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習禪錄影   》 第六天      南懷瑾 Na Huaijin

  第六天──農歷正月初七
  (天晴。楊管老絶早先到,於六點即至,六點四十分行香。)
  “生死百年花上露,悟迷一旦鏡中頭。”《楞嚴經》裏一狂人,一日攬鏡,自疑失其頭,驚狂而走。他日再攬鏡,覺頭依舊安然無恙。後世引用至簡至要之二句:“狂性自歇,歇即菩提。”佛說:“不知如來藏中性空真覺,性覺真空。”一切衆生均係如此,衹是不能返照知曉。“隨衆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遍十方界。”用於何處,亦在何處。不着空,亦不着有,但離妄緣。
  (七點五分上座。七點三十五分下座。行香。)
  座上聽他人走路聲、香板聲,正好體會,聲音歷歷在耳,而自己內心寂然,不動不搖,就是這個。故一念回機,還同本得,根塵消落,常光現前,無漏清淨,法眼清明,非佛為何?《楞嚴經》:“隨拔一根,脫粘內伏。伏歸元真,發本明耀。”於是定久,“耀性發明,諸餘五粘,應拔圓脫,不由前塵所起知見;明不循根,寄根明發,由是六根互相為用。”前時有人以為我在講老子,何謂也?老子云:“𠔌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正統道傢,老子乃是如此說者,則又何以不能講老子?故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可用於做功夫,亦可說得通,是以三教聖人,同出一源,唯思想之邏輯方式不同而已。
  說法難,聽法亦不易。前些年韓居士聽餘引用“念佛一聲,罰擔水洗禪堂三日”之語,不知是韓居士傳錯,抑係外人聽錯,緻引起會中大嘩,此與日前講老子為人錯會相同也。
  (八點五分上座。八點三十分下座。行香。)
  朱熹晚年,想要學道傢之道,又不好意思。後與白玉蟾比鄰,各率弟子,常相往來,僅談日常事。朱弟子問:白祖師何以有神通而師則無?朱答曰:偶中耳。適時白玉蟾相約遊山,天雨,衆皆衣濕,白衣獨幹。朱不得不問何故。白曰:偶中耳。學道人應將世事與學道事分開,其應用則同,但態度上完全兩樣,差之毫釐,天涯懸隔矣。“夜半正明,天曉不露。”大傢衹對一半。
  傅大士有偈:“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張無盡見皓布裩,舉大士此頌。皓曰:“此頌得法身邊事,頌不得法身嚮上事。”無盡曰:“請和尚頌。”皓遂應聲頌曰:“昨夜雨滂亨,打倒葡萄架,知事普請,行者人力,拄的拄,撐的撐,撐撐拄拄到天明,依舊可憐生。”
  有苦行僧來見曹山祖師,師問曰:“汝是紙衣道者耶?”曰:“是。”問:“如何是紙衣下用?”道者進一步,曰:“諾。”欲立亡。祖曰:“汝衹解與麽去,何不解恁麽來。”道者忽開眼問曰:“一靈真性,不假胞胎時如何?”祖曰:“未是妙。”道者問:“如何是妙?”祖答:“不藉藉。”道者珍重便化。
  (九點上座。九點三十分下座。行香。)
  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二年,佛在大殿,學佛三年,佛在西天。雲門初學侓,教下皆通,最後衹己事未明。睦州悟道後,因老母在堂,即在傢行孝道。雲門即趨謁睦州,見得這個。睦州使門往雪峰,契徹本源。後成大善知識,弘化一方,嘗謂衆曰:“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後又自代雲:“還我話頭來。”
  (十點上座。十點三十五分下座。行香。)
  做功夫越細微越高深,越高深越細微,此即須要般若矣,差之毫釐,失之千裏矣。上午做得差不多,然落在細微之散亂上,細微之定境上。想把持之,諸位細為檢點:氣脈漸剛起來,今傳汝等妙用,看住定境,有輕微雜念,但不理會,或拋去之。至身體方面,元氣發動,故身體能直起來,而倘仍不能調和,則日久必形容枯槁矣。故必須註意:要拋棄定境,心息相依,聽呼吸之自然。身體仍直起,久之,則身心皆忘矣。調身柔軟,調心無念,心平氣和,道在其中矣。若氣上衝時,身乃剛起來,此時有意無意讓其痛苦一下,即可下降,身即柔矣。今日多少學人不知此點緊要之事,乃緻弄得面黃如蠟,形容憔悴,兩目無神,表情冰冷。是故:此事如在冰棱上走,劍刃上行,動輒喪身失命,誠毫釐之差,千裏之謬,非兒戲也。一放,一收,收放無處。此亦是陰陽相長,剛柔相濟也。
  (十一點十分上座。十一點三十五分下座。行香。)
  講功夫勿輕視世間學問,即以西遊記而言,唐僧經八十一難。孫猴子代表此心,變化無窮。定海神針(金箍棒)代表氣,猴子得神針後,乃“幾度心狂欲上天”即缺乏般若也,五教聖人亦無如之何。如來之手代表真如本體,無際無邊。最後壓於五行山中,即指“心肝脾肺腎”之肉身,陷於此中而不得出。……真正的頂門之開,功夫到時自開,即靠觀自在之力。
  禪宗不是禪定,但禪宗不離禪定。古禪師明宗後數十年,脅不着席者所在多有。然又未必,臨濟初悟,即在禪堂睡覺,為師雪岩欽見曰:“道得即可,道不得即打下山去。”鐵牛有一偈:“鐵牛無力懶耕田,帶索和犁就雪眠。大地白銀都蓋覆,德山無處下金鞭。”古靈神贊有偈:“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癡。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後有一禪師頌曰:“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過幾多難。忽然撞着來時路,始信平生被眼瞞。”唉!閑話少說,我且問諸位:“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有答即在無夢無想者,有答是蒼蠅者,有答在老師嘴上。)都對都不對。吃賞棒,吃罰棒,自己領會去。他日我等皆死了,化作一堆灰,何處相見?上座參去!
  (一點五十分上座。兩點三十分下座行香次,楊管老有偈曰:“金山一點大如拳,砥柱中流水在天,舟楫往來無去住,心空耳目自安然。”)
  “驀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座中已有人了得本分事了,努力呀!雖然大事原衹如此,但得來亦須功夫。若大智慧人,無所謂定不定,亦不必言修與不修,生死之來,管它痛不痛,大不了就是如此。倘仍做不了主,則須花功夫修禪定。定有種種,有凡夫禪定,有小乘有餘依涅槃,有大乘無餘依涅槃。小乘涅槃守住空洞悠閑境上,最多不過八萬四千劫,必得出定。大乘涅槃則就是這個,更無餘說。昔有女子近於佛坐入定,文殊盡其神力不能出女子定,而罔明以初地菩薩,鳴指一下,女子即出定,何故?參!
  (三點上座)
  吾人坐時,初期身甚不適,腿痛,即為氣脈不通,此時須讓賓做主,自己不去理會,久而久之,氣脈打通,自然可定矣。凡稍能得定者,色身無有不隨之轉變者。
  (四點一刻行香中──)
  何謂定?下硬功夫,久坐必有禪(定),一切功德神通皆從定發。然神通即妄念所生。定久時並不妨礙辦事,永嘉雲:如“定水凝清,萬像斯鑒。”身體之變化,氣脈如何走,均可自知之,則八萬四千法門,自己亦可說之。定久,光明亦生,但“空是真空,有是妙有”。能生萬有現象,均有一段時間,欲把持之,且可稍留,欲丟棄之,即刻變去。亦是“即一切法,離一切相”。切須記之。
  我此種打七法,乃參照元明以來之規則,唐代接引學人之經驗,及密教之方法密訣,為衆說之。僧傢之打七,僅重形式,而實亡矣,倘不更改,一輩子也造就不出人來。然打七乃為新學新參者舉行,參加過一次,倘不見效,則毋須再參加打七,蓋因佛法無多子,說來說去就是這些。大衆。尤須註意者,此中經過情形不得為外人道,倘隨便泄露,則害死人,將來無法接引人矣。將來各人或有機會接引他人,乃至一個兩個,均為好事。然此事無定法,當觀機設教,應病與藥,有時在學人習氣痛下針砭,使其昏天黑地,然後突然一揭,頓脫窠臼,此誠運用之妙,在乎一心矣。
  (四點三十分上座。五點下座行香。)
  此次禪七頗有收穫,然我這裏也不講悟不悟,但各人譬如飲水,冷暖自知,我之宗旨以謙虛為尚。諸位在此明得這個,以後要好好做功夫,將北投居士林放在心頭,行亦禪,坐亦禪,在傢人學佛,貴在隨時隨地有空閑即做功夫,蓋以俗務係身,衹得如此耳。倘或煩惱妄想太重,無法遣除,則“我是誰”或一聲佛號,當作鐵掃帚,猛力一掃即可清明,此法有時亦有用也。至於將來亦不必過謙乃爾,學佛當然要接引人,遇有大根器者,則不妨應以何身而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諸君現時具有三十二應否?例如:彼係學經濟者,即與之談經濟;彼係研究政治者,即與之談政治,而後導之入佛法。
  (五點十五分上座。五點三十五分下座行香。)
  打七行香為禪宗所興,密宗常以竹筒牽於一邊,以手扶之,閉目前進,以免分心,古時又謂之經行,旨在坐坐行行,在語默行坐動靜之間去體會,兼可活動氣血,以使下部健康。
  放下,放下,連放下的亦放下,放至無可放處,自有轉身之處。
  (晚飯後七點十分上座。七點四十五分下座行香。)
  現在諸位認識這個,自己信得過,回去正好把本修行,發願應大,則自有護法神。倘早晨起來打坐時看到黑點,則三日之內必有指逆之事,須求佛加庇,即可化除。或靠自力,則一念清淨,亦可化除。
  (八點上座。八點三十分下座,準備小參。)
  小參──晚上八點四十分開始
  朱教授:前數天有很多話要說,認為非此不禪,今有一百八十度轉變,如幼孩學步,已不敢多說,因尚未穩。對於功夫、定,有點體會,每次三十分鐘不管怎樣也坐下來,再多則不能忍矣。於是來參腿,衹能調換坐,不能除痛也。後聽師講“定”後,餘認應整個來看,前部是方法,一切不求,連續為整個者。不能企求,心能放開,自然能定。
  師雲:好!下山後好好修持,菩提作麽長,以後定慧即可圓明,大放光彩矣。
  傅太太:數日盡打妄想,想背書,有許多話要說。今早甚覺進步,尤以走路行香,覺身甚輕,甚奇怪。坐時見他人後面有光,但即刻又心想“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如此思維已,此後再坐時,就不見了。後又聞師說修定,氣衝上升太剛時,應註意調身調心。
  師雲:汝現精神抖漲,禪病發了,等下吃碗“糊塗迷魂”湯。腳跟尚未着地在,收拾一下,勿太興奮。
  傅太太:我坐至第二堂(上午),見對面墻上似有光,有人影。後聽禪師講禪定,深有瞭解。這兩天自覺有大進步,身體熱得很,後又轉清涼。下午坐時,覺得身似被桶睏住一樣。剛纔一坐,覺得我離開了身體,看到自己身軀在打坐。因聞師說打坐時亦應註意“這個”,又說認識後更要註意做功夫。我是以想:此二者豈非同出而異名耶?我等來此,倘心存有授者,有得者,即不對,因自心取自心,自性成幻法矣。既然本來無一物,又何有哭笑哉!
  (師囑正好修行。)
  張委員:我像是初小學生,來參加打七。我遵師教,先參“我是誰?”、“無”、“放下”,但等大傢都放下,我獨參話頭,於是用很多科學方法來分析,結果以前用心去參話頭,皆是虛妄。現在知道參話頭是敲門磚。昨晚小參後,因所提出問題始終未獲詳細指示,我修養不夠,着急得很,又不敢再問老師,故不得不問老學長劉女士,她答:“在汝報告時,就替你着急,衹差一點點就明白了,結果又錯過。”她告我:“驀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意即就在眼前了。正說着,師聽到了,好像拍了我一大拍,我就叫了一下,師即問:“現在你在哪裏?現在還有什麽?”答:“沒有什麽。”師曰:“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我問:“就是這個嗎?”師問:“這個是什麽?”我說:“這個我早有嘛!”原來早前要我參話頭,是在難為我,那麽話頭亦成了敲門磚。今早開始,根本就不再參話頭了,自己認可了。起始自己並不知道在不參話頭時,是否又起妄念,結果還好,下午打坐,比前更好,更清閑,下午頭兩堂最好,最清淨。在最安靜時,自覺似乎頭頂上開了電燈,結果下座一看,並無燈,且前額發熱。後來光較淡,似乎人包在光中,額熱亦散了,面上整個發熱,身發暖。但不顯著,是時幾乎無雜念。
  師雲:絶對不能存希望心,企求心,此即大妄想。
  張又云:晚上墮於昏沉中。
  師雲:昏沉時這個在哪裏?
  張答:在昏沉中。
  師雲:真非真。
  張委員:另有一驚人之事:即大便時間縮短到八分鐘,自以為大收穫。現在我有兩個問題:(一)本來清淨,但我以為清淨與雜想妄念似乎可以並存。坐好時,有一點雜念似乎並不影響清淨。(二)在大傢行香時,我仍坐着,老師在說話,我都聽到,亦不損壞清淨,為何在做功夫時,一定要先做破壞工作,要掃除雜念?二者既不相衝突,因雜念在清淨中衹似浮雲,則我以為不清掃,似乎亦無關係。
  師雲:這問題非常好,非常切要,中心有所主即能看住雜中心無所主時是妄想。在定境上照到雜念,自己仍能做主,倘係妄想,則不能做主。因你略有定力,妄念變成雜念,可以照着,如風來水面雁過長空,故二者混在一起,此恐受永嘉《證道歌》:“不去妄想不求真”之影響,而雜想妄念不分,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倘汝猛力行之,大有前途。大傢在定中雜念如遊絲不斷。此誠為“多少遊絲羈不住,捲簾人在畫圖中”。此須下功夫纔可除去。前途還須努力。
  韓居士:雜念甚少,來亦不拒,坐時很好、很定,佛號一點都沒有了,覺得非常舒服。坐時,略有惦記,來也好,不來也好。參“夜半正明,天曉不露”得二句,似由用功夫來。曰:“微風細雨,過了天晴。”
  師雲:可存檔案,不可作答案。
  韓又云:對古德公案餘想改一改:“達摩西來一字,無。”“長沂一字分。”
  師雲:昨夜不取相。好。以後如此保任而行。從此以後纔好念佛。
  劉女士:今天完全在做功夫。早上聽師說:“不藉藉。”乃試以此為憑藉,結果有奇異之境來,即用不着除妄念,自然清明,如夢如幻,但臥禪時晴空萬裏。今日此境來時,覺甚高興,但一高興,反而沒有了。上午聞師說禪宗不離禪定,然咳嗽甚至肝腸寸斷,胸痛非常,難道無法製之哉!在咳至不甚忍受時,等它咳,大咳來時,整個空掉,為前所未有者。於是一股熱力自胸部衝上臉部,下達兩手,脊椎骨未發熱,熱力多從心上來,身上之熱氣,為從來未有者,非常得意,連坐兩堂。下午坐時作觀,註意丹田部分,結果肚痛厲害,乃又臥下,一切空掉,十五分鐘後,好了。
  師雲:好危險。應該是空,不可着有,女人不可守觀丹田,否則甚至血崩也。以後慎之戒之。切記切記!
  蕭先生:坐坐睡着了,今日下山一次,甚覺安祥,自在,想係靜坐之功。腿子稍好,絶對任其自然,無奈何時即不勉強。有一點是:人生以平常為尚,不求奇,不求高,一心平常,一切平常矣。治學,做人,一切平常,絶不能高推聖境。
  師雲:好。
  楊管老:從前一人坐,現為集體打坐,覺得氣氛當然兩樣。坐時今天有兩次特別好。我嚮不作打油詩,今天坐至最清淨時,此詩突然而來。心境極安然,現可常常找到它,有把握了。而且今天耳根特別好,我是我,它是它,分得很清楚。從前不會用耳,今天突然會用。
  師雲:此乃觀世音入道之門,“此方真教體,清淨在音聞”。但特別註意,“動靜二相,瞭然不生”,如明了這個,此是多大之收穫。
  (十點二十分放參)
  ---尋劍客師兄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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