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宋代文化與文學研究   》 稼軒詞中的英雄人格意識      張海鷗 Zhang Haiou

  各民族文明史上都長存着英雄崇拜這一文化母題。儘管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崇拜內涵有所不同,但其基本構成部分是一致的,那就是被崇拜者具備這樣一些人格特質:對現實苦難的敏感和深憂;由此而激發出改變現實、戰勝苦難的情感衝動、目標動機和行為態勢;在行動過程中顯示出超人的智慧、才能、膽識、魄力、百折不撓的意志和勇敢獻身精神。
  中華文化中這種英雄崇拜源遠流長。遠古神話中的創造神女媧、英雄神誇父、復仇神精衛等,就是先民英雄人格意識的幻想化表達;而儒傢文化的“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匹夫不可奪志”、“威武不能屈”,楚文化中“哀民生之多艱”、“上下而求索”、“雖九死其猶末悔”等等,則是英雄人格意識的現實表達。
  辛棄疾是英雄人格意識十分強烈的文人。宋王朝半壁江山淪陷、宋金戰事不斷,是激發他這種意識的時代動因;他青少年時期的亡國奴生活、父輩民族意識的影響、文化史上的愛國主義精神、英雄崇拜傳統等等,都是孕育他這種英雄人格意識的歷史和文化基因;而他個人稟賦、氣質的先天優越和文才武略的後天習得,也為他贊賞和追求英雄人格提供了良好的心理激勵。
  英雄人格是崇高美的人格。稼軒詞表達的英雄人格意識當然不等於詞人的英雄人格實踐。它是詞人對英雄人格的見解、贊美和追求。它既表現在詞人對自我人格實踐的評述中,更表現在對人格理想的追求中,還表現在對他人人格的贊賞中。因此本文試從如下幾方面進行分析。
  一、“吾道悠悠、憂心悄悄”———憂患意識
  憂患意識是中國歷代文人文化心理的重要構成部分。它以對國傢內政外交、民生疾苦、民族興衰存亡的關註為基本內容。憂患意識並不必然構成英雄人格意識,但英雄人格意識卻必然以憂患意識為前提。辛棄疾生活的時代,國傢內憂外患深重,而辛棄疾自負文才武略,使命感極強,渴望建功立業,報效國傢。他終生都追求英雄的品格,憂患意識也就自然地伴隨了他整個人生旅程。他曾有過這樣的心理自白:“吾道悠悠,憂心悄悄”(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一版,P325。以下凡引辛詞均據此書,衹註P次)。構成他深長憂思的是國傢的分裂: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絶!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P203
  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P218
  這都是他罷官閑居帶湖時的情懷。他不因自己政治遭遇的不幸而對國事漠不關心。相反,趙宋朝廷的不爭氣更加深了他的憂患意識。他時時關切國傢的興衰,為半壁河山的淪陷而憂心如焚。他嘲笑西晉名士王衍(字夷甫),是因為他雖然“神情明秀,風姿祥雅”,但居人臣之位卻不以國傢為念,“口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而已”。“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1],既誤了國事也送了自己的性命。
  其實辛棄疾也喜歡老莊,也追慕清高。但國難當前,他無論如何也不贊成忘記憂患而清談玄虛。他並非不知道憂患越多,生命的負載就越重。面對現實,投降派當道,連趙官傢都不思恢復而衹求苟安,憂國主戰的忠臣良將屢遭迫害。辛棄疾也因多言恢復、志在抗金而遭罷黜。這一切都使他十分清楚,象自己這樣憂患國運並不會獲得成功的快慰。但是,他的英雄人格意識十分堅實,他寧願從憂國傷時的沉重中、從英雄失路的痛苦中去體驗生命的悲壯美、崇高美。憂患意識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與英雄人格契合的。痛苦其實正是鑄成英雄人格的一個重要心理機製,因為它總是緣於現實與理想的衝突。憂患現實的痛苦越深,越容易激發崇高的理想。理想越崇高,追求理想的過程就可能越悲壯、越有英雄氣。英雄總要比一般人更具備承受痛苦的心理素質,而且更善於一面承受着非常的痛苦,一面不屈不撓地追求理想。當然,越是痛苦的追求,行為主體也就越能在過程中體驗生命的輝煌和英雄的快感。
  二、“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自我英雄意識
  趙宋王朝的政治、文化環境使辛棄疾成為詞人。但他實實在在首先是位“金戈鐵馬”的英雄。他在成為詞人之前,二十多歲就已經成為了不起的軍事英雄了。叛逃的僧義端被他追殺時求饒說:“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他率五十騎闖入五萬之衆的金營逕取叛徒張安國的壯舉,足以雄振千古。歸宋之後,衹要有機會,他的英雄本色便顯示出來:平賴文政之亂,威懾湖湘;創建“飛虎軍”(其間敢於違抗朝廷停辦之命),雄冠江左;隆興責辦荒政,令行禁止;晚年出知鎮江、積極備戰。他畢生的人格實踐使人們心悅誠服地把他看做虎威虎膽的大英雄:
  精神此老健於虎,紅頰白須雙眼青。 ——劉過《呈稼軒詩》
  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
  ——陳亮《辛稼軒畫像贊》
  果毅之資、剛大之氣,真一世之雄也。——黃幹《與稼軒侍郎書》
  在辛棄疾的英雄人格意識中,雄纔大略,出將入相是最根本的內涵。他認為自己完全有資格、有能力成為這樣的大英雄,因而他詞中的自我形象常常如此:
  少年橫槊、氣憑陵、酒聖詩豪餘事。P173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鬍簶,漢箭朝飛金僕姑。P393
  他還常常藉古代英雄自比、自期、自勵:
  英雄事,曹劉敵。P50
  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P48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P527
  自我評價很高的人,自我期待必然很高。辛棄疾自視為英雄,也就有英雄的使命感和功名心。他率衆南投是為了抗金復國、建功立業,這行為本身就充溢着英雄主義豪情壯志,但從23歲南投到68歲逝世,宋王朝基本上剝奪了他實現英雄理想的機會。儘管如此,他還是自負文才武略,苦苦期待報國立功的機會:
  功名事,身未老,幾時休?詩書萬卷,緻身須到古伊周。P26
  要輓銀河仙浪,西北洗鬍沙。P7
  袖裏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P9
  千古風流今在此,萬裏功名莫放休。P53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P282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P455
  這些自期或勉人的壯語,都是他英雄使命感和功名心的剖白。傳說他臨終前高呼“殺賊”,此心此志,死而未已。
  強烈的英雄期待在辛詞中有時通過描寫醉境、夢境、幻境表現出來:
  夢連環,歌彈鋏,賦登樓。P218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聲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P204
  千丈擎天手,萬卷懸河口,黃金腰下印,大如鬥。更千騎弓刀,揮霍遮前後。P462《一枝花·醉中戲作》
  他對英雄功業的渴望這樣如醉如癡,以至於常常在幻想中用戰爭的景象比況自然物象:連綿的群山象“聯翩萬馬來無數”(P29)。面對鬆濤陣陣,他想象自己是在“檢校”十萬雄兵(P306)。甚至“詩壇”也成了“看君斬將更搴旗”的場所(P272)。酒席宴上,“衹用平時尊俎,彈壓萬貔貅”(P33)。小小雪花的六角形使他聯想起漢將軍陳平六出奇計破敵的英雄勳業(P423)。總之,對英雄人格的偏愛和追求,是辛棄疾心中常駐的內容。
  三、“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他人英雄意識之一
  辛棄疾的英雄人格意識還常常表現在對朋友的品評和期待中。他居官江陵時有送別王姓朋友《滿江紅》詞雲: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鬍膏血。人盡說、君傢飛將,舊時英烈。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王郎,結發賦從戎,傳遺業。腰間劍,聊彈鋏。尊中酒,堪為別。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但從今,記取楚樓風,裴壇月。P41
  詞中的飛將、馮諼、馬援都是青史英傑。“金城玉帳”、“長歌彈鋏“、“馬革裹屍”等典故,藴含着雄纔卓識、奮不顧身、報效國傢等英雄品格,正符合辛棄疾的英雄人格追求。辛棄疾常常在詞中把朋友當作英雄來贊美,如《滿江紅》詞稱贊信州太守鄭舜舉曰:
  湖海平生,算不負蒼髯如戟。聞道是、君王着意,太平長策。此老自當兵十萬,長安正在天西北。P156
  又如《水竜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況有文章山鬥,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緑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P119
  韓南澗比辛棄疾年長許多,曾有詞自道“少年期,功名事,覓燕然”,也是個有抱負的人。《花庵詞選》稱其“政事文學為一代冠冕。”辛棄疾與之相交數年,屢有詞唱和。這首壽詞既贊美朋友,又自抒胸襟懷抱,激蕩着一股憂國傷時,渴望“整頓乾坤”的英雄氣。
  著名的主戰名士陳亮與辛棄疾是知交。陳亮“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2]。他終生不屈不撓地為抗金復國奔走呼號,辛棄疾早已將他視為知已,在兩首《賀新郎》(P199、201)中,把比做郭隗、諸葛亮、陳元竜、祖狄等英雄豪傑。
  把朋友當作英雄知己來贊美,其實有“移情”的味道,譽人亦復抒己之懷抱。
  四、“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他人英雄意識之二
  辛棄疾的英雄人格意識難以付諸實踐,因而他常常神遊歷史,到古人中去尋找偶像,藉贊美前代英雄來慰籍自己報國無門的痛苦心靈,尋求一點千古覓知音的快慰,釋放一下英雄失路的鬱結。這位愛引經據典的詞人總喜歡自己的創作有悠長厚重的歷史文化意藴,“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P307)。他的詞章如同一個豐富多采的歷史人物畫廊,衆多歷史人物按照歷史賦予他們的原型認可,在這裏履行着文化符號的職責。我們將辛棄疾視為英雄的人物大致排列一下,可以分為三種類型:拯時救世的領袖,出生入死、血戰疆場的將軍,俠肝義膽的豪傑。
  傳說中的禹是一位救世英雄,辛詞《生查子》(P532)頌揚禹不辭勞苦,拯救人民,造福後代的英雄功業。
  劉邦、項羽、劉備、孫權、曹操、劉裕也是辛詞經常贊美的人物: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
  (P73,劉邦、項羽事)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末休。天下英雄誰亂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P530,孫權、劉備、曹操事)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P527,劉裕事)
  這些人都是亂世英雄,開國領袖。在對他們的贊許中,辛棄疾顯然拋開了獨尊一朝的“正統”觀念,也回避了歷史學家以及世俗民衆的道德評判,而衹是着意於他們叱咤風雲的領袖才能,金戈鐵馬的徵戰歷程,創建王國的豐功偉業。
  還有一些可視為領袖的英雄是范蠡、張良、諸葛亮、謝安等。這些人出將入相、砥柱中流、左右歷史進程。雖然他們也有淡漠功名的隱士風範和風流儒雅的名士風度,但由於他們以非凡的智慧、才能參與了歷史的風雲變幻並且成就了一番英雄功業,因而辛棄疾還是願意把他們視為英雄。在他的英雄意識中,這些人的隱士風範和名士風度不僅無損於英雄形象的崇高,而且有助於英雄形象的豐滿和完美。他詞中提到這些人,多是用以比況朋友或自己,儘管表面上更多提到的是他們功成身退的瀟灑或詩酒風流,但他所以羨慕他們的真正心理動因總還是這些人的英雄業績。張子房“一編書是帝王師”(P73)。謝安雖然曾隱居東山,但“畢竟東山留不住”(P323)。諸葛亮令後人傾心景仰,“東北看驚諸葛表”(P121)。“笳鼓歸來,舉鞭問,何如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瀘深入”(P60)。
  第二類英雄是李廣、李陵、馬援、祖狄等勇赴國難,血灑疆場的將軍。這是辛棄疾最偏愛的英雄。其中李陵雖然大節有虧,但從辛詞“將軍百戰身名裂,嚮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絶”(P429)句來看,他十分仰慕“將軍百戰”的英雄歷程,而對其“身名裂”、“故人長絶”則寄予深切同情。馬援“以馬革裹屍還葬”的渴望戰鬥、視死如歸的壯烈胸襟,激蕩起辛棄疾胸中多少共鳴(P41頁《滿江紅》)!祖狄是東晉名將,青年時代與劉琨相勉勵,夜聞荒雞而起舞。嘗中宵不寐,縱論世事。後來率軍北伐,“渡江中流擊輯而誓曰:‘祖狄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3]。他是一位德纔膽識俱佳的將軍,在北伐事業中屢建功勳。辛棄疾十分贊賞他志存高遠、不忘國憂、誓死報國的英雄品格和運籌帷幄、身先士卒的大將雄風。“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P201)。這是他寫給陳亮並贊許陳亮的詞,引述的是祖狄中夜聞雞起舞的典故,流露了對祖狄的仰慕。如此傾心相許,詞人幾乎把自己視為當年的祖將軍了。衹是他並沒有獲得祖狄那樣的統兵北伐的機會。飛將軍李廣在辛詞中出現次數多於其他同類型的英雄。辛棄疾十分偏愛這位“千古李將軍”的原因,大概不止是他的大智大勇和赫赫戰功,或許這位將軍的悲劇性生平際遇更能激起辛棄疾這位失路英雄的情感共鳴。《八聲甘州》詞雲: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末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誰嚮桑麻杜麯,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P165
  既是對悲劇英雄的深情禮贊,也是自我情懷的悲憤渲泄。從詞人對這些英雄的贊嘆中。我們強烈感受到英雄人格意識中的崇高美、悲壯美。
  第三類英雄是荊軻、馮諼、陳登等豪傑義士。荊軻是古之俠士,重義尚勇,視死如歸。馮諼是位義士,忠於朋友,講義氣,有見識,有才能。他彈鋏長歌、恃纔傲物的行為頗有些瀟灑的英雄氣。陳登是三國時的豪士,以天下為己任,看不起一味求田問捨、追逐既得利益的“國士”許汜。這些人行俠仗義、肝膽相照、憂國忘身的英雄品格,十分為辛棄疾所看重。
  五、“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英雄苦悶意識
  辛棄疾生不逢時。他的文才武略換來的是大半生報國無門的悲憤和苦悶。他衹好嘯傲山林、盟鷗侶鶴、檢校長鬆、詩酒餘生。他常常將滿腔雄心壯志化做杜鵑啼血式的悲憤的長歌。這是英雄人格意識的變嚮表達,我們從這類詞章中。分明也能品味出他對英雄人格的悲壯追求。
  辛棄疾23歲南渡,直到而立之年,纔在建康府當了個小小通判。他的失意和鬱悶之情嚮誰訴說呢?登上建康賞心亭,一麯《水竜吟》痛說心麯: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P31
  他不願像張季鷹、許汜那樣忘情世事。他很想為國分憂,幹一番整頓乾坤的事業。但有誰能理解他、賞識他並且給他這樣的機會呢?當年桓溫在北代途中感慨“木猶如此,人何以堪”[4]!桓溫的英雄事業到底是在進行中,衹不過有些歲不我予的緊迫感罷了。但剛剛三十歲的英雄將領辛棄疾卻連略展文才武略的機會都沒有。他衹能凝視吳鈎而不能用它去殺敵,他衹能“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後來他被投閑散置,更加深了失意的悲涼: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顔,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P135
  汗血????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P201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P393
  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P429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P137
  這些悲憤的歌吟中,激蕩着一股備受壓抑卻又掩不住的英雄氣。他的憂愁緣於目標期待很高卻無法實現。強烈的成就欲望被現實阻扼,境構成悲劇性衝突,釀成他大半生在愁天恨海中消磨生命。理解了這些,也就理解了他幾十年狂歌痛飲以自愉,放情山水以自適,緬懷古人以自慰,揮寫詞篇以自遣,其實都是以英雄人格追求難以實現的深悲大恨為深層心理動因的。
  六、“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英雄人格意識的變嚮表達之一
  辛棄疾自稱是“酒聖詩豪”。的確,這位英雄詞人和酒的緣份太深了。酒充實了他的生命和詞章。劉楊忠有《稼軒詞與酒》[5],論述頗深細。本文衹簡要強調辛棄疾的豪飲與其英雄人格意識的關係。
  首先,他無法在戰場上進行英雄人格實踐,便轉而在酒場上體會一些拼死拼活、豪飲狂歌的英雄主義快感。這種英雄主義的豪飲,與其說出於他的天性,不如說更緣於他對英雄與酒的關係的獨特領悟。他曾經嘲笑“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P339)。意思是說東晉一些文武大臣衹謀求名位,不關心國事,也不懂喝酒的真理。他認為沒有英雄氣慨的人,很難在豪飲中體驗到壯烈、勇猛、剛強、狂傲之類的英雄主義美感?這正是他所體會到的“濁醪妙理”之一。
  其次,他無法在生命歷程中堅持英雄人格的獨立、自由和瀟灑,便衹好在醉中夢中尋求補償:
  “獨立蒼茫醉不歸”(P27)——在醉意中神交那位“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千古李將軍”。
  “醉時唯有歌而已……高臥石竜呼不起,微風不動天如醉”(P109)——醉得自由自在,想唱就唱,想睡就睡。
  “為公飲,須一日,三百杯”(P110)——酒逢知已,可以盡享醉中相知的快慰。
  “總把平生入醉鄉。大都三萬六千場。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P315)。“身後虛名,古來不換生前醉”(P510)——醉鄉裏無牽無挂,輕鬆瀟灑!
  第三,藉酒澆愁。他試圖在痛飲和沉醉中忘卻失意的苦悶:
  人間路窄酒杯寬。P359)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想憐?又把愁來做個天。都將古今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傢嚮酒泉。P497
  問題是酒精的麻醉時間有限,而愁悶無限:
  酒兵昨夜壓愁城,太狂生,轉關情,寫盡胸中,埃壘未全平。P184
  半夜一聲長嘯,悲天地、為予窄!P554
  到底是“舉杯銷愁愁更愁”,英雄失路的悲愁是無法用酒稀釋的。
  七、“寧作我、豈其卿”——英雄人格意識的變嚮表達之二
  辛詞中大量自然題材之作,與詞人的英雄人格意識也有內在的相關性。上文談到詞人有時面對自然物象而聯想戎馬沙場景象。而在更多情況下,他醉心於自然也如同醉心於杯中之物一樣,或是為了消愁解悶,或是為了體驗回歸自然後人格的獨立和自由:
  不嚮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P136
  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P49
  明日五湖佳興,扁舟去,一笑誰知?P69
  高處看浮雲,一丘壑,中間甚樂。P327
  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P480
  這些話半是賭氣,半是真情。英雄不僅喜歡建功立業,也喜歡人格獨立、生存自由。他還常常托物言志:
  一川鬆竹任橫斜……雪後疏梅,時見兩三花。P135
  斷崖修竹,竹裏藏冰玉。P156
  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P190
  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枝看不足。P305
  孤竹君窮猶抱節。P333
  鬆、竹、梅被人視作花中“君子”,其高傲、高潔、高雅的品質正是英雄品格的重要特性。美國當代著名文化人類學家本尼迪剋特在她的名著《菊花與劍》中,把日本文化模式概括為菊與劍的二重同構,即崇雅和尚武。這使我們聯想到龔自珍“一簫一劍平生意”的人格自述,進而上溯到中國歷史上英雄豪傑往往都追求文才武略的復合型人格。在辛棄疾的英雄人格意識中,“劍”固然重要,“菊”亦重要。他到大自然中去尋求陶淵明式的“菊”意,其實是大英雄玩風雅,既無奈又心儀。
  八、結語
  辛棄疾的第一本詞集是他49歲時由他的門人範開編輯並作序的。範序雲:
  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於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P561
  這是知音之論。一部稼軒詞集,充盈着詞人的英雄人格意識,其特徵是沉鬱、悲壯、無奈、曠達、儒雅。這是儒傢“兼濟”、“獨善”的處世哲學和道傢自然、自由的生命哲學在南宋時代融合的産物。
  分析辛詞英雄人格意識,還引起筆者如下兩點文化思考。
  第一、各民族文化都視英雄人格為美的人格,但宏揚方式不同。西方文化鼓勵英雄人格成為實踐人格。從荷馬史詩、古希臘悲劇到中世紀騎士文學、各民族史詩,再到文藝復興以至近代人文思潮,一直都高揚着英雄人格的實踐精神。在中國封建社會,英雄人格受君權壓抑比西方嚴重得多。英雄行為主體如果不以改朝換代為目標,那麽就衹能在君權允許的範圍內進行有限的英雄人格實踐。因此在相當多的情況下,英雄人格不能成為實踐人格,衹能成為道德人格、審美人格。
  第二、西方文化中大一統觀念較淡漠,因而比較強調英雄個體人格的獨立,宏揚個人意志、個人奮鬥、個體英雄成就。中國封建文化的大一統觀念、君權神聖觀念極強,君王把英雄首先視為奴僕,不允許他們自主地創建功業;即便獲得禦準的英雄實踐,功、名也不可太高。因此,英雄人格勢必呈現群體意識充盈、個體意識衰微的特點。
  以上比較有助於在更深廣的文化視野中審視辛詞英雄人格意識的特質,同時更深切地認識封建君權束縛民族創造精神、釀造奴化意識和苟活意識的作用,因而更加贊許辛詞英雄人格意識在那個壓抑英雄的時代以及在中華文明史上何其難能可貴!
  (刊於《廣州大學學報》199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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