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地下鄉愁藍調   》 第一部分-二十歲的佩珀軍士與十六歲的我(1)      馬世芳 Ma Shifang

  “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itwastwentyyearsagotoday...
  那年夏天,《佩珀軍士》(Sgt.Pepper)出版之後整整二十年,剛上高中的你在中華商場買到了這張唱片。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周末下午,你把大盤帽塞進書包,一路搭公車到中華路南站,擠進糾結奔流的人潮,穿越騎樓下連綿不絶的攤位,做奬杯的、修隨身聽的、展示幣鈔郵票的、挂着軍服製服的、算命的、賣面的……憋着氣避開樓梯間臭氣四溢的公厠,爬上二樓,走進最角落的那間唱片行。你一手緊攥着書包,一手慌慌地翻着架子上一排排的唱片封套。幾經搜尋,心髒猛然一跳,這幀在舊雜志上看過的著名封面赫然出現在眼前。
  你毫不遲疑地付掉了一整個星期的零用錢。從唱片行走出來,天氣真熱,陽光刺得你睜不開眼睛。你决定到隔壁的面店暫歇,吃一頓已然延遲了的午餐。坐在板凳上,忍不住取出袋中的唱片,滿懷幸福地審視着。身邊忽然有人衝着你說話,嚇了你一大跳。
  “剛剛買的嗎?”
  是面店的夥計,端着你點的炒面。他年紀很輕,比你大不了多少,眼裏帶着促狹的神色。你點點頭,不曉得該說什麽。
  “這是一張好唱片,你很會買。”你赧然微笑。“我也想買這張,已經想了好一陣子。我有一臺很舊的唱機,不過還可以聽,最近很想好好買一些唱片來聽,不過唱片很貴。”
  那時候,一張原版唱片要兩百三十塊,真的很貴。
  “我已經有這麽多唱片了。”他用手比了比,大約是一條吳郭魚(羅非魚,體長12―15釐米)的長度,“唱片實在很貴,慢慢買,好不容易纔有了這麽多。”老闆遠遠喊他,他做了一個歉然的表情,匆匆跑去招呼別桌的客人。
  你吃飽,找他付賬。他說:“有空可以來找我,我告訴你哪些片子好聽,值得買。”
  你再也沒有去過那傢面攤,中華商場也早就被鏟平了。不過每次放這張唱片,你都會看見夏天午後從中華商場密密麻麻的墻孔透進來的陽光,並且嗅到肉絲炒面的香味。
  “心裏有些東西被否定了這麽多年……”
  somethinginsidethatwasalwaysdeniedforsomanyyears...
  那年你剛考上第一志願,這都要歸功於那位體罰與惡補不遺餘力的國中(相當於內地初中)班導師(時至今日,她依舊定期出現在你的噩夢裏)。國中三年,記憶完全一團混沌,衹剩若幹鮮明的片段,每個片段都浸滿了恐懼。
  比如作業沒有寫,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跑到班上藉同學的來抄。奮力抄到一半,說笑的同學們倏然沉默下來,你回頭,赫然是老師。她反常地早早來到學校,並且故意從後門靜靜地潛進教室,就為了來這麽一個突擊檢查。你抖抖索索把紙筆收起來,老師卻什麽也沒說,衹沉默地坐到了她的桌前。足足一小時之後,等全班到齊,她纔慢慢開口:“沒寫作業的自己起立。”之後,自然是一頓好打。
  老師總是叫你們趴着,用藤條狠狠抽打你們這些小男生的大腿――那支藤條長而且韌,像釣竿一樣彎麯着,尾端炸開了花,於是用膠帶一圈圈纏起來,“嗖”地甩下去,一條血痕立刻鼓起來,辣麻麻、涼颼颼的,回座之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師並不隨身帶着藤條,它總是擱在教室前面的桌子抽屜裏,你當值日生的時候還用它打過板擦。有一次藤條不知道被誰偷走扔掉了,老師正待打人,一看抽屜是空的,遍尋不得,便跑去隔壁班藉了一條三指寬的厚木板來用。嗬,木板比藤條厲害多了,力道深深吃進肉裏去,挨完打的手心整個腫起來,亮得發紫,不像藤條衹是痛在皮上。你想,那個偷藤條的傢夥一定後悔莫及。還好,第二天老師手上就有了一根簇新的藤條。老師永遠不缺藤條,或許“教育部”有編列教具的預算吧,斷了就去總務處領一支。
  還有一次,班上集體作弊被逮到,孩子們排着隊挨揍,老師使出全身氣力,拼了命地打,藤條一斷再斷、愈打愈短,忽然教務處招呼你們去“中正紀念堂”表演――你們是樂隊班,隨時都得出任務。於是全班速速換穿樂隊製服,到倉庫取樂器,上遊覽車。一路上,老師並沒有隨行,大夥卻全慘白着臉,車裏鴉雀無聲。那簡直就是一輛囚車,想到回去即將繼續的酷刑,你們都恨不得它半路撞上安全島,延遲一下回校受刑的時間。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年,以致一離開那所醜惡的學校,你就迫不及待地摧毀了那段時間的記憶。未料弄巧成拙,你的國中時代在腦海中變成一團糨糊,最怕人的部分反而都鮮明地保留了下來。
  放榜那天,你終於自由了――然則你該怎樣證明你的自由呢?被奴役太久,一朝撤除鐐銬,竟然連路都不會走了。高一那年,你的生活全是矛盾與混亂,功課一團糟,又沒有什麽談得來的朋友。你很焦慮,囫圇閱讀名聲顯赫的書籍,什麽也沒讀懂,但總記得竪起書背,展示你的與衆不同。班上傳說某人“馬子很正”,某人跟哪裏的班花“搞上了”,你故意擺出鄙棄的神色,心裏卻不可遏抑地忌妒着。
  傢裏沒人的時候,你把這張唱片擺進母親的老唱機,大聲播放鼓手林哥(Ringo)悲傷自嘲的《朋友幫了點忙》(WithaLittleHelpfromMyFriends):
  你是否覺得,孤孤單單的好難受?
  你是不是很傷心,因為衹有自己一個人?
  你需要一個人來陪你嗎?
  我需要人來愛……
  隨便誰都可以嗎?
  我就是需要一個人來愛!
  ……1
  然而你該怎麽愛呢?你無從想象愛情是怎麽回事,比起來,你更期盼濃烈的友情。但是你什麽也沒有,衹有這張唱片,陪你度過那些難熬的日子。
  “沒什麽好說的,我很好……”
  I’vegotnothingtosaybutit’sOK...
  父親傷心了,你的成績單連續出現頗不體面的數字。你走出房間,父親叫住你,詢問成績的事。你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他,終究無法避免一場嚴厲的訓誡。個頭開始抽長的你,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老是駝着背,眼睛也總是低低盯着地面。這種委頓的姿態想必加倍惹惱了父親,訓誡也就更加漫長。
  然而你是尊敬着父親的。你是如此尊敬他的識見,懾服於他條理分明的思維與辯纔,以致毫無頂撞的動力,更無同齡孩子慣常出現的反叛情結。父親的訓誡衹能一遍遍讓你陷入沮喪。
  一次與父親上館子,食罷,你們各自剔着牙,氣氛融洽,適於談心。你於是難掩興奮地嚮父親提起買得這張唱片的歡喜,順帶以炫示的語氣講起披頭士音樂的偉大與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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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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