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最当行的当然是电机系、机械系(如果有一个大学堂动脑筋设立“原子能系”或“太空系”,报考的人一定更为空前)。这就未免使学文学法的年轻朋友绝望矣。记得我的侄儿当年投考大学堂时,因他颇有叔风,在中学曾掀起“横行革命”,横行者,若英文、若算术、若物理、若化学、若生物,一切不是竖写而是横写的课程,他统统加以反抗,故功课太差,不要说理工医农考不取,便是会计、统计、工商管理,也考不取,即令考取,触目都是横行,也念不下去。其父甚为发愁,向一位朋友诉苦,朋友曰:“容易得很,教他考政治系算啦。”一语指破迷津。呜呼,在一般人印象之中,政治系恐怕是最妙的一系。盖读政治系的人前途远大,抗战时有些大学堂办“政治经济系”,既政治又经济,毕业后正好当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而且,政治系最好读,只要略识之无,有国民学堂程度,混到毕业,不成啥大问题。
于是,电机系学生走起路来,十里外都可以听见他的声势,连鼻孔冒出的气都有一股美利坚的咸味。盖出国放洋,在太平洋彼岸弄个职员干干,娶妻生子,固指日可待。而学文学法的朋友──像中国文学系的学生,便抬不起头。柏杨先生暨夫人有一次去某大学堂参观,站在二楼,俯视广场,观看来来往往的男女学生,就告诉老妻曰,就他们的脚步眼神,可以看出他们读的是哪一系。一位训导先生在旁听啦,大不服气,我就试猜几个,他才目瞪口呆。盖凡是眼中充满了自信,脸上薄薄敷着一层傲霜,走起路来,坚定而自然,必是留美预备科系的学生无疑,凡是双目无神,踽踽而行,脸上有一种茫然四顾,无归无依的颜色,则一定是读文法的学生。就在前天,也是为了考学问题,我劝一个朋友的孩子考中国文学系,在我毫无恶意,不过因他很喜欢文学,脱口而出。该孩子听啦,倒没有啥反应,但他的父亲却大为光火,说我看不起他,又说我存心不良,故意坑人;而今中国字不值钱,一切英文第一,只要英文好,退可以在中国衙门当大官当大使,进可以去洋大人之国当教习拿美金;中国文学读得再好,稿费一千字不过三五十元,又随时有碰上文字狱的危险。而我竟作如此建议,不是罪大恶极是啥?
其实该老头误矣,他还没有听我说完,就把我赶出大门,是他的失策。他如果听我说完,准请我喝一盅也。盖猛一瞧,文法科系中,似乎以中国文学系的前途最为黯淡,毕了业,出国不要谈啦,留在国内的,顶多去学堂教中文,改簿子都能把人改得吐血。可是形势比人强,固也不尽然。中国因有这么一大块土地和这么多人口的缘故,中国语文虽被西崽所唾弃,视为一种低级的语文(君不见有些场合,中国人对中国人讲话都用英文乎?乃标准的西崽,拍照留念,准没有错)。但现实政治,最为无情,以美国为首,各国学堂不得不开始注意并学习中国语文矣。最初只要是中国人,都可以当教习,逐渐地他们也要专家。我有一个年轻朋友便是如此这般到了美国,和他的一位美丽女学生结婚,两人亲热时,男的用英语曰:“艾拉夫油。”女的用华语曰:“我爱你。”一旦吵起架来,男的叫她“滚”,女的叫他“该提奥提”,热闹非凡。闲来无事,还有华洋合璧的诗集出版,生了两个娃儿,也同样精通华洋之文。咦,比起一些与草木同朽的朋友,他们更名利双收。
一个人的兴趣,来自两方面,一曰先天的气质,一曰后天的学习。有些孩子从小就喜欢敲敲钟,拆拆表;有些孩子从小就喜欢唱唱歌,跳跳舞。像《红楼梦》上的贾宝玉先生,从小就喜欢吃胭脂;像《水浒传》上的史进先生,从小就喜欢弄枪弄棒。长大之后,再经过不断的濡染,遂成为一种兴趣,这兴趣一旦养成,便很难更换。以后他所从事的工作,如果和他的兴趣相合;就可以发挥百分之二百的力量,有圆满的效果。如果和他的兴趣不相合,他本有十二分才能的,顶多发挥五分六分就足啦。以柏杨先生而论,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曰看书,一曰下棋,如果教我当阅读委员会的委员,或象棋推广委员会的委员,包管胜任愉快。如果教我去给饭铺管账,不但会心烦意乱,而且包准把它管得一塌糊涂,猛吃官司。
年轻朋友考大学堂,如果只把眼睛看到毕业后去美国落户生子,而没有考虑一下自己的兴趣是不是适合,真是一幕悲剧。盖兴趣虽可以在学习中得之,却不是一定可以得之,万一培养不起兴趣,那岂不痛苦一生乎?遇到“横行革命”的小子,便是把他保送到电机、机械、原子、核子各出国之系,恐怕他也读不下。即令读得下,也会苦不堪言。有一个朋友,数学奇好,高级中学堂时,就能把教习难住,大学堂数学系的课程他都全懂,被一方称为奇才。可是他一辈子没有看过一本小说,非他不肯看也,而是看不进也。每到失眠之夜,他就找一本《红楼梦》,翻不到三页,因其枯燥无味,便沉沉入睡。而他看数学方面的书,却能一看一个通宵。可是,他生不逢辰,清王朝末年那个时代,数学并不吃香,去美国等于去夷狄之邦,谈都不要谈。而学文学的朋友,每每在报章杂志上发表一点小文,既有稿费收入,复可名满天下,妙哉妙哉,比现在去美国还妙哉。他就把心一横,投考中国文学系,读了四年,总算毕业,可是用不着我继续报告,可知其结果如何,连《红楼梦》都看不下去的朋友,《诗经》《离骚》更不用提啦,不但不能有所成就,反而整天愁眉苦脸。这里有一个故事可作参考,一个酒徒向使徒彼得先生发誓,要好好做人,彼得先生大为感动,特准他进入天国,按说他应该满意了吧,可是他在天国待了两天,找到彼得先生告辞,彼得先生曰:“很多人想进天国都进不来,而你却要走,天国有啥地方不舒服?”答曰:“天国既没有酒吧,又没有妓院,既没有人和我赌博,又没有卖烟的,实在没啥好处,你老人家放我一条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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