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驚奇   》 第十二回 坐懷能不亂 秉正自無偏      陸人竜 Liu Renlong

  《易》著如蘭,《詩》詠鳥鳴。滌瑕成徵媺,厥唯友生。貧賤相恤,富貴勿失。勢移心貞,跡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倫之一。
  《朋友箴》當初劉孝標曾做《廣絶交論》,着實說友道的薄:財盡交疏,勢移交斷;見利相爭,見危相棄;忽然相與,可聽刎頸,一到要緊處,便衹顧了自己。就如我朝閹宦李廣得寵,交結的便傳奉與官。有兩個好朋友,平日以道學自勵的。談及李廣得寵之事,一個道:“豈有嚮閹奴屈膝之理?”到次日,這個朋友背了他去見時,不料已先在那裏多時了,此是趨利。就是上年逆黨用事時,攻擊楊、左的,內中偏有楊、左知交;彈射崔、魏的,內中偏有崔、魏知已。此豈故意要害人?不過要避一時之害。不知這些人原也不堪為友的。友他的也就是沒眼珠,不識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畢竟要信得他過。似古時範張,千裏不忘雞黍之約;似今時王鳳洲與楊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為人友,也要似古時龐德公與司馬徽,彼此通傢,不知誰客誰主;似今時馬士權待徐有貞,受刑瀕死,不肯妄招。到後來徐有貞在獄時,許他結親,出獄悔了,他全不介意。這纔不愧朋友。若說一個因友及友,不肯負托,彼此相報,這也是不多見的人。
  如今卻說一個人,我朝監生,姓秦名翥,字鳳儀,湖廣嘉魚人氏。早年喪母,隨父在京做個上林苑監副,便做京官子弟納了監在北京。後邊丁憂回傢,定了個梅氏,尚未做親。及至服滿,又值鄉試,他道待鄉試回來畢姻。帶了一個傢人,叫做秦淮,一個小廝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討了一隻船,自長江而下。衹見:水連天去白,山夾岸來青,葦浦喧風葉,漁舲聚晚星。
  一路來,不一日,已到揚州。秦鳳儀想起有一個朋友,姓石,名可礪,字不磷,便要去訪他。不知這石不磷也是嘉魚人,做人高華倜儻,有膽氣,多至誠,與人然諾不侵。少年也弄八股頭做文字,纍舉不第,道:“大丈夫怎麽隨這幾個銅臭小兒,今日拜門生,明日討薦書,博這虛名。”就撇了書,做些古文詩歌,彈琴、擊劍,寫字、繪畫。卻不肯學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顔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薦書,東走西奔;鑽管傢,如兄若弟。衹因他有了纔,又有俠氣,縉紳都與他相交,常往來兩京。此時僑寓在揚州城磚街上。
  秦鳳儀到鈔關邊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帶了秦京,拿了些湖廣土儀:細篦、蓮肉、湘簟、鱘鰉魚鮓之類,一路來訪石不磷。
  卻也有人曉得他,偶然得個人,說了住處。尋來,湊巧石不磷在傢。
  數間廳事,幾株花木,雖無車馬盈門,卻也有求詩的、乞畫的、拜訪的高朋滿座。一見鳳儀,兩個是至交,好生歡喜。忙送了這些人,延入書齋留飯。問些故鄉風景,平日知交,並鳳儀嚮來起居。隨即置了酒,攜妓同遊梅花嶺。
  盤桓半晌。秦鳳儀別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難得相遇,便在此頑耍數日何妨?”
  秦鳳儀道:“怕舟子不能擔待。”
  衹見石不磷停了一會,便想些什麽道:“這等,明日兄且為我暫住半晌,小弟還有事相托。”
  鳳儀道:“拱候。”
  次日,船傢催開船,鳳儀道:“有事,且慢。”
  將次早飯時,石不磷卻自坐了一乘轎,又隨着一乘轎,傢人挑了些箱籠行李之類,來到船邊。恰是石不磷和一個二八女子。這女子生得:花疑嬌豔柳疑柔,一段輕盈壓莫愁。
  斜倚蓬窗漫流盼,卻如范蠡五湖遊。
  下了船,叫女子見了秦鳳儀,就在側邊坐了。石不磷道:“這女子不是別人,就是敝友竇主事所娶之妾。揚州地方人傢都養‘瘦馬’。不論大傢小戶,都養幾個女子,教她吹彈歌舞,索人高價。故此娶妾的都在這裏討人。尋個媒媽子,帶了五、七百開元錢,封做茶錢,各傢女子出來相見,已自見了她舉動、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媽子又掀她唇,等人看她牙齒;捲她袖,等人看她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腳;臨了又問她年紀,女子答應一聲,聽她聲音。費了五七十個錢渾身相到。客鼕在北京,過臨清,有個在京相與的內鄉竇主事,他管臨清鈔關,托我此處娶妾。小弟為他娶了此女,但無人帶去,擔延許久,衹道小弟負托。如今賢弟去,正從臨清過,可為小弟帶一帶去。”
  秦鳳儀聽了,半日做不得聲。心裏想道:“她是寡女,我是孤男,點點船中,怎麽容得?況此去路程二千裏,日月頗久,恐生嫌疑?”正在應不得、推不得時節,衹見石不磷變色道:“此女就是賢弟用了,不過百金,怎麽遲疑?”取出一封與竇主事書,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葉新紅托便航,雨雲為寄楚襄王,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應完入趙邦。
  這時秦鳳儀要推不能,卻把一個濕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難過。就在中艙另鋪下一個鋪與她歇宿,自己也就在那邊一張桌兒上焚香讀書。那女子始初來也嬌羞不安,在船兩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面前,也怕不得許多羞,倒也來傳茶送水,服侍秦鳳儀。鳳儀好生不過意。
  行不過一二日,早是高郵湖。這地方有俗語道:“高郵湖,蚊子大如鵝。”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廟。這廟中神道是一個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難,藉宿商人船中。夜間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帳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來得多,自晚打撲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後人憐她節義,為她立廟,就名“露筋娘娘”。
  秦鳳儀到這地方,正值七月天氣。一晚,船外蚊子飛得如霧,響得似雷,船裏邊磕頭撞腦都是。秦鳳儀有一頂紗帳,趕了數次,也不能盡絶。那女子來船慌促,石不磷不曾為她做得帳子,如何睡得?鳳儀睡了,聽她打撲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難為了她,叫她床中來宿。女子初時也作腔,後邊衹得和衣來睡在腳後。那傢僮聽得,道:“我傢主今日也有些熬不過了。這女兒子落了靛缸,也脫不得白了。”倒在那裏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擔憂。
  似此同眠宿起,到長淮,入清河,過呂梁洪,嚮閘河,已去了許多日子。
  來到臨清,衹見秦鳳儀寫了個名帖,叫小廝拿了石不磷這封書,來見竇主事。小廝把書捏捏道:“衹怕不是原封了。”
  到了衙門,伺候了半晌,請相見。見了,送上石不磷這封書,留茶,問下處,說在船中。
  竇主事就來回拜。看見是衹小舟,道:“先生寶眷也在舟中麽?”
  秦鳳儀道:“學生衹一主一僕,沒有傢眷。”衹見那主事臉色一變,吃了一盅茶就回。
  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裏想道:“這石不磷好沒來由!這等一個標緻後生,又沒傢眷,又千餘裏路,月餘日子,你保得他兩個沒事麽?”也不送下程請酒,衹是悶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為我娶來,沒個不收的理。”吩咐取一乘轎到水次擡這女子。這女子別時甚不勝情,把秦鳳儀謝了上轎。
  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個絶色。又看她舉止都帶女子之態,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臥房安下,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
  夜間一試,衹見輕風乍觸,落紅亂飛,春意方酣,嬌鶯哀囀。那竇主事好不快活!
  又想道:“天下有這樣人?似我老竇見了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卻月餘竟不動念,真是聖人了。”不曾起床,便吩咐,叫:“秦相公處送雙下程一副,下請書:午間衙中一敘。”
  這邊傢人見竇主事怠慢,道:“我說想有些老成,竇爺怪了。”天明,秦鳳儀也催開船。
  傢人又道:“再消停,竇爺不喜歡,或者小奶奶還記念相公。”
  正開船不上一裏,衹見後邊一隻小船飛趕來,道:“竇爺請秦相公!”趕上送了下程。
  秦鳳儀不肯轉去,差人死不肯放,衹得轉去。
  相見時,竇主事好生感謝,道:“學生有眼不識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學生即寫書謝石不磷,備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連捷。學生曾記敝鄉有一節事:一個秀纔探親,泊船渭河。夜間岸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來,這秀纔便把被與她擁了。過了一夜回去。後來在場中,有一個同號秀纔做成文字,突然病發,道:‘可惜了這幾篇中得的文字,用不着。’竟與了這秀纔。揭曉時,這秀纔竟高中了。那做文字的秀纔來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極忌刻,便一個字不肯與人看。那日竟欣然與了足下。雖是足下該中,或者還有陰德。’再三問他,那舉人道:‘曾記前歲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輕薄,護至曉送還,或者是此事。’那秀纔便走下來,作上兩個揖道:‘足下該中,該中!便學生效勞也是應該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當日房下道及,學生不信天下有這好人,今日卻得相報。’自學生想起來,先生與小妾同舟月餘,纖毫不染,絶勝那孝廉。但學生不知何以為報耳!”隨着妾出來拜謝,送兩名水手作贐禮。鳳儀堅辭。
  竇主事道:“聊備京邸薪水,不必固辭。”又秦相公管傢,也賞銀二兩。自寫書謝不磷去了。正是:臨岐一諾重千金,肯眷紅顔負寸心。
  笑殺豫章殷傲士,尺書猶自付浮沉。
  秦鳳儀到京,恰值司成考試,取了前列。在西山習靜了幾時,一體入場。他是監生,這“皿字號”中,除嚮已撥歷挂選,這是衹望小就,無意中式的。又有民間俊秀,裝體面應名,雖然進場,寫來不成文字的。還有怕遞白捲被貼出,買了管貢院人,整整在土地廟裏坐一日一夜的。實落可中的也不多,秦鳳儀便中了個經魁。順天府中吃了鹿鳴宴。離傢遠,也不回去了,仍舊在西山裏習靜。
  恰好竇主事回京轉了員外,不時送薪米。到得春試時,又中了進士。竇主事授他秘訣道:“捲子有差失,不便御覽。可帶海螵蛸骨進去,遇差錯可以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畢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鳳儀用這法,果然得了二甲賜進士出身。
  未及選官,因與同鄉李天祥進士、同年鄰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論時政,道:“進君子,退小人,清政本,開言路”,觸忤了內閣。票本道:“秦鳳儀與李天祥俱授繁劇衙門縣丞,使老成歷練。”吏部承旨。天祥授陝西鹹寧縣縣丞,鳳儀授廣西融縣縣丞。鳳儀也便辭了朝,別了竇員外。
  竇員外着實安慰一番道:“煙瘴之地,好自保重。暫時外遷,畢竟升轉。年少仕路正長,不可介意。”又為他討了一張勘合,送了些禮。
  一路出來,路經揚州,秦鳳儀又去見了石不磷。石不磷道:“賢弟好操守!不惟於賢弟行撿無玷,抑且於小弟體面有光。當賢弟沉吟時,已料賢弟必能終托。”因問他左遷之故,鳳儀備道其事。
  石不磷道:“賢弟,官不論大小,好歹,總之要為國傢幹一番事。如今二衙不過是水利、清軍、管糧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農工歇時,督率流通堤防,使旱時有得車來,水時有得泄去,使不至饑荒,是為民,也是為國。清軍,為國傢足軍伍,也不要擾害無辜。管糧,不要縱歇傢包納,科斂小民,不要縱鬥斛、踢斛、淋尖,魚肉納戶;及時起解,為國也要為民。如今謫官還要做前任模樣,倨傲的討差回傢,或是輕侮同列;懶惰的尋山問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謀差謀印,恣意擾民。這須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賢弟莫作腐話看。”因送他在金、焦兩山登眺了兩日。
  不磷見柳州在蠻煙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還恐有險阻,要同他到任。秦鳳儀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聽,陪他到傢,做了親。相幫他雇了一隻大船赴任。
  行了幾日,正過洞庭,兩個坐在船上,縱酒狂歌。衹見上流飛也似一隻船來,水手一齊失色道:“不好了,賊船來了!”石不磷便擎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將過來,一撓鈎早搭在船上,一個人便跳過船來。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斷撓鈎。這邊順風,那邊順水,已離了半裏多路。這強盜已是慌張了,石不磷卻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閃,不覺跌入艙中。石不磷舉刀便劈,秦鳳儀說道:“不可,不可!這些人盡有迫於饑寒,不得已為盜的,況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殺他。”
  石不磷道:“衹恐我們到他手裏,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來,衹見這人呵:闊額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鬍須一部似鋼針,啓口聲同雷震。
  並無一毫懼怯。秦鳳儀道:“好一個好漢!快取酒與他壓驚。”
  秦淮道:“這是謝大王不殺恩了。”吃酒時,衹見他狼吞虎嚼,也沒有一毫羞恥。
  秦鳳儀道:“我看兄儀度應非常人。但思兄在此鬍行,不知殺了多少人,使人妻號子哭。若使方纔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復如此,兄何不改之。”
  那人道:“我廣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畢竟出來劫掠。今承吩咐,便當改行。”
  正飲酒時,船上人又喊道:“賊又來了!”卻是賊船道賊首被殺,齊來報仇。四櫓八槳,飛似趕來。
  將近船,那人道:“不得無禮!”這幹人衹把船傍攏來,都不動手。這人便揮手嚮秦鳳儀、石不磷謝了,一躍而過,其船依舊箭般去了。
  石不磷道:“饒人不是癡。若方纔砍了他,如今一船也畢竟遭害,還是鳳儀遠見。”
  鳳儀道:“偶然一哀憐他,也不曾慮到此事。”
  行了許久,到了湘潭。那邊也打發幾個人、一隻船來迎接。石不磷便要辭回,秦鳳儀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衹見景色甚是蕭條。去謁上司,有的重他一個新進士;有的道他纔得進步就上本,是個狂生,不理他;還有的道他觸忤內閣,遠選來的,要得奉承內閣,還凌轢他。
  一個衙宇一發齊整,但見:爛柱巧鑲墨板,頽椽強飾紅檐。破地平東缺西宇,舊軟門前拼後補。穿堂巴鬥大,紙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條;私室廟堂般,朽竹笆每行擱瓦兒幾片。古桌半存漆,舊床無復紅。壁欹難礙月,門缺不關風。
  還有一班衙役更好氣象:門子須如戟,皂隸背似弓。管門的嚮斜陽捉虱,買辦的沿路尋蔥。衣穿帽破步竜鐘,一似卑田院中都統。
  每日也甚興頭: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兩部鳴蛙。告狀,有幾個噪空庭烏雀嘴喳喳;跪拜,有一隻騎出入搖鈴餓馬。
  秦鳳儀看了這光景,與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詩,送石不磷看,道:青青草色映簾浮,宦捨無人也自幽。
  應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於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堪笑浮生似寄郵,漫將凄冷惱心頭,相攜且看愚溪水,傲殺當年柳柳州。
  不數日,石不磷是個豪爽的人,看這衙齋冷落,又且拘局得緊,不能歌笑,竟辭秦鳳儀去了。鳳儀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個署印二府,是個舉人,是內閣同鄉。他看報曉得鳳儀是觸突時相選來的,意思要藉他獻個勤勞兒,苦死去騰倒他。委他去采辦大木,到象山、烏蠻山各處。
  這山俱是人跡罕到處所,裏邊蚺蛇大有數圍,長有數十丈,虎、豹、猿、猱,無件不有。被秦鳳儀一火燒得飛走,也衹數月,瞭瞭這差。他又還憎嫌他糜費,在傢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纍年拖欠糧未完,着他到峒徵收。這些苗子有兩種:一種生苗,一種熟苗。生苗是不納糧當差的。熟苗是納糧當差的,衹是貪財好殺,卻是一般。
  衙門裏人接着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驚道:“這所在沒錢賺,還要賠性命,這所在哪個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衹有幾個吃點定了,推不去的,共四個皂隸,一個馬夫,一個傘夫,一個書手,一個門子。
  出得城,一個書手不見了。將次到山邊,一個傘夫把傘“撲”地甩在地下,裝肚疼再不起來,衹得由門子打傘。□□□□(那開路的)皂隸又躲了。沒奈何□□□□□□(自帶了繮,叫)馬夫喝道。□□□□。(那門子道):“老虎來了!”喊了一聲,□□□□□(兩個又躲了)魆靜。秦鳳儀□□(看了)又好惱,又好笑,落落脫脫正信着馬走去。那山且是險峻:𠔌暗不容日,山高常接雲。
  石橫紆馬足,流瀑濕人巾。
  秦鳳儀正沒擺撥時,衹聽得竹篠裏簌簌響,鑽出兩個人來。秦鳳儀道:“你是靈岩峒熟苗麽?我是你父母官。你快來與我控馬,引我峒裏去。”這苗子看了不動。
  秦鳳儀道:“我是催你糧的,你快同我走。”衹見這苗子便也為他帶了馬進去。過了幾個山頭,漸有人傢。竹籬茅捨,也成村景。走出些人來,言語侏[亻離],身上穿件雜色彩衣,腰緊一方布,後邊垂一條,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紅着緑,耳帶金環,也有顔色。
  見這兩個人為他牽馬,道:“是你爺娘來?”
  這兩個回道:“道是咱們父母官。”
  一路引去,聽得人紛紛道:“頭目來了!”卻是一個苗頭走來。
  看了秦鳳儀便拜道:“恩人怎到這個所在來?”鳳儀一看,正是船上不殺他的強盜。
  秦鳳儀跳下馬道:“我在此做了個融縣縣丞。府官委我來催糧。”
  這苗目道:“催糧再沒一個進我峒來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傢坐地,我催與父母。”
  到他傢裏,呼奴使婢,不下一個仕宦之傢。擺列熊掌、鹿脯、山雞、野味與村酒。秦鳳儀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體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銅鼓,駝槍弄棒,趕上許多人來。
  他與他不知講些什麽,又着人去各峒說了。不三日之間,銀子的、布的、米𠔌的都拿來。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與秦鳳儀控馬,引了這些人相隨送到山口,灑淚而別。
  秦鳳儀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積年糧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贓,百般難為。
  恰喜得一個新太府來,這太府正是竇員外。臨出京時,去見內閣。內閣相見道:“這地方是個煙瘴地方,當日曾有一個狂生妄言時政,選在那邊融縣做個縣丞。這個人不知還在否?但是這個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選去?且暫去年餘,學生做主,畢竟要優擢足下。”
  竇知府唯唯連聲而退。心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賢病國,阻塞言路,把一個言官弄到那廂,還放他不過?”想起,正是秦鳳儀。
  又怕他有小人承內閣之意,或者害他,即起身上任。衹見不曾出城,有一個科道送書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竇知府看了大惱。
  路經揚州,聞石不磷不在,也不尋訪。未到任,長差來迎,便問:“融縣秦縣丞好麽?”衆人都道他好。
  到了任,同知交盤庫藏文捲,內有“各官賢否”。衹見中間秦鳳儀的考語道:恃纔傲物,黷貨病民。
  竇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當路,與我、你何幹?我們當為國惜纔,賢曰‘賢’,否曰‘否’,豈得為人作鷹犬。”弄得一個二府羞漸滿面,倒成了一個仇隙。
  數月後,秦鳳儀因差到府,與竇知府相見,竟留入私衙。秦鳳儀再三不肯,道是轄下,竇知府道:“我與足下舊日相知,豈以官職為嫌?”秦鳳儀衹得進去,把科道所托的書與秦鳳儀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語與看。
  秦鳳儀道:“縣丞在此,也知得罪時相,恐人□□(再加)陷害,極其謹飭。年餘奔走□□□(不能親)民事,何嘗擾民?反說通賄?”
  竇知府道:“姦人橫□(口)誣人,豈必人之實有?便有不□□(實,於)足下何患?考語我這邊已改了道:一勤莅事,四知盟心。
  秦鳳儀道:“這是臺臺培植,窮途德意,但恐為纍。”
  竇知府笑道:“為朋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過一削奪而已,何足介懷?足下道這一個知府足增重我麽?就今日也為國傢惜人材,增直氣,原非有私於足下。”因留秦鳳儀飲: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齋。
  趨炎圖所醜,盛德良所懷。
  兩個飲酒時,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歲喪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饋。”定要接出來相見。
  自此,各官見府尊與他相知,也沒人敢輕薄他。衹是這二府與竇知府合氣,要出血在秦鳳儀身上。
  巡按按臨時,一個揭貼,單揭他“采木冒破,受賄緩糧”。過堂時,按院便將揭帖內事情,扳駁得緊。
  竇府尊力爭道:“采木不能取木,虛費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許多木頭。徵糧不能完糧,是得錢緩,他深入苗峒,盡完積欠。還有甚通賄?害人、媚人難為公道?”這會巡按也有個難為秦鳳儀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簽了他心,倒避嫌不難為他。
  停了半年,秦鳳儀得升同州州同。竇知府反因此與同知交訐,告了致仕,同秦鳳儀一路北回。秦鳳儀道:“因我反至相纍。”
  竇知府道:“賢弟,官職、人都要的。若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暫榮,子孫不得昌盛。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罷了!這不公道時世,還做什官?”
  後來秦鳳儀考滿,再轉彰德通判,做了竇知府公祖,着實兩邊交好。給由升南工部主事,轉北兵部員外,升郎中,升揚州知府。恰好竇知府又薦地方人材,補鳳翔知府,升淮揚兵道。
  此時石不磷方在廣陵,都會在一處。兩個厚贈石不磷,成一個巨富人。嗚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賢賢易色,一日定交。不以權勢易念,真乃貧賤見交情。
  若石不磷非知人之傑,亦何以聯兩人之交。三人豈不足為世間反面寡情的對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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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冰心還獨抱 惡計枉教施第七回 生報花萼恩 死謝徐海義第八回 義僕還自守 浪子寧不回
第九回 淫婦情可誅 俠士心當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豈無心
第十二回 坐懷能不亂 秉正自無偏第十三回 匿頭計占紅顔 發棺立蘇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與匹 女識更無雙
第十五回 劫庫機雖巧 擒兇智倍神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第十七回 八兩殺二命 一雷誅七兇
第十八回 奇顛清俗纍 仙術動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無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緣狐作合 伉儷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還假合 朋友卻真緣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護 貪色檄能誅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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