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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溫庭筠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達摩支麯
溫庭筠
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絶。
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
君不見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
一旦臣僚共囚虜,欲吹羌管先汍瀾。
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
萬古春歸夢不歸,鄴城風雨連天草。
“達摩支”,又稱“泛蘭叢”,樂府麯名。這是一首入律的七言古風,藉詠嘆北齊後主高緯荒淫奢侈、亡國殞身故事,對腐敗的晚唐統治集團進行針砭。全詩十二行,以韻腳轉換為標志,分為三層。
“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絶”。香諧“相”音;絲諧“思”音,合取相思之意。這兩個比喻句,與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同一機杼。“搗麝成塵”、“拗蓮作寸”,顯示所受戕害凌遲之難忍。但儘管如此,仍然“香不滅”、“絲難絶”,尤見情意綿邈,之死靡它。然而這所詠相思,卻非兒女私情。三、四兩句“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均為倒文,意思是:文姬紅淚如洛水春汛,蘇武白頭似天山雪峰。東漢女詩人蔡文姬,戰亂中為鬍人所虜,身陷匈奴十二年,她的《鬍笳十八拍》有“十拍悲深兮淚成血”句,“紅淚”當由此來;又,文姬河南人,故有洛水之喻。漢武帝時出使匈奴的蘇武被無理扣留一十九載,在塞外牧羊,備受艱辛。天山與洛水,一在塞北,一在中原,兩句互文見義,同是身在匈奴,心在漢朝的意思;血淚如渙渙春水,白頭似皚皚雪山,則以富於浪漫色彩的奇想,極寫苦戀父母之邦的浩茫心事。以上是詩的第一層,藉比喻、典故,渲染故國之思,是進入正題前的序麯。
第二層四句:“君不見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一旦臣僚共囚虜,欲吹羌管先汍瀾。”運用對比手法,寫高緯縱欲亡國,是全詩的主體。“君不見”,是七言古詩的句首語,用在首句或關鍵處,起呼告及引起註意的作用。北齊後主高緯,565—576年在位,是一個極荒唐的昏君,曾作“無愁之麯”,自彈琵琶而歌,侍和者百餘人,時稱“無愁天子”。北周攻齊,高緯和兒子高恆出逃,為周軍所獲,押送長安,從臣韓長鸞等亦被俘。後來北周以謀反為名,將他們一齊處死。這一層,前兩句寫齊亡以前。“無愁”,譏諷高緯臨危苟安,終日耽於淫樂;“花漫漫”,形容豪華奢靡,一片花花世界。齊都鄴城(今河南安陽)臨漳水,故云“漳浦”;宴餘夜深,清露生寒,既表現宮廷飲宴之無度,又藉宴後的沉寂反襯宴時的熱鬧,令人想象那燈紅酒緑、鼓樂喧闐的狂歡場面和主醉臣酣、文恬武嬉的末世景象,終究不無終了之時。後兩句寫齊亡之後,高緯君臣在長安為北周階下囚,終日忍辱飲恨,往事不堪回首;偶以羌笛尋樂,也衹是徒然引起漳浦舊夢,麯未成而淚先流。汍瀾,流淚貌,承“紅淚文姬洛水春”行文,意謂高緯在北國的處境比蔡文姬在匈奴更加難堪。
第三層前兩句“舊臣頭鬢霜華早,可惜雄心醉中老”,照應“白頭蘇武天山雪”,寫北齊遺民的亡國之恨。多少鄴都舊臣,空懷復國之心,苦無回天之力,衹好深居醉鄉,藉酒澆愁,一任歲月蹉跎,早生華發,豈不可嘆可憐!後兩句“萬古春歸夢不歸,鄴城風雨連天草”,暗示憂勞興國、逸豫亡身的道理,萬古皆然,對晚唐統治者敲起警鐘。年復一年,代復一代,自然界的春天歲歲如期歸來,鄴城繁華的春夢卻一去不返,唯見連天荒草在凄風冷雨中飄搖,與當年“無愁高緯花漫漫,漳浦宴餘清露寒”的盛況互相映襯,令人油然而興今昔滄桑的慨嘆,並從中悟出盛衰興亡之理。全詩以景物描寫作尾聲,含有餘音不盡的妙趣。
這首七古在藝術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緣情造境,多方烘托。詩的主旨在於揭示高緯亡齊的歷史教訓,而歌詠本事的詩句卻衹有六句,下餘六句,開頭四句和結尾二句都是為渲染亡國之恨而層層着色的:先以麝碎香存、藕斷絲連的比興,寫相思的久遠;再用蔡文姬、蘇武羈留匈奴的典故,寫故國之思的痛切;而在敘述北齊亡國的血淚遺事之後,更越世代而下,以“鄴城風雨連天草”的衰敗景象,抒寫後人的嘆惋感傷。這樣反復地烘托渲染,從時間、空間、情思各方面擴展意境,大大豐富了詩的形象,增強了抒情色彩和感染力量。
(趙慶培)
過陳琳墓
溫庭筠
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纔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這是一首詠懷古跡之作。表面上是憑吊古人,實際上是自抒身世遭遇之感。陳琳是漢末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擅長章表書記。初為大將軍何進主簿,曾嚮何進獻計誅滅宦官,不被采納;後避難冀州,袁紹讓他典文章,曾為紹起草討伐曹操的檄文;袁紹敗滅後,歸附曹操,操不計前嫌,予以重用,軍國書檄,多出其手。陳琳墓在今江蘇邳縣,這首詩就是憑吊陳琳墓有感而作。
“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開頭兩句用充滿仰慕、感慨的筆調領起全篇,說過去曾在史書上拜讀過陳琳的文章,今天在飄流蓬轉的生活中又正好經過陳琳的墳墓。古代史書常引錄一些有關軍國大計的著名文章,這類大手筆,往往成為文傢名垂青史的重要憑藉。“青史見遺文”,不僅點出陳琳以文章名世,而且寓含着歆慕尊崇的感情。第二句正面點題。“今日飄蓬”四字,暗透出詩中所抒的感慨和詩人的際遇分不開,而這種感慨又是緊密聯繫着陳琳這位前賢來抒寫的。不妨說,這是對全篇主旨和構思的一個提示。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纔無主始憐君。”頷聯緊承次句,“君”、“我”對舉夾寫,是全篇托寓的重筆。詞客,指以文章名世的陳琳;識,這裏含有真正瞭解、相知的意思。上句是說,陳琳靈魂有知,想必會真正瞭解我這個飄蓬纔士吧。這裏藴含的感情頗為復雜。其中既有對自己才能的自負自信,又暗含才人惺惺相惜、異代同心的意思。紀昀評道:“‘應’字極兀傲。”這是很有見地的。但卻忽略了另一更重要的方面,這就是詩句中所藴含的極沉痛的感情。詩人在一首書懷的長詩中曾慨嘆道:“有氣幹牛鬥,無人辨轆轤(即鹿盧,一種寶劍)。”他覺得自己就象一柄氣衝鬥牛而被沉埋的寶劍,不為世人所知。一個傑出的才人,竟不得不把真正瞭解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早已作古的前賢身上,正反映出他見棄於當時的寂寞處境和“舉世無相識”的沉重悲慨。因此,“應”字便不單是自負,而且含有世無知音的自傷與憤鬱。下句“霸纔”,猶蓋世超群之才,是詩人自指。陳琳遇到曹操那樣一位豁達大度、愛惜纔士的主帥,應該說是“霸纔有主”了。而詩人自己的際遇,則與陳琳相反,“霸纔無主”四字正是自己境遇的寫照。“始憐君”的“憐”,是憐慕、欣羨的意思。這裏實際上暗含着一個對比:陳琳的“霸纔有主”和自己的“霸纔無主”的對比。正因為這樣,纔對陳琳的際遇特別欣羨。這時,流露了生不逢時的深沉感慨。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腹聯分承三、四句,從“墓”字生意。上句是墓前即景,下句是墓前遙想。年深日久,陳琳墓前的石麟已經埋藏在萋萋春草之中,更顯出古墳的荒涼寥落。這是寄托自己對前賢的追思緬懷,也暗示當代的不重纔士,任憑一代才人的墳墓蕪沒荒廢。由於緬懷陳琳,便進而聯想到重用陳琳的曹操,想象到遠在鄴都的銅雀臺,現在想必也衹剩下荒涼的遺跡,在遙對黯淡的暮雲了。這不僅是對曹操這樣一位重視賢才的明主的追思,也是對那個重纔的時代的追戀。“銅雀荒涼”,正象徵着一個重纔的時代的消逝。而詩人對當前這個棄賢毀纔時代的不滿,也就在不言中了。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文章無用,霸纔無主,衹能棄文就武,持劍從軍,這已經使人不勝感慨;而時代不同,今日從軍,又焉知不是無所遇合,再歷飄蓬。想到這裏,怎能不臨風惆悵,黯然神傷呢?這一結,將詩人那種因“霸纔無主”引起的生不逢時之感,更進一步地表現出來了。
全詩貫串着詩人自己和陳琳之間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際遇的對比,即霸纔無主和霸纔有主的對比,青史垂名和書劍飄零的對比,文采斐然,寄托遙深,不下李商隱詠史佳作。就詠懷古跡一體看,不妨視為杜甫此類作品的嫡傳。
(劉學鍇)
經五丈原
溫庭筠
鐵馬雲雕共絶塵,柳營高壓漢宮春。
天清殺氣屯關右,夜半妖星照渭濱。
下國臥竜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寶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
這是一首詠史詩。詩題表明詩人是路過五丈原時因懷念諸葛亮而作。五丈原在今陝西岐山縣南斜𠔌口西側。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蜀後主建興十二年(234)春,諸葛亮率兵伐魏,在此屯兵,與魏軍相持於渭水南岸達一百多天,八月,遂病死軍中。一代名相,壯志未酬,常引起後人的無窮感慨。杜甫曾為此寫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1(《蜀相》)溫庭筠也出於這種惋惜的心情,寫了這首詩。
詩開頭氣勢凌厲。蜀漢雄壯的鐵騎,高舉着繪有熊虎和鷙鳥的戰旗,以排山倒海之勢,飛速北進,威震中原。“高壓”一詞本很抽象,但由於前有鐵馬、雲雕、柳營等形象做鋪墊,便使人産生一種大軍壓境恰似泰山壓頂般的真實感。“柳營”這個典故,把諸葛亮比作西漢初年治軍有方的周亞夫,表現出敬慕之情。三、四兩句筆挾風雲,氣勢悲愴。“天清殺氣”,既點明秋高氣爽的季節,又暗示戰雲密佈,軍情十分緊急。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災難卻降臨到諸葛亮頭上。相傳諸葛亮死時,其夜有大星“赤而芒角”,墜落在渭水之南。“妖星”一詞具有鮮明的感情色彩,表達了詩人對諸葛亮賫志以歿的無比痛惜。
前四句全是寫景,詩行與詩行之間跳躍、飛動。首聯寫春,頷聯便跳寫秋。第三句寫白晝,第四句又轉寫夜間。僅用幾組典型畫面,便概括了諸葛亮最後一百多天裏運籌帷幄,未捷身死的情形,慷慨悲壯,深沉動人,跌宕起伏,搖曳多姿。溫庭筠詩本以側豔為工,而此篇能以風骨遵勁風長,確是難得。後四句純是議論,以歷史事實為據,悲切而中肯。下國,指偏處西南的蜀國。
諸葛亮竭智盡忠,卻無法使後主劉禪從昏庸中醒悟過來,他對劉禪的開導、規勸又有什麽用呢?一個“空”字包藴着無窮感慨。“不由人”正照應“空寤主”。作為輔弼,諸葛亮鞠躬盡力,然而時勢如此,叫他怎麽北取中原,統一中國呢!詩人對此深為嘆惋。諸葛亮一死,蜀漢國勢便江河日下。可是供奉在祠廟中的諸葛亮象已無言可說,無計可施了。這是詩人從面前五丈原的諸葛亮廟生發開去的。譙周是諸葛亮死後蜀後主的寵臣,在他的慫恿下,後主降魏。“老臣”兩字,本是杜甫對諸葛亮的贊譽:“兩朝開濟老臣心”(《蜀相》),用在這裏,諷刺性很強。詩人暗暗地把譙周誤國降魏和諸葛亮匡世扶主作了比較,讀者自然可以想象到後主的昏庸和譙周的卑劣了,難怪瀋德潛為此句旁批說:“誚之比於痛駡”(《唐詩別裁》)。詩人用“含而不露”的手法,反而收到了比痛駡更強烈的效果。
整首詩內容深厚,感情沉鬱。前半以虛寫實,從虛擬的景象中再現出真實的歷史畫面;後半夾敘夾議,卻又和一般抽象的議論不同。它用歷史事實說明了褒貶之意。末尾用譙周和諸葛亮作對比,進一步顯示了諸葛亮係蜀國安危於一身的獨特地位,也加深了讀者對諸葛亮的敬仰。
(蔡厚示)
贈少年
溫庭筠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風葉下洞庭波。
酒酣夜別淮陰市,月照高樓一麯歌。
作品大意寫浪跡江湖的詩人,在秋風蕭瑟的時節與一位少年相遇。彼此情味相投,但衹片刻幸會,隨即就分手了。詩人選擇相逢又相別的瞬間場面來表現“客恨”,自然地流露出無限的離恨別情,給人以頗深的藝術感染。
如果認為詩中的“客恨”衹是一般的離愁別恨,那還未免皮相。清代徐增認為溫庭筠此詩是寫其“不遇”和“俠氣高歌”(《而庵話唐詩》捲六)。這首小詩確是藉客遊抒寫作者落拓江湖的“不遇”之感。
客遊他鄉,忽遇友人,本當使人高興,但由於彼此同有淪落江湖、政治失意之感,故覺頗多苦恨。尤其在這金風起浪、落葉蕭蕭的秋天,更容易觸動遊子的愁腸了。“秋風葉下洞庭波”,是化用《楚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的詩句,描繪南方蕭索的秋色,藉以渲染“客恨”,並非實指。和下文的“夜別淮陰市”一樣,都是藉意,不可呆讀。
詩的前半融情入景,“客恨”的含意還比較含蓄。後半藉酒消愁,意思就顯露得多了。“酒酣夜別淮陰市,月照高樓一麯歌”。“淮陰市”,固然點出話別地點,但主要用意還是藉古人的酒杯澆胸中的塊壘。這裏顯然是暗用淮陰侯韓信的故事。韓信年少未得志時,曾乞食漂母,受辱胯下,貽笑於淮陰一市。而後來卻徵戰沙場,成為西漢百萬軍中的統帥。溫庭筠也是才華出衆,素有大志,但因其恃纔傲物,終不為世用,衹落得身世飄零,頗似少年韓信。故“酒酣夜別淮陰市”句,正寓有以韓信的襟抱期待自己,嚮昨天的恥辱告別之意。所以最後在高樓對明月,他和少年知音放歌一麯,以壯志共勉,正表達了一種豪放不羈的情懷。
這首詩善於用典寄托懷抱,且不着痕跡,自然地與寫景敘事融為一體,因景見情,含蓄雋永。暗用韓信故事來自述懷抱之後,便引出“月照高樓一麯歌”的壯志豪情。“月照高樓”明寫分別地點,是景語,也是情語。四個字點染了高歌而別的背景,展現着一種壯麗明朗的景色。它不同於“月上柳梢”的纏綿,也有別於“曉風殘月”的悲涼,而是和慷慨高歌的情調相吻合,字裏行間透露出一種豪氣。這正是詩人壯志情懷的寫照。詩貴有真情。溫庭筠多纖麗藻飾之作,而本篇卻以峻拔爽朗的面目獨標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閻昭典)
蔡中郎墳
溫庭筠
古墳零落野花春,聞說中郎有後身。
今日愛纔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
溫庭筠的七律《過陳琳墓》,是寄慨遙深、文采斐然的名作,他的這首《蔡中郎墳》則不大為人註意。其實,這兩首詩雖然內容相近,藝術上卻各有千秋,不妨參讀並賞。
蔡中郎,即東漢末年著名文人蔡邕,曾官左中郎將,死後葬在毗陵尚宜鄉互村(毗陵即今常州)。這首詩就是寫詩人過蔡中郎墳時引起的一段感慨。
首句正面寫蔡中郎墳。蔡邕卒於漢獻帝初平三年,到溫庭筠寫這首詩時,已歷六七百年。歷史的風雨,人世的變遷,使這座埋葬着一代名士的古墳已經荒涼殘破不堪,衹有那星星點點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在它的周圍。野花春的“春”字,形象地顯示出逢春而發的野花開得熱鬧繁盛,一片生機。由於這野花的襯托,更顯出古墳的零落荒涼。這裏隱隱透出一種今昔滄桑的感慨;這種感慨,又正是下文“今日愛纔非昔日”的一條引綫。
第二句暗含着一則故實。殷蕓《小說》記載:張衡死的那一天,蔡邕的母親剛好懷孕。張、蔡二人,才貌非常相似,因此人們都說蔡邕是張衡的後身。這原是人們對先後輝映的才人文士傳統繼承關係的一種迷信傳說。詩人卻巧妙地利用這個傳說進行推想:既然張衡死後有蔡邕作他的後身,那麽蔡邕死後想必也會有後身了。這裏用“聞說”這種活泛的字眼,正暗示“中郎有後身”乃是出之傳聞推測。如果單純詠古,這一句似乎應當寫成“聞說中郎是後身”或者“聞說張衡有後身”。現在這樣寫,既緊扣題內“墳”字,又巧妙地將詩意由吊古引嚮慨今。在全詩中,這一句是前後承接過渡的樞紐,詩人寫來毫不着力,可見其藝術功力。
“今日愛纔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這兩句緊承“中郎有後身”抒發感慨,是全篇主意。蔡邕生當東漢末年政治黑暗腐朽的時代,曾因上書議論朝政闕失,遭到誣陷,被流放到朔方;遇赦後,又因宦官仇視,亡命江湖;董卓專權,被迫任侍御史,卓被誅後,蔡邕也瘐死獄中。一生遭遇,其實還是相當悲慘的。但他畢竟還參與過校寫熹平石經這樣的大事,而且董卓迫他為官,也還是因為欣賞他的文才。而今天的文士,則連蔡邕當年那樣的際遇也得不到,衹能老死戶牖,與時俱沒。因此詩人十分感慨;對不愛惜人才的當局者來說,蔡邕的後身生活在今天,即使用盡心力寫作,又有誰來欣賞和提拔呢?還是根本不要去白白拋擲自己的才力吧。
這兩句好象寫得直率而刻露,但這並不妨礙它內涵的豐富與深刻。這是一種由高度的概括、尖銳的揭發和絶望的憤激所形成的耐人思索的藝術境界。熟悉蔡邕所處的時代和他的具體遭遇的人,都不難體味出“今日愛纔非昔日”這句詩中所包含的深刻的悲哀。如果連蔡邕的時代都算愛纔,那麽“今日”之糟踐人才便不問可知了。正因為這樣,末句不是單純慨嘆地說“枉拋心力作詞人”,而是充滿憤激地說“莫拋心力作詞人”。詩中講到“中郎有後身”,看來詩人是隱然以此自命的,但又並不明說。這樣,末句的含意就顯得很活泛,既可理解為告誡自己,也可理解為泛指所有懷才不遇的士人,內涵既廣,藝術上亦復耐人尋味。這兩句詩是對那個糟踐人才的時代所作的概括,也是當時廣大文士憤激不平心聲的集中表露。
(劉學鍇)
鹹陽值雨
溫庭筠
鹹陽橋上雨如懸,萬點空蒙隔釣船。
還似洞庭春水色,曉雲將入嶽陽天。
這是一首對雨即景之作,明快、跳蕩,意象綿渺,別具特色。鹹陽橋,又名便橋,在長安北門外的渭水之上,是通往西北的交通孔道。古往今來,有多少悲歡離合、興廢存亡的歷史在這裏幕啓幕落。然而詩人此番雨中徜徉,卻意度閑適,並無愁眉鎖眼之態,筆墨染出,是一派清曠迷離的山水圖景。
首句入題。“鹹陽橋”點地,“雨”點景,皆直陳景物,用語質樸。句末煉出一個“懸”字,便將一種雨腳綿延如簾箔之虛懸空際的質感,形象生動地傳出,健捷而有氣勢,讀來令人神往。接下一句,詩人把觀察點從橋頭推嚮遠處的水面,從廣阔的空間來描寫這茫茫雨色。這是一種挺接密銜的手法。“萬點”言雨陣之密註。“空蒙”二字最有分量,烘托出雲行雨施、水氣蒸薄的特殊氛圍,點出這場春雨所引起的周圍環境的色調變化來。用筆很象國畫傢的暈染技法,淡墨抹出,便有無限清蔚的佳緻。這種煙雨霏霏的景象類似江南水鄉的天氣,是詩人着力刻畫的意境,並因而逗出下文的聯翩浮想,為一篇轉換之關鍵。“釣船”是詩中實景,詩人用一個“隔”字,便把它推到迷蒙的煙雨之外,若隱若現,似有似無,象是要溶化在設色清淡的畫面裏一樣,有超於象外的遠緻。
前兩句一起一承,圍繞眼前景物生發,第三句縱筆遠揚,轉身虛際,出人意外地從鹹陽的雨景,一下轉到了洞庭的春色。論地域,天遠地隔;論景緻,晴雨不侔。那麽這兩幅毫不相幹的水天圖畫是如何係聯起來的呢?實現這種轉化的媒介,乃是存在於二者之間的某種共同點—即上面提到的煙水空蒙的景色。這在渭水關中也許是難得一見的雨中奇觀,但在洞庭澤國,卻是一種常見的色調。詩人敏感地抓住這一點,發揮藝術的想象,利用“還似”二字作有力的兜轉,就把它們巧妙在聯到一起,描繪出一幅壯闊飛動、無比清奇的圖畫來。洞庭湖為海內巨浸,氣蒸波撼,吞天無際。在詩人看來,濕漉的曉雲好象是馱載着接天的水氣飄進了嶽陽古城的上空。這是何等壯觀的景象呵0將入”二字,真可說是筆挾雲濤了。
當然,作者着意描寫巴陵湖畔的雲容水色,其目的在於用它來烘托鹹陽的雨景,使它更為突出。這是一種藉助聯想,以虛間實,因賓見主的藉形之法,將兩種似乎無關的景物,從空間上加以聯繫,構成了本詩在藝術上的特色。
(周篤文)
瑤瑟怨
溫庭筠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詩的題目和內容都很含蓄。瑤瑟,是玉鑲的華美的瑟。瑟聲悲怨,相傳“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漢書·郊祀志》)。在古代詩歌中,它常和別離之悲聯結在一起。題名“瑤瑟怨”,正暗示詩所寫的是女子別離的悲怨。
頭一句正面寫女主人公。冰簟銀床,指冰涼的竹席和銀飾的床。“夢不成”三字很可玩味。它不是一般地寫因為傷離念遠難以成眠,而是寫她尋夢不成。會合渺茫難期,衹能將希望寄托在本屬虛幻的夢寐上;而現在,難以成眠,竟連夢中相見的微末願望也落空了。這就更深一層地表現出別離之久遠,思念之深摯,會合之難期和失望之強烈。一覺醒來,纔發覺連虛幻的夢境也未曾有過,伴着自己的,衹有散發着秋天涼意和寂寞氣息的冰簟銀床。—這後一種意境,似乎比在冰簟銀床上輾轉反側更雋永有情韻。我們仿佛可以聽到女主人公輕輕的嘆息。
第二句不再續寫女主人公的心情,而是宕開寫景。展現在面前的是一幅清寥淡遠的碧空夜月圖:秋天的深夜,長空澄碧,月光似水,衹偶爾有幾縷飄浮的雲絮在空中輕輕掠過,更顯出夜空的澄潔與空闊。這是一個空鏡頭,境界清麗而略帶寂寥。它既是女主人公活動的環境和背景,又是她眼中所見的景物。不僅襯托出了人物皎潔輕柔的形象,而且暗透出人物清冷寂寞的意緒。孤居獨處的人面對這清寥的景象,心中縈回着的也許正是“碧海青天夜夜心”一類的感觸吧。
“雁聲遠過瀟湘去”,這一句轉而從聽覺角度寫景,和上句“碧天”緊相承接。夜月朦朧,飛過碧天的大雁是不容易看到的,衹是在聽到雁聲時纔知道有雁飛過。在寂靜的深夜,雁叫更增加了清冷孤寂的情調。“雁聲遠過”,寫出了雁聲自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漸漸消失在長空之中的過程,也從側面暗示出女主人公凝神屏息、傾聽雁聲南去而若有所思的情狀。古有湘靈鼓瑟和雁飛不過衡陽的傳說,所以這裏有雁去瀟湘的聯想,但同時恐怕和女主人公心之所係有關。雁足傳書。聽到雁聲南去,女主人公的思緒也被牽引到南方。大約正暗示女子所思念的人在遙遠的瀟湘那邊。
“十二樓中月自明”。前面三句,分別從女主人公所感、所見、所聞的角度寫,末句卻似撇開女主人公,衹畫出沉浸在明月中的“十二樓”。《史記·孝武本紀》集解引應劭曰:“昆侖玄圃五城十二樓,此仙人之所常居也。”詩中用“十二樓”,或許藉以暗示女主人公是女冠者流,或許藉以形容樓閣的清華,點明女主人公的貴傢女子身份。“月自明”的“自”字用得很有情味。孤居獨處的離人面對明月,會勾起別離的情思,團圓的期望,但月本無情,仍自照臨高樓。“玉戶簾中捲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詩人雖衹寫了沉浸在月光中的高樓,但女主人公的孤寂、怨思,卻仿佛融化在這似水的月光中了。這樣以景結情,更增添了悠然不盡的餘韻。
這首寫女子別離之怨的詩頗為特別。全篇除“夢不成”三字點出人物以外,全是景物描寫。整首詩就象是幾個組接得很巧妙的寫景鏡頭。詩人要着重表現的,並不是女主人公的具體心理活動、思想感情,而是通過景物的描寫、組合,渲染一種和主人公相思別離之怨和諧統一的氛圍、情調。冰簪銀床、秋夜、碧空、明月、輕雲、南雁、瀟湘,以至籠罩在月光下的玉樓,這一切,組成了一幅清麗而含有寂寥哀傷情調的畫圖。整個畫面的色調和諧地統一在輕柔朦朧的月色之中。讀了這樣的詩,對詩中人物的思想感情也許衹有一個朦朧的印象,但那具有濃郁詩意的情調、氣氛卻將長時間留在記憶中。
回到詩題。“瑤瑟怨”是否僅僅暗示女子的別離之怨呢?仔細尋味,似同時暗示詩的內容與“瑟”有關。“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阮籍《詠懷》),寫女主人公夜間彈琴(瑟)抒怨也是可能的。如果說溫詩首句是寫“中夜不能寐”,那麽後三句可能就是暗寫“起坐彈鳴琴(瑟)”了。不過,寫得極含蓄,幾乎不露痕跡。它把彈奏時的環境氣氛,音樂的意境與感染力,麯終時的情景都融化在鮮明的畫面中。彈瑟時正好有雁飛嚮南方,就象是因瑟聲的動人引來,又因不勝清怨而飛去一樣。麯終之後,萬籟俱寂,惟見月照高樓,流光徘徊。彈奏者則如夢初醒,悵然若失。這樣理解,詩的抒情氣氛似乎更濃一些,題面與內容也更相稱一些。
(劉學鍇)
過分水嶺
溫庭筠
溪水無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
嶺頭便是分頭處,惜別潺湲一夜聲。
化無情之物為有情,往往是使平凡事物富於詩意美的一種藝術手段。這首短詩,很能說明這一點。
詩中所寫的分水嶺,大約是今陝西略陽縣東南的嶓塚山。這是秦蜀或秦梁間往來必經之地,在唐代是著名的交通要道,故一般徑稱分水嶺而不必冠以所在地。題稱“過分水嶺”,實際上寫的是在過分水嶺的行程中與溪水的一段因緣,以及由此引起的詩意感受。
首句就從溪水寫起。溪水是沒有感情的自然物,但眼前這條溪水,卻又似乎有情。在這裏,“無情”是用來引出“有情”、突出“有情”的。“有情”二字,是一篇眼目,下面三句都是圍繞着它來具體描寫的。“似”字用得恰到好處,它暗透出這衹是詩人時或浮現的一種主觀感覺。換成“卻”字,便覺過於強調、坐實;改成“亦”字,又不免掩蓋主次,使“無情”與“有情”平分秋色。衹有這個“似”字,語意靈動輕妙,且與全詩平淡中見深情的風格相統一。這一句在點出“有情”的同時,也就設置了懸念,引導讀者去註意下面的解答。
次句敘事,暗點感到溪水“似有情”的原因。嶓塚山是漢水與嘉陵江的分水嶺,因為山深,所以“入山三日”方能到達嶺頭。山路蜿蜒麯折,緣溪而行,故而行旅者感到這溪水一直在自己側畔同行。其實,入山是嚮上行,而水流總是嚮下,溪流的方向和行人的方向並不相同,但溪水雖不斷嚮相反方向流逝,而其潺湲聲卻一路伴隨。因為深山空寂無人,旅途孤孑無伴,這一路和旅人相伴的溪水便變得特別親切,仿佛是有意不離左右,以它的清澈面影、流動身姿和清脆聲韻來慰藉旅人的寂寞。我們從“得同行”的“得”字中,可以體味到詩人在寂寞旅途中邂逅良伴的欣喜;而感於溪水的“有情”,也於“得”字中見出。
“嶺頭便是分頭處,惜別潺湲一夜聲。”在“入山三日”,相伴相依的旅程中,“溪水有情”之感不免與日俱增,因此當登上嶺頭,就要和溪水分頭而行的時候,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依依惜別之情。但卻不從自己方面來寫,而是從溪水方面來寫,以它的“惜別”進一步寫它的“有情”。嶺頭處是旅途中的一個站頭,詩人這一晚就在嶺頭住宿。在寂靜的深山之夜,耳畔衹聽到嶺頭流水,仍是潺湲作響,徹夜不停,仿佛是在和自己這個同行三日的友伴殷勤話別。這“潺湲一夜聲”五字,暗補“三日同行”時日夕所聞。溪聲仍是此聲,而當將別之際,卻極其自然地感覺這溪水的“潺湲一夜聲”如同是它的深情的惜別之聲。在這裏,詩人巧妙地利用了分水嶺的自然特點,由“嶺頭”引出旅人與溪水的“分頭”,又由“分頭”引出“惜別”,因惜別而如此體會溪聲。聯想的豐富麯折和表達的自然平易,達到了和諧的統一。寫到這裏,溪水的“有情”已經臻於極緻,詩人對溪水的深情也自在不言中了。
分水嶺下的流水,潺湲流淌,千古如斯。看到過這條溪水的旅人,何止萬千,但似乎還沒有人從這個平凡景象中發現美,發現詩。由於溫庭筠對羈旅行役生活深有體驗,對朋友間的情誼分外珍重,他才能發現溪水這樣的伴侶,並賦予它一種動人的人情美。這裏,與其說是客觀事物的詩意美觸發了詩人的感情,不如說是詩人把自己美好的感情移註到了客觀事物身上。化無情為有情,前提是詩人自己有情。(劉學鍇)
處士盧岵山居
溫庭筠
西溪問樵客,遙識主人傢。
古樹老連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隨雨暗,一徑入雲斜。
日暮鳥飛散,滿山蕎麥花。
這首詩沒有直接寫盧岵,也沒有直接寫作者的心情,而是衹寫盧岵處士山居的景色。通過山居景色的描寫,反映其人品的高潔及作者的景慕之情。
一、二兩句是說先嚮砍柴的人打聽盧岵山居的所在地,然後遠遠地認準方向走去。通過“問樵客”、“遙識”的寫法,暗示出盧岵山居的幽僻。作者不稱砍柴的人為樵子、樵夫,而稱之為“樵客”,意味着這個砍柴者並不是俗人,這對於詩的氣氛也起着一定的渲染作用。
三、四兩句寫一路所見,是近景。古樹老根纏石,仿佛它天生是連着石頭長起來的。湍急清澈的泉水,把面上的浮土、樹葉衝走了,露出泉底的沙子來,更顯得水明沙淨。這兩句形象地描繪了幽僻山徑中特有的景物和色彩。而與此相應,作者用的是律詩中的拗句,“老”字和“清”字的平仄對拗,在音節上也加強了高古、清幽的氣氛。
五、六兩句寫入望的遠景。“千峰”言山峰之多,因在雨中顯得幽暗,看不清楚。“一徑入雲斜”和“千峰隨雨暗”相對照,見得那通往盧岵山居小路的高峻、幽深,麯麯彎彎一直通嚮煙雲深處。這兩句改用協調的音節,一方面是為了增加變化,一方面也是和寫遠景的闊大相適應的。
七、八兩句又改用拗句的音節,仍是和通篇突出山居景物的特殊色彩相適應的。而寫景物的特殊色彩又是為了寫人,為了襯托古樸高潔的“處士”形象。
“蕎麥”是瘠薄山地常種的作物,春間開小白花。在日照強烈的白天裏,小白花不顯眼,等到日暮鳥散,纔顯出滿山的蕎麥花一片潔白。蕎麥花既和描寫處士的山居風光相適應,同時,也說明處士的生活雖然孤高,也並非和人世完全隔絶;藉此又點明了作者造訪的季節—春天。
全詩的層次非常清楚,景物寫得雖多而錯落有緻。更重要的是通過景物的特殊色彩,使讀者對盧岵處士生活的古樸和人品的孤高有一個深刻的印象。作者的這種比較特殊的表現手法,應該說是很成功的。
(張志嶽)
碧磵驛曉思
溫庭筠
香燈伴殘夢,楚國在天涯。
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
在五、七言絶句中,五絶較為近古;前人論五絶,也每以“調古”為上乘。溫庭筠這首五絶,卻和崇尚真切、渾樸、古澹的“調古”之作迥然有別。它的意境和風格都更接近於詞,甚至不妨說它就是一種詞化的小詩。
碧磵驛所在不詳,據次句可知,是和詩人懷想的“楚國”相隔遙遠的一所山間驛捨。詩中所寫的,全是清晨夢醒以後瞬間的情思和感受。
首句寫旅宿者清晨剛醒時恍忽迷離的情景。乍醒時,思緒還停留在剛剛消逝的夢境中,仿佛還在繼續着昨夜的殘夢。在恍忽迷離中,看到孤燈熒熒,明滅不定,更增添了這種恍在夢中的感覺。“殘夢”,正點題內“曉”字,並且透出一種迷惘的意緒。不用“孤燈”而用“香燈”這種綺麗的字面,固然和詩人的喜作綺語有關,但在這裏,似有暗示夢境的內容性質的意味,且與全詩柔婉的格調取得統一。“香燈”與“殘夢”之間,着一“伴”字,不僅透露出旅宿者的孤孑無伴,而且將夜夢時間無形中延長了,使讀者從“伴殘夢”的瞬間自然聯想到整個夢魂縈繞、孤燈相伴的長夜。
次句忽然宕開,寫到“楚國在天涯”,似乎跳躍很大。實際上這一句並非一般的敘述語,而是剛醒來的旅人此刻心中所想,而這種懷想又和夜來的夢境有密切關係。原來旅人夜來夢魂縈繞的地方就是遠隔天涯的“楚國”。而一覺醒來,惟見空室孤燈,頓悟此身仍在山驛,“楚國”仍遠在天涯,不覺悵然若失。這真是山驛夢回楚國遠了。溫庭筠是太原人,但在江南日久,儼然以“楚國”為故鄉。這首詩正是抒寫思楚之情的。
“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三、四兩句,又由心之所係的天涯故國,轉回到碧磵驛的眼前景物:月亮已經落下去,“啼夜月,愁空山”的子規也停止了凄清的鳴叫聲;在曉色朦朧中,驛捨的庭院正開滿了繁茂的山杏花。這兩句情寓景中,寫得非常含蓄。子規鳥又叫思歸、催歸,鳴聲有如“不如歸去”。特別是在空山月夜,啼聲更顯得凄清。這裏說“月落子規歇”,正暗透出昨夜一夕,詩人獨宿山驛,在子規的哀鳴聲中翻動着羈愁歸思的情景。這時,子規之聲終於停歇,一直為它所牽引的歸思也稍有收束,心境略趨平靜。就在這種情境下,詩人忽然瞥見滿庭盛開的山杏花,心中若有所觸。全詩也就在這但書即目所見與若有所感中悠然收祝對這景物所引起的感觸、聯想和記憶,則不着一字,任憑讀者去尋味。這境界是美的,但似乎帶有一點寂寞和憂傷。其中藴含着一種愁思稍趨平靜時目遇美好景物而引起的淡淡喜悅,又好象在欣喜中仍不免有身處異鄉的陌生感和孤孑感。碧磵驛此刻已經是山杏盛開,遠隔天涯的“楚國”,想必也是滿目春色、繁花似錦了。詩人當日目接神遇之際,其感受與聯想可能本來就是渾淪一片,不甚分明,因此筆之於紙,也就和盤托出,不加點醒,構成一種朦朧淡遠的境界。這種表現手法,在溫詞中運用得非常普遍而且成功,象《菩薩蠻》詞的“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花落子規啼,緑窗殘夢迷”,“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等句,都是顯例。對照之下,可以發現“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兩句,無論意境、情調、語言和表現手法,都與詞非常接近。
這首詩幾乎通篇寫景(第二句從抒情主人公心中所想的角度去理解,也是寫景,而非敘事),沒有直接抒情的句子,也沒有多少敘事成分。圖景與圖景之間沒有勾連過渡,似續似斷,中間的空白比一般的詩要大得多。語言則比一般的詩要柔婉綺麗,這些,都更接近詞的作風。溫庭筠的小詩近詞,倒主要不是表明詞對詩的影響,而是反映出詩嚮詞演化的跡象。
(劉學鍇)
商山早行
溫庭筠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這首詩之所以為人們所傳誦,是因為它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真切地反映了封建社會裏一般旅人的某些共同感受。商山,也叫楚山,在今陝西商縣東南。作者曾於唐宣宗大中末年離開長安,經過這裏。
首句表現“早行”的典型情景,概括性很強。清晨起床,旅店裏外已經叮叮當當,響起了車馬的鈴鐸聲,旅客們套馬、駕車之類的許多活動已暗含其中。第二句固然是作者講自己,但也適用於一般旅客。“在傢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在封建社會裏,一般人由於交通睏難、人情澆薄等許多原因,往往安土重遷,怯於遠行。“客行悲故鄉”這句詩,很能夠引起讀者情感上的共鳴。
三、四兩句,歷來膾炙人口。梅堯臣曾經對歐陽修說:最好的詩,應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歐陽修請他舉例說明,他便舉出這兩句和賈島的“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並反問道:“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於言外乎?”(《六一詩話》)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進一步分析說:“‘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人但知其能道羈愁野況於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閑字,止提掇出緊關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難得。若強排硬疊,不論其字面之清濁,音韻之諧舛,而云我能寫景用事,豈可哉1“音韻鏗鏘”,“意象具足”,是一切好詩的必備條件。李東陽把這兩點作為“不用一二閑字,止提掇緊關物色字樣”的從屬條件提出,很可以說明這兩句詩的藝術特色。所謂“閑字”,指的是名詞以外的各種詞;所謂“提掇緊關物色字樣”,指的是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詞的選擇和組合。這兩句詩可分解為代表十種景物的十個名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雖然在詩句裏,“雞聲”、“茅店”、“人跡”、“板橋”都結合為“定語加中心詞”的“偏正詞組”,但由於作定語的都是名詞,所以仍然保留了名詞的具體感。例如“雞聲”一詞,“雞”和“聲”結合在一起,不是可以喚起引頸長鳴的視覺形象嗎?“茅店”、“人跡”、“板橋”,也與此相類似。
古時旅客為了安全,一般都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詩人既然寫的是早行,那麽雞聲和月,就是有特徵性的景物。而茅店又是山區有特徵性的景物。“雞聲茅店月”,把旅人住在茅店裏,聽見雞聲就爬起來看天色,看見天上有月,就收拾行裝,起身趕路等許多內容,都有聲有色地表現出來了。
同樣,對於早行者來說,板橋、霜和霜上的人跡也都是有特徵性的景物。作者於雄雞報曉、殘月未落之時上路,也算得上“早行”了;然而已經是“人跡板橋霜”,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這兩句純用名詞組成的詩句,寫早行情景宛然在目,確實稱得上“意象具足”的佳句。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兩句,寫的是剛上路的景色。商縣、洛南一帶,枳樹、槲樹很多。槲樹的葉片很大,鼕天雖幹枯,卻存留枝上;直到第二年早春樹枝將發嫩芽的時候,纔紛紛脫落。而這時候,枳樹的白花已在開放。因為天還沒有大亮,驛墻旁邊的白色枳花,就比較顯眼,所以用了個“明”字。可以看出,詩人始終沒有忘記“早行”二字。
旅途早行的景色,使詩人想起了昨夜在夢中出現的故鄉景色:“鳧雁滿回塘”。春天來了,故鄉杜陵,回塘水暖,鳧雁自得其樂;而自己,卻離傢日遠,在茅店裏歇腳,在山路上奔波呢0杜陵夢”,補出了夜間在茅店裏思傢的心情,與“客行悲故鄉”首尾照應,互相補充;而夢中的故鄉景色與旅途上的景色又形成鮮明的對照。眼裏看的是“槲葉落山路”,心裏想的是“鳧雁滿回塘”。“早行”之景與“早行”之情,都得到了完美的表現。
(霍鬆林)
送人東歸
溫庭筠
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
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
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
何當重相見,尊酒慰離顔。
詩題為“送人東歸”,所送何人不詳。看詩中地名都在今湖北省,可知是溫庭筠宣宗大中十三年(859)貶隨縣尉之後、懿宗鹹通三年(862)離江陵東下之前的作品,很可能作於江陵,詩人時年五十左右。
關於本詩的發端,清人瀋德潛曰:“起調最高。”(《唐詩別裁》)試想:地點既傍荒涼冷落的古堡,時令又值落葉蕭蕭的寒秋,此時此地送友人遠行,那別緒離愁,將何以堪!然而出人意料,接下去詩思卻陡然一振:“浩然離故關”—友人此行,心浩然有遠志。氣象格調,自是不凡。
頷聯兩句互文,意為:初日高風漢陽渡,高風初日郢門山。初日,點明送別是在清晨。漢陽渡,長江渡口,在今湖北省武漢市;郢門山,位於湖北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兩地一東一西,相距千裏,不會同時出現在視野之內,這裏統指荊山楚水,從而展示遼闊雄奇的境界,並以巍巍高山、浩浩大江、颯颯秋風、杲杲旭日,為友人壯行色。
頸聯仿效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而賦予兩重詩意:詩人一面目送歸舟孤零零地消失在天際,一面遙想江東親友大概正望眼欲穿,切盼歸舟從天際飛來。幾人,猶言誰人。“江上幾人在”,想象歸客將遇見哪些故人,受到怎樣的接待,是對友人此後境遇的關切;詩人早年曾久遊江淮,此處也寄托着對故交的懷念。
尾聯寫當此送行之際,開懷暢飲,設想他日重逢,更見惜別之情。
這首詩逢秋而不悲秋,送別而不傷別。如此離別,在友人,在詩人,都不曾引起更深的愁苦。詩人衹在首句稍事點染深秋的蒼涼氣氛,便大筆揮灑,造成一個山高水長、揚帆萬裏的遼闊深遠的意境,於依依惜別的深情之中,回應上文“浩然”,前後緊密配合,情調一致。結尾處又突然閃出日後重逢的遐想。論時間,一筆宕去,遙遙無期;論空間,則一勒而收,從千裏之外的“江上”回到眼前,構思佈局的縱擒開合,是很見經營的。
(趙慶培)
蘇武廟
溫庭筠
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
雲邊雁斷鬍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嚮秋波哭逝川。
蘇武是歷史上著名的堅持民族氣節的英雄人物。武帝天漢元年(前100)他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多次逼降,他堅貞不屈。後被流放到北海牧羊,直至昭帝始元六年(前81),纔返回漢朝,前後長達十九年。這首詩就是作者瞻仰蘇武廟後追思憑吊之作。
首聯兩句分點“蘇武”與“廟”。漢昭帝時,匈奴與漢和親。漢使到匈奴後,得知蘇武尚在,乃詐稱漢朝皇帝射雁上林苑,得蘇武係在雁足上的帛書,知武在某澤中,匈奴方纔承認,並遣武回國。首句是想象蘇武初次會見漢使時的情景。蘇武在異域渡過漫長歲月,歷盡艱辛,驟然見到來自漢朝的使者,表現出極為強烈、激動、復雜的感情。這裏有辛酸的追憶,有意外的驚愕,悲喜交加,感慨無窮,種種情緒,一時奔集,難以言狀,難以禁受。詩人以“魂銷”二字概括,筆墨精煉,真切傳神。第二句由人到廟,由古及今,描繪眼前蘇武廟景物。“古祠高樹”,寫出蘇武廟蒼古肅穆,渲染出濃郁的歷史氣氛,透露出詩人崇敬追思之情。李白《蜀道難》:“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茫然即渺然久遠之意。古祠高樹兩茫然,是說祠和樹都年代杳遠。這就為三、四兩句轉入對蘇武當年生活的追思緬想創造了條件。
“雲邊雁斷鬍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這是兩幅圖畫。上一幅是望雁思歸圖。在寂靜的夜晚,天空中高懸着一輪帶有異域情調的明月。望着大雁從遙遠的北方飛來,又嚮南方飛去,一直到它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南天的雲彩中。這幅圖畫,形象地表現了蘇武在音訊隔絶的漫長歲月中對故國的深長思念和欲歸不得的深刻痛苦。下一幅是荒塞歸牧圖。在昏暗的傍晚,放眼遠望,衹見籠罩在一片荒煙中的連天塞草,和丘隴上歸來的羊群。這幅圖畫,形象地展示了蘇武牧羊絶塞的單調、孤寂生活,概括了幽禁匈奴十九年的日日夜夜,環境、經歷、心情相互交觸,渾然一體。
頸聯遙承首句,寫蘇武“回日”所見所感。《漢武故事》載:武帝“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錯雜天下珍寶為甲帳,其次為乙帳。甲以居神,乙以自居”。上句說蘇武十九年後歸國時,往日的樓臺殿閣雖然依舊,但武帝早已逝去,當日的“甲帳”也不復存在,流露出一種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感慨,隱含着對武帝的追思。史載蘇武“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李陵《答蘇武書》中也有“丁年(壯年)奉使,皓首而歸”之句。下句說回想當年戴冠佩劍,奉命出使的時候,蘇武還正當壯盛之年。“甲帳”、“丁年”巧對,嚮為詩評傢所稱。此聯先說“回日”,後述“去時”,詩評傢稱之為“逆輓法”,認為可以“化板滯為跳脫”(瀋德潛《唐詩別裁》)。其實,由“回日”憶及“去時”,以“去時”反襯“回日”,更增感慨。一個歷盡艱苦、頭白歸來的愛國志士,目睹物在人亡的情景,想到當年出使的情況,能不感慨欷歔嗎?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嚮秋波哭逝川。”末聯集中抒寫蘇武歸國後對武帝的追悼。漢宣帝賜蘇武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武帝已經長眠茂陵,再也見不到完節歸來的蘇武封侯受爵了,蘇武衹能空自面對秋天的流水哭吊已經逝去的先皇。史載李陵勸降時,蘇武曾說:“武父子之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回國後,昭帝“詔武奉一大牢謁武帝園廟”。這種故君之思,是融忠君與愛國為一體的感情。最後一筆,把一個帶着歷史局限的愛國志士的形象,更真實感人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晚唐國勢衰頽,民族矛盾尖銳。表彰民族氣節,歌頌忠貞不屈,心嚮故國,是時代的需要。杜牧《河湟》詩云:“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溫庭筠這首詩,正塑造了一位“白發丹心”的漢臣形象。
(劉學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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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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