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劉紹銘作品係列:吃馬鈴薯的日子   》 第13節:吃馬鈴薯的日子(1)      劉紹銘 Liu Shaoming

  第二部分 吃馬鈴薯的日子
  曾有人以“古、靈、精、怪”四字來形容中國大學生在大學的四個階段。不知別人是怎樣的,但我自己在1956年考進臺大外文係時,已是普通青年念研究生的年齡:二十二歲。比別的同學老了一些還不算,最與人不同的是在考入大學前,幹過多種行業,因此在人生經驗上,比與我同年的同學最少豐富七八年。這等於說,別的同學還未走到“古”的階段時,我已遍嘗社會上各種光“怪”陸離的經歷了。
  但大學(夜校除外)——尤其是一所有傳統的大學——生活之可貴在於其潛移默化的力量。這種力量,非傳自書本,實來自師友。就拿我自己來說,大學頭一兩年的日子過得極其渾噩,無他,從香港習來的“社會經驗”害了我。任何人在社會謀生處世,經驗越多,世故越深,這是難免的事。而世故深是好事,因世故深的人可減少闖禍和吃虧的機會,但另一方面,世故太深也有壞處,對習文學藝術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因一個人如果事事謹慎防範,其情性必閉塞,靈氣亦斷。(註:“世故的人”與“通達人情世故的人”不同。寫小說的人一定得通達人情世故,但自己可能是豪邁豁達的人。)
  我在臺北頭一兩年,忘記自己所處的是一個新環境,接觸的是一群“新人物”,所以應世接物處處與在香港時無異。這當然與臺灣土生土長而又缺乏社會經驗的同學的志趣大相徑庭。好在後來我在臺灣自費出版了一本我在香港時發表過的雜文和“言情小說”集,送了一本給《文學雜志》的編輯夏濟安先生,他看過後,找我到他宿舍去談話,告訴我說我的“小說”寫得不好,但雜文卻寫得頗有“雋味”,因此邀我替《文學雜志》寫些隨筆之類的東西。我花了兩個晚上寫成《引頸集》,他給我動了些“手術”,乃刊了出來。隨後我又替他寫了《坑中人語》和《影壇走筆》等雜文。
  吃馬鈴薯的日子
  吃馬鈴薯的日子
  這是大學生活“潛移默化”了我的一個例子。由於常與濟安先生傾談的關係,我不但對讀書寫文章改變了“世故”的看法(夏先生自己是一個極通人情世故的人),而且對做人也改變了“世故”的態度。
  我在三年級時,外文係“文風”甚盛。四年級經常發表文章的有叢蘇(掖滋)、葉維廉、金桓傑(戴羲);二年級更是人才輩出,計有白先勇、歐陽子(洪
  智惠)、陳若曦(秀美)、戴天(成義)、王文興、李歐梵等人——這班二年級的同學除對文學熱愛外,還有一共同特點:他們都是世故未深的人。他們若世故稍深,也不會創辦《現代文學》的。而如果我不是將從香港學來的“社會經驗”,嚮與“古、靈、精、怪”相反的方向倒流,也絶不會交到這幫朋友。
  在臺灣地區念大學的大學生,傢裏稍有點辦法的,大多數在大三下學期就開始忙着申請外國研究院的入學工作。我自己不是不想出國,衹是當時窮得連手續費十元美金都付不起,還出什麽國?取助學金麽?一來我自己的成績並不優異,二來讀的是文科——理工科拿助學金已經不易了,何況文科。就我當時的條件來說,我是個對於前途毫無選擇資格的人,衹有讓前途選擇我。
  因此,我當時的决定是:隨遇而安吧。如果在香港找不到工作,那就留在臺灣吧。如留在臺灣教中學或幹其他事情,臺大的學位還算是堂堂正正的學位;回到香港,憑當時的臺大學位連註册教書也成問題。
  但事有湊巧,正當我前路茫茫時,卻因編務關係(其時我編外文係係刊The Pioneer)認識了一位比我低兩級的女同學,接着訂了婚。如此一來,我的
  前途更非我所有了。因為小姐既跟我訂了婚,就得嚮她的父母親和同學交代。換句話說,我今後的出處如何處處與她和她傢的“面子”有關。由於她父母圈子裏親戚朋友的少爺小姐放洋的放洋,出國的出國,如果我窩在臺灣或香港地區,豈非糟蹋了小姐的大好前途?
  商量結果是出國,乃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情在1960年五六月間申請兩所不收手續費美金十元的學校:加拿大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和美國的華盛頓大學(選此二校的原因很簡單:一因有熟人照顧,二因其所處城市是大城市,工作易找些)。不過,申請儘管申請,我知道如果拿不到助學金,取到入學許可證也是徒然,船票和保證金這兩關就過不了。
  信發後我就回到香港,一面找臨時的工作,一面等消息。
  工作真難找,幾經辛苦,纔在友聯研究所裏找到一份見習翻譯的工作。
  大概在同年八九月間吧,兩所學校都回信了,結果不出所料:一塊錢助學金也拿不到。乃以實情告訴了未婚妻,並請她耐心等我一兩年,待我在港工作,保證金藉到、船票有着落後再走。想不到此種睏難得不到小姐和她父母的理解,沒多久,退婚的通知就來了。
  人生到此,要麽是變得意志消沉,要麽是情緒偏激。這兩種情緒我都體驗過,但為時極短,因為我瞬即發覺,小姐的父母、她自己和我自己都是當時“留學”風氣的受害者。
  靠助學金留學的希望既成泡影,愛情又遇挫折,但“活”不能不繼續“生”下去。友聯研究所見習翻譯的工作是個“半差”,收入不足糊口,而憑我拿的臺大學位在香港想謀個理想差事,談何容易。
  這個時候,藉着先師夏濟安先生的關係認識了當時在國泰機構做製片的宋淇先生。相談之下,他問我有無興趣進國泰機構服務。我對電影本來就入迷,加上當時求職心切,所以馬上“大喜過望”,連忙答說願意。
  同時,父執輩的朋友中,有關懷我的生活者願意替我到新界某一津貼小學去“活動”,謀一“八一五”職(月薪八百一十五元)。我聽後當然異常嚮往,我在友聯的半差的月薪不過二百元,教小學的收入能有八百多元,以當時(1961年)的生活水平來說,何止高人一等!於是,在約好見面的那一天,由弟弟陪同,以齋戒沐浴的心情乘了“九人的士”到新界某餐室去“活動”。
  自然,因為種種條件不足的原因,這份優差未謀到。宋淇先生的話看來亦是說說而已,再等下去,亦未必會等出什麽結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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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黑市教師第10節:傢貧莫論親(1)第11節:傢貧莫論親(2)第12節:朋友是熟的好
第13節:吃馬鈴薯的日子(1)第14節:吃馬鈴薯的日子(2)第15節:吃馬鈴薯的日子(3)第16節:吃馬鈴薯的日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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