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评传 唐宋才子的真實生活   》 十七、晏幾道(4)      閔澤平 Min Zeping

  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 歸去鳳城時,說與青樓道。遍看潁川花,不似師師好。
  一年後,壯志難酬,他很快從夢中醒來,厭倦了這種乏味的生活。晏幾道自許頗高,但“落拓一生,華屋山邱,親身經歷”(夏敬觀《小山詞跋尾》)。傢道的中落,使他飽諳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知友的零落、紅顔的失散、歲月的消磨、夢想的破滅、追求的無望等,都使他的作品染上了濃厚的失意和感傷情緒。《泛清波摘遍》:
  催花雨小,着柳風柔,都似去年時候好。露紅煙緑,盡有狂情鬥春早。長安道。鞦韆影裏,絲管聲中,誰放豔陽輕過了。倦客登臨,暗惜光陰恨多少。 楚天渺。歸思正如亂雲,短夢未成芳草。空把吳霜鬢華,自悲清曉。帝城杳。雙鳳舊約漸虛,孤鴻後期難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頻倒。
  元祐元年(1086),五十歲的晏幾道心灰意冷地回到京師,全力整理他的《小山集》。此時他創作了許多感懷往日戀情之作,抒發他浮生如夢的感受。而《小山詞》,正如其序言所說,即在“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下面這首《鷓鴣天》就是寫夢的名篇: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顔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歷來詞人多寫離別之苦,哀怨凄切;此詞寫重逢之喜,卻倍感凄婉。往日同這位歌妓一見鐘情,相互愛慕,曾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當時在酒宴上偶然相逢,這位女子就對詞人另眼相待,“殷勤”勸酒。詞人也不惜一切地狂飲。一則殷勤,一則狂飲,表明兩人深知歡會之時轉瞬即逝,再會之日遙遙無期,所以纔不顧一切抓住這片刻的歡愉。分別後,兩人無數次在夢中相會,醒來都成空,以為再無相見之時,誰知這重逢來得如此突然,以至兩個人都以為又進入了夢境。
  不過,詞人所期待的相逢,大多半確實還衹能在夢中實現,如《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麯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人與歌都如此“妖嬈”,詞人不禁為她傾倒,回到傢裏,還感覺餘音在耳旁縈繞。傾心相屬之狀,不難想見。詞人一見鐘情,輾轉難眠,漫漫長夜,孤寂難耐。但兩地暌隔,相見無因,於是衹有托之夢寐,以求一晤。由此可想相見之意切,相思之情深。相傳宋代著名道學家程頤竟也非常欣賞結尾兩句:
  伊川聞誦晏叔原“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長短句,笑曰:鬼語也!意亦賞之(《邵氏聞見後錄》捲十九)。
  連正襟危坐的道學家都為這首詞所打動,認為這樣的詞衹有鬼纔寫得出來,可見其感染力之強大。在現實社會中,人總是受到種種現實條件的約束,他們的情感不可能得到充分和自由的渲泄。但人仍有不受約束的內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靈,所以我們經常看見晏幾道在夢中來超越現實與自我:“歸來獨臥逍遙夜,夢裏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別後除非,夢裏時時見得伊。”(《采桑子》)“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少年遊》)這樣的夢,不能不令人陶醉。
  然而,現實是如此殘酷,阻力是如此強大,生活的陰影籠罩着他,也潛入了他的內心。所以他的夢並非都是美麗的,他有不少傷心的夢,凄涼的夢。如《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江南水鄉,煙霧迷離,詞人魂牽神縈,不知不覺夢魂飄蕩,遠涉江南,千裏尋人。但他踏遍水鄉,行盡江南,卻覓人不得,魂魄也勞瘁不堪,黯然神傷,滿腹辛酸,無處可說。夢醒時分,方悟夢中勞頓之苦與消魂之痛,全是虛妄。夢裏自由飛奔,都無法與情人相會,現實拘禁甚嚴,就衹有惆悵更深了。他想把相思之苦傾訴於信中,但離人蹤跡難覓,夢中都無法尋知,這信又能寄往何處?魚雁傳書,終是傳說,難於憑據。詞人無可奈何,唯有彈箏歌唱,以抒寫離情別緒。詞人在夢中都無法與情人團圓,而有時甚至這種夢都無法尋覓了,“金風玉露初涼夜,秋草窗前,淺醉閑眠,一枕江風夢不圓”(《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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