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13節:一條野狗      梁實秋 Liang Shiqiu

  菁清說,這貓太可憐,並且歷數他的本質不惡,天性很乖,體態輕盈,毛又細軟,但是她就沒有明白表示要長期收養他的意思。我也沒有明白表示我要改變不許他進門的初衷。事實逐步演變他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菁清奉獻刷毛挖耳剪指甲全套服務,還不時地把他抱在懷裏親了又親。我每星期上市買魚也由七斤變為十斤。煮魚摘刺喂食的時候,也由準備兩盤改為三盤。
  “米已熟了,衹欠一篩。”最後菁清畫竜點睛似的提出了一個話題。“這貓已不像是一隻野貓了,似不可再把他當做街頭浪子,也不再是小叫花子,我們把‘小花子’的名字裏的‘子’字取消,就叫他‘小花’吧。”
  我說“好吧”。從此名正言順,小花子成了小花。我擔心的是以後是否還有二花三花聞風而至。
  一條野狗
  野狗當道,有司捕殺之,吾無間然。
  夜深人靜,常聽到犬吠之聲盈耳,哀而且厲,隨即寂然。我初以為是狗屠出來獵狩,收集香肉,供人大嚼。後來聽說是市府派出來的專人收捕野狗。他們的獵具簡單,一根棍子,頂端係上一個鉛鐵絲圈的活套,瞄準了套在狗頸上面,越拉愈緊,狗便無法掙脫。提起狗來往停在路邊的車子裏一甩,湊足了十個八個,送往拘留場所,三日無人認領,則聚而殲之,無稍貸。對市民而言,這是德政。
  從前我的居處樓上有人養狗,我從未見過這狗,不知其為雌雄、妍媸、胖瘦。但是狗準時狂吠,準在黎明的時候以極不悅耳的短促而連續的聲音嗥叫,驚醒上下左右鄰人的清睡。熟睡中被驚醒是很難受的。古人形容人民之安居樂業的現象之一是“狗不夜吠”(見《後漢書·循吏傳》),有一天菁清在電梯中遇到狗主人,說起這條狗,委婉地請求她能不能“無使也吠”。狗主人反問:“你搬來多久了?”菁清說:“將近一月。”狗主人說:“我在此地養這條狗將近三年了。”言外之意是,她和她的狗已經是資深的住戶,一切早已定型,傳統不容置疑。我聞之不禁嘆息,有其人必有其狗。可是睦鄰要緊,何況這狗不是野狗,所以這樁事衹好列為百忍的項目之一。忍了兩年,忽不聞犬吠,人犬俱杳,大概是搬走了。
  歷史重演,我現在住的地方又有一條狗半夜裏汪汪地叫,不是在樓上,是在街上,原是一傢店鋪豢養的一隻母狗,店鋪關門,狗被遺棄,變成了野狗。它在附近餐館偶然拾些殘羹剩炙,苟全性命,但是瘦骨嶙峋,棕黑色的毛脫落了一半,同時還長滿了虱。別看它這副腌臢相,在一群落魄的公狗的眼裏,它還是眉清目秀的。果然,有一夜晚,一群野狗狺狺然騷動起來,爭相追逐這衹可憐的母狗。結果是不免。群狗哄散,不久這條狗就大腹膨亨了。大概狗在懷胎期間格外容易感覺到餓,所以它叫得格外凄厲。菁清和我時常外出就餐,偶然剩餘的菜餚便大包小包地攜帶回傢,菁清沒有浪費的習慣,歸途遇見這衹母狗,菁清順手打開包裹,投以肉骨之類。一隻狗真正饑餓的時候,饑火中燒,忽然看見肉骨,饑火會從眼裏直冒出來。它急急忙忙地大口吞嚼。咔嚓咔嚓之聲可聞,還不時地左顧右盼,唯恐誰來奪食。吃完之後,還要舔地,好像是意猶未足。青清索性以全部剩食投贈,它如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一幹二淨。餓狗得食,那份滿足的樣子給人印象至深。此後我們就時常喂它,它好像認識我們了,見到我們就搖它的尾巴,這是它的禮貌。我們衹是“隨所見物,發慈悲心”(蓮池大師語),並不是對這衹野狗有所偏愛。
  有一天,樓下餐館主人說,那衹野狗利用他後門外的一角空地産下了五衹小狗。菁清就勸店主喂養它們,店主也答應了,衹是把三衹小狗送人,留下兩衹。我們看見了這兩衹,肥肥胖胖,滿地打滾,一白色一棕色。天地之大德曰生,狗也在一切有情之內。現在母狗長得豐滿了,皮毛也顯著悅澤,母性煥發,怡然自得,再也不黎明狂吠擾人清夢了。我們為它慶幸,“得其所哉!”尤其是看它喂奶給小狗吃的那副舒坦的樣子,令人興起愉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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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貓的故事第10節:虐待動物第11節:一隻野貓第12節:小花
第13節:一條野狗第14節:白貓王子五歲第15節:當今世上 白貓王子六歲第16節:白貓王子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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