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三國志通俗演義嘉靖壬午本   》 龐統獻策取西川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進言者乃西閬中巴人也,姓黃,名權,字公衡,見為劉璋府下主簿。璋問曰:“吾結好劉玄德為一傢,汝何故出此言耶?”權諫曰:“某居西蜀,素知劉備久矣。斯人寬以待人,柔能剋剛,英雄莫敵。曹操尚自寒心,其餘何足論也。斯人遠得士心,近得民望;兼有諸葛亮智謀,關、張英勇,趙雲、黃忠、魏延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麯待之,則劉備安可伏低做小?若以客禮待之,則一國不容二主。若聽某言,則西蜀有泰山之安;若不聽某言,則主公有纍卵之危矣。張鬆昨日從荊州過,必與劉備同謀。可先斬張鬆,後絶劉備,則西蜀萬幸也。”璋曰:“若如此,張魯到來,何以拒之?”權曰:“不如閉境絶塞,深溝高壘,以待時清。”璋曰:“賊兵犯界,有燒眉之急;若待時清,此是慢計也。”璋不從,遂遣法正便行。又一人阻而諫曰:“不可!不可!”璋視之,乃帳前從事官王纍也。纍頓首而言曰:“主公今聽張鬆之說,自取其禍。”璋曰:“不然。吾結好劉玄德,實欲拒張魯也。”纍曰:“張魯犯界,乃疥癬之疾;劉備入川,是心腹之大患也。況劉備世之梟雄,先事曹操,便思謀害;後從吳侯,便奪荊州。心術如此,安可同處?今召之,西川休矣!”璋叱曰:“再休亂道!玄德是我宗兄,他安肯有奪我基業之心也?”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後有詩曰:
  四海鯨吞百戰秋,堪嗟季玉少機謀。當時若聽黃、王諫,安得西川屬那劉!
  法正離益州,徑取荊州,來見玄德。參拜已畢,呈上書信。玄德拆視之。書曰:
  族弟劉璋拜手致書於宗兄將軍麾下:久伏電譽,蜀道崎嶇,未及賫貢,甚切惶愧。璋聞“吉兇相救,患難相伏”,朋友尚然,況宗族乎?今張魯在北,旦夕興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專人謹奉尺書,上乞鈞聽。倘肯俯念宗族之親,援以手足之義,即日興師,剿滅狂寇,永為唇齒,自有重酬。書不盡言,專候車騎。建安十六年鼕十二月,宗弟璋再拜奉書。
  玄德看畢大喜,設宴相待法正。玄德於筵上屏退左右,與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張別駕多談盛德。今獲聽教,甚慰平生。”法正謝曰:“蜀中小吏,何足為道!蓋聞‘馬逢伯樂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張別駕昔日之言,將軍復有異乎?”玄德曰:“備一身寄客,未嘗不傷感而嘆息。常思‘鷦鷯尚存一枝,狡兔猶藏三穴’,況吾人乎?且蜀中乃豐餘之地,非不欲之,奈劉季玉同一宗室。”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國,非治亂之主,不可居也。今劉季玉不能用賢立事,剛無勇,柔過弱,此業不久必屬他人矣。今付與將軍,此機會不可錯失。豈不聞‘逐兔先得’之語乎?將軍欲之,某當效死。”玄德拱手謝曰:“倘便天助,實出公之所賜也。暫請少歇,尚容商議。”當日席散,孔明鬆法正歸館捨。
  玄德尚自沉吟間。龐統不退,笑而言曰:“事有不决,疑惑其心者,愚人也。主公仁智高明,何太疑耶?”玄德問曰:“以公之言,當復如何?”統曰:“荊州荒殘,人物殫盡,東有孫權,北有曹操,難以得志。今益州戶口百萬,土廣財富,以為可資大業,而王霸誠足成也。幸張鬆、法正以為內助,此天賜也,何必疑惑哉?某故笑之。”玄德曰:“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吾為此不忍也。”後史官看道這裏,作詩贊曰:
  纍勸收川意已深,誰知玄德尚沉吟。不因小利忘仁義,便是當年堯、舜心。
  龐統答曰:“主公之言雖合天理,奈離亂之時,用兵爭強,固非一道也。若拘執於禮,寸步不行矣,宜從權變用之。且‘兼弱攻昧’,五伯之常;‘逆取順守’,古人所貴。若事定之後,報之以義,封為大國,何負於信?今日不取,終被他人取耳。歷代以來,多以權變得天下,用仁義以守之。主公熟思焉。”玄德拱手而謝曰:“金石之言,當銘肺腑。”於是遂請孔明同議起兵西行。孔明曰:“荊州重地,必須分兵守之。”玄德曰:“吾與龐士元、黃忠、魏延前去,軍師可與雲長、益德、子竜守之。”孔明應允了。次日,孔明總守荊州;關公拒襄陽要路,當青泥隘口;張飛領四郡巡江;趙雲屯江陵,鎮公安。玄德令黃忠為前部,魏延為後軍。玄德自與劉封、關平在中軍,馬步兵五萬起程。臨行,廖化引一軍來降。玄德教廖化輔佐雲長以拒曹操。
  是年鼕月,引兵望西川進發。行不到數程,孟達接着,拜見玄德,說:“劉益州令某領兵四千,遠來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報劉璋。璋便發書,告報沿途州郡供給錢糧,動以萬計。璋自涪城,親接玄德,即下令準備車乘帳幔,旌旗鎧甲,並皆一新。主簿黃權忙入諫曰:“主公此去,必被劉備之害也。某食祿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姦計。望三思之!”張鬆曰:“黃權疏間宗族之義,滋長寇盜之威,實無益於主公。”璋大喝權曰:“吾意以决,汝何逆之!”權叩首碎破,流血滿面,近前口銜璋衣而諫。璋大怒,扯衣而起。權不放,頓落門牙兩個。璋叱左右推出黃權。權大哭而歸。
  璋欲行,以人叫曰:“黃公衡公衡,權之字也。直言不納,欲就死地耶!”伏於階前而諫。璋視之,乃建寧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諫曰:“竊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傢。士有爭友,則身不失於令名;父有爭之,則身不陷於不義’。黃公衡忠義之言,何不納之?若容劉備入川,是縱虎於山,將????點茶也,何能製之乎?”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背親而嚮疏也?再言者斬!”叱左右推出李恢。張鬆曰:“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不復與主公守關;諸將恃功驕傲,欲有外意。不得劉皇叔,則敵攻於外,民變於內,必敗之道也。”璋曰:“如公之言,深於吾有益也。”次日,上馬出榆橋門。前面人報:“廣陵王纍,自用繩索倒吊於城門之上,以手持文,一手仗劍,口稱如諫不從,自割斷繩索,撞死於此地。”劉璋教取所執諫文以觀之。其文曰:
  益州從事臣廣陵王纍,泣血懇告而言曰:昔古者,堯立取諫之鼓,舜置誹謗之木,食苦口之味,納逆耳之言。楚懷王會盟於武關,不聽屈原之言,囚於秦邦;吳夫差約會於黃池,不納子胥之諫,誘於越國。今主公輕離大郡,與劉備見於涪城,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倘沐回心,斬張鬆於市曹,絶劉備之盟約,則蜀之老幼萬幸矣!主公之基業萬幸矣!惟垂察焉。
  劉璋觀畢,大怒而言曰:“吾與仁者之人相會,如親芝蘭,汝何數侮於吾耶!”王纍大叫一聲“惜哉”,自割斷其索,撞死於地。後有詩曰:
  自古忠臣多喪亡,堪嗟王纍諫劉璋。城門倒吊披肝膽,身死猶存姓字香。
  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而來。後車乘裝載資糧錢帛一千餘倆,來接玄德。
  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墊江。所到之處,一者是西川供給之厚;二者是玄德號令嚴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之。於是所到之處,秋毫無犯。提老攜幼,滿路觀瞻,焚香禮拜。玄德皆撫慰之。忽張鬆遣心腹人見法正。正得書,知其意,來見龐統。正曰:“近張永年使密書到此,今於涪城相會,疾便可圖之,大事即定矣。機會切不可失。”統曰:“此意且不可言。待二劉相見了,方進言之。若預走泄,於中有變。”法正乃秘而不言矣。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裏。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兩軍皆屯於涪江之上。玄德入城,與璋相見,各敘兄弟之情。講禮畢,備揮淚以訴漢朝宗族。筵散,各回寨中安歇。
  璋與衆官曰:“可笑黃權、王纍等輩,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見之,真仁義之人也。吾得為外助,又何慮曹操、張魯耶?非張鬆則失此羽翼。”當夜,脫所穿緑袍,並黃金五百兩,令人往成都賜與張鬆。璋對衆官喜而言曰:“吾結好玄德,夜臥安矣。”時手下將佐劉璝音頽、泠苞音靈包。乃川中名將。此姓最稀。《春秋左傳》內有“周大夫泠州鳩”。張任、鄧賢這一般兒蜀中文官武將曰:“主公且休為喜。劉備心意難測,柔中有剛,難以度處。倘一時有變,未可量也。”璋笑曰:“汝等皆心術之人也。吾兄豈有外心哉!”遂歸帳中而宿。
  卻說玄德歸到寨中,龐統入諫曰:“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玉動靜乎?”玄德曰:“季玉真誠,真吾弟也。”統曰:“季玉雖善,其劉璝、張任等各抱不平,睨視主公,中間吉兇未可保也。以統之計,莫若來日設宴,請劉季玉赴席;於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擲杯為號,就筵上殺之;一擁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骨肉,誠心待我。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矣。公之謀,雖霸者亦不為也。如此,則不義矣。”統曰:“非統所見如此,是法孝直得張鬆親書,所言事不宜遲,衹在早晚可圖之。”法正入見曰:“某等非為自己,順天命也。”玄德曰:“劉季玉與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張魯與蜀有殺父之仇,其人必取也。今主公不可久住,當速圖之!切謂主公遠涉山川,驅馳士馬,既到此地,進則有功,退則無益。若執其狐疑之心,遷延日久,師老財廢。不但如此,又恐機謀一泄被他人所算,那時主公何處歸着?不如乘此天與之時,人歸之際,而出其不意,以立基業。誠有為之時,不可失也!”此時法正再三說玄德取蜀。不知玄德心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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