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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家类 》 如何修證佛法 》
第十二講
南懷瑾 Na Huaijin
參話頭
觀心法門
三際托空
再說臨濟四料簡
永嘉說三身
禪與指月錄
生死問題
溈仰的對答
夾山悟道
上次談到,一般人提起禪宗,就提到參話頭。其實,參話頭是禪宗發展到宋元之際,不得已而産生的一個辦法。怎麽叫不得已呢?因為唐宋以後,走修持路綫的人,能真正證果的,實在太少了,主要原因就是禪宗的流行。尤其到了宋代以後,口頭禪太多,嘴上講道理個個會,打機鋒、說轉語,個個行,但是離禪卻越來越遠,因此産生了參話頭。
所謂話頭就是問題、疑問。比如“生從哪裏來,死嚮何處去?”,“父母未生我前,我在哪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什麽叫佛?”,雲門法師答曰:“幹狗屎。”為何雲門祖師這麽說?又比如:“無夢無想時,主人公何在?”你說:“我睡着了。”那麽,睡着時,你在哪裏?這時如果有人一刀把你殺死,你到哪裏去了?
這些問題分成兩種,一種是“有義語”,有道理可解釋的;一種是“無義語”,沒有道理可解釋的。參話頭是拿你平生最懷疑的問題來參究,不要管佛學字面上的解釋。這也就是止觀法門,但比普通的止觀好,因為所有的懷疑集中到一點。什麽妄想都起不來,一個問題沒有解决,其他都解决不了。
在過去禪堂裏,有些人參話頭如瘋了一樣,參到什麽都不知道,什麽妄想雜念都沒有了,專一話題,就是止。等碰到一個機會,突然打開了以後,這個問題整個解决,這就是觀。
但參話頭流行了以後,禪宗就更衰落了。當年在大陸,因參話頭而得神經病的很多。現代人腦筋太復雜,問題已經太多了,若再加上參話頭這樁事,不瘋纔怪!
真正的禪宗很簡單,五代以前的祖師,就是用“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作為觀心的方法,人人做得到。初步先曉得人有思想、有念頭,比如別人講話,我們聽到話,這是一個觀念,一個念頭,這個念頭隨着別人的話講過了,我們聽的作用也過去了。
我們靜坐時觀心,這人“心”,不是明心見性的心,這個心代表思想,以及煩惱的念頭,這人念頭一來。比如:阿福下午要來看我,三點鐘來,我準備請他上咖啡館。這樣正是三四個念頭過去了。算了,請他喝杯茶就可以了,或是吃一碗擔擔面。不來最好了,太麻煩了,我又沒錢……念頭一個個跳來跳去,這個心就是這個樣子。
我們要看清楚,當前面一個念頭跑掉,而後面一個念頭還沒來時,中間有段空空洞洞的,保持中間這個空,就叫觀心法門,這樣就先做到了第一步。
念頭是生滅法,佛經上說: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最樂。。行就是一切作為。心裏的作用也是行。大傢打起坐來,收攝六根,觀察這個念頭,不要壓製它,也不要做功夫,衹看到這個念頭過去了。比如念南無阿彌陀佛,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它不會停留住,念念遷流。前一個念頭流走了,後一個念頭還沒有來以前,這個中間就是“現在念”,現在念本來沒有,清清淨淨,能夠這樣,越持久越好。拿教理來講,就是觀空法門。
中間這一段空,天台宗及禪宗,稱其為三際托空。前際的念頭過去,後際的念頭沒有來。現在這個念頭,當下是空的。比如我們講“現在”,立刻過去了,沒有了,當下就空了。金剛經上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得心不可得。中間是空的,如果講一個中際,立刻又落入一個前際。
學佛走的路子有兩個:一是加,一是減。使你空掉就是減,其他宗的修法,如密宗修法都是加。密宗修法是,自己前面擺供燈,還有香花啦、水啦、果啦,一天忙到晚。然後戴上帽子,穿上法衣,坐在那裏觀想佛像,嘴裏又念咒,手上搖鈴,握杵,放下來又結手印,搞了半天,一身大汗,三個鐘頭過去了,然後放下休息。
密宗的修持方法很多,想發財,有財神法;要升官,有升官法;要兒子,有送子法;要早點死,有頗哇法。給你加上半天,加纍了,衹好休息,還是三際托空。
現代人心太復雜,空不掉,衹好用加法,加到你挑不動了,衹好放下,就成功了,就是這個道理。
禪宗既不給你加,也不給你減。要我們看清楚這個心念,本來空的,還要找什麽!何必要找個明心見性呢!我們本來就很明的,因為有個佛法,反而把我們弄得不明了,不要找,放下來就是了,很簡單,很自然。
三際托空就是禪嗎?不是的。什麽道理?因為這時衹是意識狀態把它空掉。其實衹要上坐以後,大聲地“呸!”一聲,就沒有了,空了,這是密宗的大法門。我當年學這一聲呸,花了十幾萬塊,方法是:第一步先坐好,端正、調息,“呸”一聲,完了。
當然我們不行,呸一下,衹是幾秒鐘沒有念頭,過後念頭又來了,來了再呸!後來就不行了,再呸也趕不走了,這就是凡夫。世人愛假不愛真,“莫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
上面這個道理,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六祖因這句話而悟道。舉個例子:我們聽到別人講話,心不是生了嗎?話聽完了,我們的心也就丟開了,本來無所住而生其心嘛,何必守個心呢!
如果能做到念念看清楚就行了,不須修個什麽氣功,打個什麽坐,求個什麽道。有本事的人就那麽信,沒有本事再來!初步能保持三際托空的境界就好了。
指月錄捲七記載,有位樓子和尚,有一天從歌樓下走過,聽到樓上有人唱歌聲道:“你既無心,我也休”。當時他正在係鞋帶,聽到這句歌聲,就悟了。悟了什麽?我們本來無心,每一句話講過了,都沒有留在那裏,你既無心,我便休,算了!也是空的道理。
三際托空雖然還沒到傢,但將三際截斷,一直保持下去,也幾乎沒有人能做到。原因是對“能”與“所”,認識不清楚,這個問題,以後介紹唯識時再談。
其次關於參話頭的問題,這個時代,參話頭實在不合適,還是走觀心法門,比較平實、容易。要用參話頭的方法,不如修止觀、修定。其實悟後的人,沒有悟的人,都可以起修,這個問題,到作結論時,會告訴大傢。
不過,參話頭也有參話頭的好處,以前我的老師袁煥仙先生,在四川閉關時,與我談到這個問題。他說當時打七的人真可憐,禪堂中一百多人,打一百天禪七,三個多月不能說話,同時也沒什麽道理可聽,真不得了。而後我的老師給我看幾首“香豔體”的詩,說念佛參禪照這個方法講最好,其中一首是:
漫言楚漢事由天 兒戲功名本偶然
且付河山鞍轡外 一鞭紅照出風前
學佛用功,要有皇帝都不當、天下都可丟的氣派。學佛的人口口談空,步步行有,名、利、兒女、妻子,一切都要,一個都丟不開。“一鞭紅照”,是學釋迦牟尼佛半夜偷走,騎匹馬去出傢的行徑。
去馬聲從竹外過 誰傢紅粉照顔酡
傳車幾度呼難去 絶妙相關你我他
這就是豔體詩,描寫有傢小姐非常漂亮,把人迷住了,站在那裏傻了——形容參話頭,真用功到了絶妙相關你我他就好了。“你”就是話頭,或者一句阿彌陀佛,“我”坐在這裏,“他”妄念又來了。說不打坐嘛,覺得滿有味道,實在有一點影子,有一點功夫來了。說入定嘛,定不下去。那麽不定下去,不修好了,不修又捨不得,是有一點影子。可是修嘛,妄念又截不斷——絶妙相關你我他,怎麽辦?
我們都在這裏頭轉,不一定是男女之間,世間的事總丟不開。再過兩年、三年,兒女就安排好了,再來修吧!這也是絶妙相關你我他。丟嘛丟不掉,道理上曉得應該丟,要走了,後面也在叫:起駕了。有些人學佛,愛到處聽課,叫他好好用功嘛,又不上路,也是絶妙相關你我他。
肩輿排共柳溪東 劍影釵光亂夕紅
多少遊絲羈不住 捲簾人在畫圖中
三際托空也是這個境界,這時所有的妄念跑來跑去,留不住了。當時好像是悟了,又沒徹底,不悟嘛,的確有點味道。就像我們把窗簾拉起來,衹能看到那邊的人影,看不到真人。說沒有,是他,但是你又把捉不住,“捲簾人在畫圖中。”
參話頭能到達這樣是初步。但仍屬於意識狀態。為什麽?因為還有一個“你”,你曉得身體坐在這裏,身體就是一念,五陰都是一念,你能夠了意識的這一面,三際托空清淨,但是你的感受狀態還在,解脫不了。
什麽氣脈流通啦,河車在轉啦,就是感覺狀態在自我搗鬼,沒有把五陰一念空掉。
有許多人修到很清淨,但身體一身是病,說他沒有功夫嘛,很定,心裏空空洞洞,但幾十年連病都轉不了。真到臨死時,那一念空不了,就跟着昏沉下去,那麽他所得的一念清淨,老實說是唯物的,是隨着身體健康來的。這樣靠得住嗎?不可能。
上次大略講到臨濟禪師的四料簡,現在再加以說明。臨濟禪師的四料簡,是教育方法,也是我們用功、瞭解自己的方法,同時是告訴我們三乘——聲聞、緣覺、菩薩道的修持方法。
“至晚小參曰: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剋符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
剋符是輔助臨濟開宗的,臨濟當時衹有三十幾歲,不敢開宗。黃檗說:你去,自有人幫忙。一個剋符,一個普化和尚,都是臨濟的老前輩,都是悟了道的。
這兩個老前輩給他當輔導,故意問錯話,臨濟棒子就打過去了,兩人乖乖地挨打,大傢一看,兩個有道的人都聽他的,自然沒有話說,這樣就把臨濟給捧出來了。所以學問道德高,沒人捧還是沒有辦法,矮子是要人擡轎子的。
剋符看這一班人不吭一聲,就衹好故意問了:如何是奪人不奪境?
師曰:“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兒垂發白如絲”,這是當時的教育,出口成詩,在當時還算是白話的。什麽叫奪人不奪境?比如“呸”的一聲,三際托空。做得好的人,身體都忘了,很清淨地在那裏。我們當中也有些人,瞎貓撞到死老鼠。這堂課是講給有這種經驗的人聽的,這是四加行裏頭比較中心的。人忘了,境界還是有,功夫真做到這樣,不論是道傢、淨土、禪宗都不容易。
這個奪人的境界,如春天的太陽,照在萬物上,生機蓬勃。人的外形儘管有衰老,自性的清明卻沒有動過,永遠保持這個境界,這是奪人不奪境。由凡夫到小乘定的境界,守住一個空,形體儘管變動。這個東西沒有變。
符曰:“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絶煙塵。”境界沒有了,我還是我,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這時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妄念,即百丈禪師說的:“靈光獨耀,迥脫根塵”,自性本性,清明自在,一個命令下去,整個天下太平。心裏頭沒有戰亂,沒有念頭,但是我還是我,沒有境界。這時纔真算有點入門的樣子。
符曰:“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曰:“並汾信絶,獨處一方。”每句話都答得很夠文學氣味。時當晚唐、五代,軍閥割據,山西、河北各據一方,彼此交通封鎖,不相往來,內外隔絶了。各人獨霸一方,也就是小乘羅漢境界,衹守着一個空,如達摩祖師告訴二祖: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墻壁,可以入道。這是人境兩俱奪。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曰:“王登寶殿,野老謳歌。”我還是我。像我們,學了幾十年佛,搞了半天,一點境界都沒有,這也是人境俱不奪。可見臨濟禪師的這個人境俱不奪,不是凡夫境界,而是佛,是大徹大悟,一切衆生本來是佛,一切現成,不要修的。
臨濟禪師的日常教育法,也不外這四句的範圍。有時某人學問特別好,到他那兒,他卻說:“不是的”,把你駁得一點理由都沒有,使你覺得很窩囊,這就是奪境不奪人。
有時又說你學問蠻好,可惜功夫沒有到,還是挨駡,這也是奪境不奪人。
有時兩樣都不是,搞得你沒路走,人境兩俱奪。
有時揍你一頓,人境俱不奪。
臨濟宗的教育方法,靈活而不固定。
我特別要提醒大傢,禪宗是有流弊的,所以大傢要同時參考天台宗的修持方法,以及密宗黃教宗喀巴大師著的菩提道次第廣論,還有永嘉禪師的永嘉禪宗集。
這位永嘉禪師,把天台宗與禪宗的精華加以綜合,明白地指出,由凡夫到成佛,一定要修到“三身成就”——法身、報身、化身圓滿。
證得法身,有斷德,能斷除一切煩惱、一切習氣。
報身也叫自受用身,自己受用。比如我們有一個身體在,是因法身的無明而轉化所生,是報身。如果悟了道,修成功了,就轉成自受用身。自己具有五種神通,智慧圓滿,有五種妙用。有智德,有大智慧福報。
化身是他化二身,為一切衆生化身千百億,教化度人。他化二身有大恩德,大慈大悲。
永嘉禪師又說:
法身不癡即般若,般若無著即解脫,解脫寂滅即法身。
般若無著即解脫,解脫寂滅即法身,法身不癡即般若。
解脫寂滅即法身,法身不癡即般若,般若無著即解脫。
當我們修證法身時,要註意,不要癡迷,許多人執著空的境界,人我皆空一直定下去,往往會貪戀其中。憨山大師講“荊棘叢中下足易,月明簾下轉身難”,在清淨境界裏,做不到轉身入世。所以做到法身不癡,就是般若,是大智慧。
永嘉禪師在永嘉禪宗集中,分十章來敘述見地、功夫與行願,其中第八的簡示偏圓,及第九的正修止觀兩篇,尤其須仔細研究。
指月錄捲六,圭峰禪師作禪源序略曰:“禪是天竺之語,具雲禪那,此雲思惟修,亦云靜慮,皆定慧之通稱也。源者,是一切衆生本覺真性,亦名佛性,亦名心地。悟之名慧,修之名定,定慧通明為禪。此性是禪之本源,故云禪源,亦名禪那。理行者,此之本源是禪理,忘情契之是禪行,故云理行。然今所述諸傢述作,多談禪理,少說禪行,故且以禪源題之。”
懂得這個道理叫禪理,忘情是沒有妄念,沒有煩惱,心空了。情代表情緒、妄想、妄念等等。契之是證入。
唐末禪宗的情況,已流於多說禪理,少說禪行的趨勢,所以今天隨便講禪宗,那更不是禪了。自唐宋以後,毛病已出來了,圭峰禪師看不下去,纔作禪源這本書。
“今時有人,但目真性為禪者,是不達理行之旨,又不辨華竺之音也。然非離真性別有禪體,但衆生迷真合塵,即名散亂。背塵合真,方名禪定。若真論本性,即百真非妄,無背無合,無定無亂,誰言禪乎?”
有些人衹曉得明心見性的道理,卻根本不懂這個道理是要實證的。
在指月錄這本書中,記載古代禪德,如何見道,如何修持用功夫,如何行願,統統講了。前人留給我們的法寶太多,衹是我們自己沒有用功,沒有去看,更沒有去研究,自己智慧沒有開發,所以看不出寶藏嵌在泥巴墻壁上。每個有成就的人都很慈悲,把東西留下來給我們,希望能幫助我們學有成果。
古人觀心的路綫,所謂三際托空,是很簡單的。打坐時,什麽功夫都不要用,衹要能夠在前念過去,後念未起時,保持中間這一段空,就行了。由這個起修,自然會瞭解釋迦拈花,迦葉微笑的公案。若做不到,就假裝中間這一念空了也可以。這一點假裝就是種子,由這個種子自然會開花,會結果。這幾句話很重要,很重要。
指月錄捲一:“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是時衆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顔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佛說的話中,包括了見地、修證、行願。“正法眼藏”這句話,可以參考夾山說的:“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見地、修證、行願,也都在裏頭。所以夾山的弟子洛浦說,先師意,簡直沒有人知道啊!
前面提到,心境如果能做到三際托空,永遠保持如此,奪人不奪境——人空境不空,就可以證果,也可以發神通,還可以了分段生死。當然變易生死仍未了,這一段須特別註意。小乘可了分段生死,不能了變易生死。再進一步的人,可以了分段生死和變易生死,而大生死——根本無明,並沒有破。
生死要如何了呢?指月錄捲二:文殊問閹提遮女曰:生以何為義?女曰:生以不生生為生義。殊曰:如何是生以不生生為生義?女曰:若能明知地水火風四緣,未嘗自得有所和合,而能隨其所宜,是為生義。
殊曰:死以何為義?女曰:死以不死死為死義。殊曰:如何是死以不死死為死義?女曰:若能明知地水火風四緣,未嘗自得有所離散,而能隨其所宜,是為死義。
我們的生命是怎麽來的?第一個生命怎麽來的?由無始而來。無始以前,為什麽要來?——不生而生,生而不生,是生的道理。
我們的身體是四大合攏來。搭成了一個房子,雖然這四樣東西和合,變成一個身體,地還是地,水還是水,火、風還是火、風,各不相涉,各安本位。“而能隨其所宜”,還是相互配和顔悅色,合攏來,構成了這個生命現象。
唯心、唯物的關係都在這裏,這四大,我們看它是結合的,事實上並沒有和合。說無所合,又能隨其所宜,就是楞嚴經上:清淨本然,周遍法界,隨衆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不要衹研究佛學,要把這個理拿到自己身上來用功,來求證。若平時衹曉得打坐,守着一個境界,瞎貓守到死老鼠,其實是衹瞎貓。要參:“未嘗自得有所和合,而能隨其所宜。”也是生從哪裏來的道理。
死以不死死為死義,你認為死了?世界上誰沒有死,死而不死,我們看到人死了,骨頭也散了,實際上它們還是各安本位,而能隨其所宜。
庵提遮女問文殊曰:“明知生是不生之理,為何卻被生死之所流轉?”殊曰:“其力未充。”
庵提遮女問文殊:我早就悟到了生死之道,卻還被生死的力量帶着。等於我們說:我明知道空,就是空不了,妄念就是去不掉,明知道這個,卻沒有用。
為什麽被生死所流轉呢?現在有個人出來安慰我們。文殊說:不要難過,你那個東西還是對的,不過練習得還沒純熟。力量還沒擴充,所以仍被生死所轉。也就是修定的功夫未到。這裏全講功夫,功夫不到不行。若能把身體解脫,要走便走,理論上可以做到,可是我們做不到,因為其力未充。這個“力”,包括見地、智慧之力,以及修定功夫之力,這點很重要。
講到“行”門,學佛的行最重要。包括外在的行為及心理的思想、觀念種種。
溈山禪師有兩句名言:“實際理地不着一塵,萬行門中不捨一法。”我們一念放下,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是、非。善法不是,佛法也不是。就是六祖所說: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萬行門中不捨一法是菩薩戒,菩薩起心動念之萬行,心念一動,說善的就嚮善的做,不捨一法。
我當年去看傳鉢老和尚,這個老和尚與虛雲、能緣為當年大陸的禪宗三大師。我一到,老和尚趕緊煽風爐,燒茶。我說:“師父啊,不敢當,不要燒水了。”老和尚說:“你不懂,你們是客人,我是主人,萬行門中不捨一法,理當給你們燒水。”這是老一輩的行徑,每一點都要註意到。
禪宗裏頭的行願、見地、修證功夫,三者不可缺一。拿教理來講:行願是功德,功德不圓滿,智慧不會成就。換句話說:智慧不成功,就是功德不圓滿。
指月錄捲十二,“溈山謂仰山曰:汝須獨自回光返照。別人不知汝解處,汝試將實解獻老僧看。”
這是講功夫,也是講見地,與正法眼藏有關,達摩祖師的“一念回機,”也與它有關係。
我們打起坐來,眼睛一閉,眼光隨之落深坑了,和死了差不多。怎麽樣叫回光返照呢?與道傢的內視,長生久視之道相同,不能回光返照。功夫走不上路。所以溈山讓仰山說一說他最近用功所達到的程度。
仰曰:“若教某甲自看,到者裏無圓位,亦無一物一解得獻和尚。”師雲:“無圓位處,原是汝作解處,未離心境在。”
你真到了無圓位、無所在、無所不在,這就是見解了。
未離心境在,是指還是在心意識的境界上,沒有徹底的空。註意這句話!你縱然達到了此心空空洞洞,不在身內,也不在身外,無所住,也仍未離開心境。
仰曰:“既無圓位,何處有法,把何物作境?”
既然無圓位,哪裏還有一個境界呢?
師曰:“適來是汝作麽解,是否?”仰曰:“是。”師雲:“若恁麽是具足心境法,未脫我所心在,原來有解獻我。許汝位顯,人位隱在。”
你既然有這個理解,就未脫“能”、“所”。不過,溈山鼓勵他,能到你這個境界,也不容易了。以教理言,十信、十住、十回嚮、菩薩五十五位中,地前菩薩十信之位,信得過自己,可以說已在凡夫裏頭跳出一層,但還未入道。
指月錄捲十二,夾山悟道因緣:
當年道吾、雲岩與船子德誠三人,離開師父藥山,各自開山當大和尚,唯獨船子德誠幫人筏船,不當大禪師。不過他對兩人說:“他日後,知我所止之處,若遇靈利上座主,指一人來,或堪雕琢,將授生平所得,以報先師之恩。”
那時的夾山,已經是一位大法師,道吾來接引他,故意在下面聽經。有個出傢人提出問題問夾山,“如何是法身?”夾山答:“法身無相。” “如何是法眼?”夾山答:“法眼無瑕。”回答得很好,可是後面有個和尚噗哧一笑,這個和尚就是道吾。夾山很謙虛地下座問那個和尚:“某甲適來衹對者僧說,必有不是,緻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道吾和尚說:“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師在。”也就是說,你錯倒沒錯,就是沒好老師教過。夾山又追問:“某甲什處不是,望為說破。”吾曰:“某甲終不說,請和尚卻往華亭船子處去。”也就是說,我不說破,你自己去找船子德誠和尚。夾山理是對了,但是並沒有證到。於是便請教道吾說:“此人如何?”道吾說:“此人上無片瓦,下無卓錐,和尚若去,須易服而往。”夾山當時架子大得很,聲望很高,排場很大,所以道吾禪師告訴他,這樣去怎麽行?你規規矩矩去見他,把你的聲望、地位都拿掉,尤其不能擺大法師的架子。註意!此處就是見地、修證、行願。於是“山乃散衆束裝,直造華亭。”船子德誠纔見,便問:“大德住什麽寺?”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佛法本來無住,無相的,如住在一們境界,當然不是道了。
師曰:“不似個什麽?”山曰:“不是目前法”師曰:“什處學得來?”你這些滑頭話,是從哪裏學來的?
山曰:“非耳目之所到。”等於反擊老和尚,你不要認為高明,也許你還不懂我呢!
師曰:“一句合頭語,萬劫係驢橛。”
這句話後來成了名言,意識是說,一個人講那樣肯定的話下去,就是笨蛋了,等於一個木樁打了下去,所有的牛、馬的繩子,都栓在上面了。換句話說,你那還是執著了法,你不要在口頭上玩花樣。這話一講,夾山愣住了。
師又問:“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鈎三寸,子何不道?”
文字真美,不是後來的人編的,他們的學問都很好,這是在講功夫,當我們用功時,那個念頭空了一點,說空了嘛,它還在,說在嘛,又覺得坐得滿好。“絶妙相關你我他”,“多少遊絲羈不住,捲簾人在畫圖中。”
夾山被他東一撥,西一撥,到達那個境界,站在那裏不動了。船子德誠說,像釣魚一樣,放那麽長的綫下去,現在就差那麽一點點了。也就是說,你下了這麽多的功夫,你想悟道,現在差不多了,你怎麽不說話?
“山擬開口,被師一橈,打落水中,山纔上船”,夾山正準備開口,想說佛經上說如何……。一語未出,碰的一聲,被船子和尚用槳打落水中去了。人一掉下水裏,會拼命往有亮光的地方鑽,夾山可能懂水性,不嚮亮處沉,冒上來了,頭剛一冒上來,“師又曰:道!道!山擬開口,師又打。山豁然大悟,乃點頭三下。”
試想一個人一肚子學問,站在他旁邊,跟他對答,突然啪嗒把他打到水中,等他掙紮了半天冒上來,這一下學問到哪裏去了?早到九霄雲外去了,什麽妄念都清淨了,船子德誠禪師,就用這個辦法對付他。
佛學三藏十二部,唯識、真如、般若,夾山禪師道理什麽都會,都清楚得很,非要把他這些都打掉,打到水裏去了,連呼吸也來不及,思想也來不及,等他冒上頭來,你說!你說!他要講般若啊!船子德誠禪師又把他打下去了,再冒上來時,他說不出來了,這下悟了。悟了以後,怕師父再打他,來不及說,趕快點頭三下,表示我懂了,你別再打我了。
師曰:“竿頭絲綫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
像釣魚一樣,把絲綫放下去,這根絲從君弄,等於我們打坐、做功夫,煉氣功也好,念佛也好,空也好,“不犯清波意自殊”,你怕什麽妄念,妄念來不相幹啊!不去理它,不是很好嗎?我在念佛,也曉得妄念的存在,那個妄念碰不掉這個佛,不用怕。如果怕的話,那是所謂的顛倒嘛!既然是凡夫,當然有妄念,但何必怕他、理他呢!妄念會慢慢下去的,習氣會慢慢沒有的。
夾山於是說:“拋綸擲釣,師意如何?”
假如不要釣魚竿和絲綫,都丟掉,又如何呢?剛纔船子德誠禪師,告訴他用功的方法,還有一條釣絲在哪裏。
師曰:“絲懸緑水,浮定有無之意。”
丟掉滿好的,你說空也不對,有也不是。非空非有,任運自在。絲在水面飄浮,業力習氣都轉薄了。
夾山禪師懂了。
曰:“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你說了等於沒說,即空即有,即有即空。
船子德誠高興了,說:“釣盡江波,金鱗始遇。”山乃掩耳。
我在這裏幾十年,天天駕渡船,想渡個人,一直沒有人給我渡,今天總算釣到大魚了。師父捧的話,夾山不聽,蒙起耳朵。
師曰:“如是,如是。”遂囑曰:“汝嚮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
妙極了的雙關語。因為夾山禪師名氣太大,所以吩咐他,此去要隱姓埋名,躲起來,不要讓人知道。接着說,心境完全住在空裏頭也不對。
“吾三十年在藥山,衹明斯事,汝今已得。他後莫住城隍聚落,但嚮深山裏钁頭邊。覓取一個半個接續,無令斷絶。山乃辭行,頻頻回顧。”
夾山禪師背個包袱,大概身上的水還沒有幹,走兩步就回頭看看,一方面捨不得師父;一方面心中想:難道佛法就是這樣的啊?貪瞋癡慢“疑”嘛!船子德誠禪師站在船頭一看,就大聲叫他:“和尚!”夾山禪師回過頭來。
“師竪起橈子曰:汝將謂別有?乃覆船入水而逝。”
你認為我還有秘密不傳給你啊?你看,自己把船給翻了,下水去了,表示無其他。佛法就是這樣,自己死給他看,堅定徒弟的信心。其實他死不了,不知跑到哪裏去玩了。
這一段講見地,如何修持,如何行願,都有了。
看禪宗的書,語文學識底子要夠,否則會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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