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歐陽修集   》 捲一二八 詩話〈計二十八條〉      歐陽修 Ouyang Xiu

  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
  李文正公進《永昌陵輓歌辭》雲:“奠玉五回朝上帝,禦樓三度納降王。”
  當時群臣皆進,而公詩最為首出。所謂三降王者,廣南劉鋹、西蜀孟昶及江南
  李後主是也。若五朝上帝則誤矣。太祖建隆盡四年,明年初郊,改元乾德。至六
  年再郊,改元開寶。開寶五年又郊,而不改元。九年已平江南,四月大雩,告謝
  於西京。蓋執玉祀天者,實四也。李公當時人,必不繆,乃傳者誤雲五耳。
  仁宗朝,有數達官,以詩知名。常慕白樂天體,故其語多得於容易。嘗有一
  聯雲:“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有戲之者雲:“昨日通衢過一輜軿車,載
  極重,而羸牛甚苦,豈非足下肥妻子乎?”聞者傳以為笑。
  京師輦轂之下,風物繁富,而士大夫牽於事役,良辰美景,罕或宴遊之樂。
  其詩至有“賣花擔上看桃李,拍酒樓頭聽管弦”之句。西京應天禪院有祖宗神禦
  殿,蓋在水北,去河南府十餘裏。歲時朝拜官吏,常苦晨興,而留守達官簡貴,
  每朝罷,公酒三行,不交一言而退。故其詩曰:“正夢寐中行十裏,不言語處吃
  三杯。”其語雖淺近,皆兩京之實事也。
  梅聖俞常於範希文席上賦《河豚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
  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河豚常出於春暮,群遊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
  芽為羹,雲最美。故知詩者謂衹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聖俞平生苦於吟詠,
  以閑遠古淡為意,故其構思極艱。此詩作於尊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
  為絶唱。
  蘇子瞻學士,蜀人也。嘗於淯井監得西南夷人所賣蠻布弓衣,其文織成梅
  聖俞《春雪》詩。此詩在聖俞集中,未為絶唱。蓋其名重天下,一篇一詠,傳落
  夷狄,而異域之人貴重之如此耳。子瞻以餘尤知聖俞者,得之,因以見遺。余家
  舊蓄琴一張,乃寶歷三年雷會所斫,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聲清越如擊金石,遂
  以此布更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寶玩也。
  吳僧贊寧,國初為僧錄。頗讀儒書,博覽強記,亦自能撰述,而辭辯縱橫,
  人莫能屈。時有安鴻漸者,文詞雋敏,尤好嘲詠。嘗街行遇贊寧與數僧相隨,鴻
  漸指而嘲曰:“鄭都官不愛之徒,時時作隊。”贊寧應聲答曰:“秦始皇未坑之
  輩,往往成群。”時皆善其捷對。鴻漸所道,乃鄭𠔌詩云“愛僧不愛紫衣僧”也。
  鄭𠔌詩名盛於唐末,號《雲臺編》,而世俗但稱其官,為“鄭都官詩”。其
  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曉,人傢多以教小兒,餘為兒時
  猶誦之,今其集不行於世矣。梅聖俞晚年官亦至都官,一日會飲余家,劉原父戲
  之曰:“聖俞官必止於此。”坐客皆驚。原父曰:“昔有鄭都官,今有梅都官也。”
  聖俞頗不樂。未幾,聖俞病卒。餘為序其詩為《宛陵集》,而今人但謂之“梅都
  官詩”。一言之謔,後遂果然,斯可嘆也!
  陳捨人從易,當時文方盛之際,獨以醇儒古學見稱,其詩多類白樂天。蓋自
  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後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之昆體。繇是唐賢
  諸詩集幾廢而不行。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
  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
  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
  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
  國初浮圖,以詩名於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傳矣。餘少
  時聞人多稱其一曰惠崇,餘八人者忘其名字也。餘亦略記其詩,有雲“馬放降來
  地,雕盤戰後雲”。又云“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其佳句多類此。其集已
  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是可嘆也。當時有進士許洞者,善為辭章,俊
  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
  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於是諸僧皆閣筆。洞,
  鹹平三年進士及第,時無名子嘲曰“張康渾裹馬,許洞鬧裝妻”者是也。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
  “藉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乃是都無一物耳。又《謝人惠炭》雲:“暖得麯
  身成直身。”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賈雲:“鬢邊雖有絲,不堪織
  寒衣。”就令織得,能得幾何?又其《朝饑》詩云:“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
  人謂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可忍也。
  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如周樸者,構思
  尤艱,每有所得,必極其雕琢,故時人稱樸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
  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復傳矣。餘少時猶見其集,其句有雲“風暖鳥聲碎,日
  高花影重”,又云“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誠佳句也。
  聖俞嘗語予曰:“詩傢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
  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
  賈島雲:‘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雲:‘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
  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余曰:
  “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聖俞曰:“作者得
  於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維‘柳塘春
  水慢,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
  羈愁旅思,豈不見於言外乎?”
  聖俞、子美齊名於一時,而二傢詩體特異。子美筆力主豪雋,以超邁橫絶為
  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餘嘗於
  《水𠔌夜行》詩略道其一二雲:“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
  灑滂霈。譬如千裏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梅翁事清切,石
  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辭愈精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
  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
  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語雖非工,謂粗得其仿佛,然不能優
  劣之也。
  呂文穆公未第時,薄遊一縣,〈忘其縣名。〉鬍大監旦方隨其父宰是邑,遇
  呂甚薄。客有譽呂曰:“呂君工於詩,宜少加禮。”鬍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
  其卒章雲“挑盡寒燈夢不成。”鬍笑曰:“乃是一渴〈俗語轉音溘。〉睡漢爾。”
  呂聞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聲語鬍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
  鬍答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輸君一籌。”既而次榜,亦中首選。
  聖俞嘗雲:“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贈漁父》
  一聯雲:‘眼前不見市朝事,耳畔惟聞風水聲。’說者雲:‘患肝腎風。’又有
  詠詩者雲:‘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本謂詩之好句難得爾,而說者雲:
  ‘此是人傢失卻貓兒詩。’人皆以為笑也。”
  王建《宮詞》一百首,多言唐宮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於其
  詩,如“內中數日無呼喚,傳得滕王蛺蝶圖”。滕王元嬰,高祖子,新、舊《唐
  書》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畫錄》略言其善畫,亦不云其工蛺蝶也。又《畫斷》
  雲“工於蛺蝶”,及見於建詩爾。或聞今人傢亦有得其圖者。唐世一藝之善,如
  公孫大娘舞劍器,曹剛彈琵琶,米嘉榮歌,皆見於唐賢詩句,遂知名於後世。當
  時山林田畝,潛德隱行君子,不聞於世者多矣,而賤工末藝得所附托,乃垂於不
  朽,蓋其各有幸不幸也。
  李白《戲杜甫》雲:“藉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太瘦生”,
  唐人語也,至今猶以“生”為語助,如“作麽生”、“何似生”之類是也。陶尚
  書𠔌嘗曰:“尖檐帽子卑凡廝,短靿靴兒末厥兵。”“末厥”,亦當時語。
  天聖、景祐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王原叔博學多聞,見
  稱於世,最為多識前言者,亦云不知為何說也。第記之,必有知者耳。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燕
  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雲:“姑蘇臺下
  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如賈島
  《哭僧》雲:“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
  “步隨青山影,坐學白塔骨”,又“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皆島詩,何精
  粗頓異也?
  鬆江新作長橋,制度宏麗,前世所未有。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雲頭
  灧灧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者是也。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子美兄
  舜元,字纔翁,詩亦遒勁,多佳句,而世獨罕傳。其與子美《紫閣寺聯句》,無
  愧韓、孟也,恨不得盡見之耳。
  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尤善為詩,而多稱引後進,一時名士往往出其門。聖
  俞平生所作詩多矣,然公獨愛其兩聯,雲“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又“絮
  暖鮆魚繁,豉添蒓菜紫”。餘嘗於聖俞傢見公自書手簡,再三稱賞此二聯。
  餘疑而問之,聖俞曰:“此非我之極緻,豈公偶自得意於其間乎?”乃知自古文
  士,不獨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
  楊大年與錢、劉數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
  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於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如子儀《新蟬》
  雲:“風來玉宇烏先轉,露下金莖鶴未知。”雖用故事,何害為佳句也?又如
  “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其不用故事,又豈不佳乎?蓋其雄文博
  學,筆力有餘,故無施而不可,非如前世號詩人者,區區於風雲草木之類,為許
  洞所睏者也。
  西洛故都,荒臺廢沿,遺跡依然,見於詩者多矣。惟錢文僖公一聯最為警絶,
  雲:“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裴晉公緑野堂在午橋南,往時嘗屬
  張僕射齊賢傢,僕射罷相歸洛,日與賓客吟宴於其間,惟鄭工部文寶一聯最為警
  絶,雲:“水暖鳧鷖行哺子,溪深桃李臥開花。”人謂不減王維、杜甫也。錢詩
  好句尤多,而鄭句不惟當時人莫及,雖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
  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當天聖、景祐之間,以詩知名。餘謫夷陵時,景
  山方為許州法曹,以長韻見寄,頗多佳句。有雲:“長官衫色江波緑,學士文華
  蜀錦張。”餘答雲:“參軍春思亂如雲,白發題詩愁送春。”蓋景山詩有“多情
  未老已白發,野思到春如亂雲”之句,故餘以此戲之也。景山詩頗多,如“自種
  黃花添野景,旋移高竹聽秋聲”,“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之類,
  皆無愧於唐賢。而仕宦不偶,終以睏窮而卒。其詩今已不見於世,其傢亦流落不
  知所在。其寄餘詩,殆今三十五年矣,餘猶能誦之。蓋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詩淪
  棄亦可惜,因錄於此。詩曰:“江流無險似瞿唐,滿峽猿聲斷旅腸。萬裏可堪人
  謫宦,經年應合鬢成霜。長官衫色江波緑,學士文華蜀錦張。異域化為儒雅俗,
  遠民爭識校讎郎。纔如夢得多為纍,情似安仁久悼亡。下國難留金馬客,新詩傳
  與竹枝娘。典辭懸待修青史,諫草當來集皂囊。莫為明時暫遷謫,便將纓足濯滄
  浪。”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於書,筆畫遒勁,
  體兼顔、柳,為世所珍。余家嘗得南唐後主澄心堂紙,曼卿為餘以此紙書其《籌
  筆驛》詩。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絶,真余家寶也。曼卿卒
  後,其故人有見之者,雲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
  故人往遊,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其後又云降於亳州一舉子傢,又呼舉子
  去,不得,因留詩一篇與之。餘亦略記其一聯雲:“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
  日腳流。”神仙事怪不可知,其詩頗類曼卿平生語,舉子不能道也。
  王建《霓裳詞》雲:“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霓裳麯》,
  今教坊尚能作其聲,其舞則廢而不傳矣。人間又有《望瀛府》、《獻仙音》二麯,
  雲此其遺聲也。《霓裳麯》前世傳記論說頗詳,不知“聽風聽水”為何事也?白
  樂天有《霓裳歌》甚詳,亦無風、水之說。第記之,或有遺亡者爾。
  竜圖趙學士師民,以醇儒碩學名重當時。為人沉厚端默,群居終日,似不能
  言,而於文章之外,詩思尤精。如“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前世名流,皆
  所未到也。又如“曉鶯林外千聲囀,芳草階前一尺長”,殆不類其為人矣。
  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
  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麯盡其妙。此
  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予獨愛其工於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
  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
  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
  餘嘗與聖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從橫馳逐,惟意所之。至於
  水麯蟻封,疾徐中節,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聖俞戲曰:“前史言退之
  為人木強,若寬韻可自足,而輒傍出,窄韻難獨用,而反不出,豈非其拗強而然
  歟?”坐客皆為之笑也。
  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於詩,故絶無可稱者。惟天聖二年省試《
  侯詩》,宋尚書祁最擅場,其句有“色映堋雲爛,聲迎羽月遲”,尤為京師傳誦,
  當時舉子目公為宋采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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