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歡喜冤傢   》 第十二回 汪監生貪財娶寡婦      西湖漁隱 Xi Huyuyin

  富貴從來不自由,何須妄想苦貪求。
  庸愚癡蠢朝朝樂,伶俐聰明日日憂。
  彭祖年高終是死,石崇豪富不長留。
  人生萬事皆前定,勉強圖謀豈到頭。
  話說嘉興府秀水縣,有一個監生,姓汪名尚文,又號雲生,年長三十歲了。他父親汪禮,是個財主,原住徽州,因到嘉興開當,遂居秀水。那汪禮有了錢財,便思禮貌,千方百計要與兒子圖個秀纔。爭奈雲生學問無成,府縣中使些銀子,開了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掃興了。故此汪禮便與他剋買附學名色,到南京監裏納了監生,倒也與秀纔們不相上下。就往南京坐監。不期這年五月間,時疫相染,這汪禮夫妻並雲生妻子,一齊病起,三人相繼而亡。傢人們一面治棺入殮,一面飛也報到南京。雲生得知這個消息,大哭起來,登時出了丁憂文書,即日起身趕到傢中,撫棺痛哭,遂有詩曰:哭罷爹來哭罷娘,妻兒哭得更悲傷。
  其間孝順和恩愛,都在哀中見肚腸。
  此時便開喪追薦,一應喪儀已畢,出棺安葬。凡事皆完,歸傢料理,把當中盤過,停了當業,衹聽取贖。
  雲生為人不比汪禮,是個酸澀吝嗇之人,故此銀子衹放進不放出,俗語叫名挾殺雞,放放恐飛了去。這般為人,豈能受享。那傢人們一日衹給白米六合,丫環小使衹給半升,如此剋減,那食用之間,一發不須講起。有人背後寫了四句詩兒,粘在他的大門上,雲:終朝不樂盾常皺,忍饑攢得傢貲厚。
  錙銖捨命與人爭,人算通時天不湊。
  雲生見了,大笑起來,也寫四句貼在門上道:生平不肯嫌銅臭,通宵算計牙關鬥。
  楊子江潮翻酒漿,心中衹是嫌不勾。
  言後,人人曉得他是個澀鬼,遂取一個渾名“皮抓籬”。言其水筲不漏之意。這雲生一發臭吝起來。恰好一日坐在傢中,此時光景,那天起一陣狂風、烏雲四合,登時下起雨來:但見雲生東北,霧起東南。農人罷其耕作,旅人滯其行裝。萎妻芳草,思楚國之王孫,淡談清風,望漢桌之神女。蓋已預驚蠶病,何言特為花愁。
  而已足不見園推,案久無招飲帖。心忘探節,閉門聽斷插天歌。焚雲香而闢濕,燒蒼術而收溫。懶惰稱意,行客懷愁,閉門且讀閑書,安忱。恍如春夢。
  這雨直落到傍晚,越覺大了。雲生見天晚,雨大,自己同了兩個傢人出來閉門。衹見門樓下歇着一乘女轎,中間坐一個穿白的婦人,又見一個後生帶頂巾兒,也穿素服。又有兩個傢人,扛着一架食羅。那後生見了雲生出來,知是主人,連忙上前施禮道:“衹因避雨攪擾尊府,實為罪甚。”雲生答曰:“不知尊駕在此,有失迎候,裏邊請坐纔是。不知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喬,轎裏邊的是捨妹。因捨妹夫華子青不幸過世,今日正是三周年。與捨妹同往墳上祭奠,不想回來遇了這般大雨,一時間路遠又去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錢去尋一時空屋,藉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有這樣一間空房兒麽?”雲生想道:“有三百文錢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他的。衹恐他這幾個人要酒飯吃起來,倒不好了。”便道:“就有空屋,晚間炊煮未便。”王喬便道:“食羅內,酒飯都有,衹要藉間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雲生道:“這般大雨。不便出門去尋,若不棄草捨,不着權宿一宵如何?”王喬忙道:“若得如此,實為陰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錢,送與雲生。雲生說:“豈有此理,兄倒俗了,决不肯受。”王喬說:“若尊處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擾府上也。”雲生見他如此說,便道:“既如此,權收在此。”吩咐快擡了大娘子,到後廳上坐。雲生同王喬到後廳,重新施禮。轎兒裏走一個嬌嫡嫡青年美色婦人。上前施了一禮,雲生回揖,連忙把眼看他:一雙小腳穿着一雙白綾鞋兒,真如小小一辨玉蘭花兒,心下十分愛極。又把臉兒一看,生得:芙蓉為面柳為腰,兩眼秋波分外嬌。
  雲裳輕籠身素縞,白衣大士降雲宵。
  那隨來的傢人,連忙食羅中取出一對大燈燭,着汪管傢點在堂前,擺下兩付酒盒,男左女右,請雲生坐了。雲生假意不上,王喬一把扯定不放。雲生坐在下邊,與王喬對飲,這王氏自己吃了幾盞,將酒餚散與傢人轎夫去了。雲生見王氏吃完,忙吩咐打點被褥,在西邊側房與王氏歇了。這王喬與雲生答話兒吃着,雲生問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業?”玉喬道:“說起也話長:先妹夫在日是個快活人,衹因他父親在日,掙下萬頃田園與他,不期五年之間,他父母都亡了,並無枝葉。先妹夫想起傢緣,年將三十尚無子嗣,又無宗枝承立,倘然無了後代,這傢緣丟與何人!衹為兒女心急,把這性命來弄殺了。如今衹丟下捨妹,今年纔得二十五歲,怎生守得到老。即使到老,這傢私又無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後,要尋一個有造化的丈夫,送他這個天大傢緣。”雲生聽了這幾句話,就是螞蟻攢了他心一般,登時癢將起來道:“誰人做主嫁他?要用多少財禮?”王喬道:“財禮誰人受他的,也沒人作主兒。是小弟倒要隨捨妹去的。這些田地産業,從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人上拖欠,也須小弟催徵。故此小弟也要同去。”雲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續弦,若是不嫌,求兄作伐如何?”王喬道:“原來未有令政,衹是捨妹貌醜,恐沒福消受府上這般受享,若果不棄,小弟應承是了,不須一毫費心,衹要擇個日辰,小弟送來便了。”雲生道:“承兄金諾,不知令妹心下如何。”王喬說:“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雲生大喜,倒把酒兒勸着王喬,吃到三更方纔兩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提。
  到了次日,王喬藉出妝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謝起身,衹見雲生連忙出來施禮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謝上轎竟行。雲生見王氏去了,道:“王兄,親事敢是不妥麽?”王喬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衹求個吉日,小生自來。”雲生曰:“日子已揀了,衹是待慢,怎好又唐突。”王喬道:“兄倒不消如此,既是愛親做親,不須謙遜,吩咐那一日是了。”雲生說:“三月十五是個陰陽不將黃道吉日,還是到何處迎親?”王喬道:“往水路來,衹在水西門外也,不多幾步了,待小弟先來通問便了。”雲生扯往,留吃早飯。王喬道:“捨妹等久了,後來正要在府上打憂,何必拘拘如此。”雲生假脫手兒收了,送出大門。那兩個傢人擡了食籃,隨着去了。
  雲生進到內房,想了一會:“好造化,一個銅錢也不破費,反得了三百文,又吃了他半夜酒,又送個花枝兒一般的美人,還有偌大傢緣,實是難得。想我命中該是這般,那富貴便逼人來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雲生想道:“今已及期,衹是那王兄又不見,又不知他傢住在何處。那日失算了,着一個人隨他去認了住場,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來,衹好空歡喜一番。心下悶悶不樂,走進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後,衹見王喬穿了新衣,走入門來。雲生見了,就是見了寶一般,慌忙走下階來,拱到堂上,相見坐下。雲生道:”小弟正在這裏自悔前番不曾着一小作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請,無由而來,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喬道:”船住水西門了,不知是那一個時辰。“雲生道:”日沒酉時,是金匾黃道。“即時吩咐手下,打點迎婚之事。心想諸凡要省事,到其間未免要用銀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時間,時辰已到,把新娘擡至堂上。下轎拜了天地神祗,化了紙馬,揭去扇中,露出那花容月貌,愈加比前番嬌媚了幾分。
  品貌婷婷裳似雲,翠眉淡淡點朱唇。
  一雙俊眼含嬌媚,三寸細蓮半捻春。
  雲生見了,魂飛天外。須臾擡進八個皮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雲生算計,並不請着親鄰,衹與王喬兩夫妻合着一桌酒,就在房中坐飲,吃到二更,王喬辭了,下樓去,送在書房中宿下。新郎新婦,未免解衣就枕:衹見二人雖舊,兩下重新。一個駕鶴乘鸞,一個攀竜附鳳。一時間,巫雨會襄王。片刻問,彩雲迷是蟲。金蓮高駕水津津,不怕溢藍橋。玉筍輕抽,火急急那愁燒襖廟。口對口,舌尖兒不約而來。腿夾腿,那活兒推來又去。久已離變;今夜不能罷手,嚮成渴鳳,何時方得能丟,雖然交淺,實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纔着枕。次日,梳洗已畢,王氏將八箱之匙,齊開與雲生逐件件看過。衣服首飾,金寶珠王,滿滿八箱。又將田地原契,一並與雲生收下。雲生心暗歡喜,也將前妻箱鑰交付王氏,並自己積下三千餘兩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妻二人,如魚似水,步步不離,好生恩愛,正是:守已不求過分福,安居惟樂自然春。
  這王氏嫁到汪傢,將五十日,恰遇端午佳節。汪雲生衹是傢常淡飯,並不設酒做節。王氏衹暗地一笑,便道:“聞知煙雨樓上,看竜船極是美觀,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麽?”雲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費幾錢船錢,”衹因心愛了,他吝嗇不得,道:“使得。”即時吃了午飯,夫妻二人,上船去看。吩咐王大舅照管傢下。王氏將匙鑰都付與王喬收了,一船直至煙雨樓前,上岸登樓一望,但聞金鼓之聲震驚數裏: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畫鼓當湖,相學魚竜之戲。彩舟竟渡,鹹施爵馬之儀。旗影如雲,浪花似雪。上下祠前,戲紙去來。湖上謳歌,於是罷市。
  出觀皆為佩蘭寶艾,登舟遠泛,無非疊翠偎紅。桅子榴花,並倌同心之結,香囊羅扇,相遺長命之絲。短笛橫吹,相傳吊古。青娥皓齒,略不避人。分曹得勝,識為西捨郎君。隔葉聞聲,知是東鄰女伴。杏子之衫,污灑藕絲。作攬望船,檢點繁華,午日歡於上已。殷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誰。
  而樹裏樓臺,列戶皆懸蒲艾。堤邊羅綺,無心更去鞦韆。待月願遲,聽歌恨短。及時行樂,故從俗子,當多睹貌相歡;蓋忘情者或寡。已乃逸興漸閑,纖謳並起。將歸綉榻之中,卻望銀塘之上,草煙罷緑,蓮粉墜紅。驢
  背倒騎,白酒已熏遊客。渡頭上火,黃昏盡送歸人。載還十裏香風,閑卻一鈎新月。於時,竜歸滄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
  雲生看罷,與王氏下樓上纜。搖到傢來,已是黃昏時候。王喬早已接着,進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提。
  不覺光陰似箭,看看過了中秋,又是重陽節過,十月來臨。雲生與王大舅雲:“目今將收晚稻時間了,明日煩勞尊舅,往租戶傢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喬雲:“我已計議定了,衹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雲生道:“使得。”王喬晚上與妹子說明此事。次日,王喬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時候,方可同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雲生說:“有理。”王喬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將次了,遂連晚雇下一隻小船,明早同行便了。”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飯,與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海????而行。船至曹王廟,王喬道:“住了船。”與雲生說:“妹丈,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來按你同去便了。”雲生說:“大舅,你先去,我就來便是。”王喬去了,雲生上岸閑行,步到曹王廟前,衹見臺上演戲。雲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癡傳奇》,正好盧至員外與妻子唱那《懶畫眉》道:“幾時得奇珍異寶萬斯箱,金玉煌煌映畫堂。珍珠珊若垣垣墻,夜明珠百斜
  如拳樣,七尺珊瑚一萬雙,一怎能勾巴清寡婦守中房,倚頓陶朱販四方。
  烏孫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愷開銀當,刁民豪奴千萬行。“那虞至妻子凍餒難當,唱與盧至聽道:“我笑你蠅頭場上履水霜,馬足塵中曉夜忙。你一生衣食兩周張,妻兒老少遭磨瘴,那裏有金腳銀棺葬北廊。“那盧至回唱與妻子聽道:“一生錢癖在膏盲,阿堵須教達臥床。便秤柴數米有何妨,那饑寒小事何足講,可不道惜糞如金傢始昌。“卻好裏邊孩子饑得哭起來,那妻子聽見道:“員外聽見麽?
  那嗷數黃口亂饑腸,你百萬陳陳貯別倉,便分升鬥活兒娘,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孽帳,今世須當剜肉償。“盧至回唱道:“我豈是看財童子守錢郎,衹是來路艱難不可忘。從來財命兩相當,既然入手寧輕放,有日須思沒日糧。“雲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問傢人:“王大舅曾回來麽?”傢人道:“竟不見來。如今天色已晚了,還是怎的?”雲生道:“自然住在此處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飯吃了,就睡在船中。大早起來,還不見到。傢人說:“大舅還不見來,船中柴米也無,怎生是好?”雲生想道:“此時不來,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無柴米在船,不若且回去再取。”登時把船搖轉,回到傢中,走進裏邊。衹見女使們報道:“大娘今早不見在房裏,往四處相尋,後門都開了,不知往那裏去了。”雲生吃了一驚,忙上樓來,一看箱籠全無,搬一個盡情絶義,並無一物存留。雲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計也。”雙腳一跌,撲漱漱吊下淚來道:“容易掙得這個傢私,一旦付之無有,實好苦也。”傢人背地皆說:“日常間半文不使,如今被婦人騙去,真真可惱。”正方衹見射上一張字紙,上寫道:憶昔清明遇雨,遂爾逢君,幸結三生,永諧百歲。夫唱婦隨之念寧無,時
  序關心,午節欣逢吝治。一厄濁酒,半文不費,竟圖萬頃良田。棄妻雖有七出之條,背夫豈無三尺之法。藉宿一宵,奉錢三百。身賠七百,也得千金。妾為媚色緑珠,君實謀財強盜。罪係一般,法分輕重。妾學西子邀遊,君似亡羊於歧路。想君此際寧無淚寒。再休想錢過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勸君耐煩,幸無嘆息,衹有香餌鈞魚,那見無餌釣鱉。大膽打番芝麻,再莫糖餅颳削。
  雲生看罷,自悔道:“原來我惜了錢財,逢時過節,競不說起。若得依先還我傢私,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願了。”那街坊上人,大為痛快,又做一支《挂枝兒》唱着:“皮抓籬水筲汲得漏,進一文積一文,着甚來由,傢私積得真豐厚。猶自貪心重,惹得個女風流,指望他萬頃田園也,反弄得空雙手。“總評:自古道:得便宜處失便宜,又道:貪字是個貧字。雲生吝嗇成傢,實為色欲所迷,終為豔婦所誘,番成苦夢,堪動一笑。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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