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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百傢詩話總龜後集 》
捲十三
阮閱 Yuan Yue
評論門
魯直謂陳後山“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客有謂餘言:後山詩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杜雲“昨夜月同行”,後山則雲“勤勤有月與同歸”。杜雲“林昏罷幽磬”,後山則雲“林昏出幽磬”。杜雲“古人日已遠”,後山則雲“斯人日已遠”。杜雲“中原鼓角悲”,後山則雲“風連鼓角悲”。杜雲“暗飛螢自照”,後山則雲“飛螢元失照”。杜雲“更覺追隨頸,後山則雲“林湖更覺追隨頸。杜雲“文章千古事”,後山則曰“文章平日事”。杜雲“乾坤一腐儒”,後山則曰“乾坤着腐儒”。杜雲“孤城隱霧深”,後山則曰“寒城着霧深”。杜雲“寒花衹暫香”,後山則曰“寒花衹自香”。如此類甚多,豈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餘謂不然。後山詩格律高古,真所謂“碌碌盆盎中,見此古罍洗”者,用語稍(相)同,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又何以足(足以)病公?《丹陽集》[《韻語陽秋》捲二]
《南史》載孝武嘗問顔延之曰:“謝莊《月賦》何如?”答曰:“莊始知‘隔千裏兮共明月’。”帝召莊,以延之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鬍詩》,始知‘生為久離別,沒為長不歸’。”[《典論》雲:“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同上[同上]
連綿字不可挑轉用,詩人間有挑轉用者,非為平仄所牽,則為韻所牽也。羅昭諫以“泬寥”為“寥泬”,是為平仄所牽。《秋風生桂枝》詩所謂“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瀾”為“瀾汍”,是為韻所牽,哭《孫員外詩》所謂“故侯何在淚瀾汍”是也。《韻語陽秋》[捲二]
方幹詩清潤小巧,蓋未升曹、劉之堂,或者取之太過,餘未曉也。王贊嘗稱之曰:“鋟肌滌骨,冰瑩霞絢;嘉餚自將,不吮餘雋。麗不葩芬(芬葩),苦不癯棘;當其得志,倏與神會。”孫邵(郃)嘗稱之曰:“其秀也,仙蕊於常花;其鳴也,靈鼉於衆響。”觀其所作《登靈隱峰》詩云:“山疊雲霞際,川傾世界東。”《送喻坦之》詩云:“風塵辭帝裏,舟楫到山林。”此真兒童語也。《寄喻鳧》雲:“寒蕪隨楚盡,落葉渡淮希”如(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過楚寒方盡,浮淮月正沉。”《贈路明府》詩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贈喻鳧》又云:“纔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須。”《稱(湖)心寺中島》雲:“雪折停猿樹,花藏浴鶴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樹,岩飛浴鶴泉。”《於使君詩》雲:“月中倚棹吟漁浦,花底垂鞭醉鳳城。”[而]《送伍秀纔》詩又云:“倚棹寒吟漁浦月,垂鞭醉入鳳城春。”[觀]其語言重疊,有以見其窘也。至於“野渡波搖月,空城雨翳鐘”;“白猿垂樹窗邊月,紅鯉驚鈎竹外溪”;“義行相識處,貧過少年時”等句,誠無愧於孫、王所賞。[同上]
杜甫讀蘇渙詩則曰:“餘發喜卻變,白間生黑絲。”高適《觀陳十六史碑》則曰:“我來觀雅製,慷慨變毛發。”《韻語陽秋》[捲二]
李長吉雲:“我生二十不得意,一生愁<心>謝如梧(枯)蘭。”至二十七而卒。陳無己《除夜》詩云:“七十已強半,所餘能幾何!遙知暮景(夜)促,更覺後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語意不祥如此,豈神明者先受(授)之耶?《丹陽集》[《韻語陽秋》捲二]
老杜賦《螢火》詩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捲,時能點客衣。”似譏當時閹人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張文儒,而乃如青蠅之點素也。說者乃謂喻小有纔而侵侮大德,豈不誤哉!羅隱竊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擬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車公業□(照肯)長1其視前作愧矣。[同上]
《錢起集》前八捲,後五捲。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捨人錢翃(珝),亦起之諸孫。今起集中恐亦有翃(珝)所作者。餘初未知其所據也。比見《前集》中有《同程七早入中書》一篇雲:“不意雲霄能自緻,空驚鵷鷺忽相隨。臘雪新睛百子殿,春風欲上萬年枝。”《和王員外雪晴早朝》詩:“紫微晴雪帶恩光,繞仗偏隨鵷鷺行。長信月留寧避曉,宜春花滿不飛香。”二詩皆翃(珝)所作無疑,蓋起未嘗入中書也。集中又有《登彭阻樓》一詩,而《薛能集》亦載,則知所編甚駁也。[同上]
陳去非嘗謂餘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句嚮夜深得,心從天外歸”,“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裏清吟苦,舴艋舟中白發生”之類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之逸步。後之學詩者,倘[或]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速肖(連胸)之術也。餘嘗以此語似葉少藴。少藴雲:“李益詩云:‘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瀋亞之詩云:‘徘徊花上月,虛度可憐宵。’皆佳句也。鄭𠔌掇取而用之,乃雲:‘睡深(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真可與李瀋作僕奴。”由是論之,作詩者興致先自高遠,則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與鄭都官無異。[同上]
荊公嘗有詩云:“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上(詫)燕臺。”或謂公曰:“蕭何萬世之功,則功字固有來處,若恩字則未見有出也。”荊公答曰:“《韓集鬥雞聯句》孟郊雲:‘受恩慚始隗。’”則知荊公詩用法之嚴如此。然“一水護田將緑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田,豈護田亦有所出耶?有好事者謂(為)餘言,一日有人面稱公詩,謂“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屍祝擾庚桑”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對,然庚亦是數,蓋以十日數之也。”餘謂荊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說,則作詩步驟亦太拘窘矣。錢起《送屈突司馬》詩云:“星飛龐統驥,箭發魯連書。”人多稱其工。餘恨龐統驥出處無星字,而魯連書有箭字也。《趙給事[中]晚歸不遇》詩:“忽看童子掃花處,始愧夕郎題鳳來。”前句不用事,後句用二事,皆非律也。《丹陽集》[同上]
詩傢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詩云:“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荊公點化之則雲:“繰成白發三千丈。”劉禹錫雲:“遙望洞庭湖翠水(水面),白銀盤裏一青蠃。”山𠔌點化之[則]雲:“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裏看青山。”孔稚圭《白苎歌》雲:“山虛鐘響徹。”山𠔌點化之[則]雲:“山空響管弦。”盧仝詩云:“草石是親情。”山𠔌點化之[則]雲:“小山作友明,香草當姬妾。”學詩者不可不知此。同上[同上]
瀋存中雲:“退之《城南聯句》雲:‘竹影金瑣碎。’金瑣碎者,日光也,恨句中無日字爾。”餘謂不然,杜子美雲:“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緑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詩正欲如此。《葛常之》[同上]
自古工詩者,未嘗無興也,觀物有感焉則有興。今之作詩者,以興近乎訕也,故不敢作,而詩之一義廢矣。老杜《萵苣》詩云:“兩句(旬)不甲拆,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沒(汝)來,空山(宗生)實於此。”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適《題[張]處士菜園》則雲:“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則近乎訕矣。作詩者苟知興之與訕異,始可與(以)言詩矣。[同上]
高適《別鄭處士》雲:“興來無不愜,纔大亦何傷1《寄孟五》詩云:“秋氣落窮巷,離憂兼暮蟬。”《送蕭十八》雲:“常苦古人遠,今見斯人古。”《題陸少府書齋》雲:“散帙至棲鳥,明燈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陳左相》:“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莊子謂“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而以天地為馬,則誤矣。並同上[同上]
山𠔌詩多用稻田衲,亦云曰(田)衣。王摩詰詩云:“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又云:“手中(巾)花氎淨,香飯(帔)稻畦成。”豈用是耶?《丹陽集》[同上]
晉張翰憶吳中蒓菜鱸膾而歸,而高適屢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雲:“今朝欲乘興,隨爾食鱸魚。”《送李九赴越》雲:“鏡水若(君)所憶,蒓羹子()舊便。”人以為疑。餘考《地理志》:漢吳縣隸今會稽郡,則以鱸[魚]作越上亦無傷也。《韻語陽秋》[捲二]
魯直謂東坡作詩未知句法。而東坡《題魯直詩》雲:“每見魯直詩未嘗不絶倒。然此捲語妙甚(甚妙),[而]殆非悠悠者可識。能絶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如此題識,其許之乎?其譏之也?魯直酷愛陳無己詩,而東坡亦不深許。魯直為無己揚譽無所不至,而無己乃謂人言“我語勝黃語”,何耶!同上[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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