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起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齐评:官体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齐评:官气。天二评:是鲁编修先望见,因其在船头上故也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天二评:开口便俗。不中与蘧太守磨墨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齐评:官腔。黄评:开口便俗。翰林而羡肥美差事,其人品可知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天二评:伏下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晴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齐评:官习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天二评:预先伏下陈和甫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天二评:所谓有名望的人,何等人邪?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天二评:认错了钮襟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黄评:所谓有名望,非谓诗也,焉得不皱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齐评:官论。天二评:未尝不是。奈彼所谓实学者,只是时文八股,中举人、中进士耳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齐评:虽是官话,然别有感叹,其阅历颇深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天二评:所料亦近情,岂知非也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天二评:来得快。黄评:紧接蘧公孙,不可再缓。以后文须由公孙递到马二,乃书中正文也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天二评:三公子不说,四公子说出,可见二娄浅深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黄评:然不中语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天二评:预伏一牛布衣与陈和甫作对在外候二位老爷。”黄评:以前有伏笔,不嫌凑合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黄评:一笔便将前后联贯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讲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何景明的一段话,黄评:藉挽前文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齐评:这一席话却是有趣,不妨多述几遍。天二评:映带前文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齐评:官派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己间何必做这些客套!黄评:待俗人,不得不尔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天二评:他也能说这爽快话,似是解人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黄评:不知架上有时文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黄评:此用贾似道事,然待俗人又不必尔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齐评:俗人恐未必知之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孙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天二评:蘧公孙前有赠银一节,后有双红一节,而此时将为鲁编修婿,故于此一提,丝联络贯,百脉皆通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齐评:妙问妙答。天二评:此公节操可知。齐评:黄评:堂堂太史,好引证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天二评:此鲁编修新得之于陈和甫者。有此一席话,下出陈和甫便不突。黄评:又将从前事一述,使脉络联贯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齐评:确论。天二评:此见四公子确有学问。纪文达云: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感,形相兆之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天二评:看中了女婿,却喜合婚的又带在身边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
  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复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世戴的是方巾,黄评:前在京戴的瓦楞帽穿的件茧绸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黄评:此时杨执中可以未来矣,却仍作一曲,亦因写鲁编修,将前文隔断,以下文须写公孙入赘,故趁此处将杨执中一提,又于情理恰合,文字颇费经营。天评略同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天二评:两公子并未闻名,看书者却已熟识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天二评:江湖气可厌。见孔氏《谈苑》有僧相欧阳文忠语。平步青评:「耳白于面,名闻天下」见孔氏谈苑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黄评:山人声口逼肖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天二评:天下骗人之术色色俱全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天二评:三老爷四老爷未请何也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黄评:偏说如此话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齐评:山人得意之笔。天二评:适已领教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天二评:有何可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黄评:阅者几疑陈和甫说谎,却又是真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天二评:将谓因天机不可泄漏,预先回避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黄评:胸中不过此二语,确是山人口吻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黄评:非爱其诗才,大约以貌取人,谓必可中了去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天二评:未必爱其才,特以太守之孙,又少年美貌,谓可必得科第耳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黄评:一客不烦二主,用陈和甫正是省笔墨之法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天二评:就是性情有些不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基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齐评:应前无迹。天二评:看书人却已猜着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黄评:此书妙诀,凡傍衬不添设一人,皆阅者所知,不特前后联络,并省笔墨,然煞费经营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天二评:如此对亲、做亲,却也迅速,新郎新娘必然欢喜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天二评:极力排场,正为下文作势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黄评:记着“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天二评:伏笔,不利市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
  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天二评:细写衣服,为下文张本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黄评:二字细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天二评:不写参拜天地、夫妻交拜,岂略之邪,抑风俗不同邪?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天二评:此梁上老鼠所由来。黄评:百忙中偏有工夫写房子,即用公孙看出,更妙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坐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黄评:又点雨,皆后文钉鞋张本地下还不甚干。天二评:安排跳钉鞋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廓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齐评:天外奇峰。天二评:咦!黄评:奇峰特耸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黄评:哪得不绝倒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天二评:不特席上的吃惊,连看书的也吃惊,百忙里偏要细细分疏,好整以暇。其实老鼠闻着燕窝汤香,欲抄近路来尝新,却不计汤是滚热的,未免扫兴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靸了一双钉鞋,天二评:写老鼠先叙事后分疏,写钉鞋先分疏后叙事,行文须有变化。原作者之意,老鼠一节为鲁编修归位张本,亦已不祥矣,以为不足,又更出此一段,比前更觉可笑可怪。见其精神才力之富。黄评:记明钉鞋是靸着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齐评:真是妙绝之笔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黄评:妙在想“抓”,已令人笑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黄评:非怒不用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天二评:此下当接钉鞋矣,却细写点心粉汤,盖陈和甫在第四席,粉汤正待到嘴而乌黑东西自天而下,蛔虫亦大受一惊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黄评:却细写粉汤点心,好整以暇,正为钉鞋生色也,得不笑杀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齐评:阅至此,虽欲不笑,不可得已。天二评:咦,传奇每写斗法时祭起一件法宝如何利害,却无此好看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天二评:梁上老鼠,小使钉鞋,山人衣袖,皆寻常之物,一经点缀,便觉光怪陆离,千古如见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天二评:《宋书·刘敬宣传》尝夜与僚佐宴集,有投一芒屩坠敬宣食盘上,寻为司马道秀所杀。变异之来诚有之。平步青评:钉鞋一段本《宋书·刘敬宣传》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于正本做完。天二评:老鼠钉鞋两出尽可下酒,何必看戏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天二评:奠雁之后并未交拜吃酒,看戏后便送进新房,不知是乡风如此,抑作者着意老鼠钉鞋两事,忘却正面文章耶?毛大可《婚礼辨正》云:幼儿观邻人娶妇,妇至,不谒庙不拜舅姑,牵妇入于房,合卺而就枕席焉。然则外间有此礼,故牛浦郎传云“明早拜堂”。黄评:“举案”二字不知作何解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黄评:赞小姐之美,还他小说俗套者,以无关正文,若细写便是浪费笔墨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天二评:双红自有文章在后,采苹陪客,此处早已伏笔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苦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此篇文字要与严二相公娶亲对看,乃觉一处锦铺绣列,一处酸气逼人。
  两公子一片求贤访道之盛心,被鲁编修兜头一瓢冷水,真有并剪哀梨之妙。却又能画出编修惟以资格论人,开口便是“敝衙门”俗套,可谓双管齐下矣。四公子云:“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又被一语道破也。
  吉期饮宴时忽然生出两件奇事,是埋伏后文编修将病而死,所以点明“编修自觉此事不甚吉利”。但阅者至此,惟觉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亦不足寻味其中线索之妙。
  【天一评】
  末带出采苹、双红十分颜色,亦是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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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第   I   [II]   [II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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