先自着力做工夫。及六七分,到得聞緊切說話,易得長進。若是平時不曾用力,終是也難一頓下手。」
今須先正路頭,明辨為己為人之別,直見得透,卻旋旋下工夫;則思慮自通,知識自明,踐履自正。積日纍月,漸漸熟,漸漸自然。若見不透,路頭錯了,則讀書雖多,為文日工,終做事不得。比見浙間朋友,或自謂能通左傳,或自謂能通史記;將孔子置在一壁,卻將左氏司馬遷駁雜之文鑽研推尊,謂這個是盛衰之由,這個是成敗之端。反而思之,幹你身己甚事?你身己有多多少少底事合當理會,有多多少少底病未曾去,卻來說甚盛衰興亡治亂,這個直是自欺!
仁父味道卻是別,立得一個志趨卻正,下工夫卻易。
先生因學者少寬舒意,曰:「公讀書恁地縝密,固是好。但恁地逼截成一團,此氣象最不好,這是偏處。如一項人恁地不子細,固是不成個道理;若一嚮蹙密,下梢卻展拓不去。明道一見顯道,曰:『此秀纔展拓得開,下梢可望。』」又曰:「於辭氣間亦見得人氣象。如明道語言,固無甚激昂,看來便見寬舒意思。龜山,人衹道恁地寬,看來不是寬,衹是不解理會得,不能理會得。範純夫語解比諸公說理最平淺,但自有寬舒氣象,最好。」
問:「看大學,覺得未透,心也尚粗在。」曰:「這粗便是細,衹是恁地看熟了,自通透。公往前在陳君舉處,如何看文字?」曰:「也衹就事上理會,將古人所說來商量,須教可行。」曰:「怕恁地不得。古人見成法度不用於今,自是如今有用不得處。然不可將古人底析合來,就如今為可用之計。如鄭康成所說井田,固是難得千裏平地,如此方正,可疆理溝洫之類。但古人意思,必是如此方得,不應零零碎碎做得成。古人事事先去理會大處正處,到不得已處方有變通。今卻先要去理會變通之說。」
問:「初學心下恐空閑未得。試驗之平日,常常看書,否則便思索義理,其他邪妄不見來;纔心下稍空閑,便思量別所在去。這當柰何?」曰:「纔要閑便不閑,纔要靜便不靜,某嚮來正如此。可將明道答橫渠書看。」因舉其間「非外是內」之說。
問:「前日承教辨是非,衹交遊中便有是有非,自傢須分別得,且不須誦言。這莫是衹說尋常泛交?若朋友,則有責善琢磨之義。」曰:「固是。若是等閑人,亦自不可說。衹自傢胸次,便要得是非分明,事事物物上,都有個道理,都有是有非。所以『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雖淺近閑言語中,莫不有理,都要見得破。『隱惡而揚善』,自傢這裏善惡便分明。然以聖明昭鑒,纔見人不好,便說出來,也不得。衹是揚善,那惡底自有不得掩之理。纔說揚善,自傢已自分明,這亦聖人與人為善之意。」又云:「一件事走過眼前,匹似閑,也有個道理,也有個是非。緣天地之間,上蟠下際,都無別事,都衹是這道理。」
如今理會道理,且要識得個頭。若不識得個頭,衹恁地散散逐段說,不濟事。假饒句句說得,段段記得,有甚精微奧妙?都理會得,也都是閑話。若識得個頭上有源,頭下有歸着,看聖賢書,便句句着實,句句為自傢身己設,如此方可以講學。要知這源頭是甚麽,衹在身己上看。許多道理,盡是自傢固有底。仁義禮智,「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這個是源頭,見得這個了,方可講學,方可看聖賢說話。恰如人知得合當行,衹假藉聖賢言語作引路一般。不然,徒記得說得,都是外面閑話。聖賢急急教人,衹在這些子。纔差過那邊去,便都無些子着身己,都是要將去附合人,都是為別人,全不為自傢身己。纔就這邊來,便是自工夫。這正是為己為人處。公今且要理會志趣是要如何。若不見得自傢身己道理分明,看聖賢言語,那裏去捉摸!又云:「如今見得這道理了,到得進處,有用力愨實緊密者,進得快;有用力慢底,便進得鈍。何況不見得這源頭道理,便緊密也徒然不濟事。何況慢慢地,便全然是空!如今拽轉亦快。如船遭逆風,吹嚮別處去,若得風翻轉,是這一載不問甚麽物色,一齊都拽轉;若不肯轉時,一齊都不轉。見說『毋不敬』,便定定着『毋不敬』始得;見說『思無邪』,便定定着『思無邪』始得。書上說『毋不敬』,自傢口讀『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詩上說『思無邪』,自傢口讀『思無邪』,心裏卻鬍思亂想:這不是讀書。口即是心,心即是口。又如說『足容重』,須着重,是天理合下付與自傢,便當重;自傢若不重,便自壞了天理。『手容恭』,須着恭,是天理合下付與自傢,便當恭;自傢若不恭,便自壞了天理。『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雲雲,把聖賢說話將來學,便是要補填得元初底教好。又如說『非禮勿視』,自是天理付與自傢雙眼,不曾教自傢視非禮;纔視非禮,便不是天理。『非禮勿聽』,自是天理付與自傢雙耳,不曾教自傢聽非禮;纔聽非禮,便不是天理。『非禮勿言』,自是天理付與自傢一個口,不曾教自傢言非禮;纔言非禮,便不是天理。『非禮勿動』,自是天理付與自傢一個身心,不曾教自傢動非禮;纔動非禮,便不是天理。」
賀孫請問,語聲末後低,先生不聞。因雲:「公仙鄉人何故聲氣都恁地?說得個起頭,後面懶將去。孔子曰:『聽其言也厲。』公衹管恁地,下梢不好。見道理不分明,將漸入於幽暗,含含鬍鬍,不能到得正大光明之地。說話須是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便要見得是非。」
先生謂賀孫:「也衹是莫巧。公鄉間有時文之習,易得巧。」
問:「往前承誨,衹就窮理說較多。此來如『尊德性、緻廣大、極高明』上一截,數數蒙提警,此意是如何?」曰:「已前也說了,衹是夾雜說。如大學中亦自說。但覺得近日諸公去理會窮理工夫多,又自漸漸不着身己。」
嘗見陸子靜說:「且恁地依傍看。」思之,此語說得好。公看文字,亦且就分明註解依傍看教熟。待自傢意思與他意思相似,自通透。也自有一般人敏捷,都要看過,都會通曉。若不恁地,衹是且就曉得處依傍看。如公讀論語,還當文義曉得了未?若文義未曉得,又且去看某傢如此說,某傢如彼說,少間都攪得一?沒理會。尹和靖衹是依傍伊川許多說話,衹是他也沒變化,然是守得定。
辭先生,同黃敬之歸鄉赴舉。先生曰:「仙裏士人在外,孰不經營偽牒?二公獨徑還鄉試,殊強人意。」
先生問:「赴試用甚文字?」賀孫以春秋對。曰:「春秋為仙鄉陳蔡諸公穿鑿得盡。諸經時文愈巧愈鑿,獨春秋為尤甚,天下大抵皆為公鄉裏一變矣!」
先生問時舉:「觀書如何?」時舉自言:「常苦於粗率,無精密之功,不知病根何在?」曰:「不要討甚病根。但知道粗率,便是病在這上,便更加仔細便了。今學者亦多來求病根,某嚮他說,頭痛灸頭,腳痛灸腳。病在這上,衹治這上便了,更別討甚病根也!」以下訓時舉。
又讀「回也三月不違仁」一段,曰:「工夫既能嚮裏,衹要常提醒此心。心纔在這裏,外面許多病痛,自然不見。」
問「管仲之器小哉」處,說及王伯之所以異。先生曰:「公看文字,好立議論。是先以己意看他,卻不以聖賢言語來澆灌胸次中,這些子不好。自後衹要白看,乃好。」
先生歷言諸生之病甚切。謂時舉:「看文字也卻細膩親切,也卻去身上做工夫。但衹是不去正處看,卻去偏傍處看。如與人說話相似,不嚮面前看他,卻去背後尋索,以為面前說話皆不足道,此亦不是些小病痛。想見日用工夫,也衹去小處理會。此亦是立心不定故爾,切宜戒之!」
先生問雲:「子善別後做甚工夫?」時舉雲:「自去年書院看孟子至告子,歸後雖日在憂患中,然夜間亦須看一二章。至今春看了,卻看中庸。見讀程易。此讀書工夫如此。若裏面工夫,尚多間斷,未接續成片段,將如之何?」先生曰:「書所以維持此心,若一時放下,則一時德性有懈。若能時時讀書,則此心庶可無間斷矣。」因問:「『日夜之所息』,舊兼止息之義,今衹作生息之義,如何?」曰:「近看得衹是此義。」時舉雲:「凡物日夜固有生長,若良心既放而無操存之功,則安得自能生長?」曰:「放去未遠,故亦能生長。但夜間長得三四分,日間所為又做了七八分,卻折轉來,都消磨了這些子意思,此所以終至於梏亡也!」
早拜朔,先生說:「諸友相聚已半年,光陰易過,其間看得文義分明者,所見亦未能超詣,不滿人意。兼是為學須是己分上做工夫,有本領,方不作言語說。若無存養,盡說得明,自成兩片,亦不濟事,況未必說得明乎?要須發憤忘食,痛切去做身分上功夫,莫荏苒,歲月可惜也!」是日,問時舉:「看詩外,別看何書?」時舉答:「欲一面看近思錄。」曰:「大凡為學有兩樣:一者是自下面做上去,一者是自上面做下來。自下面做上者,便是就事上旋尋個道理湊合將去,得到上面極處,亦衹一理。自上面做下者,先見得個大體,卻自此而觀事物,見其莫不有個當然之理,此所謂自大本而推之達道也。若會做工夫者,須從大本上理會將去,便好。昔明道在扶溝謂門人曰:『爾輩在此衹是學某言語,盍若行之?』謝顯道請問焉,卻雲:『且靜坐。』」時舉因雲:「『雷在地中,復。先王以至日閈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在學者分上說,便是要安靜涵養這些子善端耳。」曰:「若着實做工夫,要知這說話也不用說。若會做工夫,便一字也來這裏使不着。此說,某不欲說與人,卻恐學者聽去,便做虛空認了。且如程門中如遊定夫,後來說底話,大段落空無理會處,未必不是在扶溝時衹恁地聽了。」時舉因言平日學問次第雲雲。先生曰:「此心自不用大段拘束他,他既在這裏,又要嚮那裏討他?要知衹是爭個醒與睡着耳。人若醒時,耳目聰明,應事接物,便自然無差錯處。若被私欲引去,便一似睡着相似,衹更與他喚醒。纔醒,又便無事矣。」時舉因雲:「釋氏有『豁然頓悟』之說,不知使得否?不知倚靠得否?」曰:「某也曾見叢林中有言『頓悟』者,後來看這人也衹尋常。如陸子靜門人,初見他時,常雲有所悟;後來所為,卻更顛倒錯亂。看來所謂『豁然頓悟』者,乃是當時略有所見,覺得果是淨潔快活。然稍久,則卻漸漸淡去了,何嘗倚靠得!」時舉雲:「舊時也有這般狂底時節,以為聖人便即日可到。到後來,果如先生所云,漸漸淡了。到今日,卻衹得逐旋挨去。然早上聞先生賜教雲:『諸生工夫不甚超詣。』時舉退而思之。不知如何便得超詣?」曰:「衹從大本上理會,亦是逐旋挨去,自會超詣。且如今學者考理,一如在淺水上撐船相似,但覺辛苦不能鄉前。須是從上面放得些水來添,便自然撐得動,不用費力,滔滔然去矣!今有學者在某門者,其於考理非不精當,說得來置水不漏,直是理會得好;然所為卻顛倒錯繆,全然與所知者相反!人衹管道某不合引他,如今被他纍卻。不知渠實是理會得,某如何不與他說?他凡所說底話,今世俗人往往有全曉不得者。他之所說,非不精明;然所為背馳者,衹是不曾在源頭上用力故也。往往他一時明敏,隨處理會,便自曉得分明。然源頭上不曾用功,衹是徒然耳。」時舉因雲:「如此者,不是知上工夫欠,乃是行上全然欠耳。」曰:「也緣知得不實,故行得無力。」時舉雲:「惟其不見於行,是以知不能實。時舉嘗謂,知與行互相發明之說,誠不可易之論。」先生又云:「此心虛明,萬理具足,外面理會得者,即裏面本來有底,衹要自大本而推之達道耳。」先生又謂時舉曰:「朋友相處,要得更相規戒,有過則告。」時舉應喏。先生曰:「然小過衹嘵嘵底說,又似沒緊要相似。大底過失,又恐他已深痼,不容易說,要知衹盡公之誠意耳。」又云:「本領上欠了工夫,外面都是閑。須知道大本若立,外面應事接物上道理,都是大本上發出。如人折這一枝花,衹是這花根本上物事。」
問:「久侍師席,今將告違。氣質偏蔽,不能自知,尚望賜以一言,使終身知所佩服。」曰:「凡前此所講論者,不過如此,亦別無他說,但於大本上用力。凡讀書窮理,須要看得親切。某少年曾有一番專看親切處,其他器數都未暇考。此雖未為是,卻與今之學者泛然讀過者,似亦不同。」
丙午四月五日見先生,坐定,問:「從何來?」某雲:「自丹陽來。」問:「仙鄉莫有人講學?」某說:「鄉裏多理會文辭之學。」問:「公如何用心?」某說:「收放心。慕顔子剋己氣象。遊判院教某常收放心,常察忘與助長。」曰:「固是。前輩煞曾講說,差之毫釐,繆以千裏!今之學者理會經書,便流為傳註;理會史學,便流為功利;不然,即入佛老。最怕差錯。」問:「公留意此道幾年?何故嚮此?」某說:「先妣不幸,某憂痛無所措身。因讀西銘,見說『幹父坤母』,終篇皆見說得是,遂自此棄科舉。某十年願見先生,緣傢事為纍。今傢事盡付妻子,於世務絶無纍,又無功名之念,正是侍教誨之時。」先生說:「公已得操心之要。」問:「公常讀何書?」答雲:「看伊川易傳語孟精義程氏遺書近思錄。」先生說:「語孟精義皆諸先生講論,其間多異同,非一定文字,又在人如何看。公畢竟如何用心?」某說:「仰慕顔子,見其氣象極好,如『三月不違仁』,『得一善則拳拳服膺』,如剋己之目。某即察私心,欲去盡,然而極難。頃刻不存,則忘;纔着意,又助長,覺得甚難。」先生雲:「且衹得恁地。」先生問:「君十年用功,莫須有見處?」某謝:「資質愚鈍,未有見處,望先生教誨。」先生雲:「也衹是這道理,先輩都說了。」問:「仙鄉莫煞有人講學?」某說:「鄉裏多從事文辭。」先生說:「早來說底,學經書者多流為傳註,學史者多流為功利,不則流入釋老。」某即說:「遊判院說釋氏亦格物,亦有知識,但所見不精。」先生說:「近學佛者又生出許多知解,各立知見,又卻都不如它佛元來說得直截。」問:「都不曾見誰?」某說:「衹見遊判院。薛象先略曾見。」先生說:「聞說薛象先甚好,衹是不相識,曾有何說?」某說:「薛大博教某『居仁由義』,『仁者人之安宅,義者人之正路』。」「別有何說?」某說:「薛大博論顔子剋己之目,舉伊川四箴。」某又說:「薛大博說:『近多時不聞人說這話。』謂某學問實頭,但不須與人說。退之言不可公傳。道之在孟子,己私淑諸人。」先生雲:「卻不如此。孟子說『君子之教者五』,上四者皆親教誨之。如『私淑艾』,乃不曾親見,私傳此道自治,亦猶我教之一等。如私淑諸人,乃孟子說,我未得為孔子徒也,但私傳孔子之道淑諸人。」又說與同座二客:「如竇君說話與公別,池錄作「此公卻別」。不用心於外。」晚見先生,同坐廖教授子晦敬之。先生說:「嚮來人見尹和靖雲:『諸公理會得個「學」字否?衹是學做個人。人也難做,如堯舜方是做得個人。』」某說:「天地人謂之三極,人才有些物欲害處,便不與天地流通,如何得相似?誠為難事。」先生曰:「是。」問:「鎮江耿守如何?」某說:「民間安土樂業。」雲:「見說好,衹是不相識。」先生說與廖子晦:「適間文卿說:『明道語學者:要鞭闢近裏,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又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裏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衹此是學。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然,卻與天地同體;其次莊敬持養,及其至則一也。明得盡時,渣滓已自化了;莊敬持養,未能與己合。」以下訓從周。
先生問:「曾理會『敬』字否?」曰:「程先生說:『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曰:「畢竟如何見得這『敬』字?」曰:「端莊嚴肅,則敬便存。」曰:「須是將敬來做本領。涵養得貫通時,纔『敬以直內』,便『義以方外』。義便有敬,敬便有義。如居仁便由義,由義便居仁。」某說:「敬莫衹是涵養?義便分別是非。」曰:「不須恁地說。不敬時,便是不義。」
學者理會道理,當深沉潛思。又曰:「讀書如煉丹,初時烈火鍛煞,然後漸漸慢火養。又如煮物,初時烈火煮了,卻須慢火養。讀書初勤敏着力,子細窮究,後來卻須緩緩溫尋,反復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貪多欲速,直須要熟,工夫自熟中出。文卿病在貪多欲速。」
公看道理,失之太寬。譬如小物而用大籠罩,終有轉動。又如一物,上下四旁皆有所添引,如此則必不精矣。當如射者,專心緻志,衹看紅心。若看紅心,又覷四邊,必不能中。列子說一射者懸虱於戶,視之三年,大如車輪。想當時用心專一,不知有他。雖實無這事,要當如此,所見方精。
某說:「『剋、伐、怨、欲』,此四事,自察得卻絶少。昨日又思量『剛』字,先聖所取甚重,曰:『吾未見剛者。』某驗之於身,亦庶幾焉。且如有邪正二人,欲某麯言之,雖死不可。」先生曰:「不要恁地說。惟天性剛強之人,不為物欲所屈。如『剋、伐、怨、欲』,亦不要去尋求勝他。如此,則胸中隨從者多,反害事,衹此便是『剋、伐、怨、欲』。衹是虛心看物,物來便知是與非,事事物物皆有個透徹無隔礙,方是。纔一事不透,便做病。且如公說不信陰陽傢說,亦衹孟浪不信。夜來說神仙事不能得了當,究竟知否?」某對:「未知的當。請問。」先生曰:「伊川曾說『地美,神靈安,子孫盛』。如『不為』五者,今之陰陽傢卻不知。惟近世呂伯恭不信,然亦是橫說。伊川言方為至當。古人卜其宅兆,是有吉兇,方卜。譬如草木,理會根源,則知千條萬葉上各有個道理。事事物物各有一綫相通,須是曉得。敬夫說無神仙,也不消得。便有,也有甚奇異!彼此無相幹,又管他什麽?卻須要理會是與非。且如說閑話多,亦是病;尋不是處去勝他,亦是病;便將來做『剋、伐、怨、欲』看了,一切埽除。若此心湛然,常如明鏡,物來便見,方是。如公前日有些見處,衹管守着歡喜則甚?如漢高祖得關中,若見寶貨婦女喜後便住,則敗事矣!又如既取得項羽,衹管喜後,不去經畫天下,亦敗事。正如過渡,既已上岸,則當嚮前,不成衹管贊嘆渡船之功!」
聖人言語,一重又一重,須入深處看。若衹見皮膚,便有差錯。須深沉,方有得。夜來所說,是終身規模,不可便要使,便有安頓。
先生問:「如何理會緻知格物?」從周曰:「涵養主一,使心地虛明,物來當自知未然之理。」曰:「恁地則兩截了。」
先生問竇雲:「尋常看『敬』字如何?」曰:「心主於一而無有它適。」先生曰:「衹是常要提撕,令胸次湛然分明。若衹塊然獨坐,守着個敬,卻又昏了。須是常提撕,事至物來,便曉然判別得個是非去。」竇雲:「每常胸次湛然清明時,覺得可悅。」曰:「自是有可悅之理,衹是敬好。『敬以直內』,便能『義以方外』。有個敬,便有個不敬,常如此戒懼。方不睹不聞,未有私欲之際,已是戒懼了;及至有少私意發動,又卻慎獨,如此,即私意不能為吾害矣。」德明。
竇問:「讀大學章句、或問,雖大義明白,然不似聽先生之教親切。」曰:「既曉得此意思,須持守相稱方有益,『誠敬』二字是涵養它底。」德明。
竇自言夢想顛倒。先生曰:「魂與魄交而成寐,心在其間,依舊能思慮,所以做成夢。」因自言:「數日病,衹管夢解書。嚮在官所,衹管夢為人判狀。」竇曰:「此猶是日中做底事。」曰:「衹日中做底事,亦不合形於夢。」德明。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五
朱子十二
訓門人三
問「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曰:「曾點漆雕開是合下見得大了。然但見大意,未精密也。」因語人傑曰:「正淳之病,大概說得渾淪,都不曾嚼破殼子;所以多有纏縛,不索性,絲來綫去,更不直截,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識得,便自一言兩語斷得分明。如今工夫,須是一刀兩段,所謂『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如此做頭底,方可無疑慮。如項羽救趙,既渡,『瀋船破釜,持三日糧,示士卒必死,無還心』,故能破秦。若更瞻前顧後,便不可也。」因舉禪語雲:「寸鐵可殺人。」「無殺人手段,則載一車槍刀,逐件弄過,畢竟無益。」以下訓人傑。
屢與人傑說「慎思之」一句,言思之不慎,便有枉用工夫處。
先生問別後工夫。曰:「謹守教誨,不敢失墜。舊來於先生之說,猶不能無疑。自昨到五更後,乃知先生之道,斷然不可易。近看中庸,見得道理衹從下面做起,愈見愈實。」先生曰:「道理衹是如此,但今人須要說一般深妙,直以為不可曉處方是道。展轉相承,衹將一個理會不得底物事,互相欺謾,如主管假會子相似。如二程說經義,直是平常,多與舊說相似,但意味不同。伊川曰:『予年十七八時,已曉文義,讀之愈久,但覺意味深長。』蓋衹是這個物事,愈說愈明,愈看愈精,非別有個要妙不容言者也。近見湖南學者非復欽夫之舊。當來若到彼中,須與整理一番,恨不能遂此意耳!」
看人傑論語疑義,雲:「正淳之病,多要與衆說相反。譬如一柄扇子,衆人說這一面,正淳便說那一面以詰之;及衆人說那一面,正淳卻說這一面以詰之。舊見欽夫解論語,多有如此處。某嘗語之雲,如此,是別為一書,與論語相詰難也。」
先生問人傑:「學者多入於禪,何也?」人傑答以「彼蓋厭吾儒窮格工夫,所以要趨捷徑」。先生曰:「『操則存,捨則亡』,吾儒自有此等工夫,然未有不操而存者。今釋子謂我有個道理,能不操而存,故學者靡然從之。蓋為主一工夫,學者徒能言而不能行,所以不能當抵他釋氏之說也。」人傑因曰:「人傑之所見,卻不徒言,乃真得所謂操而存者。」曰:「畢竟有欠闕。」人傑曰:「工夫欠闕則有之,然此心則未嘗不存也。」曰:「正淳衹管來爭,便是源頭有欠闕。」反復教誨數十言。人傑曰:「荷先生教誨,然說人傑不着。」曰:「正淳自主張,以為道理衹如此。然以某觀之,有得者自然精明不昧。正淳更且靜坐思之,能知所以欠闕,則斯有進矣。」因言:「程門諸公,如遊楊者,見道不甚分明,所以說着做工夫處,都不緊切。須是操存之際,常看得在這裏,則愈益精明矣。」次日見先生,曰:「昨日聞教誨,方知實有欠闕。」先生曰:「聖人之心,如一泓止水,遇應事時,但見個影子,所以發必中節。若自心黑籠籠地,則應事安能中節!」
靜時見此理,動時亦當見此理。若靜時能見,動時卻見不得,恰似不曾。
問:「索理未到精微處,如何?」曰:「平日思慮夾雜,不能虛明。用此昏底心,欲以觀天下之理,而斷天下之疑,豈能究其精微乎!」
人傑將行,請教。先生曰:「平日工夫,須是做到極時,四邊皆黑,無路可入,方是有長進處,大疑則可大進。若自覺有些長進,便道我已到了,是未足以為大進也。顔子仰高鑽堅,瞻前忽後,及至『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直是無去處了;至此,可以語進矣。」
問:「每有喜好適意底事,便覺有自私之心。若欲見理,莫當便與剋下,使其心無所喜好,雖適意亦視為當然否?」曰:「此等事,見得道理分明,自然消磨了。似此迫切,卻生病痛。」
「學問亦無個一超直入之理,直是銖積寸纍做將去。某是如此吃辛苦,從漸做來。若要得知,亦須是吃辛苦了做,不是可以坐談僥幸而得。」正淳曰:「連日侍先生,教自做工夫,至要約貫通處,似已詳盡。」先生曰:「衹欠做。」。
道夫以疑目質之先生,其別有九:其一曰:「涵養、體認,緻知、力行,雖雲互相發明,然畢竟當於甚處着力?」曰:「四者據公看,如何先後?」曰:「據道夫看,學者當以致知為先。」曰:「四者本不可先後,又不可無先後,須當以涵養為先。若不涵養而專於緻知,則是徒然思索;若專於涵養而不致知,卻鶻突去了。以某觀之,四事衹是三事,蓋體認便是緻知也。」二曰:「居常持敬,於靜時最好,及臨事則厭倦。或於臨事時着力,則覺紛擾。不然,則於正存敬時,忽忽為思慮引去。是三者將何以勝之?」曰:「今人將敬來別做一事,所以有厭倦,為思慮引去。敬衹是自傢一個心常醒醒便是,不可將來別做一事。又豈可指擎?麯拳,塊然在此而後為敬!」又曰:「今人將敬、緻知來做兩事。特敬時衹塊然獨坐,更不去思量;卻是今日持敬,明日去思量道理也!豈可如此?但一面自持敬,一面去思慮道理,二者本不相妨。」三曰:「人之心,或為人激觸,或為利欲所誘,初時剋得下。不覺突起,便不可禁禦,雖痛遏之,卒不能勝;或勝之,而已形於辭色。此等為害不淺。」曰:「衹是養未熟爾。」四曰:「知言雲:『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竊謂凡人之生,粹然天理之心,不與物為對,是豈與人欲同體乎?」曰:「五峰『同體而異用』一句,說得不是,天理人欲如何同得?故張欽夫嶽麓書院記衹使他『同行而異情』一句,卻是他合下便見得如此。他蓋嘗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所以有『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之語。衹如『粹然天地之心』,即是至善,又如何不可分辨?天理便是性,人欲便不是性,自是他合下見得如此。當時無人與他理會,故恁錯了。」五曰:「遺書云:『今志於義理,而心不安樂者,何也?此則正是剩一個助之長。雖則心「操之則存,捨之則亡」,然而持之太甚,便是「必有事焉」而正之也。亦須且恁地去。如此者,衹是德孤。「德不孤,必有鄰。」到得盛後,自無窒礙,左右逢其原也。』此一段多所未解。」曰:「這個也自分明。衹有『且恁地去』此一句難曉。其意衹是不可說道持之太甚,便放下了,亦須且恁持去。德孤,衹是單丁有這些道理,所以不可靠,易為外物侵奪。緣是處少,不是處多。若是處多,不是處少,便不為外物侵奪。到德盛後,自然『左右逢其原』也。」六曰:「南軒答吳晦叔書云:『反復其道』,正言消長往來乃是道也。程子所謂『聖人未嘗復,故未嘗見其心』。蓋有往則有復。以天地言之,陽氣之生,所謂復也。固不可指此為天地心,然於其復也,可見天地心焉,蓋所以復者是也。在人有失則有復。復,賢者之事也;於其復也,亦可見其心焉。竊謂聖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可見,則聖人之心亦可見。況夫復之為卦,一陽復於積陰之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聖人雖無復,然是心之用因時而彰,故堯之不虐,舜之好生,禹之拯溺,湯之救民於水火,文王之視民如傷,是皆以天地之心為心者也。故聖賢之所推尊,學者之所師慕,亦以其心顯白而無暗曖之患耳。而謂不可見,何哉?」曰:「不知程子當時說如何,欽夫卻恁說。大抵易之言陰陽,有指君子小人而言,有指天理人欲而言,有指動靜之機而言,初不可以一偏而論。如天下皆君子而無小人,皆天理而無人欲,其善無以加。有若動不可以無靜,靜不可以無動,蓋造化不能以獨成。或者見其相資而不可相無,遂以為天下不可皆君子而無小人,不能皆天理而無人欲,此得其一偏之論。衹如『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此賢者之心因復而見者。若聖人則無此,故其心不可見。然亦有因其動而見其心者,正如公所謂堯之不虐,舜之好生,皆是因其動而見其心者。衹當時欽夫之語亦未分明。」七曰:「李延平教學者於靜坐時看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為如何。伊川謂『既思,即是已發』。道夫謂,李先生之言主於體認,程先生之言專在涵養,其大要實相為表裏。然於此不能無疑。夫所謂體認者,若曰體之於心而識之,猶所謂默會也。信如斯言,則未發自是一心,體認又是一心,以此一心認彼一心,不亦膠擾而支離乎?李先生所言决不至是。」曰:「李先生所言自是他當時所見如此。」問:「二先生之說何從?」曰:「也且衹得依程先生之說。」八問邵康節男子吟。曰:「康節詩乃是說先天圖中數之所從起處。『天根月窟』,指復姤二卦而言。」九問:「濂溪遺事載邵伯溫記康節論天地萬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而伊川稱嘆。東見錄雲:『人多言天地外,不知天地如何說內外?外面畢竟是個甚?若言着外,則須似有個規模。』此說如何?」曰:「六合之外,莊周亦云『聖人存而不論』,以其難說故也。舊嘗見漁樵問對:『問:「天何依?」曰:「依乎地。」「地何附?」曰:「附乎天。」「天地何所依附?」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氣,其形也有涯,其氣也無涯。」』意者當時所言,不過如此。某嘗欲註此語於遺事之下,欽夫苦不許,細思無有出是說者。」因問:「嚮得此書,而或者以為非康節所著。」先生曰:「其間盡有好處,非康節不能着也。」以下訓道夫。
請問為學之要。曰:「公所條者便是。須於日用間下工,衹恁說歸虛空,不濟事。溫凊定省,這四事亦須實行方得;衹指摘一二事,亦豈能盡?若一言可盡,則聖人言語豈止一事?聖人言語明白,載之書者,不過孝弟忠信。其實精粗本末,祇是一理。聖人言『緻知、格物』,亦豈特一二而已?如此則便是德孤。緻,推緻也;格,到也。亦須一一推到那裏方得。」又曰:「『為人君,止於仁』,姑息也是仁,須當求其所以為仁;『為臣,止於敬』,擎?麯拳也是敬,亦當求其所以為敬。且如公自浦城來崇安,亦須遍歷崇安境界,方是到崇安。人皆有是良知,而前此未嘗知者,衹為不曾推去爾。愛親從兄,誰無是心?於此推去,則溫凊定省之事,亦不過是愛。自其所知,推而至於無所不知,皆由人推耳。」子昂曰:「敢問推之之說?」曰:「且如孝,衹是從愛上推去,凡所以愛父母者,無不盡其至。不然,則曾子問孝至末梢,卻問『子從父之令,可以為孝乎?』蓋父母有過,己所合諍,諍之亦是愛之所推。不成道我愛父母,姑從其令。」
問:「嚮見先生教童蜚卿於心上着工夫。數日來專一靜坐,澄治此心。」曰:「若如此塊然都無所事,卻如浮屠氏矣。所謂『存心』者或讀書以求義理,或分別是非以求至當之歸。衹那所求之心,便是已存之心,何俟塊然以處而後為存耶!」
大率為學雖是立志,然書亦不可不讀,須將經傳本文熟復。如仲思早來所說專一靜坐,如浮屠氏塊然獨處,更無酬酢,然後為得;吾徒之學,正不如此。遇無事則靜坐,有書則讀書,以至接物處事,常教此心光嗆嗆地,便是存心。豈可凡百放下,祇是靜坐!嚮日蜚卿有書,亦說如此。某答之雲:「見有事自那裏過,卻不理會,卻衹要如此,如何是實下工夫!」
「大凡人須是存得此心。此心既存,則雖不讀書,亦有一個長進處;纔一放蕩,則放下書册,便其中無一點學問氣象。舊來在某處朋友,及今見之,多茫然無進學底意思,皆恁放蕩了!」道夫曰:「心不存,雖讀萬卷,亦何所用?」曰:「若能讀書,就中卻有商量。衹他連這個也無,所以無進處。」道夫曰:「以此見得孟子『求放心』之說緊要。」曰:「如程子所說『敬』字,亦緊要也。」
問:「尋常操存處,覺纔着力,則愈紛擾,這莫是太把做事了?」曰:「自然是恁地。能不操而常存者,是到甚麽地位!孔子曰:『操則存,捨則亡。』操,則便在這裏;若着力去求,便蹉過了。今若說操存,已是剩一個『存』字,亦不必深着力。這物事本自在,但自傢略加提省,則便得。『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問:「處鄉宗族,見他有礙理不安處,且欲與之和同,則又不便;欲正己以遠之,又失之孤介而不合中道;如何?」曰:「這般處也是難,也衹得無忿疾之心爾。」
先生一日謂蜚卿與道夫曰:「某老矣。公輩欲理會義理,好着緊用工,早商量得定!將來自求之,未必不得。然早商量得定,尤好。」
道夫辭拜還侍,先生曰:「更硬着脊梁骨!」
道夫問:「劉季文所言心病,道夫常恐其志不立,故心為氣所動。不然,則志氣既立,思慮凝靜,豈復有此?」曰:「此亦是不讀書,不窮理,故心無所用,遂生出這病。某昨日之言,不曾與說得盡。」道夫因言:「季文自昔見先生後,敦篤謹畏,雖居於市井,人罕有見之者。自言嚮者先生教讀語孟,後來於此未有所見,深以自愧,故今者復來。」曰:「得他恁地也好。或然窮來窮去,久之自有所見,亦是一事。」又曰:「讀書須是專一,不可支蔓。且如讀孟子,其間引援詩書處甚多。今雖欲檢本文,但也衹須看此一段,便依舊自看本來章句,庶幾此心純一。」道夫曰:「此非特為讀書之方,抑亦存心養性之要法也。」
問:「嚮者以書言仁,雖蒙賜書有進教之意,然仁道至大,而道夫所見,衹以存心為要,恐於此當更有恢廣功夫。」曰:「也且衹得恁做去,久之自見。」頃之,復曰:「這工夫忙不得。衹常將上來思量,自能有見。橫渠雲:『蓋欲學者存意之不忘,庶遊心浸熟,有一日脫然如大寐之得醒耳。』」
先生問:「別看甚文字?」曰:「衹看近思錄。今日問個,明日復將來溫尋,子細熟看。」曰:「如適間所說『元亨利貞』,是一個道理之大綱目,須當時復將來子細研究。如濂溪通書,衹是反復說這一個道理。蓋那裏雖千變萬化,千條萬緒,衹是這一個做將去。」
問:「敬而不能安樂者,何也?」曰:「衹是未熟在。如饑而食,吃得多、則須飽矣。」
問:「道夫在門下雖數年,覺得病痛尚多。」曰:「自傢病痛,他人如何知得盡?今但見得義理稍不安,便勇决改之而已。」久之,復曰:「看來用心專一,讀書子細,則自然會長進,病痛自然消除。」
於今為學之道,更無他法,但能熟讀精思,久久自有見處。「尊所聞,行所知」,則久久自有至處。若海。蜀本作道夫錄。
仲思言:「正大之體難存。」曰:「無許多事。古人已自說了,言語多則愈支離。如公昨來所問涵養、緻知、力行三者,便是以涵養做頭,緻知次之,力行次之。不涵養則無主宰。如做事須用人,纔放下或睏睡,這事便無人做主,都由別人,不由自傢。既涵養,又須緻知;既緻知,又須力行。若緻知而不力行,與不知同。亦須一時並了,非謂今日涵養,明日緻知,後日力行也。要當皆以敬為本。敬卻不是將來做一個事。今人多先安一個『敬』字在這裏,如何做得?敬衹是提起這心,莫教放散;恁地,則心便自明。這裏便窮理、格物。見得當如此便是,不當如此便不是;既是了,便行將去。今且將大學來讀,便見為學次第,初無許多屈麯。」又曰:「某於大學中所以力言小學者,以古人於小學中已自把捉成了,故於大學之道,無所不可。今人既無小學之功,卻當以敬為本。」驤。
為學之道,在諸公自去着力。且如這裏有百千條路,都茅塞在裏,須自去揀一條大底行。如仲思昨所問數條,第一條涵養、緻知、力行,這便是為學之要。驤。
「讀書要須耐煩,努力翻了巢穴。譬如煎藥,初煎時,須猛着火;待滾了,卻退着,以慢火養之。讀書亦須如此。」頃之,復謂驤曰:「觀令弟卻自耐煩讀書。」驤。
「愨實有志而又纔敏者,可與為學。」道夫曰:「苟愨實有志,則剛健有力。如此,雖愚必明矣,何患不敏!」曰:「要之,也是恁地。但愨實有志者,於今實難得。」驤。
庚戌五月,初見先生於臨漳。問:「前此從誰學?」宇答:「自少衹在鄉裏從學。」先生曰:「此事本無嶢崎,衹讀聖賢書,精心細求,當自得之。今人以為此事如何秘密,不與人說,何用如此!」問看易。曰:「未好看,易自難看。易本因卜筮而設,推原陰陽消長之理,吉兇悔吝之道。先儒講解,失聖人意處多。待用心力去求,是費多少時光!不如且先讀論語。」又問讀詩。曰:「詩固可以興,然亦自難。先儒之說,亦多失之。某枉費許多年工夫,近來於詩易略得聖人之意。今學者不如且看大學語孟中庸四書,且就見成道理精心細求,自應有得。待讀此四書精透,然後去讀他經,卻易為力。」寓舉子宜宗兄雲:「人最怕拘迫,易得小成。」且言「聖賢規模如此其大」。曰:「未好說聖賢。但隨人資質,亦多能成就。如伯夷高潔,不害為聖人之清;若做不徹,亦不失為謹厚之士,難為徇虛名。」以下訓寓。
問:「初學精神易散,靜坐如何?」曰:「此亦好,但不專在靜處做工夫,動作亦當體驗。聖賢教人,豈專在打坐上?要是隨處着力,如讀書,如待人處事,若動若靜,若語若默,皆當存此。無事時,衹合靜心息念。且未說做他事,衹自傢心如何令把捉不定?恣其散亂走作,何有於學?孟子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然,精神不收拾,則讀書無滋味,應事多齟齬,豈能求益乎!」
問:「有事時應事,無事時心如何?」曰:「無事時衹得無事,有事時也如無事時模樣。衹要此心常在,所謂『動亦定,靜亦定』也。」問:「程子言:『未有緻知而不在敬者。』」曰:「心若走作不定,何緣見得道理?如理會這一件事未了,又要去理會那事,少間都成無理會。須是理會這事了,方好去理會那事,須是主一。」問:「思慮難一,如何?」曰:「徒然思慮,濟得甚事?某謂,若見得道理分曉,自無閑雜思慮。人所以思慮紛擾,衹緣未見道理耳。『天下何思何慮』?是無閑思慮也。」問:「程子常教人靜坐,如何?」曰:「亦是他見人要多慮,且教人收拾此心耳。初學亦當如此。」
先生謂宇曰:「文字可汲汲看,悠悠不得。急看,方接得前面看了底;若放慢,則與前面意思不相接矣。莫學某看文字,看到六十一歲,方略見得道理恁地。賀孫錄作方略見得通透。今老矣,看得,做甚使得?學某不濟事,公宜及早嚮前!」
問:「如古人詠歌舞蹈,到動蕩血脈流通精神處,今既無之;專靠義理去研究,恐難得悅樂。不知如何?」曰:「衹是看得未熟耳。若熟看,待浹洽,則悅矣。」先生因說寓:「讀書看義理,須是開豁胸次,令磊落明快,恁地憂愁作甚底?亦不可先責效。纔責效,便見有憂愁底意思,衹管如此,胸中結聚一餅子不散。須是胸中寬閑始得。而今且放置閑事,不要閑思量,衹專心去玩味義理,便會心精,心精,便會熟。『涵養當用敬,進學則在緻知。』無事時,且存養在這裏,提撕警覺,不要放肆。到那講習應接,便當思量義理,用義理做將去。無事時,便着存養收拾此心。」
問:「前夜先生所答一之動靜處,曾舉雲:『譬如與兩人同事,須是相救始得。』寓看來,靜卻救得動,不知動如何救得靜?」曰:「人須通達萬變,心常湛然在這裏。亦不是閉門靜坐,塊然自守。事物來,也須去應。應了,依然是靜。看事物來,應接去也不難,便是『安而後能慮』。動了靜,靜了動,動靜相生,循環無端。如人之噓吸,若衹管噓,氣絶了,又須吸;若衹管吸,氣無去處,便不相接了。噓之所以為吸,吸之所以為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竜蛇之蟄,以存身也。』屈伸消長,闔闢往來,其機不曾停息。大處有大闔闢,小處有小闔闢;大處有大消長,小處有小消長。此理萬古不易。如目有瞬時,亦豈能常瞬?定又須開,不能常開。定又須瞬,瞬了又開,開了又瞬。至纖至微,無時不然。」又問:「此說相救,是就義理處說動靜。不知就應事接物處說動靜如何?」曰:「應事得力,則心地靜;心地靜,應事分外得力;便是動救靜,靜救動。其本衹在湛然純一,素無私心始得。無私心,動靜一齊當理,纔有一毫之私,便都差了。」淳錄雲:「徐問:『前夜說動靜功用相救。靜可救得動,動如何救得靜?』曰:『須是明得這理,使無不盡,直到萬理明徹之後,此心湛然純一,便能如此。如靜也不是閉門獨坐,塊然自守,事物來都不應。若事物來,亦須應;既應了,此心便又靜。心既靜,虛明洞徹,無一毫之纍,便從這裏應將去,應得便徹,便不難,便是「安而後能慮」。事物之來,須去處置他。這一事合當恁地做,便截然斷定,便是「慮而後能得」。得是靜,慮是動。如「艮其止」,止是靜,所以止之便是動。如「君止於仁,臣止於敬」,仁敬是靜,所以思要止於仁敬,便是動。固是靜救動,動救靜;然其本又自此心湛然純一,素無私始得。心無私,動靜便一齊當理;心若自私,便都差子。動了又靜,靜了又動,動靜衹管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若要一於動靜,不得。如人之噓吸,若一嚮噓,氣必絶了,須又當吸;若一嚮吸,氣必滯了,須又當噓。噓之所以為吸,吸之所以為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竜蛇之蟄,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一屈一伸,一闔一闢,一消一息,一往一來,其機不曾停。大處有大辟闔、大消息,小處有小闢闔、小消息,此理更萬古而不息。如目豈能不瞬時?亦豈能常瞬?又須開。開了定,定了又瞬,瞬了又定,衹管恁地去。消息闔闢之機,至纖至微,無物不有。』」
寓臨漳告歸,稟雲:「先生所以指教,待歸子細講求。」曰:「那處不可用功?何待歸去用功?古人於患難尤見得着力處。今夜在此,便是用功處。」
居甫請歸作工夫,曰:「即此處便是工夫。」可學。
居甫問:「平日衹是於大體處未正。」曰:「大體,衹是合衆小理會成大體。今不窮理,如何便理會大體?」可學。
「居甫敬之是一種病,都緣是弱。仁父亦如此,定之亦如此。衹看他前日信中自說『臨事而懼』,不知孔子自說行三軍。自傢平居無事,衹管恁地懼個甚麽?」賀孫說:「定之之意,是當先生前日在朝,恐要從頭拆洗,决裂做事,故說此。」曰:「固是。若論來如今事體,合從頭拆洗,合有决裂做處,自是定着如此。衹是自傢不曾當這地位,自是要做不得。若衹管懼了,到合說處都莫說。」賀孫。
居父如僧傢禮懺,今日禮多少拜,說懺甚罪過;明日又禮多少拜,又說懺甚罪過;日日衹管說。如浙中朋友,衹管說某今日又如此,明日又說如此。若是見得不是,便須掀翻做教是當。若衹管恁地徒說,何益!如宿這客店,不穩便,明日須進前去好處宿。若又衹在這裏住,又說不好,豈不可笑!賀孫。
洪慶將歸,先生召入與語。出前捲子,雲:「曰議論也平正。兩日來反復為看所說者,非不是;但其中言語多似不自胸中流出,原其病衹是淺耳,故覺見枯燥,不甚條達。合下原頭欠少工夫。今先須養其源,始得。此去且存養,要這個道理分明常在這裏,久自有覺;覺後,自是此物洞然通貫圓轉。」乃舉孟子「求放心」、「操則存」兩節,及明道語錄中「聖賢教人千言萬語,下學上達」一條雲:「自古聖賢教人,也衹就這理上用功。所謂放心者,不是走作嚮別處去。蓋一瞬目間便不見,纔覺得便又在面前,不是苦難收拾。公且自去提撕,便見得。」又曰:「如今要下工夫,且須端莊存養,獨觀昭曠之原,不須枉費工夫,鑽紙上語。待存養得此中昭明洞達,自覺無許多窒礙。恁時方取文字來看,則自然有意味,道理自然透徹,遇事時自然迎刃而解,皆無許多病痛。此等語,不欲對諸人說,恐他不肯去看文字,又不實了。且教他看文字,撞來撞去,將來自有撞着處。公既年高,又做這般工夫不得,若不就此上面着緊用工,恐歲月悠悠,竟無所得。」又曰:「近來學者,如漳泉人物,於道理上發得都淺,都是作文時,文采發越粲然可觀;謂堯卿至之。浙間士夫又卻好就道理上壁角頭着工夫,如某人輩,子善叔恭。恐也是風聲氣習如此。」又云:「今之學者有三樣人才:一則資質渾厚,卻於道理上不甚透徹;一則盡理會得道理,又生得直是薄;一則資質雖厚,卻飄然說得道理盡多,又似承當不起。要個恰好底,難得。此間卻有一兩個朋友理會得好。如公資質如此,何不可為?衹為源頭處用工較少,而今須吃緊着意做取。尹和靖在程門直是十分鈍底,被他衹就一個『敬』字上做工夫,終被他做得成。」因說及陳後之陳安卿二人,為學頗得蹊徑次第。又曰:「顔子與聖人不爭多,便是聖人地位。但顔子是水初平,風浪初靜時;聖人則是水已平,風恬浪靜時。」又曰:「為學之道,須先存得這個道理,方可講究。若居處必恭,執事必敬,與人必忠。要如顔子,直須就視聽言動上警戒到復禮處。仲弓『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無時而不主敬。如今亦不須較量顔子仲弓如何會如此?衹將他那事,就自傢切己處便做他底工夫,然後有益。」又曰:「為學之道,如人耕種一般,先須辦了一片地在這裏了,方可在上耕種;今卻就別人地上鋪排許多種作底物色,這田地元不是我底。又如人作商:亦須先安排許多財本,方可運動;若財本不贍,則運動未得。到論道處,如說水,衹說是冷,不能以『不熱』字說得;如說湯,衹說是熱,不能以『不冷』字說得。又如飲食,吃着酸底,便知是酸底;吃着鹹底,便知是鹹底;始得。」語多不能盡記,姑述其大要者如此。訓洪慶。恪錄雲:「石子餘將告歸,先生將子餘問目出,曰:『兩日反復與公看,見得公所說非是不是,其病痛處衹是淺耳。淺,故覺得枯燥,不恁條達,衹源頭處元不曾用工夫來。今須是整肅主一,存養得這個道理分明,常在這裏。持之已久,自然有得,看文字自然通徹,遇事自然圓轉,不見費力。』乃舉孟子『學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矣』,『操則存,捨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二節,及明道語錄『聖賢千言萬語,衹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下學而上達,』雲:『自古賢聖教人,衹是就這個道理上用功。放心,不是走作別處去。一札眼間即便不見,纔覺便又在面前,不是難收拾。公自去提撕,便見得。今要下工夫,且獨觀昭曠之原,不須枉用工夫,鑽紙上語。存得此中昭明條暢,自覺無許多窒礙,方取文字來看,便見有味。道理通透,遇事則迎刃而解,無許多病痛。然此等語,不欲對諸公說。且教他自用工夫,撞來撞去,自然撞着。公既年高,若不如此下工夫,恐悠悠歲月,竟無所得。』又云:『某少時為學。十六歲便好理學,十七歲便有如今學者見識。後得謝顯道論語,甚喜,乃熟讀。先將朱筆抹出語意好處;又熟讀得趣,覺見朱抹處太煩,再用墨抹出;又熟讀得趣,別用青筆抹出;又熟讀得其要領,乃用黃筆抹出。至此,自見所得處甚約,衹是一兩句上。卻日夜就此一兩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灑落。』」
先生謂徐容父曰:「為學,須是裂破藩籬,痛底做去,所謂『一杖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使之歷歷落落,分明開去,莫要含糊。」道夫。訓容父。
問學問之端緒。曰:「且讀書依本分做去。」以下訓節。
問:「何以驗得性中有仁義禮智信?」先生怒曰:「觀公狀貌不離乎嬰孩,高談每及於性命!」與衆人曰:「他衹管來這裏摸這性,性若是去捕捉他,則愈遠。理本實有條理。五常之體,不可得而測度,其用則為五教,孝於親,忠於君。」又曰:「必有本,如惻隱之類,知其自仁中發;事得其宜,知其自義中出;恭敬,知其自禮中出;是是非非,知其自智中出;信者,實有此四者。眼前無非性,且於分明處作工夫。」又曰:「體不可得而見,且於用上着工夫,則體在其中。」次夜曰:「吉甫昨晚問要見性中有仁義禮智。無故不解發惻隱之類出來,有仁義禮智,故有惻隱之類。」
問:「事有合理而有意為之,如何?」曰:「事雖義而心則私。如路,好人行之亦是路,賊行之亦是路。合如此者是天理,起計較便不是。」
「衹是揮扇底,衹是不得背着他。」節問曰:「衹順他?」曰:「衹是循理。」
問:「應事心便去了。」曰:「心在此應事,不可謂之出在外。」
問:「欲求大本以總括天下萬事。」曰:「江西便有這個議論。須是窮得理多,然後有貫通處。今理會得一分,便得一分受用;理會得二分,便得二分受用。若『一以貫之』,盡未在。陸子靜要盡掃去,從簡易。某嘗說,且如做飯:也須趁柴理會米,無道理合下便要簡易。」
以某觀之,做個聖賢,千難萬難。如釋氏則今夜痛說一頓,有利根者當下便悟,衹是個無星之稱耳!
將與人看不得。公要討個無聲無臭底道,雖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卻開眼便看見,開口便說着。雖「無極而太極」,然衹是眼前道理。若有個高妙底道理而聖人隱之,便是聖人大無狀!不忠不信,聖人首先犯着!
問:「節嘗見張無垢解『雍徹』一章,言夫子氣象雍容。節又見明道先生為人亦和。節自後處事亦習寬緩,然卻至於廢事。」曰:「曾子剛毅,立得墻壁在,而後可傳之子思孟子。伊川橫渠甚嚴,遊楊之門倒塌了。若天資大段高,則學明道;若不及明道,則且學伊川橫渠。」
問:「篤行允蹈,皆是作為。畢竟道自道,人自人,不能為一。」曰:「為一,則聖人矣,『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又問:「顔子『不遠復』,『擇乎中庸』,顔子亦未到此地。」曰:「固是。衹為後人把做易了,後遂流為異端。」
問:「事事當理則必不能容,能容則必不能事事當理。」曰:「容衹是寬平不狹。如這個人當殺則殺之,是理合當殺,非是自傢不容他。」
不曾說教胡亂思,說「慎思」。
問:「節昔以觀書為緻知之方,今又見得是養心之法。」曰:「較寬,不急迫。」又曰:「一舉兩得,這邊又存得心,這邊理又到。」節復問:「心在文字,則非僻之心自入不得?」先生應。
問:「觀書或曉其意,而不曉字義。如『從容』字,或曰『橫出為從,寬容為容』,如何?」曰:「這個見不得。莫要管他橫出、包容,衹理會言意。」
節初到一二日,問「君子義以為質」一章。曰:「不思量後,衹管去問人,有甚了期?嚮來某人自欽夫處來,錄得一册,將來看。問他時,他說道那時陳君舉將伊川易傳在看,檢兩版又問一段,檢兩版又問一段。欽夫他又率略,衹管為他說。據某看來,自當不答。大抵問人,必說道古人之說如此,某看來是如此,未知是與不是。不然,便說道據某看來不如此,古人又如此說,是如何?不去思量,衹管問人,恰如到人傢見着椅子,去問他道:『你安頓這椅子是如何?』」
問:「精神收斂便昏,是如何?」曰:「也不妨。」又曰:「昏,畢竟是慢。如臨君父、淵崖,必不如此。」又曰:「若倦,且瞌睡些時,無害。」問:「非是讀書過當倦後如此。是纔收斂來,稍久便睏。」曰:「便是精神短後如此。」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六
朱子十三
訓門人四
問:「平時處事,當未接時,見得道理甚分明;及做着,又便錯了。不知如何恁地?」曰:「這是難事。但須是知得病痛處,便去着力。若是易為,則天下有無數聖賢了!」以下訓義剛。
問:「打坐也是工夫否?」曰:「也有不要打坐底,如果若之屬,他最說打坐不是。」又問:「而今學者去打坐後,坐得瞌睡時,心下也大故定。」曰:「瞌睡時,卻不好。」
問:「氣質昏蒙,作事多悔:有當下便悔時,有過後思量得不是方悔時,或經久所為因事機觸得悔時。方悔之際,惘然自失,此身若無所容!有時恚恨至於成疾。不知何由可以免此?」曰:「既知悔時,第二次莫恁地便了,不消得常常地放在心下。那『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底,便是不悔底。今若信意做去後,蕩然不知悔,固不得;若既知悔,後次改便了,何必常常恁地悔!」淳錄雲:「既知悔,便住了,莫更如此做。衹管悔之又悔作甚!」
世間衹是這個道理,譬如晝日當空,一念之間合着這道理,則皎然明白,更無纖毫窒礙,故曰「天命之謂性」。不衹是這處有,處處皆有。衹是尋時先從自傢身上尋起,所以說「性者,道之形體也」,此一句最好。蓋是天下道理尋討將去,那裏不可體驗?衹是就自傢身上體驗,一性之內,便是道之全體。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不特自傢有,它也有;不特甲有,乙也有。天下事都恁地。
書有合講處,有不必講處。如主一處,定是如此了,不用講。衹是便去下工夫,不要放肆,不要戲慢,整齊嚴肅,便是主一,便是敬。聖賢說話,多方百面,須是如此說。但是我恁地說他個無形無狀,去何處證驗?衹去切己理會,此等事久自會得。
問:說「漆雕開章」雲雲,先生不應。又說「與點章」雲雲,先生又不應。久之,卻雲:「公那江西人,衹管要理會那漆雕開與曾點,而今且莫要理會。所謂道者,衹是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便是。而今衹去理會『言忠信,行篤敬』;『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須是步步理會。『坐如屍』,便須要常常如屍;『立如齋』,便須要常常如齋。而今卻衹管去理會那流行底,不知是個甚麽物事?又不是打破一桶水,隨科隨坎皆是。」
義剛啓曰:「嚮時請問平生多悔之病,蒙賜教,謂第二番莫為便了,也不必長長存在胸中。義剛固非欲悔,但作一事時,千思萬量,若思量不透處,又與朋友相度。合下做時,自謂做得圓密了;及事纔過,又便猛省着,有欠缺處。纔如此思着,則便被氣動了志,便是三兩日精神不定。不知此病生於何處?」曰:「便是難!便是難!不能得到恰好處。顔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便是如此,便是不能得見這個物事定帖。這也無着力處。聖人教人,但不過是『博文約禮』。須是平時衹管去講明,講明得熟時後,卻解漸漸不做差了。」
又問:「格物工夫,至為浩大。如義剛氣昏,也不解泛然格得。欲且將書細讀,就上面研究義理,如何?」曰:「書上也便有面前道理在。」義剛又言:「古人為學,皆是自小得人教之有方,所以長大來易入於道。義剛目前衹是習作舉業,好書皆不曾講究。而今驟收其放心,覺用力倍難。今欲將小學等書理會,從灑掃應對進退,禮樂書數射禦,從頭再理會起,不知如何?」曰:「也衹是事事緻謹,常常持養,莫教放慢了,便是。若是自傢有個操柄時,便自不解到得十分走作了。」
義剛啓曰:「半年得侍灑掃,麯蒙提誨,自此得免小人之歸。但氣質昏蒙,自覺易為流俗所遷。今此之歸,且欲閉門不出,刻意讀書,皆未知所嚮,欲乞指示。」先生曰:「衹杜門便是所嚮,別也無所嚮。衹是就書上子細玩味,考究義理,便是。」義剛之初拜先生也,具述平日之非與所以遠來之意,力求陶鑄及所以為學之序。先生曰:「人不自訟,則沒柰何他。今公既自知其過,則講書窮理,便是為學,也無他陶鑄處。」問:「讀書以何者為先?」曰:「且將論語大學共看。」至是,又請曰:「大學已看了,先生解得分明,也無甚疑。論語已看九篇。今欲看畢此書,更看孟子,如何?」曰:「好。孟子也分明,甚易看。」
「侍教半年,仰蒙提誨。自正月間看論語,覺得略得入頭處。先生所以教人,衹要逐章逐句理會,不要揀擇,敬遵明訓。但此番歸去,恐未便得再到侍下。如語孟中設有大疑,則無可問處。今欲於此數月揀大頭段來請教,不知可否?」曰:「好。」
先生問●淵:「平日如何做工夫?看甚文字?」曰:「舊治春秋並史書。」曰:「春秋如何看?」曰:「衹用劉氏說看。」曰:「公數千裏來見某,其志欲如何?」曰:「既拜先生,衹從先生之教。」曰:「春秋是學者末後事,惟是理明義精,方見得。春秋是言天下之事。今不去理會身己上事,卻去理會天下之事,到理會得天下事,於身己上卻不曾處置得。所以學者讀書,先要理會自己本分上事。」又言:「劉道修嚮時章疏中說『道學』字,用錯了。」先生因論:「德修嚮時之事,不合將許多條法與壽皇看,暴露了,被小人知之,卻做了腳手。某以為,大率若小人勢弱時節,衹用那虛聲,便可恐得他去;若小人勢盛時節,便不可如此暴露,被他先做腳手。雖然,德修亦自好,當時朝廷大故震動!」訓淵。
●亞夫將上趙子直黃文叔二書呈先生。先生曰:「公有志於當世,亦自好。但若要從自傢身上做將來,須是捨其所已學,從其所未學。」恪。
先生語●亞夫雲:「亞夫歸去,且須杜門安坐數年,虛心玩味他義理,教專與自傢心契合。若恁底時,病痛自去,義理自明。大抵靜,方可看義理。」佐。
「須是靜,方可為學。」謂亞夫曰:「公既歸,可且杜門潛心數年。」方子。蓋卿錄雲:「亞夫稟辭,先生勉之曰:『歸後且杜門潛心二三年,仍須虛心以讀書。』」
甲寅八月三日,蓋卿以書見先生於長沙郡齋,請隨諸生遇晚聽講,是晚請教者七十餘人。或問:「嚮蒙見教,讀書須要涵泳,須要浹洽。因看孟子千言萬語,衹是論心。七篇之書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曰:「某為見此中人讀書大段鹵莽,所以說讀書須當涵泳,衹要子細尋繹,令胸中有所得爾。如吾友所說,又襯貼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書豈是如此?」又一士友曰:「先生『涵泳』之說,乃杜元凱『優而柔之』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說。所謂涵泳者,衹是子細讀書之異名也。大率與人說話便是難。某衹說一個『涵泳』,一人硬來差排,一人硬來解說。此是隨語生解,支離延蔓,閑說閑講,少間展轉,衹是添得多,說得遠。如此講書,如此聽人說話,全不是自做工夫,全無巴鼻。可知是使人說學是空談。此中人所問,大率如此:好理會處不理會,不當理會處卻支離去說,說得全無意思。」以下訓蓋卿。
蓋卿因言:「緻知、格物工夫既到,然後應事接物,始得其宜。若工夫未到,雖於應事接物之際,未盡合宜,亦衹得隨時為應事接物之計也。」曰:「固是如此。若學力未到時,不成不去應事接物!且如某在長沙時,處之固有一個道理;今在路途,道理又別。人若學力未到,其於應事接物之間,且隨吾學力所至而處之。善乎明道之言曰:『學者全體此心。學雖未盡,若事物之來,不可不應;但隨分限應之,雖不中不遠矣。』」
蓋卿稟辭,且乞贈言。先生曰:「逐日所相與言者,宜着工夫,不用重說。」曰:「尚得為遠謁函丈之計。」曰:「人事不可預期。歸日,宜一面着實做工夫。」
初見,先生雲:「某自到此,與朋友亦無可說,古人學問衹是為己而已。聖賢教人,具有倫理。學問是人合理會底事。學者須是切己,方有所得。今人知為學者,聽人說一席好話,亦解開悟;到切己工夫,卻全不曾做,所以悠悠歲月,無可理會。若使切己下工,聖賢言語雖散在諸書,自有個通貫道理。須實有見處,自然休歇不得。如人趁養傢一般,一日不去趁,便受饑餓。今人事無小大,皆潦草過了。衹如讀書一事,頭邊看得兩段,便揭過後面,或看得一二段,或看得三五行,殊不曾子細理會,如何會有益!」或問:「人講學不明,用處全差了。」曰:「不待酬酢應變時。若學不切己,自傢一個渾身自無處着,雖三魂七魄,亦不知下落,何待用時方差?」坐間有言及傅子者。曰:「人雖見得他偏,見得他不是,此邊卻未有肯着力做自傢工夫,如何不為他所謾?近世人大被人謾,可笑!見人胡亂一言一動,便被降下了。衹緣自無工夫,所以如此。便又有不讀書之說,可以誘人,宜乎陷溺者多。」先生又云:「彼一般說話,雖是說禪,卻能鞭逼得人緊。後生於此邊既無所得,一溺其說,便把做件事做,如何可回!終竟他底不是,愈傳愈壞了人。」或又云:「近世學者多躐等。」亦曰:「更有不及等人。」以下訓謙。
問謙:「曾與戴肖望相處,如何?」曰:「亦衹商量得舉子程文。」曰:「此是一厄。人過了此一厄,當理會學問。今人過了此一厄,又去理會應用之文,作古文,作詩篇,亦是一厄。須是打得破,方得。」
問:「為學工夫,以何為先?」曰:「亦不過如前所說,專在人自立志。既知這道理,辦得堅固心,一味嚮前,何患不進!衹患立志不堅,衹恁聽人言語,看人文字,終是無得於己。」或云:「須是做工夫,方覺言語有益。」曰:「別人言語,亦當子細窮究。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知言便是窮究別人言語。他自邪說,何與我事?被他謾過,理會不得,便有陷溺。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作於其政,害於其事』;蓋謂此也。」
德之看文字尖新,如見得一路光明,便射從此一路去。然為學讀書,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若一嚮罩過,不加子細,便看書也不分曉。然人資質亦不同,有愛趨高者,亦有好務詳者。雖皆有得,然詳者終是看得溥博浹洽。又言:「大學等書,嚮來人衹說某說得詳,如何不略說,使人自緻思?此事大不然。人之為學,衹是爭個肯不肯耳。他若無得,不肯嚮這邊,略亦不解緻思;他若肯嚮此一邊,自然有味,愈詳愈有意味。」
「生知之聖,不待學而自至。若非生知,須要學問。學問之先,止是緻知。所知果緻,自然透徹,不患不進。」謙請雲:「知得,須要踐履。」曰:「不真知得,如何踐履得!若是真知,自住不得。不可似他們衹把來說過了。」又問:「今之言學者滿天下,傢誦中庸大學語孟之書,人習中庸大學語孟之說。究觀其實,不惟應事接物與所學不相似;而其為人舉足動步,全不類學者所為。或做作些小氣象,或專治一等議論,專一欺人。此豈其學使然歟?抑踐履不至歟?抑所學之非歟?」曰:「此何足以言學?某與人說學問,止是說得大概,要人自去下工。譬如寶藏一般,其中至寶之物,何所不有?某止能指與人說,此處有寶。若不下工夫自去討,終是不濟事。今人為學,多是為名,不肯切己。某甚不滿於長沙士友。鬍季隨特地來一見,卻衹要相閃,不知何故。南軒許久與諸公商量,到如今衹如此,是不切己之過。」
廖兄請曰:「某遠來求教,獲聽先生雅言至論,退而涵泳,發省甚多。旅中衹看得先生大學章句、或問一過,所以誨人者至矣。為學入德之方,無以加此,敢不加心!明日欲別誨席,更乞一言之賜。」曰:「他無說,衹是自下工夫,便有益。此事元不用許多安排等待,所謂『造次顛沛必於是』也,人衹怕有悠悠之患。」廖復對曰:「學者之病,多在悠悠,極荷提策。」曰:「見得分曉,便當下工夫。時難得而易失,不可衹恁地過了。」蓋卿。
先生問:「前此得書,甚要講學,今有可說否?」自修雲:「適值先生去國匆匆,不及款承教誨。」曰:「自傢莫匆匆便了。」訓自修。
問平日工夫,泳對:「理會時文。」先生曰:「時文中亦自有工夫。」請讀何書。曰:「看大學。」以下訓泳。
說大學首章不當意。先生說:「公讀書如騎馬,不會鞭策得馬行;撐船,不會使得船動。」
「讀大學,必次論孟及中庸,兼看近思錄。」先生曰:「書讀到無可看處,恰好看。」
先生與泳說:「看文字罷,常且靜坐。」
問:「而今看道理不出,衹是心不虛靜否?」曰:「也是不曾去看。會看底,就看處自虛靜,這個互相發。」以下訓夔孫。
先生謂夔孫雲:「公既久在此,可將一件文字與衆人共理會,立個程限,使敏者不得而先,鈍者不得而後。且如這一件事,或是甲思量不得,乙或思量得,這便是朋友切磋之義。」夔孫請所看底文字。曰:「且將西銘看。」及看畢,夔孫依先生解說過。先生曰:「而今解得分曉了,便易看,當初直是難說。」夔孫請再看底文字。索近思錄披數板,雲:「也揀不得,便漏了他底也不得。」遂雲:「『無極而太極』,而今人都想象有個光明閃爍底物事在那裏。那不知本是說無這物事,衹是有個理,解如此動靜而已。及至一動一靜,便是陰陽。一動一靜,循環無端。『太極動而生陽』,亦衹是從動處說起。其實,動之前又有靜,靜之前又有動。推而上之,其始無端;推而下之,以至未來之際,其卒無終。自有天地,便衹是這物事在這裏流轉,一日便有一日之運,一月便有一月之運,一歲便有一歲之運。都衹是這個物事滾,滾將去,如水車相似:一個起,一個倒,一個上,一個下。其動也,便是中,是仁;其靜也,便是正,是義。不動則靜,不靜則動;如人不語則默,不默則語,中間更無空處。又如善惡:不是善,便是惡;不是惡,便是善。『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便是主張這個物事。蓋聖人之動,便是元亨;其靜,便是利貞,都不是閑底動靜。所以繼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便是如此。如知得恁地便生,知得恁地便死,知得恁地便消,知得恁地便長,此皆是繼天地之志。隨他恁地進退消息盈虛,與時偕行,小而言之,饑食渴飲,出作入息;大而言之,君臣便有義,父子便有仁,此都是述天地之事。衹是這個道理,所以君子修之便吉,小人悖之便兇。這物事機關一下撥轉,便攔他不住,如水車相似,纔踏發這機,更住不得。所以聖賢『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戰戰兢兢,至死而後知免。大化恁地流行,衹得隨他恁地;故曰:『存心養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與西銘都相貫穿,衹是一個物事。如雲:『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幹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便衹是『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衹是說得有詳略緩急耳。而今萬物到秋鼕時各自斂藏,便恁枯瘁;忽然一下春來,各自發生條暢,這衹是一氣,一個消,一個息。那個滿山青黃碧緑,無非天地之化流行發見。而今自傢吃他,着他,受用他,起居食息都在這裏,離他不得。所以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無非是此個物事。『繼之者善』,便似日日裝添模樣;『成之者性』,便恰似造化都無可做了,與造化都不相關相似。到得『成之者性』,就那上流行出來,又依前是『繼之者善』。譬如𠔌,既有個𠔌子,裏面便有米,米又會生出來。如果子皮裏便有核,核裏便有仁,那仁又會發出來。人物莫不如此。如人方其在胞胎中,受那父母之氣,則是『繼之者善』。及其生出來,便自成一個性了,便自會長去,這後又是『繼之者善』,衹管如此。仁者謂之仁,便是見那發生處;智者謂之智,便是見那收斂處。『百姓日用而不知』,便是不知所謂發生,亦不知所謂收斂,醉生夢死而已。周先生太極通書,便衹是滾這幾句。易之為義,也衹是如此。衹是陰陽交錯,千變萬化,皆從此出,故曰:『易有太極』。這一個便生兩個,兩個便生四個,四個便生八個,八個便生十六個,十六個便生三十二個,三十二個便生六十四個。故『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聖人所以說出時,衹是使人不迷於利害之途耳。」少頃,又舉「誠幾德」一章,說雲:「『誠無為』,衹是自然有實理恁地,不是人做底,都不曾犯手勢。『幾善惡』,便是心之所發處有個善有個惡了。『德』便衹是善底,為聖為賢,衹是這材料做。」又舉第三「大本達道章」說雲:「未發時便是那靜,已發時便是那動。方其靜時,便是有個體在裏了,如這桌子未用時,已有這桌子在了。及其已發,便有許多用。一起一倒,無有窮盡。若靜而不失其體,便是天下之大本立焉;動而不失其用,便是天下之達道行焉。若其靜而或失其體,則天下之大本便昏了;動而或失其用,則天下之達道便乖了。說來說去,衹是這一個道理。」夔孫問雲:「此個道理,孔子衹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都不會分別出性是如何。孟子乃分別出,說是有此四者,然又衹是以理言。到周先生說方始盡,方始見得人必有是四者,這四者亦有所附着。」先生曰:「孔子說得細膩,說不曾了。孟子說得粗,疏略,衹是說『成之者性』,不曾從原頭推說來。然其界分,自孟子方說得分曉。」陳仲蔚因問:「龜山說:『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仁便是體?義便是用否?」曰:「仁衹是流出來底,義是合當做底。如水,流動處是仁;流為江河,匯為池沼,便是義。如惻隱之心便是仁;愛父母,愛兄弟,愛鄉黨,愛朋友故舊,有許多等差,便是義。且如敬,衹是一個敬;到敬君,敬長,敬賢,便有許多般樣。禮也是如此。如天子七廟,諸侯五廟,這個便是禮;其或七或五之不同,便是義。禮是理之節文,義便是事之所宜處。呂與叔說『天命之謂性』雲:『自斬而緦,喪服異等,而九族之情無所憾;自王公至皂隸,儀章異製,而上下之分莫敢爭;自是天性合如此。』且如一堂有十房父子,到得父各慈其子,子各孝其父,而人不嫌者,自是合如此也。其慈,其孝,這便是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這便是義。這個物事分不得,流出來便是仁;仁打一動,義禮智便隨在這裏了。不是要仁使時,義卻留在後面,少間放出來。其實衹是一個道理,論著界分,便有許多分別。且如心性情虛明應物,知得這事合恁地,那事合恁地,這便是心;當這事感則這理應,當那事感則那理應,這便是性;出頭露面來底便是情,其實衹是一個物事。而今這裏略略動,這三個便都在,子細看來,亦好則劇。」又舉邵子「性者道之形體」處,曰:「道雖無所不在,然如何地去尋討他?衹是回頭來看,都在自傢性分之內。自傢有這仁義禮智,便知得他也有仁義禮智,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推而廣之,亦無不是這道理。他說『道之形體』,便是說得好。」
林子武初到時,先生問義剛雲:「在何處安下?」曰:「未曾移入堂長房。」曰:「它便是有思量底。蘇子容押花字常要在下面,後有一人官在其上,卻挨得他花字嚮上面去;他遂終身悔其初無思量,不合押花字在下。」及包顯道等來,遂命子武作堂長,後竟不改。義剛。
問:「承先生賜教讀書之法,如今看來,聖賢言行,本無相違。其間所以有可疑者,衹是不逐處研究得通透,所以見得抵牾。若真個逐處逐節逐段見得精切,少間卻自到貫通地位。」曰:「固是。如今若苟簡看過,衹一處,便自未曾理會得了,卻要別生疑義,徒勞無益。」訓木之。
慶元丁巳三月,見先生於考亭。先生曰:「甚荷遠來,然而不是時節。公初從何人講學?」曰:「少時從劉衡州問學。」曰:「見衡州如何?」曰:「衡州開明大體,使人知所嚮慕。」曰:「如何做工夫?」曰:「卻是無下手處。」曰:「嚮來亦見廬陵諸公有問目之類,大綱竟緩,不是斬釘截鐵,真個可疑可問,彼此衹做一場話說休了。若如此悠悠,恐虛過歲月。某已前與朋友往來,亦是如此。後來欽夫說道:『凡肯嚮此者,吾二人衹如此放過了,不特使人泛然來行一遭,便道我曾從某人處講論,一嚮鬍說,反為人取笑,亦是壞了多少好氣質底。若衹悠悠地去,可惜。今後須是截下,看晚年要成就得一二人,不妨是吾輩事業。』自後相過者,這裏直是不放過也。」祖道又曰:「頃年亦嘗見陸象山。」先生笑曰:「這卻好商量。公且道象山如何?」曰:「象山之學,祖道曉不得,更是不敢學。」曰:「如何不敢學?」曰:「象山與祖道言:『目能視,耳能聽,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運動,如何更要甚存誠持敬,硬要將一物去治一物?須要如此做甚?詠歸舞雩,自是吾子傢風。』祖道曰:『是則是有此理,恐非初學者所到地位。』象山曰:『吾子有之,而必欲外鑠以為本,可惜也!』祖道曰:『此恐衹是先生見處。今使祖道便要如此,恐成猖狂妄行,蹈乎大方者矣!』象山曰:『纏繞舊習,如落陷阱,卒除不得!』」先生曰:「陸子靜所學,分明是禪。」又曰:「江西人大抵秀而能文,若得人點化,是多少明快!蓋有不得不任其責者。然今黨事方起,能無所畏乎!忽然被他來理會,礙公進取時如何?」曰:「此是自傢身己上,進取何足議?」曰:「可便遷入精捨。」以下訓祖道。
先生謂祖道曰:「讀書,且去鑽研求索。及反復認得時,且蒙頭去做,久久須有功效。吾友看文字忒快了,卻不沉潛,見得他子細意思。莫要一領他大意,便去摶摸,此最害事!且熟讀,就他註解為他說一番。說得行時,卻又為他精思,久久自落窠臼。略知瞥見,便立見解,終不是實。恐他時無把捉,虛費心力。」
問進德之方。曰:「大率要修身窮理。若修身上未有工夫,亦無窮理處。」問:「修身如何?」曰:「且先收放心。如心不在,無下手處。要去體察你平昔用心,是為己為人?若讀書計較利祿,便是為人。」
「資稟純厚者,須要就上面做工夫。」問:「如何?」曰:「人生與天地一般,無些欠缺處。且去子細看秉彝常性是如何,將孟子言性善處看是如何善,須精細看來。」
一日拜別,先生曰:「歸去各做工夫,他時相見,卻好商量也。某所解語孟和訓詁註在下面,要人精粗本末,字字為咀嚼過。此書,某自三十歲便下工夫,到而今改猶未了,不是草草看者,且歸子細。」
曾兄問:「讀大學,已知綱目次第了。然大要用工夫,恐在『敬』之一字。前見伊川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處。」先生曰:「能『敬以直內』矣,亦須『義以方外』。能知得是非,始格得物。不以義方外,則是非好惡不能分別,物亦不可格。」又問:「恐敬立則義在其中,伊川所謂『弸諸中,彪諸外』,是也。」曰:「雖敬立而義在,也須認得實,方見得。今有人雖胸中知得分明,說出來亦是見得千了百當,及應物之時,顛倒錯謬,全是私意,亦不知。聖人所謂敬義處,全是天理,安得有私意?今釋老能立個門戶恁地,亦是它從旁窺得近似。他所謂敬時,亦卻是能敬,更有個『笠影』之喻。」
某嘗喜那鈍底人,他若是做得工夫透徹時,極好;卻煩惱那敏底,衹是略綽看過,不曾深去思量。當下說,也理會得,衹是無滋味,工夫不耐久。如莊仲便是如此。某嘗煩惱這樣底,少間不濟事。敏底人,又卻要做那鈍底工夫,方得。以下訓僩。
問:「尋常遇事時,也知此為天理,彼為人欲。及到做時,乃為人欲引去,事已卻悔,如何?」曰:「此便是無剋己工夫。這樣處,極要與他埽除打迭,方得。如一條大路,又有一條小路。明知合行大路,然小路面前有個物引着,自傢不知不覺行從小路去;及至前面荊棘蕪穢,又卻生悔。此便是天理人欲交戰之機。須是遇事之時,便與剋下,不得苟且放過。此須明理以先之,勇猛以行之。若是上智聖人底資質,不用着力,自然存天理而行,不流於人欲。若賢人資質次於聖人者,到遇事時固不會錯,衹是先也用分別教是而後行之。若是中人之資質,須大段着力,無一時一刻不照管剋治,始得。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又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直是恁地用功,方得。」
問每日做工夫處。曰:「每日做工夫,衹是常常喚醒,如程子所謂『主一之謂敬』,謝氏所謂『常惺惺法』是也。然這裏便有緻知底工夫。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緻知。』須居敬以窮理。若不能敬,則講學又無安頓處。」
問:「『色容莊』,持久甚難。」曰:「非用功於外也,心肅而容莊。」問:「若非聖人說下許多道理,則此身四支耳目更無安頓處。」曰:「然。古人固嘗言之:『非禮則耳目手足無所措。』」
道理極是細膩。公們心都粗大,入那細底不得。
公而今衹是說他人短長,都不自反己看。如公適間說學者來此不講誦,蚤來莫去,是理會甚事?自初來至去,是有何所得?聽得某說話,有何警發?每日靠甚麽做本?從那裏做去?公卻會說得個頭勢如此大。及至末梢,又卻衹是檢點他人某事某事,元未有緊要,那人亦如何服公說?且去理會自己身心,煞有事在!
今公掀然有飛揚之心,以為治國平天下如指諸掌。不知自傢一個身心都安頓未有下落,如何說功名事業?怎生治人?古時英雄豪傑不如此。張子房,不問着他不說。諸葛孔明甚麽樣端嚴!公浙中一般學,是學為英雄之學,務為跅弛豪縱,全不點檢身心。某這裏須是事事從心上理會起,舉止動步,事事有個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闕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無不當理會,衹是有先後緩急之序;須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餘。今公們學都倒了,緩其所急,先其所後,少間使得這身心飛揚悠遠,全無收拾歲。而今人不知學底,他心雖放,然猶放得近。今公雖曰知為學,然卻放得遠;少間會失心去,不可不覺!
讀書之法,既先識得他外面一個皮殼了,又須識得他裏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詩,衹是識得個模像如此,他裏面好處,全不見得。自傢此心都不曾與他相粘,所以眊燥,無汁漿。如人開溝而無水,如此讀得何益!未論讀古人書,且如一近世名公詩,也須知得他好處在那裏。如何知得他好處?亦須吟哦諷詠而後得之。今人都不曾識:好處也不識,不好處也不識;不好處以為好者有之矣,好者亦未必以為好也。其有知得某人詩好,某人詩不好者,亦衹是見已前人如此說,便承虛接響說取去。如矮子看戲相似,見人道好,他也道好。及至問着他那裏是好處?元不曾識。舉世皆然,衹是不曾讀。熟讀後自然見得。「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今公讀二南了,還能不正墻面而立否?意思都不曾相粘,濟得甚事!前日所舉韓退之蘇明允二公論作文處,他都是下這般工夫,實見得那好處,方做出這般文章。他都是將三代以前文字熟讀後,故能如此。如嚮者呂子約書來,說近來看詩甚有味,錄得一册來,盡是寫他讀詩有得處。及觀之,盡是說詩序!如關雎衹是說一個「後妃之德也」,葛覃衹是說得個「後妃之本」與「化天下以婦道也」。自「關關雎鳩」、「葛之覃兮」已下,更不說着。如此讀詩,是讀個其麽?呂伯恭大事紀亦是如此,盡是編排詩序書序在上面。他們讀書,盡是如此草草。以言事,則不實;以立辭,則害意。
問:「『鳶飛魚躍』,南軒雲:『「鳶飛魚躍」,天地之中庸也。』」曰:「衹看公如此說,便是不曾理會得了。莫依傍他底說,衹問取自傢是真實見得不曾?自傢信,是信得個甚麽?這個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齊要着到,四邊合圍起理會,莫令有些子走透。少間方從一邊理會得,些小有個見處,有個入頭處。若衹靠一邊去理會,少間便偏枯了,尋捉那物事不得。若是如此悠悠,衹從一路去攻擊他,而又不曾着力,何益於事!」李敬子曰:「覺得已前都是如此悠悠過了!」曰:「既知得悠悠,何不便莫要悠悠?便是覺意思都不曾痛切。每日看文字,衹是輕輕地拂過,寸進尺退,都不曾依傍築磕着那物事來。此間說時,旋扭掜湊合,說得些小,纔過了,又便忘了。或他日被人問起,又遂旋扭掜說得些小,過了又忘記了。如此濟得甚事!早間說如負痛相似。」因言:「持敬,如書所云『若有疾』,如此方謂之持敬。如人負一個大痛,念念在此,日夜求所以去之之術。理會這一件物,須是徹頭徹尾,全文記得,始是如此,末是如此,中間是如此;如此謂之是,如此謂之非。須是理會教透徹,無些子疑滯,方得。若衹是如此輕輕拂過,是濟甚事!如兩軍塚殺,兩邊擂起鼓了,衹得拌命進前,有死無二,方有個生路,更不容放慢。若纔攻慢,便被他殺了!」
友仁初參拜畢,出疑問一册,皆大學語孟中庸平日所疑者。先生略顧之,謂友仁曰:「公今須是逐一些子細理會,始得,不可如此鹵莽。公之意,自道此是不曉者,故問。然其他不問者,恐亦未必是。豈能便與聖賢之意合?須是理會得底也來整理過,方可。」以下訓友仁。
問「邦畿千裏,惟民所止」。曰:「此是大率言物各有所止之處。且如公,其心雖止得是,其跡則未在。心跡須令為一,方可。豈有學聖人之道,服非法之服,享非禮之祀者!程先生謂『文中子言心跡之判,便是亂說』者,此也。」友仁曰:「捨此則無資身之策。」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豈有為人而憂此者!」
先生曰:「公嚮道甚切,也曾學禪來。」曰:「非惟學禪,如老莊及釋氏教典,亦曾涉獵。自說法華經至要處乃在『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一句。」先生曰:「我這裏正要思量分別。能思量分別,方有豁然貫通之理。如公之學也不易。」因以手指書院曰:「如此屋相似,衹中間潔淨,四邊也未在。未能博學,便要約禮。窮理處不曾用工,守約處豈免有差!若差之毫忽,便有不可勝言之弊。」又顧同捨曰:「德元卻於此理見得仿佛,惜乎不曾多讀得書。」卻謂友仁曰:「更須痛下工夫讀書始得。公今所看大學或問格物緻知傳,程子所說許多說話,都一一記得,方有可思索玩味。」
張問:「先生論語或問甚好,何故不肯刊行?」曰:「便是不必如此。文字盡多,學者愈不將做事了,衹看得集註盡得。公還盡記得集註說話否?非唯集註,恐正文亦記不全,此皆是不曾仔細用工夫。且如邵康節始學於百原,堅苦刻厲,鼕不爐,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有年,公們曾如此否?論語且莫說別處,衹如說仁處,這裏是如此說,那裏是如此說,還會合得否?」友仁曰:「先生有一處解『仁』字甚曉然,言:『仁者,人心之全德,必欲以身體而力行之,可謂「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先生不應。次日,卻問:「公昨夜所舉解仁說在何處?」曰:「在曾子言『仁以為己任』章。」先生曰:「德元看文字,卻能記其緊要處。有萬千人看文字者,卻不能於緊要處理會,衹於瑣細處用工。前日他問中庸或問:『不一其內,無以製其外;不齊其外,無以養其中;靜而不存,無以立其本;動而不察,無以勝其私。』此皆是切要處。學者若能於切要處做工夫,又於細微處不遺闕了,久之自然有得。」
拜辭,先生曰:「公識性明,精力短,每日文字不可多看。又,記性鈍,但用工不輟,自有長進矣。」
因誨郭兄雲:「讀書者當將此身葬在此書中,行住坐臥,念念在此,誓以必曉徹為期。看外面有甚事,我也不管,衹恁一心在書上,方謂之善讀書。若但欲來人面前說得去,不求自熟,如此濟得甚事!須是着起精神,字字與他看過。不惟念得正文註字,要自傢暗地以俗語解得,方是。如今自傢精神都不曾與書相入,念本文註字猶記不得,如何曉得!」卓。僩同。
「讀書,須立下硬寨,定要通得這一書,方看第二書。若此書既曉未得,我寧死也不看那個!如此立志,方成工夫。」郭德元言:「記書不得。」曰:「公不可欲速,且讀一小段。若今日讀不得,明日又讀;明日讀不得,後日又讀,須被自傢讀得。若衹記得字義訓釋,或其中有一兩字漏落,便是那腔子不曾填得滿,如一個物事欠了尖角處相似。少間自傢做出文字,便也有所欠缺,不成文理。嘗見蕃人及武臣文字,常不成文理,便是如此。他心中也知得要如此說,衹是字義有所欠缺,下得不是。這個便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之患。是他心有所蔽,故如此。司馬遷史記用字也有下得不是處。賈誼亦然,如治安策說教太子處雲:『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這下面承接,便用解說此義;忽然掉了,卻說上學去雲:『學者所學之官也。』又說『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一段了,卻方說上太子事,雲『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雲雲,都不成文義,更無段落。他衹是乘纔快,胡亂寫去,這般文字也不可學。董仲舒文字卻平正,衹是又睏。董仲舒匡衡劉嚮諸人文字,皆善弱無氣焰。司馬遷賈生文字雄豪可愛,衹是逞快,下字時有不穩處,段落不分明。匡衡文字卻細密,他看得經書極子細,能嚮裏做工夫,衹是做人不好,無氣節。仲舒讀書不如衡子細,疏略甚多,然其人純正開闊,衡不及也。」又曰:「荀子云:『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誦數,即今人讀書記遍數也,古人讀書亦如此。衹是荀卿做得那文字不帖律處也多。」僩。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於日間閑言語省得一兩句,閑人客省見得一兩人,也濟事。若渾身都在鬧場中,如何讀得書!人若逐日無事,有見成飯吃,用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一二年,何患不進!」僩。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七
朱子十四
訓門人五
黃直卿會看文字,衹是氣象少,間或又有看得不好處。文蔚。
因說正思小學字訓,直卿雲:「此等文字亦難做,如『中』,衹說得無倚之中,不曾說得無過不及之中。」曰:「便是此等文字難做,如『仁』,衹說得偏言之仁,不曾說得包四者之仁。」至。若海錄雲:「一部大爾雅。」
先生聞程正思死,哭之哀。賀孫。
有程正思一學生來謁,坐定,蹙額雲:「正思可惜!有骨肋,有志操。若看道理,也粗些子在。」自修。
問功夫節目次第。曰:「尋常與學者說做工夫甚遲鈍,但積纍得多,自有貫通處。且如論孟,須從頭看,以正文為正,卻看諸傢說狀得正文之意如何。且自平易處作工夫,觸類有得,則於難處自見得意思。如『養氣』之說,豈可驟然理會?候玩味得七篇了,漸覺得意思。如一件木頭,須先?削平易處,至難處,一削可除也。今不先治平易處,而徒用力於其所難,所以未有得而先自睏也。」以下訓謨。
問:「謨於鄉麯,自覺委靡隨順處多,恐不免有同流合污之失。」曰:「『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處鄉麯,固要人情周盡;但須分別是非,不要一面隨順,失了自傢。天下事,衹有一個是,一個非;是底便是,非底便非。」問:「是非自有公論?」曰:「如此說,便不是了。是非衹是是非,如何是非之外,更有一個公論?纔說有個公論,便又有個私論也!此卻不可不察。」
「謨於私欲,未能無之。但此意萌動時,卻知用力剋除,覺方寸纍省,頗勝前日,更當如何?」曰:「此衹是強自降伏,若未得天理純熟,一旦失覺察,病痛出來,不可不知也。」問:「五峰所謂『天理人欲同行異情』,莫須這裏要分別否?」曰:「『同行異情』,衹如饑食渴飲等事,在聖賢無非天理,在小人無非私欲,所謂『同行異情』者如此。此事若不曾尋着本領,衹是說得他名義而已。說得名義盡分曉,畢竟無與我事。須就自傢身上實見得私欲萌動時如何,天理發見時如何,其間正有好用工夫處。蓋天理在人,?萬古而不泯;任其如何蔽錮,而天理常自若,無時不自私意中發出,但人不自覺。正如明珠大貝,混雜沙礫中,零零星星逐時出來。但衹於這個道理發見處,當下認取,簇合零星,漸成片段。到得自傢好底意思日長月益,則天理自然純固;嚮之所謂私欲者,自然消靡退散,久之不復萌動矣。若專務剋治私欲,而不能充長善端,則吾心所謂私欲者日相鬥敵,縱一時按伏得下,又當復作矣。初不道隔去私意後,別尋一個道理主執而行;纔如此,又衹是自傢私意。衹如一件事,見得如此為是,如此為非,便從是處行將去,不可衹恁休。誤了一事,必須知悔,衹這知悔處便是天理。孟子說『牛山之木』,既曰『若此其濯濯也』,又曰『萌櫱生焉』;既曰『旦晝梏亡』,又曰『夜氣所存』。如說『求放心』,心既放了,如何又求得?衹為這些道理根於一性者,渾然至善,故發於日用者,多是善底。道理衹要人自識得,雖至惡人,亦衹患他頑然不知省悟;若心裏稍知不穩,便從這裏改過,亦豈不可做好人?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衹是去着這些子,存,衹是存着這些子,學者所當深察也。」謨再三稱贊。先生曰:「未可如此便做領略過去。有些說話,且留在胸次烹治鍛煉,教這道理成熟。若衹一時以為說得明白,便道是了,又恐衹做一場話說。」
寒泉之別,請所以教。曰:「議論衹是如此,但須務實。」請益。曰:「須是下真實工夫。」未幾,復以書來,曰:「臨別所說務實一事,途中曾緻思否?今日學者不能進步,病痛全在此處,不可不知也!」
既受詩傳,並力抄錄,頗疏侍教。先生曰:「朋友來此,多被册子睏倒,反不曾做得工夫。何不且過此說話?彼皆紙上語爾。有所面言,資益為多。」又問:「與周茂元同邸,所論何事?」曰:「周宰雲:『先生著書立言,義理精密。既得之,熟讀深思,從此力行,不解有差。』」曰:「周宰纔質甚敏,衹有些粗疏,不肯去細密處求,說此便可見。載之簡牘,縱說得甚分明,那似當面議論,一言半句,便有通達處?所謂『共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若說到透徹處,何止十年之功也!」
問:「未知學問,知有人欲,不知有天理;既知學問,則剋己工夫有着力處。然應事接物之際,苟失存主,則心不在焉;及既知覺,已為間斷。故因天理發見而收合善端,便成片段。雖承見教如此,而工夫最難。」曰:「此亦學者常理,雖顔子亦不能無間斷。正要常常點檢,力加持守,使動靜如一,則工夫自然接續。」問:「中庸或問所謂『誠者物之終始』,以理之實而言也;『不誠無物』,以此心不實而言也。謂此心不存,則見於行事雖不悖理,亦為不實,正謂此歟?」曰:「大學所謂『知至、意誠』者,必須知至,然後能誠其意也。今之學者衹說操存,而不知講明義理,則此心憒憒,何事於操存也!某嘗謂『誠意』一節,正是聖、凡分別關隘去處。若能誠意,則是透得此關後,滔滔然自在,去為君子;不然,則崎嶇反側,不免為小人之歸也。」「緻知所以先於誠意者,如何?」曰:「緻知者,須是知得盡,尤要親切。尋常衹將『知至』之『至』作『盡』字說,近來看得合是作『切至』之『至』。知之者切,然後貫通得誠意底意思,如程先生所謂『真知』者是也。」
舜弼以書來問仁,及以仁義禮智與性分形而上下。先生答書略曰:「所謂仁之德,即程子『𠔌種』之說,愛之理也。愛乃仁之已發,仁乃愛之未發。若於此認得,方可說與天地萬物同體。不然,恐無交涉。仁義禮智,性之大目,皆形而上者,不可分為二也。」因雲:「舜弼為學,自來不切己體認,卻衹是尋得三兩字來撐拄,亦衹說得個皮殼子。」。
日同舜弼遊屏山歸,因說山園甚佳。曰:「園雖佳,而人之志則荒矣!」方子。
問:「尋常於存養時,若擡起心,則急迫而難久;纔放下,則又散緩而不收,不知如何用工方可?」曰:「衹是君元不曾放得下也。」以下訓柄。
問:「凡人之心,不存則亡,而無不存不亡之時;故一息之頃不加提省之力,則淪於亡而不自覺。天下之事,不是則非,而無不是不非之處;故一事之微,不加精察之功,則陷於惡而不自知。柄近見如此,不知如何?」曰:「道理固是如此,然初學後亦未能便如此也。」
魏元壽問大學。先生因雲:「今學者不會看文章,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己說;衹藉聖人言語做起頭,便自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不可不戒。」又云:「近有一學者來,欲說『皇極』。某令他說看,都不相近,衹做一個『大中』字說了,便更無可說處。不知自孔孟以後千數百年間,讀書底更不仔細把聖人言語略思量看是如何。且人一日間,此心是起多少私意,起多少計較,都不會略略回心轉意去看,把聖賢思量,不知是在天地間做甚麽也!」時舉。訓椿。
「學者精神短底,看義理衹到得半途,便以為前面沒了。」必大曰:「若工夫不已,亦須有嚮進。」曰:「須知得前面有,方肯做工夫。今之學者,大概有二病:一以為古聖賢亦衹此是了,故不肯做工夫;一則自謂做聖賢事不得,不肯做工夫。」以下訓必大。
拜違,先生曰:「所當講者,亦略備矣。更宜愛惜光陰,以副願望。」又曰:「別後正好自做工夫,趲積下。一旦相見,庶可舉出商量,勝如旋來理會。」
必大初見,曰:「必大日來讀大學之書,見得與己分上益親切,字字句句皆己合做底事。但雖見得道理合如此,然反而?括其念慮踐履之間,卻有未能如此者。蓋緣嚮來自待,未免有失之姑息處。始謂氣習物欲之蔽,不能頓革,當以漸銷鑠之而已。不知病根未盡除,則為善去惡之際固已為之係纍,不能勇决。操存少懈,則其隱伏於中者往往紛起,而不自覺其動於惡者,固多有之。今須是將此等意思便與一刀兩斷,勿復凝滯。於道理合如此處便擔當着做,不得遲疑,庶可補既往之過,緻日新之功。如何?」曰:「要得如此。」必大又曰:「嚮因子夏『大德、小德』之說,遂衹知於事之大者緻察,而於小者苟且放過。德之不修,實此為病。張子曰:『纖惡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惡未盡,雖善必粗矣。』學者須是毫發不得放過,德乃可進。」曰:「若能如此,善莫大焉。以小惡為無傷,是誠不可。」
某一生與人說話多矣。會看文字,曉解明快者,卻是吳伯豐。方望此人有所成就,忽去年報其死,可惜!可惜!若稍假之年,其進未可量也。伯豐有才氣,為學精苦,守官治事皆有方法。僩。
「吳伯豐好個人,近日死了,可惜!頗留意,也展托得開。江西如萬正淳亦純實,衹是昏鈍,與他說,都會不得。」因問:「『展托得開』,嚮來明道有此語,莫是擴充得去否?」曰:「適說吳伯豐,衹是據他纔也展托得行。渠與瀋是親,近日力要收拾,它更不為屈,可取。」德明。
問:「嘗讀何書?」曰:「讀語孟。」曰:「如今看一件書,須是着力至誠去看一番,將聖賢說底一句一字都理會過。直要見聖賢語脈所在,這一句一字是如何道理,及看聖賢因何如此說。直是用力與他理會,如做冤讎相似,理會教分曉,然後將來玩味,方盡見得意思出來。若是泛濫看過,今次又見是好,明次又見是好,終是無功夫,不得力。」以下訓。
議論中譬如常有一條綫子纏縛,所以不索性,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見得,便自一言半句,斷得分明。
先生問與伯豐、正淳:「此去做甚工夫?」伯豐曰:「政欲請教,先易後詩,可否?」曰:「既嘗讀詩,不若先詩後易。」曰:「亦欲看詩。」曰:「觀詩之法,且虛心熟讀尋繹之,不要被舊說粘定,看得不活。伊川解詩,亦說得義理多了。詩本衹是恁他說話,一章言了,次章又從而嘆詠之,雖別無義,而意味深長。不可於名物上尋義理。後人往往見其言衹如此平淡,衹管添上義理,卻窒塞了他。如一源清水,衹管將物事堆積在上,便壅隘了。某觀諸儒之說。唯上蔡雲『詩在識六義體面,卻諷味以得之』,深得詩之綱領,他人所不及。所謂『以意逆志』者,逆,如迎待之意。若未得其志,衹得待之,如『需於酒食』之義。後人讀詩,便要去捉將志來,以至束縛之。呂氏詩記有一條收數說者,卻不定。雲,此說非詩本意,然自有個安頓用得他處,今一概存之。正如一多可的人,來底都是,如所謂『要識人情之正』。夫『詩可以觀』者,正謂其間有得有失,有黑有白,若都是正,卻無可觀。今不若且置小序於後,熟讀正文。如收得一詩,其間說香,說白,說寒時開,雖無題目,其為梅花詩必矣。每日看一經外,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四書,自依次序循環看。然史亦不可不看。若衹看通鑒,通鑒都是連長記去,一事衹一處說,別無互見;又散在編年,雖是大事,其初卻小,後來漸漸做得大。故人初看時不曾着精神,衹管看嚮後去,卻記不得,不若先草草看正史一過。正史各有傳,可見始末,又有他傳可互考,所以易記。每看一代正史訖,卻去看通鑒。亦須作綱目,隨其大事札記某年有某事之類,準春秋經文書之。溫公亦有本朝大事記,附稽古錄後。」
先生問及二友:「俱嘗看易傳,看得如何是好?何處是緊要?看得愛也不愛?愛者是愛他甚處?」等各對訖。先生曰:「如此,衹是鶻盧提看,元不曾實得其味。此書自是難看,須經歷世故多,識盡人情物理,方看得入。蓋此書平淡,所說之事,皆是見今所未嘗有者。如言事君及處事變患難處,皆未嘗當着,可知讀時無味。蓋他說得闊遠,未有底事,預包在此。學者須先讀詩書他經,有個見處,及曾經歷過此等事,方可以讀之,得其無味之味,此初學者所以未可便看。某屢問讀易傳人,往往皆無所得,可見此書難讀。如論語所載,皆是事親、取友、居鄉黨,目下便用得者,所言皆對着學者即今實事。孟子每章先言大旨了,又自下註腳。大學則前面三句總盡致知、格物而下一段綱目;『欲明明德』以下一段,又總括了傳中許多事;一如鎖子骨,纔提起,便總統得來。所以教學者且看二三書。若易傳,則卒乍裏面無提起處。蓋其間義理闊多,伊川所自發,與經文又似隔一重皮膜,所以看者無個貫穿處。蓋自孔子所傳時,解『元亨利貞』已與文王之詞不同,伊川之說又與經文不相着。讀者須是文王自作文王意思看,孔子自作孔子意思看,伊川自作伊川意思看。況易中所言事物,已是譬喻,不是實指此物而言,固自難曉。伊川又別發明出義理來。今須先得經文本意了,則看程傳,便不至如門扇無臼,轉動不得。亦是一個大底胸次,識得世事多者,方看得出。大抵程傳所以好者,其言平正,直是精密,無少過處,不比他處有抑揚,讀者易發越。如上蔡論語,義理雖未盡,然人多喜看,正以其說有過處,啓發得人,看者易入。若程傳,則不見其抑揚,略不驚人,非深於義理者未易看也。」人傑錄略,見易類。
淳鼕至以書及自警詩為贄見。翌日入郡齋,問功夫大要。曰:「學固在乎讀書,而亦不專在乎讀書。公詩甚好,可見亦曾用工夫。然以何為要?有要則三十五章可以一貫。若皆以為要,又成許多頭緒,便如東西南北禦寇一般。」曰:「晚生妄意未知折衷,惟先生教之。」先生問:「平日如何用工夫?」曰:「衹就己上用工夫。」「己上如何用工夫?」曰:「衹日用間察其天理、人欲之辨。」「如何察之?」曰:「衹就秉彝良心處察之。」曰:「心豈直是發?莫非心也。今這裏說話也是心,對坐也是心,動作也是心。何者不是心?然則緊要着力在何處?」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縷縷言曰:「凡看道理,須要窮個根源來處。如為人父,如何便止於慈?為人子,如何便止於孝?為人君,為人臣,如何便止於仁,止於敬?如論孝,須窮個孝根原來處;論慈,須窮個慈根原來處。仁敬亦然。凡道理皆從根原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不可衹道我操修踐履便了。多見士人有謹守資質好者,此固是好。及到講論義理,便偏執己見,自立一般門戶,移轉不得,又大可慮。道理要見得真,須是表裏首末,極其透徹,無有不盡;真見得是如此,决然不可移易,始得。不可衹窺見一班半點,便以為是。如為人父,須真知是决然止於慈而不可易;為人子,須真知是决然止於孝而不可易。善,須真見得是善,方始决然必做;惡,須真見得是惡,方始决然必不做。如看不好底文字,固是不好,須自傢真見得是不好;好底文字固是好,須自傢真見得是好。聖賢言語,須是真看得十分透徹,如從他肚裏穿過,一字或輕或重移易不得,始是。看理徹,則我與理一。然一下未能徹,須是浹洽始得。這道理甚活,其體渾然,而其中粲然。上下數千年,真是昭昭在天地間,前聖後聖相傳,所以斷然而不疑。夫子之所教者,教乎此也;顔子之所樂者,樂乎此也。圓轉處盡圓轉,直截處盡直截。先知所以覺後知,先覺所以覺後覺。」問:「顔子之樂,衹是天地間至富至貴底道理樂去。樂可求之否?」曰:「非也。此一下未可便知,須是窮究萬理,要令極徹。」已而曰:「程子謂:『將這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顔子樂處。這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一,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以下訓淳。饒錄作五段。
問:「日用間今且如何用工夫?」曰:「大綱衹是恁地。窮究根原來處,直要透徹。又且須『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二句為要。」
「『擇善而固執之』,如緻知、格物,便是擇善;誠意、正心、修身,便是固執;衹此二事而已。」淳舉南軒謂:「知與行互相發。」曰:「知與行須是齊頭做,方能互相發。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緻知』,下『須』字『在』字,便是皆要齊頭着力,不可道知得了方始行。有一般人盡聰明,知得而行不及,是資質弱;又有一般人盡行得而知不得。」因問:「淳資質懦弱,行意常緩於知,剋己不嚴,進道不勇,不審何以能嚴能勇?」曰:「大綱亦衹是適間所說。於那根原來處真能透徹,這個自都了。」
問:「靜坐觀書,則義理浹洽;到幹事後,看義理又生;如何?」曰:「衹是未熟。」
問:「看道理,須尋根原來處,衹是就性上看否?」曰:「如何?」曰:「天命之性,萬理完具;總其大目,則仁義禮智,其中遂分別成許多萬善。大綱衹如此,然就其中須件件要徹。」曰:「固是如此,又須看性所因是如何?」曰:「當初天地間元有這個渾然道理,人生稟得便是性。」曰:「性衹是理,萬理之總名。此理亦衹是天地間公共之理,稟得來便為我所有。天之所命,如朝廷指揮差除人去做官;性如官職,官便有職事。」
天下萬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殺定合做甚底事。聖賢教人,也不曾殺定教人如何做。衹自傢日用間,看甚事來便做工夫。今日一樣事來,明日又一樣事來,預定不得。若指定是事親,而又有事長;指定是事長,而又有事君。衹日用間看有甚事來,便做工夫。
這道理不是如堆金積寶在這裏,便把分付與人去,亦衹是說一個路頭,教人自去討。討得便是自底,討不得也無奈何。須是自着力,着些精彩去做,容易不得。
譬如十裏地頭,自傢行到五裏,見人說十裏地頭事,便把為是,更不進去。那人說固不我欺,然自傢不親到那裏,不見得真,終是信不過。
須是理會得七八分功夫了,被人决一决,便有益;說十分話,便領得。若不曾做工夫,雖說十分話,亦了不得。
若道生做一世人,不可泛泛隨流,須當了得人道,便有可望。若道不如且過了一生,更不在說。須思量到如何便超凡而達聖,今日為鄉人,明日為聖賢,如何會到此,便一聳拔!聳身着力言。如此,方有長進。若理會得也好,理會不得也好,便悠悠了!
讀書理會一件了,又一件。不止是讀書,如遇一件事,且就這事上思量合當如何做,處得來當,方理會別一件。書不可衹就皮膚上看,事亦不可衹就皮膚上理會。天下無書不是合讀底,無事不是合做底。若一個書不讀,這裏便缺此一書之理;一件事不做,這裏便缺此一事之理。大而天地陰陽,細而昆蟲草木,皆當理會。一物不理會,這裏便缺此一物之理。
天下無不可說底道理。如為人謀而忠,朋友交而信,傳而習,亦都是眼前底事,皆可說。衹有一個熟處說不得。除了熟之外,無不可說者。未熟時,頓放這裏又不穩帖,拈放那邊又不是。然終不成住了,也須從這裏更着力始得。到那熟處,頓放這邊也是,頓放那邊也是,七顛八倒無不是,所謂「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左右逢其原」。譬如梨柿,生時酸澀吃不得,到熟後,自是一般甘美。相去大遠,衹在熟與不熟之間。宇錄同。
謂淳曰:「大學已是讀過書,宜朝夕常常溫誦勿忘。」
講究義理,不下得工夫也不得;如舉業不下得功夫,也不解精。老蘇年已壯方學文,煞用力,到所謂「若人之言固當然者」,這處便是悟。做文章合當如此,亦衹是熟,便如此。恰如自傢們講究義理到熟處,悟得為人父,確然是止於慈;為人子,確然是止於孝。老蘇文豪傑,衹是熟。子由取他便遠。
問:「看文字衹就本句,固是見得古人本意。然不推廣之,則用處又易得不相浹,如何?」曰:「須是本句透熟,方可推。若本句不透熟,不惟推便錯,於未推時已錯了!」
學,則處事都是理;不學,則看理便不恁地周匝,不恁地廣大,不恁地細密。然理亦不是外面硬生道理,衹是自傢固有之理。「堯舜性之」,此理元無失;「湯武反之」,已有些子失,但復其舊底,學衹是復其舊底而已。蓋嚮也交割得來,今卻失了,可不汲汲自修而反之乎!此其所以為急。不學,則衹是硬堤防,處事不見理,一嚮任私意;平時卻也勉強去得,到臨事變,便亂了。
問:「持敬緻知,互相發明否?」曰:「古人如此說,必須是如此。更問他發明與不發明要如何?古人言語寫在册子上,不解錯了。衹如此做工夫,便見得滋味。不做持敬,衹說持敬作甚?不做緻知,衹說緻知作甚?譬如他人做得飯熟,盛在碗裏,自是好吃,不解毒人,是定。自傢但吃將去,便知滋味,何用問人?不成自傢這一邊做得些小持敬工夫,計會那一邊緻知發明與未發明;那一邊做得些小緻知工夫,又來計會這一邊持敬發明與未發明。如此,有甚了期?」季文問:「持敬、緻知,莫是並行而不相礙否?」曰:「也不須如此,都要做將去。」
看道理須要就那大處看,便前面開闊。不要就壁角裏,地步窄,一步便觸,無處去了。而今且要看天理人欲,義利公私,分別得明,將自傢日用底與他勘驗,須漸漸有見處,前頭漸漸開闊。那個大壇場,不去上面做,不去上面行,衹管在壁角裏,縱理會得一句,衹是一句透,道理小了。如破斧詩,須看那「周公東徵,四國是皇」,見得周公用心始得。
諸友問疾,請退。先生曰:「堯卿安卿且坐。相別十年,有甚大頭項工夫,大頭項疑難,可商量處?」淳曰:「數年來見得日用間大事小事分明,件件都是天理流行,無一事不是合做底,更不容挨推閃避。撞着這事,以理斷定,便小心盡力做到尾去。兩三番後,此心磨颳出來,便漸漸堅定。雖有大底,不見其為大;難底,不見其為難;至磽確至勞苦處,不見其為磽確勞苦;橫逆境界,不見其有憾恨底意;可愛羨難割捨底,不見其有粘滯底意。見面前衹是理,覺如水到船浮,不至有甚慳澀;而夫子與點之意,顔子樂底意,漆雕開信底意,中庸鳶飛魚躍底意,周子灑落及程子活潑潑底意,覺見都在面前,真個是如此!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亦無一節文非天理流行。易三百八十四爻時義,便正是就日用上剖析個天理流行底條目。前聖後哲,都是一揆。而其所以為此理之大處,卻衹在人倫;而身上工夫切要處,卻衹在主敬。敬則此心常惺惺,大綱卓然不昧,天理無時而不流行。而所以為主敬工夫,直時不可少時放斷。心常敬,則常仁。」先生曰:「恁地泛說也容易。」久之,曰:「衹恐勞心落在無涯可測之處。」因問:「嚮來所呈與點說一段如何?」曰:「某平生便是不愛人說此話。論語一部自『學而時習之』至『堯曰』,都是做工夫處。不成衹說了『與點』,便將許多都掉了。聖賢說事親便要如此,事君便要如此,事長便要如此,言便要如此,行便要如此,都是好用工夫處。通貫浹洽,自然見得在面前。若都掉了,衹管說『與點』,正如吃饅頭,衹撮個尖處,不吃下面餡子,許多滋味都不見。嚮來此等無人曉得,說出來也好。今說得多了,都是好笑,不成模樣!近來覺見說這樣話,都是閑說,不是真積實見。昨廖子晦亦說『與點』及鬼神,反復問難,轉見支離沒合殺了。聖賢教人,無非下學工夫。一貫之旨,如何不便說與曾子,直待他事事都曉得,方說與他?子貢是多少聰明!到後來方與說:『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此意是如何?萬理雖衹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百緒都理會,四面湊合來,自見得是一理。不去理會那萬理,衹管去理會那一理,說『與點』,顔子之樂如何。程先生語錄事事都說,衹有一兩處說此,何故說得恁地少?而今學者何故說得恁地多?衹是空想象。程先生曰:『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衹要義理栽培。』恐人不曉栽培,更說『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呂晉伯問伊川:『語孟,且將緊要處理會如何?』伊川曰:「固是好。若有所得,終不浹洽。』後來晉伯終身坐此病,說得孤單,入禪學去。聖賢立言垂教,無非着實。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如『尊德性而道問學,緻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如『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等類,皆一意也。大抵看道理,要得寬平廣博,平心去理會。若實見得,衹說一兩段,亦見得許多道理。不要將一個大底言語都來罩了,其間自有輕重不去照管,說大底說得太大,說小底又說得都無巴鼻。如昨日說破斧詩,恐平日恁地枉用心處多。」淳曰:「昨聞先生教誨,其他似此樣處,無所疑矣。」曰:「學問不比做文字,不好便改了。此卻是分別善惡邪正,須要十分是當,方與聖賢契合。如破斧詩,恁地說也不錯,衹是不好。說得一角,不落正腔窠,喎斜了。若恁地看道理淺了,不濟事。恰似撐船放淺處,不嚮深流,運動不得,須是運動遊泳於其中。」淳又曰:「聖人千言萬語,都是日用間本分合做底工夫。衹是立談之頃,要見總會處,未易以一言决。」曰:「不要說總會。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文便是要一一去用工,何曾說總會處?又如『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以道,便是要一一用工;到自得,方是總會處。如顔子『剋己復禮』,亦須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成衹守個剋己復禮,將下面許多都除了!如公說易,衹大綱說個三百八十四爻皆天理流行。若如此,一部周易衹一句便了;聖人何故作許多十翼,從頭說『大哉幹元』雲雲,『至哉坤元』雲雲?聖賢之學,非老氏之比。老氏說『通於一,萬事畢』,其他都不說。少間又和那一都要無了,方好。學者固是要見總會處。而今衹管說個總會處,如『與點』之類,衹恐孤單沒合殺,下梢流入釋老去,如何會有『詠而歸』底意思!」義剛同。
晚再入臥內,淳稟曰:「適間蒙先生痛切之誨,退而思之,大要『下學而上達』。『下學而上達』,固相對是兩事,然下學卻當大段多着工夫。」曰:「聖賢教人,多說下學事,少說上達事。說下學工夫要多也好,但衹理會下學,又局促了。須事事理會過,將來也要知個貫通處。不要理會下學,衹理會上達,即都無事可做,恐孤單枯燥。程先生曰:『但是自然,更無玩索。』既是自然,便都無可理會了。譬如耕田,須是下了種子,便去耘鋤灌溉,然後到那熟處。而今衹想象那熟處,卻不曾下得種子,如何會熟?如『一以貫之』,是聖人論到極處了。而今衹去想象那一,不去理會那貫;譬如討一條錢索在此,都無錢可穿。」又問:「為學工夫,大概在身則有個心,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外則目視耳聽,手持足履,在事則自事親事長以至於待人接物,灑埽應對,飲食寢處,件件都是合做工夫處。聖賢千言萬語,便衹是其中細碎條目。」曰:「講論時是如此講論,做工夫時須是着實去做。道理聖人都說盡了。論語中有許多,詩書中有許多,須是一一與理會過方得。程先生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如何而為孝,如何而為忠,以至天地之所以高厚,一物之所以然,都逐一理會,不衹是個一便都了。」鬍叔器因問:「下學莫衹是就切近處求否?」曰:「也不須恁地揀,事到面前,便與他理會。且如讀書:讀第一章,便與他理會第一章;讀第二章,便與他理會第二章。今日撞着這事,便與他理會這事;明日撞着那事,便理會那事。萬事衹是一理,不成衹揀大底要底理會,其他都不管。譬如海水,一灣一麯,一洲一渚,無非海水。不成道大底是海水,小底不是。程先生曰:『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纍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又曰:『自一身之中以至萬物之理,理會得多,自當豁然有個覺處。』今人務博者,卻要盡窮天下之理;務約者又謂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此皆不是。且如一百件事,理會得五六十件了,這三四十件雖未理會,也大概可曉了。某在漳州有訟田者,契數十本,自崇寧起來,事甚難考。其人將正契藏了,更不可理會,某但索四畔衆契比驗,四至昭然。及驗前後所斷,情偽更不能逃。」又說:「嘗有一官人斷爭田事,被某掇了案,其官人卻來那穿款處考出。窮理亦衹是如此。」義剛同。
先生召諸友至臥內,曰:「安卿更有甚說話?」淳曰:「兩日思量為學道理:日用間做工夫,所以要步步縝密者,蓋緣天理流行乎日用之間,千條萬緒,無所不在,故不容有所欠缺。若工夫有所欠缺,便於天理不湊得着。」曰:「也是如此。理衹在事物之中。做功夫須是密,然亦須是那疏處斂嚮密,又就那密處展放開。若衹拘要那縝密處,又卻局促了。」問:「放開底樣子如何?」曰:「亦衹是見得天理是如此,人欲是如此,便做將去。」「李丈說:『廖倅惠書有雲:「無時不戒慎恐懼,則天理無時而不流行;有時而不戒慎恐懼,則天理有時而不流行。」』此語如何?」曰:「不如此,也不得。然也不須得將戒慎恐懼說得太重,也不是恁地驚恐。衹是常常提撕,認得這物事,常常存得不失。今人衹見他說得此四個字重,便作臨事驚恐看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曾子亦衹是順這道理,常常恁地把捉去。義剛錄作:「恁地兢謹把捉去,不成便恁地驚恐。學問衹是要此心常存。」若不用戒慎恐懼,而此理常流通者,惟天地與聖人耳。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亦衹是此心常存,理常明,故能如此。賢人所以異於聖人,衆人所以異於賢人,亦衹爭這些子境界,存與不存而已。常謂人無有極則處,便是堯舜周孔,不成說我是從容中道,不要去戒慎恐懼!他那工夫,亦自未嘗得息。義剛錄此下云:「良久,復問安卿:『適來所說天理、人欲,正謂如何?』對曰:『天下事事物物,無非是天理流行。』曰:『如公所說,衹是想象個天理流行,卻無下面許多工夫。』」子思說『尊德性』,又卻說『道問學』;『緻廣大』,又卻說『盡精微』;『極高明』,又卻說『道中庸』;『溫故』,又卻說『知新』;『敦厚』,又卻說『崇禮』,這五句是為學用功精粗,全體說盡了。如今所說,卻衹偏在『尊德性』上去,揀那便宜多底占了,無『道問學』底許多工夫。義剛錄作:「無緊要看了。」恐衹是占便宜自了之學,出門動步便有礙,做一事不得。今人之患,在於徒務末而不究其本。然衹去理會那本,而不理會那末,義剛作「揚下了那末」。亦不得。時變日新而無窮,安知他日之事,非吾輩之責乎?若是少間事勢之來,當應也衹得應。若衹是自了,便待工夫做得二十分到,終不足以應變。到那時,卻怕人說道不能應變,也牽強去應,應得便衹成杜撰,便衹是人欲,又有誤認人欲作天理處。若應變不合義理,則平日許多工夫,依舊都是錯了。吾友僻在遠方,無師友講明,又不接四方賢士,又不知遠方事情,又不知古今人事之變,這一邊易得暗昧了。一日之間,事變無窮,小而一身有許多事,一傢又有許多事,大而一國,又大而天下,事業恁地多,都要人與他做。不是人做,卻教誰做?不成我衹管得自傢!若將此樣學問去應變,如何通得許多事情,做出許多事業?學者須是立定此心,泛觀天下之事,精粗巨細,無不周遍。下梢打成一塊,亦是一個物事,方可見於用。不是揀那精底放在一邊,粗底放在一邊。嘗見鬍文定答曾吉甫書有『人衹要存天理,去人欲』之論,後面一嚮稱贊,都不與之分析,此便是前輩不會為人處。此處正好捉定與他剖判始得。所謂『天理人欲』,衹是一個大綱如此,下面煞有條目。須是就事物上辨別那個是天理,那個是人欲;不可恁地空說,將大綱來罩卻,籠統無界分。恐一嚮暗昧,更動不得。如做器具,固是教人要做得好,不成要做得不好!好底是天理,不好底是人欲。然須是較量所以好處,如何樣做方好,始得。義剛錄雲:「然亦大概是如此。如做這湯瓶,須知是如何地是好,如何地是不好。而今衹儱侗說道好,及我問你好處是如何時,你卻又不曉,如何恁地得!」今且將平日看甚書中,見得古人做甚事,那處是,那處不是,那處可疑,那處不可疑,自見得又看是如何。於平日做底事,甚麽處是,舉數段來,便見得所以為天理,所以為人欲。」淳因舉嚮年居喪,喪事重難,自始至終,皆自擔當,全無分文責備捨弟之意。曰:「此也是合做底。」淳曰:「到臨葬時,同居尊長皆以年月不利為說,淳皆無所徇。但治壙事辦,則卜一日為之。」曰:「此樣天理,又是硬了。」李丈曰:「亦是尊長說得下。」曰:「幸而無齟齬耳。若有不能相從,則少加委麯,亦無妨。」淳曰:「大祥次日,族中尊長為酒食之會,淳走避之。後來聞尊長鎮日相尋,又令人皇恐!如何?」曰:「不吃也好,然此亦無緊要。禮:『君賜之食,則食之;父之友食之,則食之,不避粱肉。』某始嘗疑此。後思之,衹是當時一食,後依舊不食爾。父之友既可如此,則尊長之命,一食亦無妨。若有酒醴,則辭。」義剛同。
是夜再召淳與李丈入臥內,曰:「公歸期不久,更有何較量?」淳讀與點說。曰:「大概都是,亦有小小一兩處病。」又讀廖倅書所難與點說。先生曰:「有得有失。」又讀淳所回廖倅書。先生曰:「天下萬物當然之則,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頭處。今所說,固是如此。但聖人平日也不曾先說個天理在那裏,方教人做去湊。衹是說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到那有見處。」淳曰:「因做工夫後,見得天理也無妨。衹是未做工夫,不要先去討見天理否?」曰:「畢竟先討見天理,立定在那裏,則心意便都在上面行,易得將下面許多工夫放緩了。孔門惟顔子曾子漆雕開曾點見得這個道理分明。顔子固是天資高,初間『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亦自討頭不着。從『博文約禮』做來,『欲罷不能,竭吾纔』,方見得『如有所立卓爾』,嚮來仿佛底,到此都合聚了。曾子初亦無討頭處,衹管從下面捱來捱去,捱到十分處,方悟得一貫。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斯是何物?便是他見得個物事。曾點不知是如何,合下便被他綽見得這個物事。『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方是程先生恁地說。漆雕開較靜,曾點較明爽,亦未見得他無下學工夫,亦未見得他合殺是如何。衹被孟子喚做狂,及觀檀弓所載,則下梢衹如此而已。曾子父子之學自相反,一是從下做到,一是從上見得。子貢亦做得七八分工夫,聖人也要喚醒他,喚不上。聖人不是不說這道理,也不是便說這道理,衹是說之有時,教人有序。子晦之說無頭。如吾友所說從原頭來,又卻要先見個天理在前面,方去做,此正是病處。子晦疑得也是,衹說不出。吾友合下來說話,便有此病;是先見『有所立卓爾』,然後『博文約禮』也。若把這天理不放下相似,把一個空底物,放這邊也無頓處,放那邊也無頓處;放這邊也恐破,放那邊也恐破。這天理說得蕩漾,似一塊水銀,滾來滾去,捉那不着。又如水不沿流?源,合下便要尋其源,鑿來鑿去,終是鑿不得。下學上達,自有次第。於下學中又有次第:緻知又有多少次第,力行又有多少次第。」淳曰:「下學中,如緻知時,亦有理會那上達底意思否?」曰:「非也。緻知,今且就這事上,理會個合做底是如何?少間,又就這事上思量合做底,因甚是恁地?便見得這事道理合恁地。又思量因甚道理合恁地?便見得這事道理原頭處。逐事都如此理會,便件件知得個原頭處。」淳曰:「件件都知得個原頭處,湊合來,便成一個物事否?」曰:「不怕不成一個物事。衹管逐件恁地去,千件成千個物事,萬件成萬個物事,將間自然撞着成一個物事,方如水到船浮。而今且去放下此心,平平恁地做;把文字來平看,不要得高。第一番,且平看那一重文義是如何?第二番,又揭起第一重,看那第二重是如何?第三番,又揭起第二重,看那第三重是如何?看來看去,二十番三十番,便自見得道理有穩處。不可纔看一段,便就這一段上要思量到極,要尋見原頭處。如『天命之謂性』,初且恁地平看過去,便看下面『率性之謂道』;若衹反倒這『天命之謂性』一句,便無工夫看『率性之謂道』了。『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亦且平看過去,便看『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若衹反倒這未發之中,便又無工夫看中節之和了。」又曰:「聖人教人,衹是一法,教萬民及公卿大夫士之子皆如此。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初衹是有兩句。後來又就『父子有親』裏面推說許多,『君臣有義』裏面推說許多。而今見得有親有義合恁地,又見得因甚有親,因甚有義,道理所以合恁地。節節推上去,便自見原頭處。衹管恁地做工夫去,做得合殺,便有采。」又曰:「聖人教人,衹是說下面一截,少間到那田地又挨上些子,不曾直說到上面。『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做得許多,仁自在其中。『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又且『遊於藝』,不成衹一句便了。若衹一句便了,何更用許多說話?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聖人何故不衹存這一句,餘都刪了?何故編成三百篇,方說『思無邪』?看三百篇中那個事不說出來?」又曰:「莊周列禦寇亦似曾點底意思。他也不是專學老子,吾儒書他都看來,不知如何被他綽見這個物事,便放浪去了。今禪學也是恁地。」又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嚮見衆人說得玄妙,程先生說得絮。黃作「忉怛」。後來子細看,方見得衆人說,都似禪了,不似程先生說得穩。」義剛同。
問:「前夜承教誨,不可先討見天理,私心更有少疑,蓋一事各有一個當然之理,真見得此理,則做此事便確定;不然,則此心末梢又會變了。不審如何?」曰:「這自是一事之理。前夜所說,衹是不合要先見一個渾淪大底物攤在這裏,方就這裏放出去做那萬事;不是於事都不顧理,一嚮冥行而已。事親中自有個事親底道理,事長中自有個事長底道理;這事自有這個道理,那事自有那個道理。各理會得透,則萬事各成萬個道理;四面湊合來,便衹是一個渾淪道理。而今衹先去理會那一,不去理會那貫,將尾作頭,將頭作尾,沒理會了。曾子平日工夫,衹先就貫上事事做去到極處,夫子方喚醒他說,我這道理,衹用一個去貫了,曾子便理會得。不是衹要抱一個渾淪底物事,教他自流出去。」義剛同。
淳有問目段子,先生讀畢,曰:「大概說得也好,衹是一樣意思。」義剛錄雲:「先生曰:『末梢自反之說,說「大而化之」做其麽?何故恁地儱侗!』」又曰:「公說道理,衹要撮那頭一段尖底,末梢便要到那『大而化之』極處,中間許多都把做渣滓,不要理會。相似把個利刃截斷,中間都不用了,這個便是大病。曾點漆雕開不曾見他做工夫處,不知當時如何被他逴見這道理。然就二人之中,開卻是要做工夫。『吾斯之未能信』,斯,便是見處;未能信,便是下工夫處。曾點有時是他做工夫,但見得未定。或是他天資高後,被他瞥見得這個物事,亦不可知。雖是恁地,也須低着頭,隨衆從『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底做工夫,襯貼起來方實,證驗出來方穩,不是懸空見得便了。博學、審問五者工夫,終始離他不得。衹是見得後,做得不費力也。如曾子平日用工極是子細,每日三省,衹是忠信傳習底事,何曾說着『一貫』?曾子問一篇都是問喪、祭變禮微細處。想經禮聖人平日已說底,都一一理會了,衹是變禮未說,也須逐一問過。『一貫』之說,夫子衹是謾提醒他。縱未便曉得,且放緩亦未緊要,待別日更一提之。衹是曾子當下便曉得,何曾衹管與他說!如論語中百句,未有數句說此。孟子自得之說,亦衹是說一番,何曾全篇如此說!今卻是懸虛說一個物事,不能得了,衹要那一去貫,不要從貫去到那一;如不理會散錢,衹管要去討索來穿。如此,則中庸衹消『天命之謂「性」』一句,及『無聲無臭至矣』一句便了。中間許多『達孝』、『達德』、『九經』之類,皆是粗跡,都掉卻,不能耐煩去理會了。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衹將一個道理都包了,更不用理會中間許多節目。今須是從頭平心讀那書,許多訓詁名物度數,一一去理會。如禮儀,須自一二三四數至於三百;威儀,須自一百二百三百數至三千;逐一理會過,都恁地通透,始得。若是衹恁懸虛不已,恰似村道說無宗旨底禪樣,瀾翻地說去也得,將來也解做頌,燒時也有捨利,衹是不濟得事!│又曰:「一底與貫底,都衹是一個道理。如將一貫已穿底錢與人,及將一貫散錢與人,衹是一般,都用得,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錢!」義剛同。泳錄雲:「如用一條錢貫一齊穿了。」
問氣弱膽小之病。曰:「公衹去做功夫,到理明而氣自強,而膽自大矣。」
問:「事各有理,而理各有至當十分處。今看得七八分,衹做到七八分處,上面欠了分數。莫是窮來窮去,做來做去,久而且熟,自能長進到十分否?」曰:「雖未能從容,衹是熟後便自會從容。」再三詠一「熟」字。
諸友入侍,坐定,先生目淳申前說,曰:「若把這些子道理衹管守定在這裏,則相似山林苦行一般,便都無事可做了,所謂『潛心大業』者何有哉?」淳曰:「已知病痛,大段欠了下學工夫。」曰:「近日陸子靜門人寄得數篇詩來,衹將顔淵曾點數件事重迭說,其他詩書禮樂都不說。如吾友下學,也衹是揀那尖利底說,粗鈍底都掉了。今日下學,明日便要上達!如孟子,從梁惠王以下都不讀,衹揀告子盡心來說,衹消此兩篇,其他五篇都刪了。緊要便讀,閑慢底便不讀;精底便理會,粗底便不理會。書自是要讀,恁地揀擇不得。如論語二十篇,衹揀那曾點底意思來涵泳,都要蓋了。單單說個『風乎舞雩,詠而歸』,衹做個四時景緻,論語何用說許多事!前日江西朋友來問,要尋個樂處。某說:『衹是自去尋,尋到那極苦澀處,便是好消息。人須是尋到那意思不好處,這便是樂底意思來,卻無不做工夫自然樂底道理。』而今做工夫,衹是平常恁地去理會,不要把做差異看了。粗底做粗底理會,細底做細底理會,不消得揀擇。論語孟子恁地揀擇了,史書及世間粗底書,如何地看得!」義剛同。
諸友揖退,先生留淳獨語,曰:「何故無所問難?」淳曰:「數日承先生教誨,已領大意,但當歸去作工夫。」曰:「此別定不再相見。」淳問曰:「己分上事已理會,但應變處更望提誨。」曰:「今且當理會常,未要理會變。常底許多道理未能理會得盡,如何便要理會變!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裏,且要闊着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今也須如僧傢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關門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通變底聖賢,亦無關門獨坐底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個事理會不得?如中庸『天下國傢有九經』,便要理會許多物事。如武王訪箕子陳洪範,自身之視、聽、言、貌、思,極至於天人之際,以人事則有八政,以天時則有五紀,稽之於卜筮,驗之於庶徵,無所不備。如周禮一部書,載周公許多經國制度,那裏便有國傢當自傢做?衹是古聖賢許多規模,大體也要識。蓋這道理無所不該,無所不在。且如禮樂射御書數,許多周旋升降文章品節之繁,豈有妙道精義在?衹是也要理會。理會得熟時,道理便在上面。又如律歷、刑法、天文、地理、軍旅、官職之類,都要理會。雖未能洞究其精微,然也要識個規模大概,道理方浹洽通透。若衹守個些子,捉定在那裏,把許多都做閑事,便都無事了。如此,衹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人教人要博學!二字力說。須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文武之道,布在方册』;『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聖人雖是生知,然也事事理會過,無一之不講。這道理不是衹就一件事上理會見得便了。學時無所不學;理會時,卻是逐件上理會去。凡事雖未理會得詳密,亦有個大要處;縱詳密處未曉得,而大要處已被自傢見了。今公衹就一綫上窺見天理,便說天理衹恁地樣子,便要去通那萬事,不知如何得。萃百物,然後觀化工之神;聚衆材,然後知作室之用。於一事一義上,欲窺聖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須撒開心胸去理會。天理大,所包得亦大。且如五常之教,自傢而言,衹有個父子夫婦兄弟;纔出外,便有朋友,朋友之中,事已煞多;及身有一官,君臣之分便定,這裏面又煞多事,事事都合講過。他人未做工夫底,亦不敢嚮他說。如吾友於己分上已自見得,若不說與公,又可惜了!他人於己分上不曾見得,泛而觀萬事,固是不得。而今已有個本領,卻衹捉定這些子便了,也不得。如今衹道是持敬,收拾身心,日用要合道理無差失,此固是好。然出而應天下事,應這事得時,應那事又不得。學之大本,中庸大學已說盡了。大學首便說『格物緻知』。為甚要格物緻知?便是要無所不格,無所不知。物格知至,方能意誠、心正、身修,推而至於傢齊、國治、天下平,自然滔滔去,都無障礙。」義剛同。
淳稟曰:「伏承教誨,深覺大欠下學工夫。恐遐陬僻郡,孤陋寡聞,易緻差迷,無從就正。望賜下學說一段,以為朝夕取準。」曰:「而今也不要先討差處,待到那差地頭,便旋旋理會。下學衹是放闊去做,局促在那一隅,便窄狹了。須出四方遊學一遭,這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鬍叔器曰:「遊學四方固好,恐又隨人轉了。」曰:「要我作甚?義剛錄雲:「鬍叔器曰:『恐又被不好底人壞了。』先生曰:『我須是先知得他是甚麽樣人,及見後與他相處,數日便見。若是不合,便去。』」不合便去。若恁地隨人轉,又不如衹在屋裏孤陋寡聞。」義剛同。
先生問淳曰:「安卿須是『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須是開闊,方始展拓。若衹如此,恐也不解十分。」
先生餞席,酒五行,中筵,親酌一杯勸李丈雲:「相聚不過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與淳,曰:「安卿更須出來行一遭。村裏坐,不覺壞了人。昔陳了翁說,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參國手。日久在側,並無所教,但使之隨行攜棋局而已。或人詰其故,國手曰:『彼棋已精,其高着已盡識之矣。但低着未曾識,教之隨行,亦要都經歷一過。』」
臨行拜別,先生曰:「安卿今年已許人書會,鼕間更須出行一遭。」李丈稟曰:「書解乞且放緩,願早成禮書,以幸萬世。」曰:「書解甚易,衹等蔡三哥來便了。禮書大段未也。」
安卿問:「先生前日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個物事閃閃爍爍在那裏』,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捨則亡』,畢竟也須是有個物事。」曰:「操存衹是教你收斂,教你心莫鬍思亂量,幾曾捉定有個物事在那裏!」又問:「『顧諟天之明命』,畢竟是個甚麽?」曰:「此衹是說要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皆衹是見得理如此,不成別有個物事光爍在那裏!」
漳州陳淳會問,方有可答,方是疑。賀孫。
賀孫問:「安卿近得書否?」曰:「緣王子合與他答問,諱他寫將來,以此漳州朋友都無問難來。」因說:「子合無長進,在學中將實錄課諸生,全不識輕重先後。許多學者,近來覺得都不濟事。」賀孫雲:「也是世衰道微,人不能自立,纔做官便顛沛。」曰:「如做官,科舉,皆害事。」或曰:「若在此說得甚好,做卻如此!」曰:「衹緣無人說得好。說得好,乃是知得到;若知得到,雖摩頂至足,也衹是變他不得。」因言:「器之昨寫來問幾條,已答去。今再說來,亦未分曉。公之為仁,公不可與仁比並看。公衹是無私,纔無私,這仁便流行。程先生雲,『唯公為近之』,卻不是近似之『近』。纔公,仁便在此,故云近。猶雲『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不是道在先後上,衹知先後,便近於道。如去其壅塞,則水自流通。水之流通,卻不是去壅塞底物事做出來。水自是元有,衹被塞了,纔除了塞便流。仁自是元有,衹被私意隔了,纔剋去己私,做底便是仁。」賀孫雲:「公是仁之體,仁是理。」曰:「不用恁地說,徒然不分曉。衹要是無私,無私則理無或蔽。今人喜也是私喜,怒也是私怒,哀也是私哀,懼也是私懼,愛也是私愛,惡也是私惡,欲也是私欲。苟能剋去己私,擴然大公,則喜是公喜,怒是公怒,哀、懼、愛、惡、欲,莫非公矣。此處煞係利害。顔子所授於夫子,衹是『剋己復禮為仁』。讀書最忌以己見去說,但欲合己見,不知非本來旨意。須是且就他頭說,說教分明;有不通處,卻以己意較量。」賀孫。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八
朱子十五
訓門人六
先生問伯羽:「如何用功?」曰:「且學靜坐,痛抑思慮。」曰:「痛抑也不得,衹是放退可也。若全閉眼而坐,卻有思慮矣。」又言:「也不可全無思慮,無邪思耳。」以下訓伯羽。
學者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等,多有事在。然初學且須先打迭去雜思慮,作得基址,方可下手。如起屋須有基址,許多梁柱方有頓處。
觀書須寬心平易看,先見得大綱道理了,然後詳究節目。公今如人入大屋,方在一重門外,裏面更有數重門未入未見,便要說他房裏事,如何得!
公大抵容貌語言皆急迫,須打迭了,令心下快活。如一把棼絲,見自棼而未定;纔急下手去拿,愈亂。
人須打迭了心下閑思雜慮。如心中紛擾,雖求得道理,也沒頓處。須打迭了後,得一件方是一件,兩件方是兩件。
公看文字子細,卻是急性,太忙迫,都亂了。又是硬鑽鑿求道理,不能平心易氣看。且用認得定,用玩味寬看。
問:「讀書莫有次序否?餘正叔雲,不可讀,讀則蹉過了。」曰:「論語章短者誠不可讀,讀則易蹉過後章去。若孟子詩書等,非讀不可。蓋它首尾自相應,全籍讀,方見。」問:「伯羽嘗覺固易蹉了。專看,則又易入於硬鑽之弊,如何?」曰:「是不可鑽。書不可進前一步看,衹有退看。譬如以眼看物,欲得其大體邪正麯直,須是遠看方定,若近看愈狹了,不看見。」「凡人謂以多事廢讀書,或曰氣質不如人者,皆是不責志而已!若有志時,那問他事多?那問他氣質不美?」曰:「事多、質不美者,此言雖若未是太過,然即此可見其無志,甘於自暴自棄,過孰大焉!真個做工夫人,便自不說此話。」
蜚卿問:「緻知後,須持養,方力行?」曰:「如是,則今日緻知,明日持養,後日力行!衹持養便是行。正心、誠意豈不是行?但行有遠近,治國、平天下則行之遠耳。」可學。
蜚卿問:「不知某之主一如何?」曰:「凡人須自知,如己吃飯,豈可問他人饑飽!」又問:「或於無事時,更有思量否?」曰:「無事時衹是無事,更思個甚?然人無事時少,有事時多,才思便是有事。」蜚卿曰:「靜時多為思慮紛擾。」曰:「此衹為不主一,人心皆有此病。不如且將讀書程課係縛此心,逐旋行去,到節目處自見功效淺深。大凡理衹在人心中,不在外面。衹為人役役於不可必之利名,故本原固有者,日加昏蔽,豈不可惜!」道夫。
蜚卿欲類仁說看。曰:「不必錄。衹識得一處,他處自然如破竹矣。」道夫。
先生謂蜚卿:「看公所疑,是看論語未子細。這讀書,是要得義理通,不是要做趕課程模樣。若一項未通,且就上思索教通透,方得。初間疑處,衹管看來,自會通解。若便寫在策上,心下便放卻,於心下便無所得。某若有未通解處,自放心不得,朝朝日日,衹覺有一事在這裏。」賀孫。
蜚卿以書謁先生,有棄科舉之說。先生曰:「今之士大夫應舉幹祿,以為仰事俯育之計,亦不能免。公生事如何?」曰:「粗可伏臘。」曰:「更須自酌量。」道夫。
蜚卿曰:「某欲謀於先生,屏棄科舉,望斷以一言。」曰:「此事在公自看如何,須是度自傢可以仰事俯育。作文字,比之他人有可得之理否,亦須自思之。如人饑飽寒暖,須自知之,他人如何說得!」道夫。
蜚卿雲:「某正為心不定,不事科舉。」曰:「放得下否?。」曰:「欲放下。」曰:「纔說『欲』字,便不得,須除去『欲』字。若要理會道理,忙又不得,亦不得懶。」驤。
「看今世學者病痛,皆在志不立。嘗見學者不遠千裏來此講學,將謂真以此為事。後來觀之,往往衹要做二三分人,識些道理便是。不是看他不破,不曾以此語之。夫人與天地並立為三,自傢當思量,天如此高,地如此厚,自傢一個七尺血氣之軀,如何會並立為三?衹為自傢此性元善,同是一處出來。一出一入,若有若亡,元來固有之性不曾見得,則雖其人衣冠,其實與庶物不爭多。伊川曰:『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衹可責志。』顔淵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既竭吾纔,如有所立卓爾。』在顔子分明見此物,須要做得。如人在戰陣,雷鼓一鳴,不殺賊,則為賊所殺,又安得不嚮前!又如學者應舉覓官,從早起來,念念在此,終被他做得。但移此心嚮學,何所不至?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至『三十而立』以上,節節推去。五峰曰:『為學在立志,立志在居敬』,此言甚佳。夫一陰一陽相對。志纔立,則已在陽處立;雖時失腳入陰,然一覺悟,則又在於陽。今之學者皆曰:『它是堯舜,我是衆人,何以為堯舜?』為是言者,曾不如佛傢善財童子曰:『我已發菩提心,行何行而作佛?』渠卻辦作佛,自傢卻不辦作堯舜。」某因問:「立志固是,然志何以立?」曰:「自端本立。以身而參天地,以匹夫而安天下,實有此理。」方伯謨問:「使齊王用孟子,還可以安天下否?」曰:「孟子分明往見齊王,以道可行。衹是他計些小利害,愛些小便宜,一齊昏了。自傢衹立得大者定,其他物欲一齊走退。」又舉中庸一段:「曰『德性』,曰『高明』,曰『廣大』,皆是元來底;『問學』、『中庸』、『精微』,所以接續此也。」某問:「孔門弟子問仁、問智,皆從一事上做去。」曰:「衹為他志已立,故求所以趨嚮之路。然孔門學者亦有志不立底,如宰予冉求是也。顔子固不待說,如『子路有聞,未之能行,惟恐有聞』,豈不是有志?至如漆雕開曾點皆有志。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狂士何足思?蓋取其有志。得聖人而師之,皆足為君子。」以下訓可學。璘錄雲:「□錄異。」見後訓璘。
先生問:「昨日與吾友說立志一段,退後思得如何?」某曰:「因先生之言,子細思之,皆是實理。如平日見害人之事不為,見非義之財不取,皆是自然如此。」曰:「既自然如此,因何做堯舜不得?」某謂:「盡其心,則知其性。」曰:「此不是答策題,須是實見得。『徐行後長者謂之弟』,須見得如何弟,是作得堯舜。」因語:「『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所謂天理人欲也。更將孟子答滕文公曹交問孟子章熟讀。纔見得此,甚省力。」
問:「作事多始銳而終輟,莫是衹為血氣使?」曰:「雖說要義理之氣,然血氣亦不可無。孟子『氣,體之充』,但要以義理為主耳。」
問:「講學須當志其遠者、大者。」曰:「固是。然細微處亦須研窮。若細微處不研窮,所謂遠者、大者,衹是揣作一頭詭怪之語,果何益?須是知其大小,測其淺深,又別其輕重。」因問:「平時讀書,因見先生說,乃知衹得一模樣耳。」曰:「模樣亦未易得,恐衹是識文句。」
問:「反其性如何?」曰:「衹吾友會道個反時,此便是天性;衹就此充之,別無道理。滕文公纔問孟子,孟子便『道性善』。自今觀之,豈不躐等?不知此乃是自傢屋裏物,有甚過當!既立得性了,則每事點檢,視事之來,是者從之,非者違之。此下文甚長,且於根本上用工夫。既尚留此,便宜審觀自見。」
再見,請教。因問:「平日讀書時似亦有所見,既釋書則別是一般。又,每苦思慮紛擾,雖持敬亦未免弛慢,不知病根安在?」曰:「此乃不求之於身,而專求之於書,固應如此。古人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凡吾身日用之間,無非道,書則所以接湊此心耳。故必先求之於身,而後求之於書,則讀書方有味。」又曰:「持敬而未免弛慢,是未嘗敬也,須是無間斷乃可。至如言思慮多,須是合思即思,不合思者不必思,則必不擾亂。」又問:「凡求之於心,須是主一?為或於事事求之?」曰:「凡事無非用心處,衹如於孝則求其如何是孝,於弟則求其如何是弟。大抵見善則遷,有過則改。聖人千言萬語,不出此一轍。須積習時久,遊泳浸漬,如飲醇酒,其味愈長,始見其真是真非。若似是而非,似有而實未嘗有,終自恍惚,然此最學者之大病。」又問:「讀書宜以何為法?」曰:「須少看。凡讀書須子細研窮講究,不可放過。假如有五項議論,開策時須逐一為別白,求一定說。若他日再看,又須從頭檢閱,而後知前日之讀書草略甚矣。近日學者讀書,六經皆云通;及問之,則往往失對,衹是當初讀時綽過了。孟子曰『仁在乎熟』,吾友更詳思之。大抵古人讀書,與今人異。如孔門學者於聖人,纔問仁、問知,終身事業已在此。今人讀書,仁義禮智總識,而卻無落泊處,此不熟之故也。昔五峰於京師問龜山讀書法,龜山雲:『先讀論語。』五峰問:『論語二十篇,以何為緊要?』龜山曰:『事事緊要。』看此可見。」
問:「可學稟性太急,數年來力於懲忿上做工夫,似減得分數。然遇事不知不覺忿暴,何從而去此病?」曰:「亦在乎熟耳。如小兒讀書遍數多,自記得,此熟之驗也。大抵稟賦得深,多少年月,一旦如何便盡打迭得!須是日夜懲戒之以至於熟,久當自去。」
一日晚,同王春先生親戚。魏纔仲請見。問:「吾友年幾何?」對雲:「三十七。」曰:「已自過時。若於此因循,便因循了。昔人讀書,二十四五時須已立得一門庭。」某因說:「平日亦有志於學。衹是為貧奔走,雖勤讀書,全無趨嚮。」曰:「讀書須窮研道理。吾友日看論孟否?」對以常看。曰:「如何看?」曰:「日間衹是看精義。」曰:「看精義,有利有害。若能因諸傢之說以考聖人之意而得於吾心,則精義有益。若衹鶻突綽過,如風過耳,雖百看何補!善看論孟者,衹一部論孟自亦可,何必精義?」因舉「學而時習之」問曰:「吾友何說?」某依常解云雲。先生曰:「聖人下五個字,無一字虛。學然後時習之,不學則何習之有?所謂學者,不必前言往行,凡事上皆是學,如個人好,學其為人;個事好,學其為事。習之者,習其所學也。習之而熟,能無悅乎?近日學者多學而不習。」某又問:「『學而不思則罔』,亦是此意?」曰:「且就本文理會。牽傍會合,最學者之病。」又問:「『有朋自遠方來』,何故樂?」對以得朋友而講習,故樂。曰:「若是已得於己,何更待朋友?」再三請益。曰:「且自思之。」
語次,因道:「某平日讀個不識塗徑,枉費心力。適得先生開喻,方知趨嚮。自此期早夜孜孜,無負教誨。」曰:「吾友既如此說,須與人作樣子。第一,下工夫莫草略。研究一章義理已得,方別看一章。近日學者多緣草略過了,故下梢頭攢無去處,一齊棄了。大凡看書粗,則心粗;看書細,則心細。若研窮不熟,得些義理,以為是亦得,以為非亦得。須是見得『差之毫釐,繆以千裏』方可。」
問:「昨日先生所問,退而以滕文公數章熟讀。衹如昨日所說四端,此便是真心,便是性善。今衹是於天理人欲上判了,去得人欲,天理自明。自傢傢裏事,豈有不嚮前?」先生曰:「然。未要論到人欲,人欲亦難去。衹且自體認這個理,如何的見是性善?堯舜是可為?如何是仁?如何是義?若於此有見,要已自已不得。孟子曰:『求則得之,捨則失之。』今學者求不見得,捨不見失,衹是悠悠,今日待明日,明日又待後日。」語未畢,伯謨至。先生雲:「適來所言,子上卻有許多說話,德粹無說,然皆是不勉力作工夫。謝上蔡於明道前舉史書成文,明道曰:『賢卻會記得,可謂玩物喪志!』上蔡發汗。須是如此感動,方可。今衹且於舊事如此過,豈是感發?須是不安,方是,所謂『不能以一朝居』。」
問德粹:「數日作何工夫?」曰:「讀告子。」曰:「見得如何?」曰:「固是要見,亦當於事上見之。」曰:「行事上固要見,無事時亦合理會。如看古人書,或靜坐,皆可以見。」又問某:「見得如何?」曰:「衹是『操捨』二字分判。」曰:「操捨固是,亦須先見其本。不然,方操而則存時,已捨而則亡矣。」又問:「前說『有朋自遠方來』,看見如何?」曰:「前日說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乃是善可以及人;善可以及人,則合彼己為一,豈不樂?」先生曰:「此是可以及人?為或已及人?」曰:「惟其可以及人,所以能及人。」先生曰:「樂是可以及人而樂?是已及人而樂?」曰:「已及人而樂。」先生曰:「然。伊川說已盡,後來諸公多變其說,雲朋友講習。我若未有所得,誰肯自遠方來?要之,此道天下公共,既已得於己,必須及於人。『不知而不慍』,非君子成德不能。慍,非怒之謂。自君子以降,人不知己,亦不能無芥蒂於胸中。」
先生問:「近日所見如何?」某對:「間斷處頗知提撕。」曰:「更宜加意。」
先生問:「近日如何?」曰:「頗覺心定。」「如何心定?」曰:「每常遇無事,卻散漫;遇有事,則旋求此心。今卻稍勝前。」曰:「讀甚書?」曰:「讀告子,昨讀至『夜氣』之說,因覺病痛全在此心上。」曰:「亦未說至此,須是見得有踴躍之意,方可。」是日德粹又語小學。先生曰:「德粹畢竟昏弱。子上尚雜,更宜加意。」
問:「人有剛果過於中,如何?」曰:「衹為見彼善於此,剛果勝柔,故一嚮剛。周子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須如此別,方可。」璘錄雲:「問:『孫吉甫說,性剛未免有失,如何?』先生舉通書云:『剛善、剛惡。』『固是剛比之暗弱之人為勝,然衹是彼善於此而已。畢竟未是。』」問:「何以製之使歸於善?」曰:「須於中求之。」問:「昨日承先生教誨矯激事,歸而思之:務為長厚固不可。然程氏教人卻雲,當學顔子之渾厚。看近日之弊,莫衹是真偽不同?」曰:「然。顔子卻是渾厚,今人卻是聶夾,大不同。且如當官,必審是非,明去就。今做事至於危處,卻避禍,曰:『吾為渾厚』,可乎?且如後漢諸賢與宦官為敵,既為冀州刺史,宦官親戚在部內為害,安得不去之!安得謂之矯激!須是不做它官。故古人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居卑則不與權豪相抗,亦無甚職事。」符舜功雲:「如陳實吊宦官之喪,是大要渾厚。」曰:「然。」某問:「如範滂之徒,太甚。」曰:「衹是行其職。大抵義理所在,當為則為,無渾厚,無矯激,如此方可。」某又問:「李膺赦後殺人,莫不順天理?」曰:「然。士不幸遇亂世,不必仕。如趙臺卿乃於杜子賓夾壁中坐過數年,又如蔡邕,更無整身處。」
問:「吾友昔從曾大卿遊,於其議論雲何?」曰:「曾先生靜默少言,有一二言不及其躬行者。」曰:「曾卿齊傢正身,不欺暗室,真難及!」
鄭子上因赴省經過,問左傳數事。先生曰:「數年不見公,將謂有異問相發明,卻問這般不緊要者,何益?人若能於大學語孟中庸四書窮究得通透,則經傳中折莫甚大事,以其理推之,無有不曉者,況此末事!今若此,可謂是『揚了甜桃樹,沿山摘醋梨』也!」友仁。
璘註鄂渚教官闕。先生曰:「某嘗勸人,不如做縣丞,隨事猶可以及物。做教官沒意思,說義理人不信,又須隨分做課試,方是鬧熱。」以下訓璘。
問:「做何工夫?」璘對以未曾。曰:「若是做得工夫,有疑可問,便好商量。若未做工夫,衹說得一個為學大端,他日又如何得商量?嘗見一般朋友,見事便奮發要議論,胡亂將經書及古人作議論,看來是沒意思。又有一般全不做功夫底,更沒下手商量處。又不如彼胡亂做工夫,有可商議得。且如論古人,便是論錯了,亦是曾考論古人事跡一過。他日與說得是,將從前錯底改起,便有用。」
問為學大端。曰:「且如士人應舉,是要做官,故其功夫勇猛,念念不忘,竟能有成。若為學,須立個標準,我要如何為學?此志念念不忘,功夫自進。蓋人以眇然之身,與天地並立而為三,常思我以血氣之身,如何配得天地?且天地之所以與我者,色色周備,人自污壞了!」因舉「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一章。「今之為學,須是求復其初,求全天之所以與我者,始得。若要全天之所以與我者,便須以聖賢為標準,直做到聖賢地位,方是全得本來之物而不失。如此,則功夫自然勇猛。臨事觀書常有此意,自然接續。若無求復其初之志,無必為聖賢之心,衹見因循荒廢了。」因舉「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一章,雲:「『道性善』,是說天之所以與我者,便以堯舜為樣子。說人性善,皆可以為堯舜,便是立個標準了。下文引成?顔淵公明儀之言,以明聖賢之可以必為。末後『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最說得好。人要為聖賢,須是猛起服瞑眩之藥相似,教他麻了一上了,及其定迭,病自退了。」又舉顔子「仰之彌高」一段。又說:「人之為學,正如說恢復相似:且如東南亦自有許多財賦,許多兵甲,盡自好了,如何必要恢復?衹為祖宗元有之物,須當復得;若不復得,終是不了。今人為學,彼善於此,隨分做個好人,亦自足矣,何須必要做聖賢?衹為天之所以與我者,不可不復得;若不復得,終是不了,所以須要講論。學以聖賢為準,故問學須要復性命之本然,求造聖賢之極,方是學問。可學錄雲:「如尋常人說,且作三五分人,有甚不可?何必須早夜孳孳?衹為自傢元有一個性,甚是善,須是還其元物。不還元物,畢竟欠闕。此一事,乃聖人相傳,立定一鐵樁,移動不得。」然此是大端如此。其間讀書,考古驗今,工夫皆不可廢。」因舉「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章。又云:「有一般人,衹說天之所以與我者,都是光明純粹好物;其後之所以不好者,人為有以害之。吾之為學,衹是去其所以害此者而已。害此者盡去,則工夫便了。故其弊至於廢學不讀書,臨事大綱雖好,而所見道理便有偏處。為學既知大端是欲復天之所與而必為聖賢,便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為五個大樁相似,念念理會,便有工夫可做。所以大學『在止於至善』,衹雲:『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從前朋友來此,某將謂不遠千裏而來,須知個趣嚮了,衹是隨分為他說個為學大概去,看來都不得力,此某之罪。今日思之:學者須以立志為本。如昨日所說為學大端,在於求復性命之本然,求造聖賢之極緻,須是便立志如此,便做去始得。若曰我之志衹是要做個好人,識些道理便休,宜乎工夫不進,日夕漸漸消靡。今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必須是光明正大,必不應衹如此而止,就自傢性分上盡做得去,不到聖賢地位不休。如此立志,自是歇不住,自是盡有工夫可做。如顔子之『欲罷不能』,如小人之『孳孳為利』,念念自不忘。若不立志,終不得力。」因舉程子云:「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衹可責志。」又舉雲:「『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此是五峰議論好處。」又舉「士尚志。何謂尚志?曰:『仁義而已矣。』」又舉「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猶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又舉「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如孔門亦有不能立志者,如冉求『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是也。所以其後志於聚斂,無足怪」。
又曰:「要知天之與我者,衹如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無辭遜之心,非人也。』今人非無惻隱、羞惡、是非、辭遜發見處,衹是不省察了。若於日用間試省察此四端者,分明迸趲出來,就此便操存涵養將去,便是下手處。衹為從前不省察了,此端纔見,又被物欲汨了。所以秉彝不可磨滅處雖在,而終不能光明正大,如其本然。」
試思人以眇然之身,可以贊天地之化育;以常人而可以為聖賢;以四端之微,而充之可以保四海;是如何而致?若分明見此,志自立,工夫自住不得。
「昨日所說為學大端在於立志必為聖賢,曾看得『人皆可以為堯舜』道理分明否?又見得我可以為堯舜而不為,其患安在?固是孟子說『性善』、『徐行後長』之類。然今人四端非不時時發見,非不能徐行,何故不能為堯舜?且子細看。若見得此分明,其志自立,其工夫自不可已。」因舉「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謂:「不弘不篤,不當得一個人數,無能為輕重。」
須常常自問:人人之性善,而己之性卻不見其善;「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己之身即未見其所以為堯舜者,何故?常常自問,知所愧恥,則勇厲奮發,而志立矣。更將孟子告子篇反復讀之,「指不若人」之類數段,可以助人興發必為之志。
問所觀書。璘以讀告子篇對。曰:「古人『興於詩』,『詩可以興。』又曰:『雖無文王,猶興。』人須要奮發興起必為之心,為學方有端緒。古人以詩吟詠起發善心,今既不能曉古詩,某以為告子篇諸段,讀之可以興發人善心者,故勸人讀之。且如『義理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讀此句,須知義理可以悅我心否?果如芻豢悅口否?方是得。」璘謂:「理義悅心,亦是臨事見得此事合理義,自然悅懌。」曰:「今則終日無事,不成便廢了理義!便無悅處!如讀古人書,見其事合理義。思量古人行事,與吾今所思慮欲為之事,纔見得合理義,則自悅;纔見不合理義,自有羞愧憤悶之心。不須一一臨事時看。」
問璘:「昨日臥雲庵中何所為?」璘曰:「歸時日已暮,不曾觀書,靜坐而已。」先生舉橫渠「六有」說:「『言有法,動有教,晝有為,宵有得,息有養,瞬有存』,以為雖靜坐,亦有所存主始得。不然,兀兀而已。」可學錄雲:「先生問德粹:『夜間在庵中作何工夫?』德粹雲雲。先生曰:『橫渠雲:「言有教,動有法,晝有為,宵有得,息有養,瞬有存。」此語極好。君子「終日幹幹」,不可食息閑,亦不必終日讀書,或靜坐存養,亦是。天地之生物以四時運動。春生夏長,固是不息;及至秋鼕雕落,亦衹是藏於其中,故明年復生。若使至秋鼕已絶,則來春無緣復有生意。學者常喚令此心不死,則日有進。』」
德粹問:「在四明守官,要顧義理。纔到利害重處,則顧忌,衹是拌一去,如何?」先生曰:「無他,衹是志不立,卻隨利害走了。」可學。
問德粹:「此心動時應物,不動時如何?」曰:「衹是散漫。」曰:「便是錯了。自傢一個心卻令成兩端!須是檢點他。」可學。
「人在官,固當理會官事。然做得官好,衹是使人道是一好官人。須講學立大本,則有源流。若衹要人道是好官人,今日做得一件,明日又做一件,卻窮了。」德粹雲:「初到明州,問為學於瀋叔晦。叔晦曰:『若要讀書,且於婺源山中坐;既在四明,且理會官事。』」先生曰:「縣尉既做了四年,滕德粹元不曾理會。」可學。
誨力行雲:「若有人云孔孟天資不可及,便知此人自暴自棄,萬劫千生無緣見道!所謂『九萬裏則風斯下』。」以下訓力行。
「講學切忌研究一事未得,又且放過別求一事。如此,則有甚了期?須是逐件打結,久久通貫。」力行退讀先生「格物」之說,見李先生所以教先生有此意。
力行連日荷教。府判張丈退謂力行曰:「士佺到此餘五十日,備見先生接待學者多矣,不過誘之掖之,未見如待吾友着氣用力,痛下鉗錘如此。以九分欲打煉成器,不得不知此意。」
問:「事有最難底奈何。」曰:「亦有數等,或是外面阻遏做不得,或是裏面紛亂處不去,亦有一種紛拿時,及纖亳委麯微細處難處,全衹在人自去理會。大概衹是要見得道理分明,逐事上自有一個道理。易曰:『探賾索隱。』賾處不是奧,是紛亂時;隱是隱奧也,全在探索上。紛亂是他自紛亂,我若有一定之見,安能紛亂得我!大凡一等事固不可避,避事不是工夫。又有一等人情底事,得遣退時且遣退,無時是了,不要摟攬。凡可以省得底事,省亦不妨,應接亦衹是不奈何。有合當住不得底事,此卻要思量處置,裏面都自有個理。」或謂:「人心紛擾時難把捉。」曰:「真個是難把持。不能得久,又被事物及閑思慮引將去。孟子『牛山之木』一章,最要看『操之則存,捨之則亡』。」或又謂:「把持不能久,勝物欲不去。」曰:「這個不幹別人事。雖是難,亦是自着力把持,常惺惺,不要放倒。覺得物欲來,便着緊不要隨他去。這個須是自傢理會。若說把持不得,勝他不去,是自壞了,更說甚『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曰:「把心不定,喜怒憂懼四者皆足以動心。」因問:「憂患恐懼,恐四字似一般?」曰:「不同。恐懼是目下逼來得緊底,使人恐懼失措;憂患是思慮,預防那將來有大禍福利害底事。此不同。」又問:「忿懥好樂,乃在我之事,可以勉強不做。如憂患恐懼,乃是外面來底,不由自傢。」曰:「都不得。便是外面來底,須是自傢有個道理措置得下。恐懼憂患,衹是徒然。事來亦合當思慮不妨,但衹管纍其本心,也不濟得事。孔子畏匡人,文王囚羑裏,死生在前了,聖人元不動心,處之恬然。衹看此,便是要見得道理分明,自然無此患。所以聖人教人緻知、格物,考究一個道理。自此以上,誠意、正心皆相連上去也。」以下訓明作。
凡日用工夫,須是自做吃緊把捉。見得不是處,便不要做,勿徇他去。所說事有善者可從,又有不善者間之,依舊從不善處去;所思量事忽為別思量勾引將去,皆是自傢不曾把捉得住,不幹別人事。須是自把持,不被他引去方是。顔子問仁,孔子答許多話,其末卻雲:「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看來不消此二句亦得。然許多話,不是自己着力做,又如何得?明知不善又去做,看來衹是知得不親切。若真個知得,定不肯做。正如人說飲食過度傷生,此固衆所共知,然不是真知。偶一日飲食過度為害,則明日决不分外飲食;此真知其傷,遂不復再為也。把捉之說,固是自用着力,然又以枯槁無滋味,卒急不易着力。須平日多讀書,講明道理,以涵養灌培,使此心常與理相入,久後自熟,方見得力處。且如讀書,便今日看得一二段,來日看三五段,殊未有緊要。須是磨以歲月,讀得多,自然有用處。且約而言之:論孟固當讀,六經亦當讀,史書又不可不讀。講究得多,便自然熟。但始初須大段着力窮究,理會教道理通徹。不過一二番稍難,嚮後也衹是以此理推去,更不艱辛,可以觸類而長。正如入仕之初看公案,初看時自是未相諳,較難理會。須着些心力,如法考究。若如此看得三五項了,自然便熟;嚮後看時,更不似初間難,亦可類推也。又如人要知得輕重,須用稱方得。有拈弄得熟底,衹把在手上,便知是若幹斤兩,更不用稱。此無他,衹是熟。今日也拈弄,明日也拈弄,久久自熟。也如百工技藝做得精者,亦是熟後便精。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所以貴乎熟者,衹是要得此心與義理相親。苟義理與自傢相近,則非理之事,自然相遠。思慮多走作,亦衹是不熟,熟後自無。又如說做事偶合於理則心安,或差時則餒,此固是可見得本然之理,所以差時便覺不安。然又有做得不是處,不知覺悟。須是常惺惺省察,不要放過。據某看,學問之道,衹是眼前日用底便是,初無深遠玄妙。
「大凡學問不可衹理會一端。聖賢千言萬語,看得雖似紛擾,然卻都是這一個道理。而今衹就緊要處做固好,然別個也須一一理會,湊得這一個道理都一般,方得。天下事硬就一個做,終是做不成。如莊子說:『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須是理會得多,方始襯簟得起。且如『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非是說籩豆之事置之度外,不用理會。『動容貌』三句,亦衹是三句是自傢緊要合做底,籩豆是付與有司做底,其事為輕。而今衹理會三句,籩豆之事都不理會,萬一被有司喚籩做豆,若不曾曉得,便被他瞞。又如田子方說『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他說得不是。若不明得音,如何明得官?次第被他易宮為商,也得!所以中庸先說個『博學之』,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且看孔子雖曰生知,事事去問人,若問禮、問喪於老聃之類甚多。衹如官名不曉得,莫也無害,聖人亦汲汲去問郯子。蓋是我不識底,須是去問人,始得。」因說:「南軒洙泗言仁,編得亦未是。聖人說仁處固是仁,然不說處不成非仁!天下衹有個道理,聖人說許多說話,都要理會。豈可衹去理會說仁處,不說仁處便掉了不管!子思做中庸,大段周密不易,他思量如是。『德性』五句,須是許多句方該得盡,然第一句為主。『緻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此上一截是『尊德性』事;如『道中庸、盡精微、知新、崇禮』,此下一截是『道問學』事。都要得纖悉具備,無細不盡,如何衹理會一件?」或問知新之理。曰:「新是故中之事,故是舊時底,溫起來以『尊德性』;然後就裏面討得新意,乃為『道問學』。」
一日因論讀大學,答以每為念慮攪擾,頗妨工夫。曰:「衹是不敬。敬是常惺惺底法,以敬為主,則百事皆從此做去。今人都不理會我底,自不知心所在,都要理會他事,又要齊傢、治國、平天下。心者,身之主也。撐船須用篙,吃飯須用匙。不理會心,是不用篙,不使匙之謂也。攝心衹是敬。纔敬,看做甚麽事,登山亦衹這個心,入水亦衹這個心。」訓?。
與立同問:「常苦志氣怯弱,恐懼太過,心下常若有事,少悅豫底意思,不知此病痛是如何?」曰:「試思自傢是有事?是無事?」曰:「本無事,自覺得如此。」曰:「若是無事,便是無事,又恐懼個甚?衹是見理不徹後如此。若見得理徹,自然心下無事。然此亦是心病。」因舉遺書捉虎及滿室置尖物事。又曰:「且如今人害潔淨病,那裏有潔淨病?衹是疑病,疑後便如此。不知在君父之前,還如此得否?」黻又因論氣質各有病痛不同。曰:「纔明理後,氣質自然變化,病痛都自不見了。」以下訓與立黻。
先生誨與立等曰:「為學之道無他,衹是要理會得目前許多道理。世間事無大無小,皆有道理。如中庸所謂『率性之謂道』,也衹是這個道理;『道不可須臾離』,也衹是這個道理。見得是自傢合當做底便做將去,不當做底斷不可做,衹是如此。」又曰:「為學無許多事,衹是要持守心身,研究道理,分別得是非善惡,直是『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到這裏方是踏着實地,自住不得。」又曰:「經書中所言衹是這一個道理,都重三迭四說在裏,衹是許多頭面出來。如語孟所載也衹是這許多話。一個聖賢出來說一番了,一個聖賢又出來從頭說一番。如書中堯之所說,也衹是這個;舜之所說,也衹是這個;以至於禹湯文武所說,也衹是這個。又如詩中周公所贊頌文武之盛德,亦衹是這個;便若桀紂之所以危亡,亦衹是反了這個道理。若使別撰得出來,古人須自撰了。惟其撰不得,所以衹共這個道理。」又曰:「讀書須是件件讀,理會了一件,方可換一件。這一件理會得通徹是當了,則終身更不用再理會,後來衹須把出來溫尋涵泳便了。若不與逐件理會,則雖讀到老,依舊是生底,又卻如不曾讀一般,濟甚事!如吃飯,不成一日都要吃得盡!須與分做三頓吃,衹恁地頓頓吃去,知一生吃了多少飯!讀書亦如此。」黻因說:「學者先立心志為難。」曰:「也無許多事,衹是一個敬。徹上徹下,衹是這個道理。到得剛健,便自然勝得許多物欲之私。」溫公謂:「人以為如製悍馬,如幹盤石之難也。靜而思之,在我而已。如轉戶樞,何難之有?」
黻問:「『思無邪』,固要得如此,不知如何能得如此?」曰:「但邪者自莫思,便了。」又問:「且如持敬,豈不欲純一於敬?然自有不敬之念固欲與己相反,愈製則愈甚。或謂衹自持敬,雖念慮妄發,莫管他,久將自定,還如此得否?」曰:「要之,邪正本不對立,但恐自傢胸中無個主。若有主,且自不能入。」又問:「不敬之念非出於本心。如忿欲之萌,學者固當自剋,雖聖賢亦無如之何。至於思慮妄發,欲製之而不能。」曰:「纔覺恁地,自傢便挈起了,但莫先去防他。然此衹是自傢見理不透,做主不定,所以如此。大學曰:『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纔意誠,則自然無此病。」
拜先生訖,坐定。先生雲:「文振近看得文字較細,須用常提掇起得惺惺,不要昏晦。若昏晦。則不敬莫大焉。纔昏晦時,少間一事來,一齊被私意牽將去,做主不得。須用認取那個是身?那個是心?卓然在目前,便做得身主。少間事物來,逐一區處得當。」以下訓南升。
又云:「看文字須以鄭文振為法,理會得便說出,待某看甚處未是,理會未得,便問。」又云:「渠今退去,心中卻無疑也。」
先生曰:「文振近來看得須容易了。」南升曰:「不敢容易看。但見先生集註字字着實,故易得分明。」先生曰:「潘兄鄭兄要看文字,可明日且同文振從後段看起,將來卻補前面。廖兄亦可從此看起。」謂潘立之鄭神童廖晉卿也。
「朋友多是方理會得文字好,又歸去。」似指植言。又云:「鄭文振能平心看文字,看得平正周匝,衹無甚精神。如立之,則有說得到處。如文振,無甚卓然到處,亦無甚不到處。」植。
先生問倪:「已前做甚工夫?」曰:「衹是理會舉業。」曰:「須有功夫。」曰:「衹是習春秋。」又問:「更做甚工夫?」曰:「曾涉獵看先生語孟精義。」曰:「近來作春秋義,穿鑿殊甚。如紹興以前,衹是諱言攘夷復讎事,專要說和戎,卻不至如此穿鑿。某那時亦自說春秋不可做,而今穿鑿尤甚。」倪曰:「緣是主司出題目,多是將不相屬處出,緻舉子不得不如此。」曰:「卻是引得他如此。」又曰:「嚮來瀋司業曾有申請,令主司不得斷章出題,後來少變。」曰:「嚮在南康日,教官出題不是,也不免將他申請下郡學,令不得如此。近來省試,如書題,依前如此。」又曰:「看來不要作春秋義,可別治甚經。」以下訓倪。時舉雲:「問遊和之:『曾看甚文字?』曰:『某以春秋應舉,粗用力於此經,似不免有科第之心,故不知理義之要。』曰:『春秋難治,做出經義,往往都非經旨。某見紹興初治春秋者,經義中衹避數項說話,如復仇討賊之類而已。如今卻不然,往往所避者多,更不復依傍春秋經意說,衹自做一種說話,知他是說甚麽!大凡科舉之事,士子固未能免,然衹要識得輕重。若放那一頭重,這一頭輕,是不足道。然兩頭輕重一般,也衹不得,便一心在這裏,一心在那裏,於本身易得悠悠。須是教令這頭重,那頭輕,方好。孟子云:「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凡要人爵者,固是也理會天爵。然以要人爵而為之,則所修者皆非切己之學。』」
問倪「未識下手工夫」。曰:「舉業與這個道理,一似個藏子。做舉業,衹見那一邊。若將此心推轉看這一邊,極易。孟子云:『古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又將起扇子云:「公衹是將那頭放重,這頭放輕了,便得。若兩頭平,也不得。」
倪求下手工夫。曰:「衹是要收斂此心,莫要走作,走作便是不敬,須要持敬。堯是古今第一個人,書說堯,劈頭便雲『欽明文思』,欽,便是敬。」問:「敬如何持?」曰:「衹是要莫走作。若看見外面風吹草動,去看覷他,那得許多心去應他?便也不是收斂。」問:「莫是『主一之謂敬』?」曰:「主一是敬表德,衹是要收斂。處宗廟衹是敬,處朝廷衹是嚴,處閨門衹是和,便是持敬。」時舉聞同。見後。
倪曰:「自幼既失小學之序,願授大學。」曰:「授大學甚好,也須把小學書看,衹消旬日功夫。」
「諸公固皆有志於學,然持敬工夫大段欠在。若不知此,何以為進學之本!程先生雲:『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緻知。』此最切要。」和之問:「不知敬如何持?」曰:「衹是要收斂此心,莫令走失便是。今人精神自不曾定,讀書安得精專!凡看山看水,風驚草動,此心便自走失,視聽便自眩惑。此何以為學?諸公切宜免此!」時舉。
緊切詳密。以下訓至。
書云:「千萬更加勉力,就日用實事上提撕,勿令昏縱為佳!」
至自謂:「從來於喜怒哀樂之發,雖未敢自謂中節,自覺亦無甚過差。」曰:「若不窮理,則喜怒哀樂之發,便有過差處也不覺,所以貴於窮理。」
書云:「日用之間,常切操存;讀書窮理,亦無廢惰,久久當自覺有得力處。」
又書云:「要須反己深自體察,有個火急痛切處,方是入得門戶。若衹如此悠悠,定是閑過日月。嚮後無得力處,莫相怪也。」三書文集未載。
楊子順楊至之趙唐卿辭歸請教。先生曰:「學不是讀書,然不讀書,又不知所以為學之道。聖賢教人,衹是要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所謂學者,學此而已。若不讀書,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何而能齊傢、治國。聖賢之書說修身處,便如此;說齊傢、治國處,便如此。節節在那上,自傢都要去理會,一一排定在這裏;來,便應將去。」淳。
楊問:「某多被思慮紛擾,思這事,又慮做那一事去。雖知得了,自是難止。」曰:「既知不是,便當絶斷,更何必問!」宇。
至之少精深,蜚之少寬心,二病正相反。道夫。
植再舉曾子「忠恕一貫」及子貢「聞一知二」章。曰:「大概也是如此。更須依曾子逐事經歷做過,方知其味。」先生繼問或人:「理會得所舉忠恕否?」陳因問集註中舉程子第一段。先生曰:「明道說此一段甚好,非程子不能道得到。自『忠恕一以貫之』以後說忠恕,至『達道也』住,乃說『一以貫之』之忠恕。其曰『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何也?蓋此數句乃動以天爾。如『推己及人,違道不遠』,則動以人爾。」又問:「如此,則有學者之忠恕?」曰:「聖人不消言恕,故集註中雲,藉學者之事而言。」以下訓植。
植舉「仁者,愛之理,心之德」,綢繹說過。曰:「大概是如此,而今衹是做仁工夫。」植因問:「顔子『博文約禮』,是循環工夫否?」曰:「不必說循環。如左腳行得一步了,右腳方行得一步;右腳既行得一步,左腳又行得一步。此頭得力,那頭又長;那頭既得力,此頭又長,所以欲罷而不能。所謂『欲罷不能』者,是它先見得透徹,所以復乎天理,欲罷不能。如顔子教他復天理,他便不能自已;教他徇人欲,便沒舉止了。蓋惟是見得通透,方無間斷。不然,安得不間斷!」
過見先生。越數日,問曰:「思得為學之要,衹在主敬以存心,格物以觀當然之理。」曰:「主敬以存心,卻是。下句當雲:『格物所以明此心。』」以下訓過。
先生教過為學不可粗淺,因以橘子譬雲:「皮內有肉,肉內有子,子內有仁。」又云:「譬如埽地,不可衹埽面前,如椅子之下及角頭背處,亦須埽着。」
先生語過以為學須要專一用功,不可雜亂,因舉異教數語雲:「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置之一處,無事不辦。」
謂林正卿曰:「理會這個,且理會這個,莫引證見,相將都理會不得。理會『剛而塞』,且理會這一個『剛』字,莫要理會『沉潛剛剋』。各自不同。」節。訓學蒙。
問思慮紛擾。曰:「公不思慮時,不識個心是何物。須是思慮時,知道這心如此紛擾,漸漸見得,卻有下工夫處。」以下訓賜。
問:「存心多被物欲奪了。」曰:「不須如此說,且自體認自傢心是甚物?自傢既不曾識得個心,而今都說未得。纔識得,不須操而自存;如水火相濟,自不相離。聖賢說得極分明。夫子說了,孟子恐後世不識,又說嚮裏,後之學者依舊不把做事,更說甚閑話。孟子四端處,盡有可玩索。」
問:「每日暇時,略靜坐以養心,但覺意自然紛起,要靜越不靜。」曰:「程子謂:『心自是活底物事,如何窒定教他不思?衹是不可胡亂思。』纔着個要靜底意思,便是添了多少思慮。且不要恁地拘迫他,須自有寧息時。」又曰:「要靜,便是先獲,便是助長,便是正。」以下訓鬍泳。
問:「程子教人,每於己分上提撕,然後有以見流行之妙。正如先生昨日答語中謂『理會得其性情之德,體用分別,各是何面目』一段一般。」曰:「是如此。」問:「人之手動足履,須還是都覺得始得。看來不是處,都是心不在後,挫過了。」曰:「須是見得他合當是恁地。」問:「『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衹是熟後自然見得否?」曰:「也衹是隨處見得那忠信篤敬是合當如此。」又問:「舊見敬齋箴中雲:『擇地而蹈,折旋蟻封。』遂欲如行步時,要步步覺得他移動。要之無此道理,衹是常常提撕。」曰:「這個病痛,須一一識得,方得。且如事父母,方在那奉養時,又自着註腳解說道,這個是孝;如事兄長,方在那順承時,又自着註腳解說道,這個是弟,便是兩個了。」問:「衹是如事父母,當勞苦有倦心之際,卻須自省覺說這個是當然。」曰:「是如此。」
伯量問:「南軒所謂『敬者通貫動靜內外而言』,泳嘗驗之,反見得靜時工夫少,動時工夫多,少間隨事逐物去了。」曰:「隨事逐物,也莫管他。有事來時,須着應他,也衹得隨他去,衹是事過了,自傢依舊來這裏坐,所謂『動亦敬,靜亦敬』也。」又問:「但恐靜時工夫少,動時易得撓亂耳。」曰:「如何去討靜得!有事時須着應。且如早間起來,有許多事,不成說事多撓亂人,我且去靜坐。不是如此。無事時固是敬,有事時敬便在事上。且如早間人客來相見,自傢須着接它;接它時,敬便在交接處。少間又有人客來,自傢又用接它。若自朝至暮,人客來不已,自傢須盡着接它,不成不接它,無此理。接它時,敬便隨着在這裏。人客去後,敬亦是如此。若厭人客多了心煩,此卻是自撓亂其心,非所謂敬也。所以程子說:『學問到專一時方好。』蓋專一,則有事無事皆是如此。程子答或人之問,說一大片,末梢衹有這一句是緊要處。」又曰:「不可有厭煩好靜之心。人在世上,無無事底時節。要無事時,除是死也。隨事來,便着應他。有事無事,自傢之敬元未嘗間斷也。若事至面前,自傢卻自主靜,頑然不應,便是心死矣!」僩。
壽昌問:「鳶飛魚躍,何故仁便在其中?」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說禪,這個亦略似禪,試將禪來說看。」壽昌對:「不敢。」曰:「莫是『雲在青天水在瓶』麽?」壽昌又不敢對。曰:「不妨試說看。」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是渠。」曰:「何不道我今正是渠?」既而又曰:「須將中庸其餘處一一理會,令教子細。到這個田地時,衹恁地輕輕拈掇過,便自然理會得,更無所疑,亦不着問人。」訓壽昌。
先生顧壽昌曰:「子好說禪,禪則未必是。然其所趣嚮,猶以為此是透脫生死底等事。其見識猶高於世俗之人,紛紛然抱頭聚議,不知是照證個甚底事!」
先生曰:「子所謂『賢者過之也』。夫過猶不及,然其玩心於高明,猶賢於一等輩。」因問:「子遊廬山,嘗聞人說一周宣幹否?」壽昌對以聞之,今見有一子頤字龜父者在。先生曰:「周宣幹有一言極好:『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三十年科舉,始得!』」
先生問壽昌:「近日教浩讀甚書?」壽昌對以方伯謨教他午前即理論語,仍聽講,曉些義理;午後即念些蘇文之類,庶學作時文。先生笑曰:「早間一服木附湯,午後又一服清涼散。」復正色雲:「衹教讀詩書便好。」
先生問壽昌:「子好說禪,何不試說一上?」壽昌曰:「明眼人難謾。」先生曰:「我則異於是,越明眼底,越當面謾他。」
先生問壽昌:「子見疏山,有何所得?」對曰:「那個且拈歸一壁去。」曰:「是會了拈歸一壁?是不會了拈歸一壁?」壽昌欲對雲:「總在裏許。」然當時不曾敢應。會先生為壽昌題手中扇雲:「長憶江南三月裏,鷓鴣啼處百花香。」執筆視壽昌曰:「會麽?會也不會?」壽昌對曰:「總在裏許。」
先生奉天子命,就國於潭,道過臨江。長孺自吉水山間越境迎見。某四拜,先生受半答半。跪進札子,略雲:「竊觀聖賢之間,惟兩答問最親切極至:『子路曾晰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以使勇對,冉有以足民對,子華以小相對。三子者,夫子皆未所領許也。獨曾點下一轉語:『「異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此是一問答。『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此是一問答。是故善答莫如點,善問者莫如賜。長孺懵不知道,先生若曰:『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長孺未有以對也。長孺狂妄,將有請問於先生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先生推先聖之心,慰學者之望,不孤長孺所以委身受教之誠,賜金聲玉振之音。」先生閱札子,笑曰:「恁地卻不得。子貢問夫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此衹是就子貢身上與他一個『恕』字。若其他學者要學聖人,煞有事件,如何將一個字包括得盡!」問曰:「先生雲:『一個字包不盡,極是。但大道茫茫,何處下手?須有一個切要可以用功夫處。」先生乃舉中庸「大哉聖人之道」至「敦厚以崇禮」一章。誦訖,遂言曰:「尊德性,道問學;緻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衹從此下功夫理會。」曰:「何者是德性?何者是問學?」曰:「不過是『居處恭,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之類,都是德性。至於問學,卻煞闊,條項甚多。事事物物皆是問學,無窮無盡。」曰:「德性卻如何尊?問學卻如何道?」曰:「將這德性做一件重事,莫輕忽他,衹此是尊。」時先生手中持一扇,因舉扇而言:「且如這一柄扇,自傢不會做,去問人扇如何做。人教之以如何做,如何做,既聽得了,須是去做這扇,便得。如此,方是道問學。若衹問得去,卻掉下不去做,如此,便不是道問學。」曰:「如先生之言,『道』字莫衹是訓『行』否?」先生頷之,而曰:「自『尊德性』而下,雖是五句,卻是一句總四句;雖是十件,卻兩件統八件。」「如何是一句總四句?」曰:「『尊德性,道問學』,這一句為主,都總得『緻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四句。」問:「如何是兩件統八件?不知分別那個四件屬『尊德性』?那個四件屬『道問學』?」曰:「『緻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這四件屬尊德性。『溫故,知新;敦厚,崇禮』,這四件屬道問學。」按:章句:「『尊德性,所以存心』,緻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皆存心之屬也。『道問學所以致知』,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皆緻知之屬也。」此錄蓋誤。問:「如何『緻廣大』?如何『盡精微』?」曰:「自傢須要做聖賢事業,到聖賢地位,這是『緻廣大』。然須是從埽灑應對進退間,色色留意,方得,這是『盡精微』。」問:「如何『極高明』?如何『道中庸』?」曰:「此身與天地並,這是『極高明』。若衹說卻不踏實地,無漸進處,亦衹是鬍說。也須是自傢周旋委麯於規矩準繩之中,到俯仰無愧怍處始得,這是『道中庸』。」問:「如何『溫故』?如何『知新』?」曰:「譬如讀論語,今日讀這一段,所得是如此;明日再讀這一段,所得又如此。兩日之間所讀同,而所得不同,這便是『溫故知新』。」問:「如何『敦厚』?如何『崇禮』?」曰:「若衹是恁地敦厚,卻塊然無用。也須是見之運量酬酢,施為註措之間,發揮出來始得。」長孺謝雲:「教誨親切明白,後學便可下工夫。」先生又諷誦「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等數語而贊之曰:「這全在人。且如『發育萬物,峻極於天!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甚次第大事,衹是一個人做了。然而下面又特地拈出,謂『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結這兩句,最為要切。須先了得『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然後到得『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去處。這一個『凝』字最緊。若不能凝,則更沒些子屬自傢。須是凝時,方得。所謂『至德』,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所謂『至道』,便是『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切須着力理會!」按章句,至德指其人,至道指「發育萬物,峻極於天」與「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兩節。此錄亦誤。長孺請曰:「愚陋恐不能盡記先生之言,不知先生可以書為一說如何?」先生笑曰:「某不立文字,尋常衹是講論。適來所說,盡之矣。若吾友得之於心,推而行之,一嚮用工,盡有無限,何消某寫出!若於心未契,縱使寫在紙上,看來是甚麽物事?吾友衹在紙上尋討,又濟甚事!」長孺謝曰:「敢不自此探討力行!」曰:「且着力勉之!勉之!」長孺起,先生留飯,置酒三行,燕語久之,飯罷辭去,退而記之。訓長孺。
因言異端之學,曰:「嘗見先生答『死而不亡』說,其間數句:『大率禪學衹是於自己精神魂魄上,認取一個有知覺之物,把持玩弄,至死不肯放捨。』可謂直截分曉。」曰:「何故衹舉此數句,其他平易處都不說?衹是務要痛快說話,衹此便是病處。初在臨江,見來札,固已疑其有此,今見果然。」問:「平日自己不知病痛,今日得蒙點破,卻望指教,如何醫治?」曰:「大凡自傢見得都是,也且做一半是,留取一半且做未是。萬一果是,終久不會變着;萬一未是,將久浹洽,自然貫通。不可纔有所見,便就上面扭掜。如孟子中『養氣』一段,是學者先務。」問:「『養氣』一段,不知要緊在甚處?」曰:「從頭至尾都要緊。」因指靜香堂言:「今人說屋,衹說棟梁要緊,不成其他椽桷事事都不要!」以下訓琮。
問:「程子之言,有傳遠之誤者,願先生一一與理會過。」曰:「今之所言,與程子異者亦多矣。」曰:「節目小者不必論。且如金縢一說,程子謂,此但是周公發於誠心,不問有此理無此理。如聖人自在天理上行,豈有無此理而聖人乃為之者!此等語恐誤。」曰:「然則有此理乎?」曰:「詳考金縢首尾,周公初不曾代武王死」,曰:「『以旦代某之身』,卻是如何?」曰:「武王有疾,周公恐是三後在天有所譴責,故以身代行事而請命焉耳。」先生舉「予仁若考」以下至「無墜天之降寶命」,曰:「此一段卻如何解?」曰:「如古註之說,恐待周公太薄。」曰:「今卻要如何說?」曰:「竊詳周公之意,蓋謂盡其材藝於鬼神之事者,己所能也。己所能,則己所當任其責,非武王之責也。受命帝庭而敷佑四方,定爾子孫而使民祗畏,是則武王之所能。若今三後以鬼神之事責武王,是『墜天之降寶命』也。」曰:「衹務說得響快。前聖後賢都是恁地解說將來,如何一旦要改換他底?此非學者之先務。須於自傢身己上理會,方是實學問。格物之學,須是窮見實理。今若於聖人分上不能實見,何以學聖人?」曰:「自己一個身心元不理會,卻衹管去議論別人不是,枉了工夫。」曰:「平日讀至此有疑,願求是正。」曰:「衹緣自己處工夫少,所以別人處議論多。且理會自傢應事接物處,與未應接時,此心如何。」曰:「昨日先生與諸人荅問心說,或謂存亡出入,皆是神明之妙;或謂存底入底亦不是。先生之說雲:『入而存者,道心也;出而亡者,人心也。』琮謂,通四句衹是說人心。『操之則存,捨之則亡』,於是『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言其所以危者如此。若是道心,則湛然常存,不惟無出,亦自無入;不惟不捨,雖操亦無所用。」曰:「且道如何是人心?如何是道心?」曰:「心一也。方寸之間,人欲交雜,則謂之人心;純然天理,則謂之道心。」曰:「人心,堯舜不能無;道心,桀紂不能無。蓋人心不全是人欲,若全是人欲,則直是喪亂,豈止危而已哉!衹饑食渴飲,目視耳聽之類是也,易流故危。道心即惻隱、羞惡之心,其端甚微故也。」問:「『惟精惟一』,不知學者工夫多在『精』字上?或多在『一』字上?」曰:「『惟精惟一』,是一樣說話。」曰:「琮意工夫合多在『精』字上。」曰:「如何見得?」曰:「譬如射:藝精則一,不精則二三。」曰:「如何得精?」曰:「須從剋己中來。若己私未剋,則被粗底夾和在,何止二三?」曰:「『精』字衹是於縫脈上見得分明,『一』字卻是守處。」問:「如此,恐『允執厥中』更無着力處?」曰:「是其效也。」
或問:「今日挑講,諸生所請何事?」曰:「萍鄉一士人問性無復。其說雖未是,其意卻可進。」因言:「『剋己復禮』,今人全不曾子細理會。」琮問:「剋己銘一篇,如顔子分上,恐不必如此。」曰:「何故?」曰:「顔子『不遠復』,『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安用張皇如此?」曰:「又衹是議論別人。」又曰:「此『己』字未與物為對,衹己意發處便自剋了。」問:「是『剋傢』之『剋』,非『剋敵』之『剋』也。」曰:「林三山亦有此說。大凡孔門為仁,言雖不同,用工處都一般。」又問:「如『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不知此言是築底處?或尚有進步處?」曰:「如何?」曰:「事賢、友仁方是利其器處。」曰:「亦是如此。」
「聖賢言語,衹管將來玩弄,何益於己!」曰:「舊學生以論題商議,非敢推尋立論。」曰:「不問如此。衹合下立腳不是,偏在語言上去,全無體察工夫,所以神氣飛揚。且如仲方主張『剋己』之說衹是治己,還曾如此自治否?仁之為器重,為道遠,舉莫能勝,行莫能至。果若以此自任,是大小大事!形神自是肅然,『無有師保,如臨父母』。曾子所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氣象,何暇輕於立論!仲方此去,須覺識見衹管遲鈍,語言衹管畏縮,方是自傢進處。」琮起謝雲:「先生教誨之言,可謂深中膏肓,如負芒刺!自惟病根生於『思而不學』,於是不養之氣襲而乘之,『徵於色,發於聲』,而不自知也。孟子曰:『持其志,毋暴其氣。』琮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曰:「此意固然。志不立後,如何持得!」曰:「更願指教。」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是立志處。」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一十九
朱子十六
訓門人七
欲速之患終是有,如一念慮間便出來,如看書欲都了之意,是也。以下訓方。
方行屋柱邊轉,擦下柱上黑。見雲:「若『周旋中規,折旋中矩』,不到得如此。」大率多戒方欲速也。
方雲:「此去當自持重以矯輕。」先生曰:「舊亦嘗戒釋之以安重。」
方雲:「此去欲看論語,如何?」曰:「經皆好看,但有次第耳。」前此曾令方熟看禮記。
臨行請教。曰:「纍日所講,無非此道,但當勉之。」又曰:「持守可以自勉,惟窮理須講論,此尤當勉。」又曰:「經書正須要讀。如史書要見事變之血脈,不可不熟。」又曰:「持敬工夫,愈密愈精。」因曰:「自浮沉了二十年,衹是說取去,今乃知當涵養。」
包顯道言:「楊子直論孟子『四端』,也說得未是。」先生笑曰:「他舊曾去晁以道傢作館,晁教他校正闢孟子說,被以道之說入心後,因此與孟子不足。後來所以抵死要與他做頭抵,這亦是拗。人才拗,便都不見正底道理。諸葛誠之嘗言,孟子說『性善』,說得來緩,不如說惡底較好。那說惡底,便使得人戒慎恐懼後方去為善。不知是怎生見得偏後,恁地蹺蹊。嘗見他執得一部呂不韋呂覽到,道裏面煞有道理,不知他見得是如何。晁以道在經筵講論語畢,合當解孟子,他說要莫講。高宗問他如何。曰:『孟子與孔子之道不同,孔子尊王,孟子卻教諸侯行王道。』由此遭論去國。他當時也是博學,負重名;但是而今將他幾個札子來看,卻不可曉,不知是如何。李覯也要駡孟子。不知衹管要與孟子做頭抵做甚?你且揀個小底來駡,也得。」義剛。
包顯道領生徒十四人來,四日皆無課程。先生令義剛問顯道所以來故,於是次日皆依精捨規矩說論語。一生說「時習」章。先生曰:「衹是熟,故說;到說時,自不肯休了。而今人所以恁地作輟者,衹是未熟。『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此說地步闊。蓋此道理天下所公共,我獨曉之而人不曉得,也自悶。今『有朋自遠方來』,則從者衆,故可樂。這個自是地位大段高了。『人不知而不慍』,也是難。慍不是大段怒,但心裏略有不平底意便是慍。此非得之深,養之厚,何以至此?」一生說「務本」章。先生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這是掉開說。凡事若是務本時,道便自然生。此若拈定孝弟說,下面自不要這兩句了。」又曰:「愛是仁之發,謂愛是仁,卻不得。論性,則仁是孝弟之本。惟其有這仁,所以能孝弟。仁是根,孝弟是發出來底;仁是體,孝弟是用;仁是性,孝弟是仁裏面事。某嘗謂孟子論『四端』處,說得最詳盡,裏面事事有,心、性、情都說盡。心是包得這兩個物事。性是心之體,情是心之用;性是根,情是那芽子。惻隱、羞惡、辭遜、是非皆是情。惻隱是仁之發,謂惻隱是仁,卻不得,所以說道是仁之端也。端,便是那端緒子。讀書須是子細,『思之弗得,弗措也;辨之弗明,弗措也』,如此方是。今江西人皆是要偷閑自在,纔讀書,便要求個樂處,這便不是了。某說,若是讀書尋到那苦澀處,方解有醒悟。康節從李挺之學數,而曰:『但舉其端,勿盡其言,容某思之。』它是怕人說盡了,這便是有志底人。」因言:「聖人漉得那天理似泥樣熟。衹看那一部周禮,無非是天理,纖悉不遺。」一生說「三省」章。先生曰:「忠是發於心而形於外;信也是心裏發出來,但卻是就事上說。而今人自謀時,思量得無不周盡;及為人謀,則衹思量得五六分便了,這便是不忠。『與朋友交』,非謂要安排去罔他為不信,衹信口說出來,說得不合於理,便是不信。謀是主一事言,信是泛說。」一生說「敬事而信」章。先生曰:「大事小事皆要敬。聖人衹是理會一個『敬』字。若是敬時,方解信與愛人、節用、使民;若不敬,則其他都做不得。學而一篇皆是就本領上說。如治國,禮樂刑政,尚有多少事,而夫子卻衹說此五項者,此蓋本領所在。」一生說「入孝出弟」章。先生曰:「夫子衹是泛恁地說,說得較寬,子夏說得較力。他是說那誠處,『賢賢易色』,是誠於好善;『事父母能竭其力』,是誠於事親;『事君能緻其身』,是誠於事君;『與朋友交,言而有信』,是誠於交朋友。這說得都重,所以恁地說。他是要其終而言。道理也是恁地,但不合說得大力些。」義剛問:「『賢賢易色』,如何在先?」曰:「是有那好善之心底,方能如此。」一生說「溫良恭儉」章。先生曰:「夫子也不要求之於己而後得,也不衹是有此五德。若說求之於己而後得,則聖人又無這般意思。這衹是說聖人謹厚退讓,不自以為聖賢,人自然樂告之。『夫子之求之也』,此是反語。言夫子不曾求,不似其它人求後方得,這是就問者之言以成語,如『吾聞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尹不是以堯舜之道去要湯是定,這衹是表得不曾割烹耳。」一生說「顔子不愚」章。先生曰:「聖人便是一片赤骨立底天理,光明照耀,更無蔽障;顔子則是有一重皮了。但其他人則被這皮子包裹得厚,剝了一重又一重,不能得便見那裏面物事;顔子則皮子甚薄,一剝便爆出來。夫子與他說,衹是要與它剝這一重皮子。它緣是這皮子薄,所以一說便曉,更不要再三。如說與它『剋己復禮』,它更不問如何是剋己,如何是復禮,它便曉得,但問其目如何而已。」以下訓揚。義剛。
先生謂顯道曰:「久不相見,不知年來做得甚工夫?」曰:「衹據見成底書讀。」夔孫錄雲:「包顯道侍坐,先生方修書,語之曰:『公輩逍遙快活,某便是被這事苦。』包曰雲雲。」先生曰:「聖賢已說過,何待更去理會他?但是不恁地,恁地都不濟事。」次日又言:「昨夜睡不着,因思顯道恁地說不得。若是恁地,便不是『自強不息』底道理。人最是怕陷溺其心,而今顯道輩便是以清虛寂滅陷溺其心,劉子澄輩便是以務求博雜夔孫錄作「求多務博」。陷溺其心。『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聖賢之心直是如此。」已而其生徒復說「孝弟為仁之本」。先生曰:「說得也都未是。」因命林子武說一過。既畢,先生曰:「仁是根,惻隱是根上發出底萌芽,親親、仁民、愛物,便是枝葉。」次日,先生親下精捨,大會學者。夔孫錄雲:「顯道請先生為諸生說書。」先生曰:「荷顯道與諸生遠來,某平日說底便是了,要特地說,又似無可說。而今與公鄉裏平日說不同處,衹是爭個讀書與不讀書,講究義理與不講究義理。如某便謂是須當先知得,方始行得。如孟子所謂詖、淫、邪、遁之辭,何與自傢事?而自傢必欲知之,何故?若是不知其病痛所自來,少間自傢便落在裏面去了。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那上面六節,固是當理會;若鳥獸草木之名,何用自傢知之?但是既為人,則於天地之間物理,須要都知得,方可。若頭上髻子,便十日不梳後待如何?便一月不梳待如何?但須是用梳,方得。張子曰:『書所以維持此心,一時放下,則一時德性有懈。』也是說得『維持』字好。蓋不讀書,則此心便無用處。今但見得些子,便更不肯去窮究那許多道理,陷溺其心於清虛曠蕩之地,卻都不知,豈可如此!直卿與某相聚多年,平時看文字甚子細;數年在三山,也煞有益於朋友,今可為某說一遍。」直卿起辭。先生曰:「不必多讓。」顯道雲:「可以衹將昨日所說『有子』章申之。」於是直卿略言此章之指,復歷敘聖賢相傳之心法。既畢,先生曰:「仁便是本,仁更無本了。若說孝弟是仁之本,則是頭上安頭,以腳為頭,伊川所以將『為』字屬『行』字讀。蓋孝弟是仁裏面發出來底。『性中衹有個仁義禮智,何嘗有個孝弟來?』它所以恁地說時,緣是這四者是本,發出來卻有許多事;千條萬緒,皆衹是從這四個物事裏面發出來。如愛,便是仁之發,纔發出這愛來時,便事事有:第一是愛親,其次愛兄弟,其次愛親戚,愛故舊,推而至於仁民,皆是從這物事發出來。人生衹是個陰陽,那陰中又自有個陰陽,陽中又自有個陰陽,物物皆不離這四個。而今且看:如天地,便有個四方;以一歲言之,便有個四時;以一日言之,便有個晝夜昏旦;以十二時言之,便是四個三;若在人,則衹是這仁義禮智這四者。如這火爐有四個角樣,更不曾折了一個。方未發時,便衹是仁義禮智;及其既發,則便有許多事。但孝弟至親切,所以行仁以此為本。如這水流來下面,做幾個塘子,須先從那第一個塘子過。那上面便是水源頭,上面更無水了。仁便是本。行仁須是從孝弟裏面過,方始到那第二個第三個塘子。但據某看,孝弟不特是行仁之本,那三者皆然。如親親長長,須知親親當如何?長長當如何?『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五年以長,則肩隨之』,這便是長長之道。事君時是一般,與上大夫言是一般,與下大夫言是一般,這便是貴貴之道。如此便是義。事親有事親之禮,事兄有事兄之禮。如今若見父不揖後,謂之孝弟,可不可?便是行禮也由此過。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若是知得親之當愛,兄之當敬,而不違其事之之道,這便是智。衹是這一個物事,推於愛,則為仁;宜之,則為義;行之以遜,則為禮;知之,則為智。」良久,顯道雲:「江西之學,大要也是以行己為先。」先生曰:「如孝弟等事數件合先做底,也易曉;夫子也衹略略說過。如孝弟、謹信、泛愛、親仁,也衹一處恁地說。若是後面許多合理會處,須是從講學中來。不然,為一鄉善士則可;若欲理會得為人許多事,則難。」義剛。
先生因論揚,書謂「江南人氣粗勁而少細膩,浙人氣和平而力弱,皆其所偏也。」揚。
浩作捲子,疏已上條目為問。先生逐一說過了。浩乞逐段下疏數語。先生曰:「某意思到處,或說不得;說得處,或寫不得。此據所見,盡說了。若寫下,未必分明,卻失了先間言語。公衹記取。若未安,不妨反復。」訓邵浩。
砥初見,先生問:「曾做甚工夫?」對以近看大學章句,但未知下手處。曰:「且須先操存涵養,然後看文字,方始有浹洽處。若衹於文字上尋索,不就自傢心裏下工夫,如何貫通?」問:「操存涵養之道如何?」曰:「纔操存涵養,則此心便在。」仲思問:「操存未能無紛擾之患。」曰:「纔操,便存。今人多於操時不見其存,過而操之,愈自執捉,故有紛擾之患。」此下訓砥。
問:「有事時須應事接物,無事時此心如何?」曰:「無事時,亦衹如有事時模樣,衹要此心常在也。」又問:「程子言『未有緻知而不在敬』,如何?」曰:「心若走作不定,如何見得道理?且如理會這一件事未了,又要去理會那一件事,少間都成沒理會。須是理會這事了,方去理會那事。」又問:「衹是要主一?」曰:「當如此。」又問:「思慮難一,如何?」曰:「徒然思慮,濟得甚事!某謂若見得道理分曉,自無閑雜思慮。人之所以思慮紛擾,衹緣未實見得此理。若實見得此理,更何暇思慮!『天下何思何慮』?不知有甚事可思慮也。」又問:「伊川嘗教人靜坐,如何?」曰:「亦是他見人要多思慮,且以此教人收拾此心耳,若初學者亦當如此。」
用之問:「動容周旋未能中禮,於應事接物之間,未免有礙理處,如何?」曰:「衹此便是學。但能於應酬之頃,逐一點檢,便一一合於理,久久自能中禮也。」砥。訓礪。
問論孟疑處。曰:「今人讀書有疑,皆非真疑。某雖說了,衹做一場話說過,於切己工夫何益!嚮年在南康,都不曾為諸公說。」次日,求教切己工夫。曰:「且如論語說『孝弟為仁之本』,因甚後便可以為仁之本?『巧言令色鮮矣仁』,卻為甚不鮮禮,不鮮義,而但鮮仁?須是如此去着實體認,莫要纔看一遍不通,便掉下了。蓋道本無形象,須體認之可矣。」以下訓輝。
問:「私欲難剋,奈何?」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所謂『剋己復禮為仁』者,正如以刀切物。那刀子乃我本自有之器物,何用更藉別人底?若認我一己為刀子而剋之,則私欲去而天理見矣。」
陳芝廷秀以謝昌國尚書書,及嘗所往來詩文來見。且曰:「每嘗讀書,須極力苦思,終爾不似。」曰:「不知所讀何書?」曰:「尚書語孟。」曰:「不知又何所思?」曰:「衹是於文義道理緻思爾。」曰:「也無大段可思,聖賢言語平鋪說在裏。如夫子說『學而時習之』,自傢是學何事?便須着時習。習之果能說否?『有朋自遠方來』,果能樂不樂?今人學所以求人知,人不見知,果能不慍否?至孟子見梁王,便說個仁義與利。今但看自傢所為是義乎?是利乎?嚮內便是義,嚮外便是利,此甚易見。雖不讀書,衹恁做將去。若是路陌正當,即便是義。讀書是自傢讀書,為學是自傢為學,不幹別人一綫事,別人助自傢不得。若衹是要人道好,要求人知,便是為人,非為己也。」因誦子張「問達」一章,語音琅然,氣節慷慨,聞者聳動!道夫。以下訓芝。
廷秀問:「今當讀何書?」曰:「聖賢教人,都提切己說話,不是教人嚮外,衹就紙上讀了便了。自傢今且剖判一個義利。試自睹當自傢,今是要求人知?要自為己?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又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孟子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雖是為時君言,在學者亦是切身事。大凡為學,且須分個內外,這便是生死路頭!今人衹一言一動,一步一趨,便有個為義為利在裏。從這邊便是為義,從那邊便是為利;嚮內便是入聖賢之域,嚮外便是趨愚不肖之途。這裏衹在人札定腳做將去,無可商量。若是已認得這個了,裏面煞有工夫,卻好商量也。」顧謂道夫曰:「曾見陸子靜『義利』之說否?」曰:「未也。」曰:「這是他來南康,某請他說書,他卻說這義利分明,是說得好!如雲:『今人衹讀書便是為利!如取解後,又要得官;得官後,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頂至踵,無非為利!』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今人初生稍有知識,此心便恁亹亹地去了;幹名逐利,浸浸不已,其去聖賢日以益遠,豈不深可痛惜!」道夫。
先生謂陳廷秀曰:「今衹理會下手做工夫處,莫問他氣稟與習。衹是是底便做,不是底莫做,一直做將去。那個萬裏不留行,更無商量。如今推說雖有許多般樣,到做處衹是是底便做。一任你氣稟物欲,我衹是不恁地。如此,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氣習不期變而變矣。」道夫。
為學有用精神處,有惜精神處,有合着工夫處,有枉了工夫處。要之,人精神有得亦不多,自傢將來枉用了,亦可惜。惜得那精神,便將來看得這文字。某舊讀書,看此一書,衹看此一書,那裏得恁閑功夫錄人文字!廷秀行夫都未理會得這個功夫在。今當截頭截尾,札定腳跟,將這一個意思帖在上面。上下四旁,都不管他,衹見這物事在面前。任你孔夫子見身,也還我理會這個了,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豈可悠悠歲月!道夫。
廷秀問:「某緣不能推廣。」曰:「而今也未要理會如此。如佛傢雲:『衹怕不成佛,不怕成佛後不會說話。』如公卻是怕成佛後不會說話了!」廷秀又問:「莫是見到後自會恁地否?」曰:「不用恁地問。如今衹用下工夫去理會,見到時也着去理會,見不到時也着去理會。且如見得此段後,如何便休得?自着去理會。見不到時,也不曾說自傢見不到便休了,越着去理會,理會到死!若理會不得時,亦無可奈何。」道夫。
陳芝拜辭,先生贈以近思錄,曰:「公事母,可檢『幹母之蠱』看,便自見得那道理。」因言:「易傳自是成書,伯恭都摭來作閫範,今亦載在近思錄。某本不喜他如此,然細點檢來,段段皆是日用切近功夫而不可闕者,於學者甚有益。」友仁。
問每日做工夫處。曰:「每日工夫,衹是常常喚醒,如程先生所謂『主一之謂敬』,謝氏所謂『常惺惺法』是也。」「然。這裏便是緻知底工夫。程先生曰:『涵養須是敬;進學則在緻知。』須居敬以窮理,若不能敬,則講學又無安頓處。」
問:「『主一無適』,亦是遇事之時也須如此。」曰:「於無事之時這心卻衹是主一,到遇事之時也是如此。且如這事當治不治,當為不為,便不是主一了。若主一時,坐則心坐,行則心行,身在這裏,心亦在這裏。若不能主一,如何做得工夫?」又曰:「人之心不正,衹是好惡昏了他。孟子言:『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蓋平旦之時,得夜間息得許久,其心便明,則好惡公:好則人之所當好,惡則人之所當惡,而無私意於其間。過此時,則喜怒哀樂紛擾於前,則必有以動其氣,動其氣則必動其心;是『梏之反復』,而夜氣不能存矣。雖得夜間稍息,而此心不能自明,是終不能善也。」
問:「每常遇事時也分明知得理之是非,這是天理,那是人欲。然到做處,又卻為人欲引去;及至做了,又卻悔。此是如何?」曰:「此便是無剋己工夫,這樣處極要與他埽除打迭。如一條大路,又有一條小路。自傢也知得合行大路,然被小路有個物事引着,不知不覺,走從小路去;及至前面荊棘蕪穢,又卻生悔。此便是天理人欲交戰之機,須是遇事時便與剋下,不得苟且放過。明理以先之,勇猛以行之。若是上智聖人底資質,它不用着力,自然循天理而行,不流於人欲。若賢人之資次於聖人者,到得遇事時,固不會錯,衹是先也用分別教是,而後行之。若是中人之資,須大段着力,無一時一刻不照管剋治,始得。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須是如此做工夫。其言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直是恁地用工方得。」
語黃先之病處,數日諄諄。先之雲:「自今敢不猛省!」曰:「何用猛省?見得這個是要緊,便拽轉來。如東邊不是,便挈過西邊,更何用猛省!衹某夜來說得不力,故公領得尤未切。若領會得切,衹眼下見不是,便一下打破沙瓶便了。公今衹看一個身心,是自傢底?是別人底?是自傢底時,今纔挈轉,便都是天理;挈不轉,便都是人欲。要識許多道理,是為自傢?是為別人?看許多善端,是自傢本來固有?是如今方從外面強取來,附在身上?衹恁地看,便灑然分明。『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纔思,便在這裏。某嘗說,孟子雞犬之喻也未甚切。雞犬有求而不得;心則無求而不得,纔思,便在這裏,更不離步。莊子云:『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心之變化如此,衹怕人自不求。如桀紂盜蹠,他自嚮那邊去,不肯思。他若纔會思,便又在這裏。心體無窮,前做不好,便換了後面一截,生出來便是良心、善性。」賀孫。
昨夜與先之說「思則得之」。纔思,便在這裏,這失底已自過去了。自傢纔思,這道理便自生。認得着莫令斷,始得。一節斷,一節便不是。今日恁地一節斷了,明日又恁地一節斷,衹管斷了,一嚮失去。賀孫。
德輔言:「自承教誨,兩日來讀書,覺得衹是熟時自見道理。」曰:「衹是如此。若忽下趨高以求快,則都不是。『下學而上達』。初學直是低。」以下訓德輔。
德輔言:「今人看文字義理,如何得恁不細密?」曰:「衹是不曾仔細讀那書,枉用心,錯思了。孔子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正謂這樣底。所謂『思而不學則殆』,殆者,心隉杌危殆不安。尹和靖讀得伊川說話煞熟,雖不通透,渠自有受用處。呂堅中作尹墓志、祭文雲,尹於六經之書,『耳順心通,如誦己言』。嘗愛此語說得好,但和靖卻欠了思。」
問汪長孺:「所讀何書?」長孺誦大學所疑。先生曰:「衹是輕率。公不惟讀聖賢之書如此,凡說話及論人物亦如此,衹是不敬。」又云:「長孺氣粗,故不仔細。為今工夫,須要靜,靜多不妨,今人衹是動多了靜。靜亦自有說話,程子曰:『為學須是靜。』」又曰:「靜多不妨。纔靜,事都見得,然總亦衹是一個敬。」?。
長孺嚮來自謂有悟,其狂怪殊不可曉,恰與金溪學徒相似。嘗見受學於金溪者,便一似咽下個甚物事,被他撓得來恁地。又如有一個蠱在他肚中,螬得他自不得由己樣。某嘗皆譬雲,長孺叔權皆是為酒所使,一個善底衹是發酒慈,那一個便酒顛。必大。
薑叔權也是個資質好底人,正如吳公濟相似。汪長孺正好得他這般人相處。但叔權也昏鈍,不是個撥着便轉,挑着便省底。於道理衹是慢慢思量後,方說得。若是長孺說話恁地橫後跳躑,他也無奈他何。道夫。
問孟子「如不得已」一段。曰:「公念得『如不得已』一句字重了!聲高。但平看,便理會得。」因此有警,以言語太粗急也。訓振。
先生問:「日間做甚工夫?」震曰:「讀大學章句、或問,玩味先生所以警策學者着實用工處。」曰:「既知工夫在此,便把大學為主,我且做客,聽命於大學。」又問:「或問中載諸先生敬之說,震嘗以『整齊嚴肅』體之於身,往往不能久。此心又未免出入,不能自製。」曰:「衹要常常操守,人心如何免得出入!正如人要去,又且留住他,莫教他去得遠。」訓震。
椿臨行請教。曰:「凡人所以立身行己,應事接物,莫大乎誠敬。誠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謂也。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蕩之謂也。今欲作一事,若不立誠以致敬,說這事不妨胡亂做了,做不成又付之無可奈何,這便是不能敬。人面前底是一樣,背後又是一樣;外面做底事,內心卻不然;這個皆不誠也。學者之心,大凡當以誠敬為主。」訓椿。
紹興甲寅良月,先生由經筵奉祠,待命露芝,杞往見。首問:「曾作甚工夫?」曰:「嚮蒙程先生曰端蒙賜教,謂人之大倫有五,緊要最是得寸守寸,得尺守尺。」曰:「如何得這寸,得這尺?」曰:「大概以持敬為本,推而行之於五者之間。」曰:「大綱是如此。」顧蘇兄雲:「凡人為學須窮理,窮理以讀書為本。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若不窮理,便衹守此,安得有進底工夫?如李兄所云固是。且更窮理,就事物上看。窮得這個道理到底了,又卻窮那個道理。如此積之以久,窮理益多,自然貫通。窮理須是窮得到底,方始是。」杞雲:「莫『緻知在格物』否?」曰:「固是。大學論治國、平天下許多事,卻歸在格物上。凡事事物物,各有一個道理。若能窮得道理,則施之事物,莫不各當其位。如『人君止於仁,人臣止於敬』之類,各有一至極道理。」又云:「凡萬物莫不各有一道理,若窮理,則萬物之理皆不出此。」曰:「此是『萬物皆備於我』?」曰:「極是。」訓杞。
初投先生書,以此心不放動為主敬之說。先生曰:「『主敬』二字衹恁地做不得,須是內外交相養。蓋人心活物,吾學非比釋氏,須是窮理。」書中有雲:「近乃微測為學功用,知此事乃切己事,所係甚重。」先生舉以語朋友雲:「誠是如此。」以下訓士毅。
問:「窮理莫如隨事緻察,以求其當然之則。」曰:「是如此。」問:「人固有非意於為過而終陷於過者,此則不知之矣。然當不知之時,正私意物欲方蔽錮,竊恐雖欲緻察而不得其真。」曰:「這個恁地兩相擔閣不得,須是察。」問:「程子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緻知』,不可除一句。」曰:「如此方始是。」又曰:「知與敬是先立底根腳。」
「講論自是講論,須是將來自體驗。說一段過又一段,何補!某嚮來從師,一日說話,晚頭如溫書一般,須子細看過。有疑,則明日又問。」問:「士毅尋常讀書,須要將說心處將自體之以心,言處事處推之以事,隨分量分曉,方放過,莫得體驗之意否?」曰:「亦是。」又曰:「體驗是自心裏暗自講量一次。」廣錄雲:「或問:『先生謂講論固不可無,須是自去體認。如何是體認?』曰:『體認是把那聽得底,自去心裏重複思繹過。伊川曰:「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說矣。」某嚮來從師,日間所聞說話,夜間如溫書一般,一一子細思量過。方有疑,明日又問。』」
士毅稟歸,請教。曰:「衹前數日說底便是,衹要去做工夫。如飲食在前,須是去吃他,方知滋味。」又曰:「學者最怕不知蹊徑,難與他說。今日有一朋友將書來,說從外面去,不知何益。不免說與他,教看孟子『存心』一段。人須是識得自傢物事,且如存,若不識得他,如何存得?如今既知蹊徑,且與他做去。衹如主敬、窮理,不可偏廢。這兩件事,如踏一物一般,踏着這頭,那頭便動。如行步,左足起,右足自來。」又曰:「更有一事,如今學者須是莫把做外面事看。人須要學,不學便欠闕了他底,學時便得個恰好。」
「人須做工夫方有疑。初做時,事定是觸着相礙,沒理會處。衹如居敬、窮理,始初定分作兩段。居敬則執持在此,纔動則便忘了也。」問:「始學必如此否?」曰:「固然。要知居敬在此,動時理便自窮。衹是此話,工夫未到時難說。」又曰:「但能無事時存養教到,動時也會求理。」
問:「如何是反身窮理?」曰:「反身是着實之謂。」又曰:「嚮自傢體分上求。」以下訓枅。
問:「天理真個難明,己私真個難剋,望有以教之。」先生駡曰:「公不去用力,衹管說道是難。孟子曰:『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往往公亦知得這個道理好。纔下手,見未有入頭處,便說道是難,而不肯用力,所以空過了許多月日,可惜!可惜!公若用力久,亦自有個入頭處,何患其難!」
枅嘗問先生:「自謂矯揉之力雖勞,而氣稟之偏自若;警覺之念雖至,而惰怠之習未除。異端之教雖非所願學,而芒忽之差未能辨;善、利之間雖知所决擇,而正行、惡聲之念,或潛行而不自覺。先覺之微言奧論,讀之雖間有契,而不能浹洽於心意之間」雲雲。曰:「所論皆切問近思。人之為學,惟患不自知其所不足,今既知之,則亦即此而加勉焉耳。為仁由己,豈他人所能與?惟讀書窮理之功不可不講也。」
先生語枅曰:「看公意思好。但本原處殊欠工夫,莫如此過了日月,可惜!」
朱子語類捲第一百二十
朱子十七
訓門人八雜訓諸門人者為此捲。
因說林擇之,曰:「此人曉事,非其他學者之比。」徐又曰:「到他己分,事事卻暗。」文蔚。
先生問堯卿:「近看道理,所得如何?」曰:「日用間有些着落,不似從前走作。」曰:「此語亦是鶻突,須是端的見得是如何。譬如飲食須見那個是好吃,那個滋味是如何,不成說道都好吃。」淳。
問堯卿:「今日看甚書?」曰:「衹與安卿較量下學處。」曰:「不須比安卿。公年高,且據見定底道理受用。安卿後生有精力,日子長,盡可闊着步去。」淳。
李丈問:「前承教,衹據見定道理受用。某日用間已見有些落着,事來也應得去,不似從前走作。」曰:「日用間固是如此,也須隨自傢力量成就去看如何。」問:「工夫到此,自是不能間斷得?」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這個工夫常恁地。昔李初平欲讀書,濂溪曰:『公老無及矣,衹待某說與公,二年方覺悟。』他既讀不得書,濂溪說與他,何故必待二年之久覺悟?二年中說多少事,想見事事說與他。不解今日一說,明日便悟,頓成個別一等人,無此理也。公雖年高,更着涵養工夫。如一粒菜子,中間含許多生意,亦須是培壅澆灌,方得成。不成說道有那種子在此,衹待他自然生根生苗去。若衹見道理如此,便要受用去,則一日止如一日,一年止如一年,不會長進。正如菜子無糞去培壅,無水去澆灌也。須是更將語孟中庸大學中道理來涵養。」淳。義剛同。
堯卿問:「事來斷製淳錄作「置」。不下,當何以處之?」曰:「便斷製不得,也着斷製,不成掉了。」又問:「莫須且隨力量做去?」曰:「也衹得隨力量做去。」又問:「事有至理,理有至當十分處。今已看得七八分,待窮來窮去,熟後自解到那分數足處。」曰:「雖未能從容,衹是熟後便自會,衹是熟,衹是熟。」義剛。淳錄略。
傅誠至叔請教。曰:「聖賢教人甚分曉,但人不將來做切己看,故覺得讀所做時文之書與這個異。要之,衹是這個書。今人但見口頭道得,筆下去得,紙上寫得,以為如此便了。殊不知聖賢教人初不如是,而今所讀亦自與自傢不相干涉也。」道夫。
與楊通老說:「學問最怕悠悠。讀書不在貪多,未能讀從後面去,且溫習前面已曉底。一番看,一番別。」賀孫。
通老問:「孟子說『浩然之氣』,如何是浩然之氣?」先生不答。久之,曰:「公若留此數日,衹消把孟子白去熟讀。他逐句自解一句,自傢衹排句讀將去,自見得分明,卻好來商量。若驀地問後,待與說將去,也徒然。康節學於穆伯長,每有扣請,必曰:『願開其端,勿盡其意。』他要待自思量得。大凡事理,若是自去尋討得出來,直是別。」賀孫。
語通老:「早來說無事時此理存,有事時此理亡。無他,衹是把事做等閑。須是於事上窮理,方可。理於事本無異,今見事來,別把做一般看,自然錯了。」可學。
周公謹問:「學者理會文字,又卻昏了。若不去看,恐又無路可入。」曰:「便是難。且去看聖賢氣象,識他一個規模。若欲盡窮天下之理,亦甚難,且隨自傢規模大小做去。若是迫切求益,亦害事,豈不是私意!」泳。
李公謹問:「讀書且看大意,有少窒礙處,且放過,後來旋理會,如何?」曰:「公合下便立這規模,便不濟事了。纔恁地立規模,衹是要苟簡。小處曉不得,也終不見大處。若說窒礙,到臨時十分不得已,衹得且放下。如何先如此立心!」賀孫。
語敬子曰:「讀書須是心虛一而靜,方看得道理出。而今自傢心衹是管外事,硬定要如此,要別人也如此做,所以來這裏看許多時文字,都不濟事,不曾見有長進。是自傢心衹在門外走,與人相抵拒在這裏,不曾入得門中,不知屋裏是甚模樣。這道理本自然,不消如此。如公所言,說得都是,衹是不曾自理會得公身上事,所以全然無益。衹是硬樁定方法抵拒將去,全無自然意思,都無那活底水,衹是聚得許多死水。」李曰:「也須是積將去。」曰:「也衹積得那死水,那源頭活水不生了。公衹是每日硬用力推這車子,衹見費力。若是有活水來,那車子自轉,不用費力。」李曰:「恐纔如此說,不善聽者放寬,便不濟事。」曰:「不曾教你放寬。所以學問難,纔說得寬,便不着緊;纔太緊,又不濟事。寬固是便狼狽,然緊底下梢頭也不濟事。」僩。
敬子問:「人患多懼,雖明知其不當懼,然不能剋。莫若且強製此心使不動否?」曰:「衹管強製,也無了期。衹是理明了,自是不懼,不須強製。」僩。
鬍叔器問:「每常多有恐懼,何由可免?」曰:「須是自下工夫,看此事是當恐懼不當恐懼。遺書云:『治怒難,治懼亦難。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懼。』若於道理見得了,何懼之有!」義剛。
問叔器:「看文字如何?」曰:「兩日方在思量顔子樂處。」先生疾言曰:「不用思量!他衹道『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後,見得那天理分明,日用間義理純熟後,不被那人欲來苦楚,自恁地快活。而今衹去博文約禮,便自見得。今卻索之於杳冥無朕之際,去何處討這樂處?將次思量得成病。而今一部論語,說得恁地分明,自不用思量,衹要着實去用工。前日所說人心、道心,便衹是這兩事。衹去臨時思量那個是人心,那個是道心。便顔子也衹是使人心聽命於道心,不被人心勝了道心。今便須是常常揀擇教精,使道心常常在裏面如個主人,人心衹如客樣。常常如此無間斷,便能『允執厥中』。」義剛。
鬍問靜坐用工之法。曰:「靜坐衹是恁靜坐,不要閑勾當,不要閑思量,也無法。」問:「靜坐時思一事,則心倚靠在事上;不思量,則心無所倚靠;如何?」曰:「不須得倚靠。若然,又是道傢數出入息,目視鼻端白一般。他亦是心無所寄寓,故要如此倚靠。若不能斷得思量,又不如且恁地,也無害。」淳。義剛錄同。又曰:「靜坐息閑雜思量,則養得來便條暢。」
鬍叔器患精神短。曰:「若精神少,也衹是做去。不成道我精神少,便不做。公衹是思索義理不精,平日讀書衹泛泛地過,不曾貼裏細密思量。公與安卿之病正相反。安卿思得義理甚精,衹是要將那粗底物事都掉了。公又不去義理上思量,事物來,皆柰何不得。衹是不曾嚮裏去理會。如入市見鋪席上都是好物事,衹是自傢沒錢買得;如書册上都是好說話,衹是自傢無柰他何。如黃兄前日說忠恕。忠恕衹是體用,衹是一個物事,猶形影,要除一個除不得。若未曉,且看過去,那時復把來玩味,少間自見得。」叔器曰:「安之在遠方。望先生指一路脈,去歸自尋。」曰:「見行底便是路,那裏有別底路來?道理星散在事物上,卻無總在一處底。而今衹得且將論孟中庸大學熟看。如論語上看不出,少間就孟子上看得出。孟子上底,衹是論語上底,不可道孟子勝論語。衹是自傢已前看不到,而今方見得到。」又問:「『優遊涵泳,勇猛精進』字如何?」曰:「也不須恁地立定牌榜,淳錄作「做題目」。也不須恁地起草,衹做將去。」又問:「應事當何如?」曰:「士人在傢有甚大事?衹是着衣吃飯,理會眼前事而已。其他天下事,聖賢都說十分盡了。今無他法,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自傢衹就他說話上寄搭些工夫,便都是我底。某舊時看文字甚費力。如論孟,諸傢解有一箱,每看一段,必檢許多,各就諸說上推尋意脈,各見得落着,然後斷其是非。是底都抄出,一兩字好亦抄出。雖未如今集註簡盡,然大綱已定。今集註衹是就那上刪來,但人不着心,守見成說,衹草草看了。今試將精義來參看一兩段,所以去取底是如何,便自見得。大抵事要思量,學要講。如古人一件事,有四五人共做。自傢須看那人做得是,那人做得不是。又如眼前一件事,有四五人共議,甲要如此,乙要如彼。自傢須見那人說得是,那人說得不是。便待思量得不是,此心曾經思量一過,有時那不是底發我這是底。如十個物事,團九個不着,那一個便着,則九個不着底,也不是枉思量。又如講義理有未通處,與朋友共講。十人十樣說,自傢平心看那個不是。或他說是底,卻發得自傢不是底;或十人都說不是,有時因此發得自傢是底。所以適來說,有時是這處理會得,有時是那處理會得,少間便都理會得。衹是自傢見識到,別無法。學者須是撒開心胸,事事逐件都與理會過。未理會得底,且放下,待無事時復將來理會,少間甚事理會不得!」義剛。
林恭甫問:「論語記門人問答之辭,而堯曰一篇乃記堯舜湯武許多事,何也?」曰:「不消恁地理會文字,衹消理會那道理。譬如吃飯,碗中盛得飯,自傢衹去吃,看那滋味如何,莫要問他從那處來。堯曰一篇,某也嘗見人說來,是夫子嘗誦述前聖之言,弟子類記於此。先儒亦衹是如此說。然道理緊要卻不在這裏,這衹是外面一重,讀書須去裏面理會。譬如看屋,須看那房屋間架,莫要衹去看那外面墻壁粉飾。如吃荔枝,須吃那肉,不吃那皮。公而今卻是剝了那肉,卻吃那皮核!讀書須是以自傢之心體驗聖人之心。少間體驗得熟,自傢之心便是聖人之心。某自二十時看道理,便要看那裏面。嘗看上蔡論語,其初將紅筆抹出,後又用青筆抹出,又用黃筆抹出,三四番後,又用墨筆抹出,是要尋那精底。看道理,須是漸漸嚮裏尋到那精英處,方是。如射箭:其初方上?,後來又要中帖;少間又要中第一暈,又要中第二暈,後又要到紅心。公而今衹在?之左右,或上或下,卻不要中的,恁地不濟事。須是子細看,看得這一般熟後,事事書都好看。便是七言雜字,也有道理。未看得時,正要去緊要處鑽;少間透徹,則無書不可讀。而今人不去理會底,固是不足說;去理會底,又不知尋緊要處,也都討頭不着。」義剛。
子升問:「嚮來讀書,病於草草,所以多疑而無益。今承先生之教,欲自大學溫去。」曰:「然。衹是着便把做事。如說持敬,便須入衹腳在裏面做,不可衹作說話看了。」木之。
子升問:「主一工夫兼動靜否?」曰:「若動時收斂心神在一事上,不胡亂思想,東去西去,便是主一。」又問:「由敬可以至誠否?」曰:「誠自是真實,敬自是嚴謹。如今正不要如此看,但見得分曉了,便下工夫做將去。如『整齊嚴肅』,『其心收斂』,『常惺惺』數條,無不通貫。」木之。
子升問遇事心不存之病。曰:「衹隨處警省,收其放心,收放衹在自傢俄頃瞬息間耳。」或舉先生與呂子約書,有「知其所以為放者而收之,則心存矣」。此語最切要。又問曾子謂孟敬子「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之意。曰:「曾子之意,且將對下面『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說。言君子動容貌,要得遠暴慢;正顔色,要得近信;出辭氣,要得遠鄙倍。此其本之所當先者。至於『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蓋末而當後者耳,未說到做工夫上。若說三者工夫,則在平日操存省察耳。」木之。
黎季成問:「嚮來工夫零碎,今聞先生之誨,乃見得人之所任甚重,統體通貫。」曰:「季成衹是守舊窠窟,須當進步。」蓋卿。
敬之黃名顯子。問:「理既明於心,須又見這樣子,方始安穩。」曰:「學問思辨,亦皆是學。但學是習此事,思是思量此理者。衹說見這樣子又不得,須是依樣去做。然衹依本畫葫蘆又不可,須是百方自去尋討,始得。」宇。
語敬之:「今看文字,專要看做裏面去。如何裏面也更無去處,不看得許多言語?這裏衹『主一無適』,『敬以直內』,涵養去。嘗謂文字寧是看得淺,不可太深;寧是低看,不可太高。蓋淺近雖未能到那切近處,更就上面推尋,卻有見時節。若太深遠,更無回頭時。恰是人要來建陽,自信州來,行到崇安歇了,卻不妨;明日更行,須會到。若不問來由,一嚮直走過均亭去,迤邐前去,更無到建陽時節。」宇。
語敬之曰:「這道理也衹是如此看。須是自傢自奮迅做去,始得。看公大病痛衹在個懦弱,須是便勇猛果决,合做便做。不要安排,不要等待,不要靠別人,不要靠書籍言語,衹是自傢自檢點。公曾看易,易裏說陽剛陰柔,陰柔是極不好。」賀孫。
語黃敬之:「須是打撲精神,莫教恁地慢。慢底須是矯、教緊,緊底須是莫放教慢。」賀孫。
語敬之曰:「敬之意氣甚弱,看文字都恁地遲疑不决,衹是不見得道理分明。」賀孫問:「先生嚮令敬之看孟子。若讀此書透,須自變得氣質否?」曰:「衹是道理明,自然會變。今且說讀孟子,讀了衹依舊是這個人,便是不曾讀,便是不曾得他裏面意思;孟子自是孟子,自傢身己自是自傢身己。讀書看道理,也須着些氣力,打撲精神,看教分明透徹,方於身上有功。某近來衰晚,不甚着力看文字。若舊時看文字,有一段理會未得,須是要理會得,直是辛苦!近日卻看得平易。舊時須要勉強說教得,方了,要知初間也着如此着力。看公如今衹恁地慢慢,要進又不敢進,要取又不敢取,衹如將手恁地探摸,衹怕物事觸了手相似。若恁地看文字,終不見得道理,終不濟事,徒然費了時光。須是勇猛嚮前,匹馬單槍做將去看如何,衹管怕個甚麽?『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他合下也有許多義理,自傢合下也有許多義理;他做得,自傢也做得。某近看得道理分明,便是有甚利害,有甚禍福,直是不怕。衹是見得道理合如此,便做將去。」賀孫。
黃敬之有書,先生示人傑。人傑雲:「其說名義處,或中或否。蓋彼未有實功,說得不濟事。」曰:「也須要理會。若實下功夫,亦須先理會名義,都要着落。彼謂『易者心之妙用,太極者性之本體』,其說有病。如伊川所謂『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方說得的當。然伊川所謂『體』字,與『實』字相似,乃是該體、用而言。如陰陽動靜之類,畢竟是陰為體,陽為用,靜而動,動而靜,是所以為易之體也。」人傑雲:「嚮見先生雲,體是形體,卻是着形氣說,不如說該體、用者為備耳。」曰:「若作形氣說,然卻衹說得一邊。惟說作該體、用,乃為全備,卻統得下面『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兩句。」人傑。
「某平生不會懶,雖甚病,然亦一心欲嚮前做事,自是懶不得。今人所以懶,未必是真個怯弱,自是先有畏事之心。纔見一事,便料其難而不為。緣先有個畏縮之心,所以習成怯弱而不能有所為也。」昌父雲:「某平生自覺血氣弱,日用工夫多衹揀易底事做。或尚論人物,亦衹取其與己力量相近者學之,自覺難處進步不得也。」曰:「便當這易處而益求其所謂難,因這近處而益求其所謂遠,不可衹守這個而不求進步。縱自傢力量到那難處不得,然不可不勉慕而求之。今人都是未到那做不得處,便先自懶怯了。雖是怯弱,然豈可不嚮前求其難者遠者!但求之,無有不得。若真個着力求而不得,則無如之何也。」趙曰:「某幸聞諸老先生之緒言,粗知謹守,而不敢失墜爾。」曰:「固是好,但終非活法爾。」僩。
昌父辭,請教。曰:「當從實處作工夫。」可學。
饒幹廷老問:「今之學者不是忘,便是助長。」曰:「這衹是見理不明耳。理是自傢固有底,從中而出,如何忘得?使他見之之明,如饑而必食,渴而必飲,則何忘之有?如食而至於飽則止,飲而至於滿腹則止,又何助長之有?此皆是見理不明之病。」道夫。
先生謂饒廷老曰:「觀公近日都汨沒了這個意思。雖縣事叢冗,自應如此,更宜做工夫。」蓋卿。
二彭尋蠡。初見,問平居做甚工夫。曰:「為科舉所纍,自時文外不曾為學。」曰:「今之學者多如此。然既讀聖人書,當反身而求可也。」二公頗自言其居傢實踐等事。曰:「躬行固好,亦須講學。不講學,遇事便有嵲屼不自安處。講學明,則坦坦地行將去。此道理無出聖人之言,但當熟讀深思。且如人看生文字與熟文字,自是兩般。既熟時,他人說底便是我底。讀其他書,不如讀論語最要,蓋其中無所不有。若衹躬行而不講學,衹是個鶻突底好人。」又曰:「論語衹是個坯璞子,若子細理會,煞有商量處。」謨。
語泉州趙公曰:「學固不在乎讀書,然不讀書,則義理無由明。要之,無事不要理會,無書不要讀。若不讀這一件書,便闕了這一件道理;不理會這一事,便闕這一事道理。要他底,須着些精彩方得,然泛泛做又不得。故程先生教人以敬為本,然後心定理明。孔子言『出門如見大賓』雲雲,也是散說要人敬。但敬便是個關聚底道理,非專是閉目靜坐,耳無聞,目無見,不接事物,然後為敬。整齊收斂,這身心不敢放縱,便是敬。嘗謂『敬』字似甚字?恰似個『畏』字相似。」宇。
蕭兄問心不能自把捉。曰:「自是如此。蓋心便能把捉自傢,自傢卻如何把捉得他!唯有以義理涵養耳。」又問:「『持其志』,如何卻又要主張?」曰:「志是心之發,豈可聽其自放而不持之?但不可硬守定耳。」蓋卿。
問曾光祖曰:「公讀書,有甚大疑處?」曰:「覺見持敬不甚安。」曰:「初學如何便得安?除是孔子方始『恭而安』。今人平日恁地放肆,身心一下自是不安。初要持敬。也須有些勉強。但須覺見有些子放去,便須收斂提掇起,教在這裏,常常相接,久後自熟。」又曰:「雖然這個也恁地把捉不得,須是先理會得個道理。而今學問,便衹要理會一個道理。『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有一個物,便有一個道理。所以大學之道,教人去事物上逐一理會得個道理。若理會一件未得,直須反復推究研窮,行也思量,坐也思量;早上思量不得,晚間又把出思量;晚間思量不得,明日又思量。如此,豈有不得底道理!若衹略略地思量,思量不得便掉了,如此千年也理會不得,衹管責道是自傢魯鈍。某常謂,此道理無他,衹是要熟。衹是今日把來恁地看過,明日又把來恁地看過,看來看去,少間自然看得。或有看不得底,少間遇着別事沒巴沒鼻,也會自然觸發,蓋為天下衹是一個道理。」賀孫。
光祖說:「大學首尾該貫,此處必有脫字。初間看,便不得如此。要知道理衹是這個道理,衹緣失了多年,卒急要尋討不見。待衹管理會教熟,卻便這個道理,初間略見得些少時也似。」曰:「生恁地,自無安頓去處。到後來理會熟了,便自合當如此。如一件器用掉在所在多年,卒乍要討,討不得。待尋來尋去,忽然討見,即是元初的定底物事。」賀孫。
光祖說:「治國、平天下,皆本於緻知、格物,看來衹是敬。」又舉伊川說「內直則外無不方」。曰:「伊川亦衹是大體如此說。看來世上自有一般人,不解恁地內直外便方正;衹是了得自身己,遇事應物,都顛顛倒倒沒理會。大學須是要人窮理。今來一種學問,正坐此病。衹說我自理會得了,其餘事皆截斷,不必理會,自會做得;更不解商量,更不解講究,到做出都不合義理。所以聖人說『敬以直內』,又說『義以方外』,是見得世上有這般人。學者須是要窮理,不論小事大事,都識得通透。直得自本至末,自頂至踵,並無些子夾雜處。若說自傢資質恁地好,衹消恁地做去,更不解理會其他道理,也不消問別人,這倒是夾雜,倒是私意。」賀孫。
光祖告行,雲:「蒙教誨讀大學,已略知為學之序。平日言語動作,亦自常去點檢。又恐有發露而不自覺,乞指示箴戒。」曰:「看公意思遲重,不到有他過。衹是看文字上,更子細加功,更須着些精采。」賀孫。
曾問:「讀大學已知綱目次第了,然大要用工夫,恐在『敬』之一字。前見伊川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處。」先生曰:「能『敬以直內』矣,亦須『義以方外』,方能知得是非,始格得物。不以義方外,則是非好惡不能分別,物亦不可格。」曾又問:「恐敬立則義在其中,伊川所謂『弸諸中,彪諸外』,是也。」曰:「雖敬立而義在,也須認得實,方見得。今有人雖胸中知得分明,說出來亦是見得千了百當,及到應物之時,顛倒錯謬,全是私意。不知聖人所謂敬義處,全是天理,安得有私意?」因言:「今釋老所以能立個門戶恁地,亦是他從旁窺得近似。他所謂敬時,亦卻是能敬,更有『笠影』之喻。」卓。
程次卿自述:「嚮嘗讀伊洛書。妄謂人當隨事而思,視時便思明,聽時便思聰。視聽不接時,皆不可有所思,所謂『思不出其位』。若無事而思,則是紛紜妄想。」曰:「若閑時不思量義理,到臨事而思,已無及。若衹塊然守自傢個軀殼,直到有事方思,閑時都莫思量,這卻甚易,衹守此一句足矣。聖賢千千萬萬,在這裏何用?如公所說,則六經語孟之書,皆一齊不消存得。以孔子之聖,也衹是好學:『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若說閑時都莫思,則世上大事小事,都莫理會。如此,卻都無難者。事事須先理會,知得了,方做得行得。何故中庸卻不先說『篤行之』,卻先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大學何故卻不先說『正心誠意』?卻先說緻知是如何如何?孟子卻說道『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若如公說,閑時都不消思量。」季通問:「程君之意是如何?」曰:「他衹要理會自傢這心在裏面,事至方思,外面事都不要思量理會。」蔡雲:「若不理會得世上許多事,自傢裏面底也怕理會不得。」曰:「衹據他所見,自守一個小小偏枯底物事,無緣知得大體。」因顧賀孫曰:「公鄉間陳叔嚮正是如此。如他說格物雲:『物是心,須是格住這心。緻知如瞭瞭的當,常常知覺。』他所見既如彼,便將聖賢說話都入他腔裏面;不如此,則他所學無據。這都是不曾平心讀聖賢之書,衹把自傢心下先頓放在這裏,卻捉聖賢說話壓在裏面。如說隨事而思,無事不消思,聖賢也自有如此說時節,又自就他地頭說。衹如公說『思不出其位』,也不如公說,這『位』字卻不是衹守得這軀殼。這『位』字煞大,若見得這意思,天下甚麽事不關自傢身己!極而至於參天地,贊化育,也衹是這個心,都衹是自傢分內事。」蔡雲:「陸子靜正是不要理會許多。王道夫乞朝廷以一監書賜象山,此正犯其所忌。」曰:「固是。」蔡雲:「若一嚮是禪時,也終是高。」曰:「衹是許多模樣,是甚道理如此?若實見得自傢底分明,看彼許多道理,不待辨而明。如今諸公說道這個也好,某敢百口保其自見不曾分明。如雲洛底也是,蜀底也是,某定道他元不曾理會得。如熙豐也不是,元佑也不是,某定保他自元不曾理會得。如雲佛氏也好,老氏也好,某定道他元不曾理會得。若見得自底分明,是底直是是,非底直是非,那得恁地含含鬍鬍,怕觸着人,這人也要周旋,那人也要周旋!」賀孫。
程又問:「某不是說道閑時全不去思量,意謂臨事而思,如讀書時衹思量這書。」曰:「讀書時思量:書,迭了策時,都莫思量去。行動時心下思量書都不得。在這裏坐,衹思量這裏事;移過那邊去坐,便不可思量這裏事。今日衹思量今日事,更不可思量明日事。這不成說話!試自去平心看聖賢書,都自說得盡。」賀孫。
吳伯英初見,問:「書如何讀?」曰:「讀書無甚巧妙,衹是熟讀。字字句句,對註解子細辯認語意。解得一遍是一遍工夫,解得兩遍是兩遍工夫。工夫熟時,義理自然通貫,不用問人。」先生問:「尋常看甚文字?」曰:「曾讀大學。」曰:「看得如何?」曰:「不過尋行數墨,解得文義通,自不曾生眼目於言外求意。」曰:「如何是言外意?」曰:「且如臣之忠,子之孝,火之熱,水之寒,衹知為臣當忠,為子當孝,火性本熱,水性本寒;不知臣之所以忠,子之所以孝,火之所以熱,水之所以寒。」曰:「格物衹是就事物上求個當然之理。若臣之忠,臣自是當忠;子之孝,子自是當孝。為臣試不忠,為子試不孝,看自傢心中如何?火熱水寒,水火之性如此。凡事衹是尋個當然,不必過求,便生鬼怪。」僩。
吳伯英問:「某當從緻知、持敬,如此用工夫?」曰:「此自吾友身上合做底事,不須商量。」蓋卿。
吳伯英問持敬之義。曰:「且放下了持敬,更須嚮前進一步。」問:「如何是進步處?」曰:「心中若無一事時,便是敬。」蓋卿。
吳伯英講書。先生因曰:「凡人讀書,須虛心入裏玩味道理,不可衹說得皮膚上。譬如一食物,滋味盡在裏面,若衹?噬其外,而不得其味,無益也。」
問器遠所學來歷。曰:「自年二十從陳先生。其教人讀書,但令事事理會,如讀周禮,便理會三百六十官如何安頓;讀書,便理會二帝三王所以區處天下之事;讀春秋,便理會所以待伯者予奪之義。至論身己上工夫,說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便有道,不是兩樣,須是識禮樂法度皆是道理。』」曰:「禮樂法度,古人不是不理會。衹是古人都是見成物事,到合用時便將來使。如告顔淵『行夏之時,乘殷之輅,』衹是見成物事。如學字一般,從小兒便自曉得,後來衹習教熟。如今禮樂法度都一齊亂散,不可稽考,若着心費力在上面,少間弄得都睏了。」賀孫。
器遠言:「少時好讀伊洛諸書。後來見陳先生,卻說衹就事上理會,較着實。若衹管去理會道理,少間恐流於空虛。」曰:「嚮見伯恭亦有此意,卻以語孟為虛着。語孟開陳許多大本原,多少的實可行,反以為恐流於空虛,卻把左傳做實,要人看。殊不知少間自都無主張,衹見許多神頭鬼面,一場沒理會,此乃是大不實也!又衹管教人看史書,後來諸生都衰了。如潘叔度臨死,卻去討佛書看,且是止不得。緣是他那裏都無個捉摸,卻來尋討這個。如人乘船,一齊破散了,無柰何,將一片板且守得在這裏。」又曰:「孟子曰:『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若不就自傢身心理會教分明,衹道有些病痛不妨,待有事來旋作安排;少間也把捉得一事了,衹是有些子罅縫,少間便是一個禍端。這利害非輕,假饒你盡力極巧,百方去做,若此心有些病根,衹是會不好。」又曰:「又有說道,身己自着理會,一種應出底事又自着理會,這分明分做兩邊去。不知古人說修身而天下平,須說做不是始得。大學雲『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雲雲,今來卻截斷一項,衹便要理會平天下,如何得!」又曰:「聖門之中,得其傳者惟顔子。顔子之問,夫子之答有二項:一則問為仁,一則問為邦。須知得那個是先,那個是後。也須從『剋己復禮』上做來,方可及為邦之事,這事最分曉可見。」又曰:「公適來說君舉要理會經世之學。今且理會一件要緊事,如國傢養許多歸明、歸正及還軍年老者,費糧食供之,州郡睏乏,展轉二三十年,都縮手坐視其睏。器遠且道合如何商量?去之則傷恩,養之則益睏。若壯資其力,而老棄其人,是大不可,須有個指實。」器遠言:「鄉間諸先生嘗懷見先生之意,卻不得面會剖析,使這意思合。」又曰:「某不是要教人步步相循,都來入這圈套。衹是要教人分別是非教明白,是底還他是,不是底還他不是,大傢各自着力,各自撐柱。君盡其職,臣效其功,各各行到大路頭,自有個歸一處。是乃不同之同,乃所以為真同也。若乃依阿鶻突,委麯包含,不別是非,要打成一片,定是不可。」賀孫。
器遠問:「初學須省事,方做得工夫。」曰:「未能應得事,終是省好。然又怕要去省,卻有不省病痛。某嘗看有時做事要省些工夫,到得做出卻有不好,卻不厭人意。且如出路要減些用度令簡便,到要用時沒討處,也心煩,依前是不曾省得。若可無事時,且省盡好。若主傢事,及父母在上,當代勞役,終不成掉了,去閑所在坐不管。省事固好,然一嚮不經歷,到得事來,卻會被他來倒了。」問:「處鄉黨固當自盡,不要理會別人。若有事與己相關,不可以不說,當如何?」曰:「若合說,便着說,如所謂『若要我頭也須說』!若是不當自傢說,與其人不可說,則衹得不說。然自傢雖然是不說,也須示之以不然之意。衹有個當說與不當說,若要把他不是處做是說,便决是不可!」賀孫。
曹問:「先生所解『緻知格物』處,某即就這上做去。如未能到貫通處,莫也無害否?」曰:「何謂無害?公衹是不曾學,豈有不貫通處?學得熟便通。且如要去所在,須是去到,方得。若行得一日,又說恐未必能到,若如此,怎生到得?天下衹有一個道理,緊包在那下,撒破便光明,那怕不通!」曹叔遠。
又問:「如孟子言『勿忘,勿助長』,卻簡易。而今要從細碎做去,卻怕不能貫通。」曰:「『勿忘,勿助長』,自是言養氣,試取孟子說處子細看。大凡為學,最切要處在吾心身,其次便是做事,此是的實緊切處。又那裏見得如此?須是聖人之言。今之學者,須是把聖人之言來窮究,見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個道理若大路然,聖人之言,便是那引路底。」
江文卿博識群書,因感先生之教,自咎雲:「某五十年前,枉費許多工夫,記許多文字。」曰:「也不妨。如今若理會得這要緊處,那許多都有用。如七年十載積迭得柴了,如今方點火燒。」賀孫。
謂江文卿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公今卻無擇善一着。聖人擇善,便是事不遺乎理。公今知得,便拽轉前許多工夫自不妨。要轉便轉,更無難者。覺公意思尚放許多不下,說幾句又漸漸走上來,如車水相似,又滾將去。」又曰:「東坡說話固多不是,就他一套中間又自有精處。如說易,說甚性命,全然惡模樣。如說書,卻有好處。如說帝王之興,受命之祥,如河圖、洛書、玄鳥、生民之詩,固有是理,然非以是為先。恨學者推之過詳,流入讖緯;後人舉從而廢之,亦過矣。這是他說得好處,公卻不記得這般所在,亦是自傢本領不明。若理會得原頭正,到得看那許多,方有辨別。如程先生與禪子讀碑,雲:『公所看都是字,某所看都是理。』似公如今所說亦都是字,自傢看見都是理。」賀孫。
周兄良問:「某平時所為,把捉這心教定。一念忽生,則這心返被他引去。」曰:「這個亦衹是認教熟,熟了便不如此。今日一念纔生,有以製之;明日一念生,又有以製之,久後便無此理。衹是這邊較少,那邊較多,便被他勝了。如一車之火,以少水勝之,水撲處纔滅,而火又發矣。又如弱人與強人相牽一般,強人在門外,弱人在門裏,弱底不能勝,便被他強底拖去了。要得勝他,亦衹是將養教力壯後,自然可以敵得他去。非別有個道理,也衹在自傢心有以處之耳。孟子所謂捨則亡,操則常存在此。大學所謂忿懥、好樂等事,亦是除了此心,則心自然正,不是把一個心來正一個心。」又曰:「心衹是敬。程子所謂『主一無適』,主一隻是專一。如在這裏讀書,又思量做文字,又思量別事去,皆是不專。」又曰:「見得徹處,徹上徹下,衹是一個道理,須是見得實方是。見得鐵定,如是便為善,不如是便為惡,此方是見得實。」卓。
諸生說書畢,先生曰:「諸公看道理,尋得一綫子路脈着了。說時也衹是恁地,但於持守處更須加工夫。須是着實於行己上做得三兩分始得,衹恁說過不濟事。」周貴卿曰:「非不欲常常持守,但志不能帥氣,後臨事又變遷了。」曰:「衹是亂道!豈是由他自去?正要待他去時撥轉來。『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止,吾止也;往,吾往也。』」義剛。
李周翰請教,屢嘆年歲之高,未免時文之纍。曰:「這須是自見得,從小兒也須讀孝經論語來,中間何故不教人如此?曾讀書,也須疑着。某所編小學,公且子細去看,也有古人說話,也有今人說話,且看是如何。古人都自少涵養好了。」後因說「至善」,又問作時文,先生曰:「讀書纔說要做文字使,此心便錯了。若剩看得了,到合說處便說,當不說處不說也得,本來不是要人說得便了。如時文,也衹不出聖賢不多說話翻謄出來。且如到說忠信處,他也會說做好,衹是與自身全不相幹。」因舉「在漳州日,詞訟訖,有一士人立庭下。待詢問,乃是要來從學。居泉州,父母遣學舉業,乃厭彼,要從學。某以其非父母命,令且歸去,得請再來,始無所礙。然其有所見如此,自別」。賀孫。
吳楶直翁問:「學亦頗知自立,而病痛猶多,柰何?」曰:「未論病痛。人必全體是,而後可以言病痛。譬如純是白物事了,而中有黑點,始可言病痛。公今全體都未是,何病痛之可言!設雖有善,亦衹是黑上出白點,特其義理之不能已與氣質之或美耳。大抵人須先要趨嚮是。若趨嚮正底人,雖有病痛,也是白地上出黑花。此特其氣稟之偏,未能盡勝耳,要之白地多也。趨嚮不正底人,雖有善,亦衹是黑地上出白花,卻成差異事。如孔門弟子,亦豈能純善乎?然終是白地多,可愛也。人須先拽轉了自己趨嚮始得。孔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既志於義理,自是無惡;雖有未善處,衹是過耳,非惡也。以此推之,不志於仁,則無善矣。蓋志在於利欲,假有善事,亦偶然耳,蓋其心志念念衹在利欲上。世之志利欲與志理義之人,自是不幹事。志利欲者,便如趨夷狄禽獸之徑;志理義者,便是趨正路。鄉裏如江德功吳公濟諸人,多少是激惱人,然其志終在於善。世亦有一種不激惱人底,又見人說道理,他也從而美之;見人非佛老,他亦從而非之。但衹是胡亂順人情說,而心實不然,不肯真個去做,此最不濟事。」伯羽。
「某人來說書,大概衹是捏合來說,都不詳密活熟。此病乃是心上病,蓋心不專靜純一,故思慮不精明。要須養得此心令虛明專靜,使道理從裏面流出,便好。」銖曰:「豫六二『介於石,不終日,貞吉』,正謂此。」曰:「然。」張仁叟問:「何以能如此?莫衹在靜坐否?」曰:「自去檢點。且一日間試看此幾個時在內?幾個時在外?小說中載趙公以黑白豆記善惡念之起,此是古人做工夫處。如此檢點,則自見矣。」又曰:「讀書須將心帖在書册上,逐字看得各有着落,方好商量。須是收拾此心,令專靜純一,日用動靜間都在,不馳走散亂,方看得文字精審。如此,方是有本領。」銖。
先生語陳公直曰:「讀書,且逐些子理會,莫要攪動他別底。今人讀書,多是從頭一嚮看到尾,都攪渾了。」道夫。
先生嘗謂劉學古曰:「康節詩云:『閑居謹莫說無妨!』蓋道無妨,便是有妨。要做好人,則上面煞有等級;做不好人,則立地便至,衹在把住放行之間爾。」道夫。
彥忠問:「居常苦私意紛攪,雖即覺悟而痛抑之,然竟不能得潔靜不起。」先生笑曰:「此正子靜『有頭』之說,卻是使得。惟其此心無主宰,故為私意所勝。若常加省察,使良心常在,見破了這私意衹是從外面入。縱饒有所發動,衹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勞,自傢這裏亦容他不得。此事須是平日着工夫,若待他起後方省察,殊不濟事。」道夫。
林士謙初見,問仁智自得處。曰:「仁者得其為仁,智者得其為智,豈仁智之外更有自得?公此問不成問。且去將論語從『學而時習』讀起,孟子將『梁惠王』讀起,大學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讀起,中庸從『天命之謂「性」』讀起。某之法是如此,不可衹摘中間一兩句來理會,意脈不相貫。」淳。
蘇宜久辭,問歸欲觀易。曰:「而今若教公讀易,衹看古註,並近世數傢註,又非某之本心。若必欲教公依某之易看,某底又衹說得三分,自有六七分曉不得,亦非所以為教。看來易是個難理會底物事,卒急看未得,不若且未要理會。聖人云:『詩、書、執禮,皆雅言也。』看來聖人教人,不過此數者。公既理會詩了,衹得且理會書;理會書了,便當理會禮。禮之為書,浩瀚難理會,卒急如何看得許多?且如個儀禮,也是幾多頭項。某因為思得一策:不若且買一本溫公書儀,歸去子細看。看得這個,不惟人傢冠、昏、喪、祭之禮,便得他用;兼以之看其他禮書,如禮記儀禮周禮之屬,少間自然易,不過衹是許多路徑節目。溫公書儀固有是有非,然他那個大概是。」僩。
廖晉卿請讀何書。曰:「公心放已久,精神收拾未定,無非走作之時。可且收斂精神,方好商量讀書。」繼謂之曰:「王藻九容處,且去子細體認。待有意思,卻好讀書。」時舉。
厚之臨別請教,因雲:「看文字生。」曰:「日子足,便熟。」可學。
陳希周請問讀書修學之門。曰:「所謂讀書者,衹是要理會這個道理。治傢有治傢道理,居官有居官道理,雖然頭面不同,然又衹是一個道理。如水相似,遇圓處圓,方處方,小處小,大處大,然亦衹是一個水耳。」時舉。
先生謂鄭光弼子直曰:「書雖是古人書,今日讀之,所以蓄自傢之德。卻不是欲這邊讀得些子,便搬出做那邊用。易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公今卻是讀得一書,便做得許多文字,馳騁跳躑,心都不在裏面。如此讀書,終不幹自傢事。」又曰:「義利之辨,正學者所當深知。」道夫。
子合純篤,膚仲疏敏。道夫。
先生謂正甫任忠厚,遂安人。「精神專一」。倪。
鍾唐傑問「窮理、持敬」。曰:「此事不用商量。若商量持敬,便不成持敬;若商量窮理,便不成窮理。須令實理在題目之後。」蓋卿。
閭丘次孟言:「嘗讀麯禮遺書康節詩,覺得心意快活。」曰:「他本平鋪地說在裏,公卻帖了個飛揚底意思在上面,可知是恁地。康節詩云:『真樂攻心不柰何。』某謂此非真樂也,真樂便不攻心。如顔子之樂,何嘗恁地!」曰:「次孟何敢望康節,直塗之人爾。」曰:「塗人卻無許多病。公正是肚裏有許多見識道理,攪得恁地叫喚來。」又舉麯禮成誦。先生曰:「但麯禮無許多叫喚。」曰:「次孟氣不足。」曰:「非氣不足,乃氣有餘也。」道夫。
語元昭:「且要虛心,勿要周遮。」元昭以十詩獻,詩各以二字命題,如「實理」之類,節節推之。先生指立命詩兩句:「『幾度風霜猛摧折,依前春草滿池塘。』既說道佛老之非,又卻流於佛老,此意如何?」元昭曰:「言其無止息。」曰:「觀此詩與賢說話又異。此衹是要鬥勝。知道,安用許多言!顔子當時不曾如此,此衹是要人知,安排餖飣出來,便不是。末篇極緻尤不是。如何便到此,直要撞破天門!前日說話如彼,今日又如此,衹是說話。」可學。
元昭告歸。先生曰:「歸以何為工夫?」曰:「子細觀來,平生衹是不實,當於實處用工夫。」曰:「衹是粗。除去粗,便是實。」曰:「每嘗觀書,多衹理會大意,元不曾子細講究。」曰:「大意固合理會,文義亦不可不講究,最忌流於一偏。明道曰:『與賢說話,卻似扶醉漢,救得一邊,倒了一邊。』今之學者大抵皆然。如今人讀史成誦,亦是玩物喪志。學者若不理會得,聞這說話,又一齊棄了。衹是停埋攤布,使表裏相通方可。然亦須量力。若自傢力不及,多讀無限書,少間埋沒於其間,不惟無益,反為所害。近日學者又有一病,多求於理而不求於事,求於心而不求於身。如說『一日剋己復禮,天下歸仁』。既能剋己,則事事皆仁,天下皆歸仁於我,此皆有實跡。而必曰『天下皆歸吾仁之中』,衹是無形無影。自龜山以來皆如此說。徐承叟亦云,見龜山說如此。」
先生問元昭:「近來頗覺得如何?」曰:「自覺此心不實。」曰:「但不要窮高極遠,衹於言行上點檢,便自實。今人論道,衹論理,不論事;衹說心,不說身。其說至高,而蕩然無守,流於空虛異端之說。且如『天下歸仁』,衹是天下與其仁,程子云『事事皆仁』是也。今人須要說天下皆歸吾仁之中,其說非不好,但無形無影,全無下手腳處。夫子對顔子『剋己復禮』之目,亦衹是就視聽言動上理會。凡思慮之類,皆動字上包了,不曾更出非禮勿思一條。蓋人能製其外,則可以養其內。固是內是本,外是末;但偏說存於中,不說製於外,則無下手腳處,此心便不實。外面盡有過言、過行更不管,卻雲吾正其心,有此理否?浙中王蘋信伯親見伊川來,後來設教作怪。舒州有語錄之類,專教人以『天下歸仁』。纔見人,便說『天下歸仁』,更不說『剋己復禮』!」璘。
楊丞問心思擾擾。曰:「程先生雲:『嚴威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無非僻之幹。』衹纔整頓起處,便是天理,無別天理。但常常整頓起,思慮自一。」璘。
黃達纔言思不能精之病。曰:「硬思也不得。衹要常常提撕,莫放下,將久自解有得。」義剛。
立之問:「某常於事物未來,思慮未萌時,覺見有惺惺底意思;故其應變接物,雖動,卻有不動之意存。未知是否?」曰:「應變接物,衹要得是。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可以盡天下之事。若須要不動,則當好作事處,又蹉過了。」時舉。
李伯誠曰:「打坐時意味也好。」曰:「坐時固是好,但放下腳,放開眼,便不恁地了。須是臨事接物時,長如坐時方可。如輓一物樣,待他要去時,硬輓將轉來,方得。」義剛。
張以道請誨。曰:「但長長照管得那心便了。人若能提掇得此心在時,煞爭事。」義剛。
劉炳韜仲以書問格物未盡,處義未精。曰:「此學者之通患。然受病不在此,這前面別有受病處。」餘正叔曰:「豈其自然乎?」曰:「都不幹別事,本不立耳。」伯羽。
鄭昭先景紹請教。曰:「今人卻是倒置。古人學而後仕,今人卻反仕而後學。其未仕也,非不讀書,但心有所溺,聖賢意思都不能見。科舉也是奪志。今既免此,亦須汲汲於學。為學之道,聖經賢傳所以告人者,已竭盡而無餘,不過欲人存此一心,使自傢身有主宰。今人馳騖紛擾,一個心都不在軀殼裏。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又曰:『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學者須要識此。」道夫。
丘玉甫作別,請益。曰:「此道理盡說衹如此。工夫全在人,人卻聽得頑去聲。了,不曾真個做。須知此理在己,不在人;得之於心而行之於身,方有得力,不可衹做册子工夫。如某文字說話,朋友想都曾見之。想衹是看過,所以既看過,依舊衹如舊時。衹是將身挂在理義邊頭,不曾真個與之為一。須是决然見得未嘗離,不可相捨處,便自然着做不能已也。」又曰:「學者肯做工夫,想是自有時。然所謂時者,不可等候,衹自肯做時便是也。今學者自不以為饑,如何強他使食!自不以為渴,如何強他使飲!」必大。
江元益問入德。曰:「德者己之所自有。入德,衹是進得底。且如仁義禮智,自傢不得,便不是自傢底。」幹。
江元益問門人勇者為誰。曰:「未見勇者。」幹。
林叔和別去,請教。曰:「根本上欠工夫,無歸宿處。如讀書應事接物,固當用功;不讀書,不應事接物時如何?」林好主葉正則之說。曰:「病在先立論,聖賢言語,卻衹將來證他說。凡讀書須虛心,且似未識字底。將本文熟讀平看,今日看不出,明日又看。看來看去,道理自出。」閎祖。
周元卿問:「讀書,有時半板前心在書上,半板後忽然思慮他事,口雖讀,心自在別處,如何得心衹在書上?」曰:「此最不可。『不誠無物』,雖讀,猶不讀也。『誠者物之終始』。如半板已前心在書上,則衹在半板有始有終;半板以後心不在焉,則無物矣。」壯祖。
謂諸友曰:「鄭仲履之學,衹管從小小處看,不知經旨初不如此,觀書當從大節目處看。程子有言:『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聖人之意可見矣。』」蓋卿。
方叔弟問:「平居時習,而習中每覺有愧,何也?」曰:「如此,衹是工夫不接續。要習,須常令工夫接續則得。」又問尋求古人意思。曰:「某常謂,學者須是信,又須不信,久之,卻自尋得個可信底道理,則是真信也。」大雅。
先生以林一之問捲示諸生,曰:「一之恁地沉淪,不能得超脫。他說生物之心,我與那物同,便會相感。這生物之心,衹是我底,觸物便自然感;非是因那物有此心,我方有此心。且赤子不入井,牛不觳觫時,此心何之?須常妝個赤子入井,牛觳觫在面前,方有此惻隱之心;無那物時,便無此心乎?又說義利作甚?此心纔有不存,便錯了。未說到那義利處。」淳。
林一之問:「先生說動靜義,衹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底道理?」曰:「固是如此。然何須將來引證?某僻性最不喜人引證。動中靜,靜中動,古人已說了。今更引來,要如何引證得是?但與此文義不差耳,有甚深長?今自傢理會這處,便要將來得使。恁地泛泛引證,作何用!明道言介甫說塔,不是上塔,今人正是說塔。須是要直上那頂上去,始得,說得濟甚事?如要去取鹹陽,一直去取,便好,何必要問鹹陽是如何廣狹?城池在那處?宮殿在那處?亦何必說是雍州之地?但取得其地便是。今恁地引證,恰似要說鹹陽,元不曾要取他地。」宇。
郭叔雲問:「為學之初,在乎格物。物物有理,從何處下手?」曰:「人個個有知,不成都無知,但不能推而致之耳。格物,是格物理至徹底處。」又云:「緻知、格物,衹是一事;非是今日格物,明日又緻知。格物以理言,緻知以心言。」恪。
先生教郭曰:「為學切須收斂端嚴,就自傢身心上做工夫,自然有所得。」恪。
與馮德貞說為己、為人。曰:「若不為己,看做甚事都衹是為別人。雖做得好,亦不關己。自傢去從師,也不是要理會身己;自傢去取友,也不是要理會身己。衹是漫恁地,衹是要人說道也曾如此,要人說道好。自傢又識得甚麽人,自傢又有幾個朋友,這都是徒然。說道,看道理,不曾着自傢身己,如何會曉得?世上如此為學者多。衹看為己底是如何,他直是苦切。事事都是自傢合做底事,如此方可,不如此定是不可。今有人苦學者,他因甚恁地苦?衹為見這物事是自傢合做底事。如人吃飯,是自傢肚饑,定是要吃。又如人做傢主,要錢使,在外面百方做計,壹錢也要將歸。這是為甚如此?衹為自傢身上事。若如此為學,如何會無所得!」賀孫。
餘國秀問治心、修身之要。以為雖知事理之當為,而念慮之間多與日間所講論相違。曰:「且旋恁地做去,衹是如今且說個『熟』字。這『熟』字如何便得到這地位?到得熟地位,自有忽然不可知處。不是被你硬要得,直是不知不覺得如此。」賀孫。
國秀問:「嚮曾問身心性情之德,蒙批誨雲雲。宋傑竊於自己省驗,見得此心未發時,其仁義禮智之體渾然未有區別。於此敬而無失,則發而為惻隱、羞惡、辭遜、是非之情,自有條理而不亂。如此體認,不知是否?」曰:「未須說那『敬而無失』,與未有區別,及自有條理而不亂在,且要識認得這身心性情之德是甚底模樣。說未有區別,亦如何得?雖是未發時無所分別,然亦不可不有所分別。蓋仁自有一個仁底模樣物事在內,義自有個義底模樣物事在內,禮智皆然。今要就發處認得在裏面物事是甚模樣。故發而為惻隱,必要認得惻隱之根在裏面是甚底物事;發而為羞惡,必要認得羞惡之根在裏面是甚底物事。禮智亦如之。譬如木有四枝,雖衹一個大根,然必有四根,一枝必有一根也。」又問:「宋傑尋常覺得資質昏愚,但持敬則此心虛靜,覺得好。若敬心稍不存,則裏面固是昏雜,而發於外亦鶻突,所以專於『敬而無失』上用功。」曰:「這裏未消說敬與不敬在。蓋敬是第二節事,而今便把來夾雜說,則鶻突了,愈難理會。且衹要識得那一是一,二是二。便是虛靜,也要識得這物事;不虛靜,也要識得這物事。如未識得這物事時,則所謂虛靜,亦是個黑底虛靜,不是個白底虛靜。而今須是要打破那黑底虛靜,換做個白底虛靜,則八窗玲瓏,無不融通。不然,則守定那裏底虛靜,終身黑淬淬地,莫之通曉也。」燾。
問:「先生答餘國秀雲:『須理會得其性情之德。』」曰:「須知那個是仁義禮智之性,那個是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情,始得。」問:「且如與人相揖,便要知得禮數合當如此。不然,則『行矣而不着,習矣而不察』。」曰:「常常恁地覺得,則所行也不會大段差舛。」鬍泳。
用之舉似:「先生嚮日曾答蔡丈書,承喻『以禮為先』之說。又:『「似識造化」之雲,不免倚於一物,未知親切工夫耳。大抵濂溪說得的當,通書中數數拈出「幾」字。要當如此瞥地,即自然有個省力處,無規矩中卻有規矩,未造化時已有造化。』此意如何?」曰:「幾固要得。且於日用處省察,善便存放這裏,惡便去而不為,便是自傢切己處。古人禮儀,都是自少理會了,衹如今人低躬唱喏,自然習慣。今既不可考,而今人去理會,合下便別將做一個大頭項。又不道且理會切身處,直是要理會古人因革一副當,將許多精神都枉耗了,元未切自傢身己在。」又曰:「衹有大學教人緻知、格物底,便是就這處理會;到意誠、心正處展開去,自然大。若便要去理會甚造化,先將這心弄得大了,少間都沒物事說得滿。」賀孫。
林仲參問下學之要受用處。曰:「潑底椅桌在屋下坐,便是受用。若貪慕外面高山麯水,便不是受用底。」舉詩云:「貧傢淨埽地,貧女好梳頭。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前人衹恁地說了。」銖。
劉淮求教。曰:「某無別法,衹是將聖賢之書虛心下氣以讀之。且看這個是,那個不是。待得一回推出一回新,便是進處。不然,衹是外面事,衹管做出去,不見裏滋味,如何責得他!」
趙恭父再見。問:「別後讀書如何?」曰:「近覺得意思卻不甚迫切。」曰:「若衹恁地據見定做工夫,卻又有苟且之病去。」曰:「安敢苟且?」曰:「既不迫切,便相將嚮這邊來,又不可不察。」又問:「切己工夫,如何愈見得己私難勝?」曰:「這個也不須苦苦與他為敵。但纔覺得此心隨這物事去,便與他喚回來,便都沒事。」
謂南城熊曰:「聖賢語言,衹似常俗人說話。如今須是把得聖賢言語,湊得成常俗言語,方是,不要引東引西。若說這句未通,又引那句,終久兩下都理會不得。若這句已通,次第到那句自解通。」銖。
看文字,不可過於疏,亦不可過於密。如陳德本有過於疏之病,楊志仁有過於密之病。蓋太謹密,則少間看道理從那窮處去,更插不入。不若且放下,放開闊看。燾。
器之看文字見得快。叔蒙亦看得好,與前不同。賀孫。
許敬之侍教,屢與言,不合。曰:「學未曉理,亦無害;說經未得其意,亦無害。且須靜聽說話,尋其語脈是如何。一嚮強辨,全不聽所說,胸中殊無主宰,少間衹成個狂妄人去。」淳。
淳叟問:「方讀書時,覺得無靜底工夫。須有讀書之時,有虛靜之時。」曰:「某舊見李先生,嘗教令靜坐。後來看得不然,衹是一個『敬』字好。方無事時,敬於自持;凡心不可放入無何有之鄉,須收斂在此。及應事時,敬於應事;讀書時,敬於讀書;便自然該貫動靜,心無時不存。」德明。
先生見劉淳叟閉目坐,曰:「淳叟待要遺物,物本不可遺。」大雅。
坐間有及劉淳叟事。曰:「不意其變常至此!某嚮往奏事時來相見,極口說陸子靜之學大謬。某因詰之雲:『若子靜學術自當付之公論,公如何得如此說他?』此亦見他質薄處。然其初間深信之,畢竟自傢喚做不知人。」賀孫。
辨姦論謂「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每常嫌此句過當,今見得亦有此樣人。某嚮年過江西與子壽對語,而劉淳叟堯夫獨去後面角頭坐,都不管,學道傢打坐。被某駡雲:「便是某與陸丈言不足聽,亦有數年之長,何故恁地作怪!」義剛。
因論劉淳叟事,雲:「添差倅亦可以為。」論治三吏事,雲:「漕自來為之亦好。不然,委別了事人。淳叟自為太掀揭,故生事。」因論今趙帥可語,????弊何不一言?雲:「某如何敢與?大率以沉審為是,出位為戒。」振。
陳寅仲問劉淳叟。曰:「劉淳叟,方其做工夫時,也過於陳正己;及其狼狽,也甚於陳正己。陳正己輕薄,嚮到那裏,覺得他意思大段輕薄,每事衹說道他底是。他資質本自撈攘,後來又去合那陳同父。兼是伯恭教他時,衹是教他權數了。伯恭教人,不知是怎生地至此。」笑雲:「嚮前見他們人有個祭文雲,其有能底,則教他立功名作文章;其無能底,便語他『正心、誠意』!」義剛。
先生說:「陳正己,薛象先喜之者何事?」賀孫雲:「想是喜其有纔。」汪長孺謂:「並無其纔,全做事不成。」曰:「叔權謂長孺:『他日觀氣質之變,以驗進退之淺深。』此說最好。大凡人須是子細沉靜,大學謂『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如一件物事,自傢知得未曾到這裏,所見未曾定;以無定之見,遂要决斷此事,如何斷得盡!一件物事,有長有短。自傢須實見得他那處是長,那處是短。如今便一定把着他短處,便一齊沒他長處。若衹如此,少間一齊不通。禮記雲:『疑事毋質,直而勿有。』看古人都是恁地不敢草草。周先生所以有『主靜』之說,如蒙艮二卦,皆有靜止之體。洪範五事『聽曰聰;聰作謀』。謀屬金,金有靜密意思;人之為謀,亦欲靜密。『貌曰恭;恭作肅。』肅屬水,水有細潤意思;人之舉動,亦欲細潤。聖人所以為聖人,衹是『動靜不失其時,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聖人這般所在,直是則得好。自傢先恁地浮躁,如何要發得中節!做事便事事做不成,說人則不曾說得着實。」又曰:「老子之術,自有退後一着。事也不攙前去做,說也不曾說將出,但任你做得狼狽了,自傢徐出以應之。如人當紛爭之際,自去僻靜處坐,任其如何。彼之利害長短,一一都冷看破了,從旁下一着,定是的當。此固是不好底術數,然較之今者浮躁鬍說亂道底人,彼又較勝。」因舉老子語:「『豫兮若鼕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子房深於老子之學。曹參學之,有體而無用。」賀孫。
問:「薑叔權自言終日無思慮,有『寂然不動』之意。德輔疑其已至。」曰:「且問他還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否?須是窮理。若衹如此,則不須說格物、緻知。」問:「如此,則叔權之靜未是至?」曰:「固是。」德輔。
戴明伯請教。曰:「且將一件書讀。聖人之言,即聖人之心;聖人之心,即天下之理。且逐段看令分曉,一段分曉,又看一段。如此至一二十段,亦未解便見個道理,但如此心平氣定,不東馳西騖,則道理自逐旋分明。去得自傢心上一病,便是一個道理明也。道理固是自傢本有,但如今隔一隔了,須逐旋揩磨呼喚得歸。然無一喚便見之理。如金溪衹要自得,若自得底是,固善;若自得底非,卻如何?不若且虛心讀書。讀書,切不可自謂理會得了。便理會得,且衹做理會不得。某見說不會底,便有長進;不長進者,多是自謂已理會得了底。如此,則非特終身不長進;便假如釋氏三生十六劫,也終理會不得!」又云:「此心先錯用嚮東去,及至喚回西邊,又也衹是那嚮東底心;但衹列轉些頓放,元不曾改換。有一學者先佞佛,日逐念金剛大悲咒不停口。後來雖不念佛,來誦大學論孟,卻依舊趕遍數,荒荒忙忙誦過,此亦衹是將念大悲咒時意思移來念儒書爾。」必大。
括蒼徐元明名琳。鄭子上同見。先生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今江西諸人之學,衹是要約,更不務博;本來雖有些好處,臨事盡是鑿空杜撰。至於呂子約,又一嚮務博,而不能反約。讀得書多,左牽右撰,橫說直說,皆是此理;衹是不潔淨,不切要,有牽合無謂處。瀋叔晦不讀書,不教人,衹是所守者淺狹;衹有些子道理,便守定了,亦不博之弊。」璘。
陸深甫問為學次序。曰:「公家庭尊長平日所以教公者如何?」陸雲:「刪定叔祖所以見教者,謂此心本無虧欠,人須見得此心,方可為學。」曰:「此心固是無虧欠,然須是事事做得是,方無虧欠。若衹說道本無虧欠,衹見得這個便了,豈有是理!」因說:「江西學者自以為得陸刪定之學,便高談大論,略無忌憚。忽一日自以為悟道,明日與人飲酒,如法駡人。某謂賈誼雲,秦二世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今江西學者乃今日悟道而明日駡人,不知所修者果何道哉!」時舉。
包詳道書來言「自壬子九月一省之後」雲雲。先生謂顯道曰:「人心存亡之决,衹在出入息之間。豈有截自今日今時便鬼亂,已後便悄悄之理?聖賢之學,是掯掯定定做,不知不覺,自然做得徹。若如所言,則是聖賢修為講學都不須得,衹等得一旦恍然悟去,如此者起人僥幸之心。」義剛。
「看孫吉甫書,見得是要做文字底氣習。且如兩漢晉宋隋唐風俗,何嘗有個人要如此變來?衹是其風俗之變,滾來滾去,自然如此。漢末名節之極,便變作清虛底道理。到得陳隋以後,都不理會名節,也不理會清虛,衹是相與做一般纖豔底文字。君臣之間,把這文字做一件大事理會。如進士舉是隋煬帝做出來,至唐三百年以至國初,皆是崇尚文辭。」鄭子上問:「風俗滾來滾去,如何到本朝程先生出來,便理會發明得聖賢道理?」曰:「周子二程說得道理如此,亦是上面諸公挪趲將來。當楊劉時,衹是理會文字。到範文正孫明復石守道李太伯常夷甫諸人,漸漸刊落枝葉,務去理會政事,思學問見於用處。及鬍安定出,又教人作『治道齋』,理會政事,漸漸挪得近裏,所以周程發明道理出來,非一人之力也。」璘。
先生謂杜叔高曰:「學貴適用。」
先生謂魯可幾曰:「事不要察取盡。」道夫。
或問徐子顔。曰:「其人有守,但未知所見如何。」文蔚。
今學者有兩樣,意思鈍底,又不能得他理會得;到得意思快捷底,雖能當下曉得,然又恐其不牢固。如龔郯伯理會也快,但恐其不牢固。賀孫。
先生問郭廷碩:「今如何?」曰:「也衹如舊為學。」曰:「賢江西人,樂善者多,知學者少。」又說:「楊誠齋廉介清潔,直是少。謝尚書和易寬厚,也煞樸直。昔過湘中時,曾到謝公之傢,頽然在敗屋之下,全無一點富貴氣,也難得。」又曰:「聞彭子壽造居甚大,何必如此?」又及一二人,曰:「以此觀謝尚書,直是樸實。」祖道。
先生問:「湘鄉舊有從南軒遊者,為誰?」佐對以周奭允升、佐外舅舒誼周臣。外舅沒已數歲,南軒答其論知言疑義一書,載文集中。允升藏修之所正枕江上,南軒題曰『漣溪書室』。鄉麯後學講習其間,但允升今病不能出矣。」先生曰:「南軒嚮在靜江曾得書,甚稱說允升,所見必別,安得其一來!次第送少藥物與之。」佐。
直卿告先生以趙友裕復有相招之意。先生曰:「看今世務已自沒可柰何。衹得隨處與人說,得識道理人多,亦是幸事。」賀孫。
呂德遠辭,雲將娶,擬某日歸。及期,其兄雲:「與捨弟商量了,且更承教一月,卻歸。」曰:「公將娶了,如何又恁地說?此大事,不可恁地。宅中想都安排了,須在等待,不可如此了。」即日歸。義剛。
季繹勸蔡季通酒,止其泉南之行。蔡决於先生,先生笑而不答。良久,雲:「身勞而心安者為之,利少而義多者為之。」人傑。廣錄雲:「或有所欲為,謀於先生。曰:『心佚而身勞,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
先生看糊窗,雲:「有些子不齊整,便不是他道理。」朱季繹雲:「要好看,卻從外糊。」直卿雲:「此自欺之端也!」賀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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