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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許渾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
許渾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
殘雲歸太華,疏雨過中條。
樹色隨關迥,河聲入海遙。
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潼關,在今陝西省潼關縣境內,當陝西、山西、河南三省要衝,是從洛陽進入長安必經的咽喉重鎮,形勢險要,景色動人。歷代詩人路經此地,往往要題詩紀勝。直到清末,譚嗣同還寫下他那“河流大野猶嫌束,山入潼關不解平”的名句。可知它在詩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了。
許渾從故鄉潤州丹陽(今屬江蘇)第一次到長安去,途經潼關,也為其山川形勢和自然景色所深深吸引,興會淋漓,揮筆寫下了這首“高華雄渾”(清代吳汝綸語)的詩作。
開頭兩句,作者先勾勒出一幅秋日行旅圖,把讀者引入一個秋濃似酒、旅況蕭瑟的境界。“紅葉晚蕭蕭”,用寫景透露人物一縷縷悲涼的意緒;“長亭酒一瓢”,用敘事傳出客子旅途況味,用筆幹淨利落。此詩一本題作《行次潼關,逢魏扶東歸》。這個背景材料,可以幫助我們瞭解詩人何以在長亭送別、藉瓢酒消愁的原委。
然而詩人沒有久久沉湎在離愁別苦之中。中間四句筆勢陡轉,大筆勾畫四周景色,雄渾蒼茫,全然是潼關的典型風物。騁目遠望,南面是主峰高聳的西嶽華山;北面,隔着黃河,又可見連綿蒼莽的中條山。殘雲歸岫,意味着天將放晴;疏雨乍過,給人一種清新之感。從寫景看,詩人拿“殘雲”再加“歸”字來點染華山,又拿“疏雨”再加“過”字來烘托中條山,這樣,太華和中條就不是死景而是活景,因為其中有動勢──在浩茫無際的沉靜中顯出了一抹飛動的意趣。
詩人把目光略收回來,就又看見蒼蒼樹色,隨關城一路遠去。關外便是黃河,它從北面奔涌而來,在潼關外頭猛地一轉,徑嚮三門峽衝去,翻滾的河水咆哮着流入渤海。“河聲”後續一“遙”字,傳出詩人站在高處遠望傾聽的神情。眼見樹色蒼蒼,耳聽河聲洶洶,真繪聲繪色,給人耳聞目睹的真實感覺。
這裏,詩人連用四句景句,安排得如巨鰲的四足,缺一不可,絲毫沒有臃腫雜亂、使人生厭之感。三、四兩句,又見其另作《秋霽潼關驛亭》詩頷聯,完全相同,可知是詩人偏愛的得意之筆。
“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照理說,離長安不過一天路程,作為入京的旅客,總該想着到長安後便要如何如何,滿頭滿腦盤繞“帝鄉”去打轉子了。可是許渾卻出人意外地說:“我仍然夢着故鄉的漁樵生活呢1含蓄表白了自己並非專為追求名利而來。這樣結束,委婉得體,優遊不迫,是頗顯出自己身分的。
(劉逸生)
金陵懷古
許渾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
鬆楸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
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
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陵是孫吳、東晉和南朝的宋、齊、梁、陳的古都,隋唐以來,由於政治中心的轉移,無復六朝的金粉繁華。金陵的盛衰滄桑,成為許多後代詩人寄慨言志的話題。一般詠懷金陵的詩,多指一景一事而言,許渾這首七律則“渾寫大意”,“涵概一切”(俞陛雲《詩境淺說》),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性。
詩以追述隋兵滅陳的史事發端,寫南朝最後一個小朝廷,在陳後主所製樂麯《玉樹後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滅。公元五八九年,隋軍攻陷金陵,《玉樹後庭花》麯猶未盡,金陵卻已末日來臨,隋朝大軍直逼景陽宮外,城防形同虛設,陳後主束手就擒,陳朝滅亡。這是金陵由盛轉衰的開始,全詩以此發端,可謂善抓關鍵。
頷聯描寫金陵的衰敗景象。“鬆楸”,墳墓上的樹木。詩人登高而望,遠近高低盡是鬆楸荒塚,殘宮禾黍。南朝的繁榮盛況,已成為歷史的陳跡。
前兩聯在內容安排上采用了逆輓的手法:首先追述對前朝歷史的遙想,然後補寫引起這種遙想的眼前景物。這就突出了陳朝滅亡這一金陵盛衰的轉捩點及其藴含的歷史教訓。
頸聯用比興手法概括世間的風雲變幻。這裏,“拂”字、“吹”字寫得傳神,“亦”字、“還”字寫得含蓄。“拂雲”描寫石燕掠雨穿雲的形象,“吹浪”表現江豚興風鼓浪的氣勢。“晴亦雨”意味着“陰固雨”,“夜還風”顯見得“日已風”。“江豚”和“石燕”,象徵歷史上叱咤風雨的人物,如尾聯所說的英雄。這兩句通過江上風雲晴雨的變化,表現人類社會的幹戈起伏和歷代王朝的興亡交替。
尾聯照應開頭,抒發了詩人對於繁華易逝的感慨。英雄,指曾占據金陵的歷代帝王。金陵和洛陽都有群山環繞,地形相似,所以李白《金陵三首》有“山似洛陽多”的詩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說今日的金陵除去山川地勢與六朝時依然相似,其餘的一切都大不一樣了。江山不改,世事多變,令人感慨萬千。
這首懷古七律,在選取形象、錘煉字句方面很見功力。例如中間兩聯,都以自然景象反映社會的變化,手法和景物卻大不相同:頷聯采取賦的寫法進行直觀的描述,頸聯藉助比興取得暗示的效果;鬆楸、禾黍都是現實中司空見慣的植物,石燕和江豚則是傳說裏面神奇怪誕的動物。這樣,既寫出各式各樣豐富多彩的形象,又烘托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浪漫主義氣氛。至於煉字,以首聯為例:“殘”和“空”,從文化生活和軍事設施兩方面反映陳朝的腐敗,一文一武,點染出陳亡之前金陵城一片沒落不堪的景象;“合”字又以泰山壓頂之勢,表現隋朝大軍兵臨城下的威力;“王氣終”則與尾聯的“豪華頸前後相應,抒寫金陵繁華一去不返、人間權勢終歸於盡的慨嘆,讀來令人不禁悵然。
(趙慶培)
登洛陽故城
許渾
禾黍離離半野蒿,昔人城此豈知勞?
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
鴉噪暮雲歸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
可憐緱嶺登仙子,猶自吹笙醉碧桃。
洛陽,是有名的古城,東漢、曹魏、西晉、北魏曾建都於此。隋煬帝時,在舊城以西十八裏營建新城,武則天時又加擴展,成為唐代的東都,而舊城由此蕪廢。許渾這首詩是憑吊故城感懷。
登臨送目,一片荒涼頽敗的圖景展現在眼前:禾黍成行,蒿草遍野,再也不見舊時城市的風貌。“禾黍離離”,是從《詩經·黍離》篇開首的“彼黍離離”一句脫化而來。原詩按傳統解說,寫周王室東遷後故都的傾覆,藉以寄托亡國的哀思。這裏加以化用,也暗含對過去王朝興滅更替的追思。
由城市的衰敗,詩人轉念及當年興建時的情景。“城此”的“城”,這裏作動詞用,築城的意思。“豈知勞”的“知”,這裏有管得上的意思。勞動人民世世代代不辭艱辛,用雙手修建起這座城市,任其棄置廢毀,豈不令人痛惜?
詩人的聯想活動接着嚮更廣阔的方面展開。“水聲東去”,既是寫的實景(故洛城緊靠洛水北岸),又有雙關寓意。《論語》記載孔子有一次經過河邊,望着滔滔不息的河水嘆息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1詩人也是由腳下奔流嚮東的洛水,生發出光陰流逝、人世滄桑之感:昔日繁華的街市、隆盛的朝會、熙來攘往的人群、多少悲歡離合的情事,都在這嘩嘩不停的水聲中變幻隱現,而終歸煙消雲散。想到這一切,真叫人思潮洶涌,起伏難平!
如果說,“水聲”是動景,“山勢”就是靜景,動靜搭配,以滄桑之感暗中聯繫。洛陽城北有芒山,一作邙山,綿亙四百餘裏,成為古都的天然屏障,居高臨下,可以俯瞰全城。東漢梁鴻《五噫歌》雲:“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1而今,城市雖已不復當年繁盛景象,而那殘存的宮殿卻還高聳着,仿佛在給歷史作見證。用靜物這麽一襯托,人事變遷之迅速就感受得格外強烈。這一聯表面看來是寫景,實際上概括了上下千年社會歷史的巨大變化,藴含着詩人內心無窮的悲慨,歷來為人傳誦。
第三聯由奔馳的想象折回現實,就眼前景物進一步點染氣氛。暮雲、寒雨、古堞(城上的矮墻)、空壕,合組成一幅凄清的畫面。空寂之中,幾聲鴉噪,數點雁影,更增添了蕭瑟的情味。
結末又從世事無常推想到神仙的永存。緱(gōu勾)嶺,即緱氏山,在今河南偃師東南,距洛陽約百裏。傳說東周靈王的太子晉修仙得道,在緱氏山頭騎鶴升天而去。後人紛紛擾擾,可有誰能象王子晉那樣逍遙自在地超脫於塵世變遷之外呢?詩人無法解决這個矛盾,衹能用一聲嘆息來收束全篇。
許渾生活在唐王朝走嚮沒落的晚唐時代。他追撫山河陳跡,俯仰今古興廢,蒼莽歷落,感慨深沉,其中隱隱寄寓着一層現實幻滅的悲哀。本篇起得蒼涼,接得開闊,對偶工整,句法圓活,在其懷古詩中亦稱名作。可惜的是後半篇比較薄弱。頸聯雖然刻畫工細,但未能翻出新意,缺少轉折波瀾之勢。結尾更落入俗套,調子也嫌低沉無力。
(陳伯海)
鹹陽城西樓晚眺
許渾
一上高城萬裏愁,蒹葭楊柳似汀洲。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緑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
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這首詩題目有兩種不同文字,今采此題,而棄“鹹陽城東樓”的題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來“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詩一大關目。
同為晚唐詩人的李義山,有一首《安定城樓》,與許丁卯這篇,不但題似,而且體同(七律),韻同(尤部),這還不算,再看李詩頭兩句:“迢遞高城百尺樓,緑楊枝外盡汀洲。”這實在是巧極了,都用“高城”,都用楊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們的筆調,他們的情懷,就不一樣了。義山一個“迢遞”,一個“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個“一上”,一個“萬裏”,端推意遠。神超多見風流,意遠兼懷氣勢。
“一”上高城,就有“萬”裏之愁懷,這正是巧用了兩個不同意義的“數字”而取得了一種獨特的藝術效果。萬裏之愁,其意何在呢?詩人筆下分明逗露──“蒹葭楊柳似汀洲”。一個“似”字,早已道破,此處並無什麽真的汀洲,不過是想象之間,似焉而已。然而為何又非要擬之為汀洲不可?須知詩人傢在潤州丹陽,他此刻登上鹹陽城樓,舉目一望,見秦中河湄風物,居然略類江南。於是筆鋒一點,微微唱嘆。萬裏之愁,正以鄉思為始。蓋蒹葭秋水,楊柳河橋,本皆與懷人傷別有連。愁懷無際,有由來矣。
以上單說句意。若從詩的韻調丰采而言,如彼一個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楊柳似汀洲”七個字,正是“無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再從筆法看,他起句將筆一縱,出口萬裏,隨後立即將筆一收,回到目前。萬裏之遙,從何寫起?一筆輓回,且寫眼中所見,瀟瀟灑灑,全不呆滯,而筆中又自有萬裏在。仿批點傢一句:此開合擒縱之法也。
話說詩人正在憑欄送目,遠想慨然,──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一片雲生,暮色頓至;那一輪平西的紅日,已然漸薄溪山,──不一時,已經隱隱挨近西邊的寺閣了,──據詩人自己在句下註明:“南近磻溪,西對慈福寺閣。”形勢瞭然。卻說雲生日落,片刻之間,“天地異色”,那境界已然變了,誰知緊接一陣涼風,吹來城上,頓時吹得那城樓越發空空落落,蕭然凜然。詩人憑着“生活經驗”,知道這風是雨的先導,風已颯然,雨勢迫在眉睫了。
景色遷動,心情變改,捕捉在那一聯兩句中。使後來的讀者,都如身在樓城之上,風雨之間,遂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麗,要在寫境傳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雲”“日”“雨”“風”四個同性同類的“俗”字,連用在一處,而四者的關係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動,卻又頗極錯綜輝映之妙,令人並無一絲一毫的“合掌”之感,──也並無組織經營、舉鼎絶臏之態。雲起日沉、雨來風滿,在“事實經過”上是一層推進一層,井然不紊;然而在“藝術感覺”上,則又分明象是錯錯落落,“參差”有緻。“起”之與“沉”,當句自為對比,而“滿”之一字本身亦兼虛實之趣──曰“風滿”,而實空無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顯其愁之“滿樓”也。“日”“風”兩處,音調小拗,取其峭拔,此為詩人喜用之句格。
那麽,風雨將至,“形勢逼人”,詩人是“此境凜乎不可久留”,趕緊下樓匆匆回府了呢?還是怎麽?看來,他未被天時之變“嚇跑”,依然登臨縱目,獨倚危欄。
何以知之?你衹看它兩點自明:前一聯,雖然寫得聲色如新,氣勢兼備,卻要體味那個箭已在弦,“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意趣。詩人衹說“欲”來,筆下精神,全在虛處。而下一聯,鳥不平蕪,蟬吟高樹,其神情意態,何等自在悠閑,哪裏是什麽“暴風雨”的問題?
講到此處,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絶唱《憶秦娥》:“……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絶。音塵絶,西風殘照,漢傢陵闕。”詩人許渾,也正是在西風殘照裏,因見漢闕秦陵之類而引起了感懷。
鹹陽本是秦漢兩代的故都,舊時禁苑,當日深宮,而今衹緑蕪遍地,黃葉滿林,唯有蟲鳥,不識興亡,翻如憑吊。“萬裏”之愁乎?“萬古”之愁乎?
行人者誰?過客也。可泛指古往今來是處徵人遊子,當然也可包括自傢在內。其曰莫問,其意卻正是欲問,要問,而且“問”了多時了,正是說他所感者深矣!
“故國東來渭水流”,大意是說,我聞鹹陽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東來,至此一覽──而所見無幾,唯“西風吹渭水”,係人感慨矣。
結句可謂神完氣足。氣足,不是氣盡,當然也不是語盡意荊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好處,確有悠悠不盡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東也,空間也,其間則有城、樓、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時間也,其間則有起、沉、下、鳴、夕、秋……。三字實結萬裏之愁,千載之思,而使後人讀之不禁同起無窮之感。如此想來,那麽詩人所說的“行人”,也正是空間的過客和時間的過客的統一體了。
(周汝昌)
汴河亭
許渾
廣陵花盛帝東遊,先劈昆侖一派流。
百二禁兵辭象闕,三千宮女下竜舟。
凝雲鼓震星辰動,拂浪旗開日月福
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
隋煬帝楊廣為了東遊廣陵(揚州),不惜傾全國民力財力開鑿一條運河,即今通濟渠。其東段叫汴河,汴河之濱築有行宮,即“汴河亭”。這首《汴河亭》詩,當是作者在南遊中經過汴河時寫的。詩寫得筆力勁健,氣勢雄壯,語言華美,意境闊大,且感慨深沉,譏諷無情。詩人對隋煬帝這個歷史亡靈的鞭撻,實際上是針對晚唐政治腐敗,統治者生活奢靡的現實而發的。
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有三個特點:
一是在寫景敘事上的“示觀”描寫。所謂“示觀”,就是通過藝術想象把未曾見過的事物描繪得栩栩如生,如臨其境。許渾經過二百年前修築的煬帝的行宮汴河亭時不由得感慨萬千,浮想聯翩,煬帝當年那種窮奢極欲的情景仿佛呈現在眼前。這就是詩的前三聯所描寫的內容:煬帝為了東遊廣陵賞花玩樂,將那從昆侖山流下來的黃河水分引鑿渠,修了一條運河;運河一修成,“百二禁兵”即皇帝衛兵就跟着皇帝辭別了宮庭,“三千宮女”也伴隨着皇帝下到竜舟;一路上鼓聲震天,旌旗如林,浩浩蕩蕩,奔赴廣陵。這一切,詩人都衹是“想見”而並未親見,但卻寫得這般情景生動,使讀者猶如親見,這就是作者進行的“示觀”描寫及其産生的藝術效果。
二是詩的意境的動態描繪。詩中“劈昆侖”、“下竜舟”、“星辰動”、“日月副等句中的“劈”“下”“動”“副,以及“遊”、“震”、“拂”、“開”等字,都是動詞,因而就賦予全詩意境以活動的體態,形成了駿馬走坂之勢,給人以形象飛動之感。特別引人註意的是,詩人在進行這種動態描寫時,能夠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虛構和誇張。象頸聯“凝雲鼓震星辰動,拂浪旗開日月副兩句,其中的“鼓震”、“旗開”當是歷史事實,但是鼓聲能上入雲霄,把行雲擋住並使星辰搖動;旗幟能“拂浪”,在旌旗閃動時又能使人看到波浪中日月的浮影;這卻分明是詩人的創造性想象,是虛構和誇張。詩的首聯、頷聯本來已經寫得很活脫,很有氣魄,再加上這樣一個頸聯,就更顯得造形生動,氣象雄豪,簡直是把楊廣東遊的那種赫赫聲勢、巍巍壯觀的豪華盛況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人們眼前。這兩句詩實是全篇的“警策”。
三是“卒章顯其志”。白居易曾說他的“新樂府”是“卒章顯其志”。許渾這首詩也巧妙地運用了這種寫法,詩的前三聯基本上是冷靜地客觀地寫景敘事,單看這三聯幾乎看不出作者的傾嚮所在。衹是到了最後一聯,“四海義師歸有道,迷樓還似景陽樓”,纔忽然筆鋒一轉,把對事件的評判,寫詩的旨意,一下子襢露了出來。詩人“顯志”的方式也很別緻。他筆下的末聯不是前三聯所創造的形象的自然延伸,也不是對煬帝東遊景象的直接批判,而是另起爐竈,凌空一躍,一下子躍到“義師”、“迷樓”上去了,對煬帝遊蕩荒淫所招致的亡國後果作了嚴肅的評論和無情的嘲諷。但又不是直言指斥,而是把煬帝為了淫樂而修的“迷樓”與南朝陳後主的“景陽樓”相比,把人們的視綫和思緒又拉回到眼前的汴河亭,解景生情,發人深思,無限感慨都在意象之外,這樣的結尾是很有韻味的。
(賈文昭)
塞下麯
許渾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
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塞下麯》是以邊塞風光和邊塞戰爭為題材的新樂府辭。許渾的《塞下麯》是同題詩中最短小的一首。前兩句僅用十個字描寫了發生在桑乾河北的夜戰。這次夜戰的結果,使得半數左右的戰士再沒有回來。在成千上萬的犧牲者中,有一位戰士,在他犧牲的次日早晨還有傢信寄來,信中告訴他禦寒的衣服已經寄出。這是一個在戰爭年代很普通、也很真實的悲劇。
詩用純客觀的敘事,真實地反映現實。表面看來,作者對詩中的邊塞戰爭既不歌頌,也未詛咒,但從他描寫戰爭造成的慘重傷亡看,他是十分同情在戰爭中犧牲的戰士,是不贊成這場戰爭的。由於許渾生活在中唐時代,唐帝國已日益走下坡路,邊塞詩多染上了時代的感傷情緒。此詩基調是凄惋、哀傷的。
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一個顯著的特點是運用“以少總多”的手法來反映現實,詩人在成千上萬的犧牲戰士中,選擇了一個戰士的典型性的情節,即“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來突出犧牲戰士的悲劇,使人對犧牲者和傢屬寄予深刻的同情,這實際上是對製造這場戰爭的統治者的無聲譴責。
詩純用白描手法,四句詩純是敘事,不發任何議論,而傾嚮性卻從作者提煉出來的典型事件上,自然流露出來。藝術風格顯得自然、平淡、質樸。但平淡並不淺露,思想深刻,很耐人尋味,又能平中見奇,善作苦語,奇警動人。“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令人不忍卒讀,也不忍回味,悲劇的氣氛很濃。
(劉文忠)
謝亭送別
許渾
勞歌一麯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這是許渾在宣城送別友人後寫的一首詩。謝亭,又叫謝公亭,在宣城北面,南齊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建。他曾在這裏送別朋友範雲,後來謝亭就成為宣城著名的送別之地。李白《謝公亭》詩說:“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反復不斷的離別,使優美的謝亭風景也染上一層離愁了。
第一句寫友人乘舟離去。古代有唱歌送行的習俗。“勞歌”,本指在勞勞亭(舊址在今南京市南面,也是一個著名的送別之地)送客時唱的歌,後來遂成為送別歌的代稱。勞歌一麯,纜解舟行,從送別者眼中寫出一種匆遽而無奈的情景氣氛。
第二句寫友人乘舟出發後所見江上景色。時值深秋,兩岸青山,霜林盡染,滿目紅葉丹楓,映襯着一江碧緑的秋水,顯得色彩格外鮮豔。這明麗之景乍看似與別離之情不大協調,實際上前者恰恰是對後者的有力反襯。景色越美,越顯出歡聚的可戀,別離的難堪,大好秋光反倒成為添愁增恨的因素了。江淹《別賦》說:“春草碧色,春水緑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1藉美好的春色反襯別離之悲,與此同一機杼。這也正是王夫之所揭示的:“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的藝術辯證法。
這一句並沒有直接寫到友人的行舟。但通過“水急流”的刻畫,舟行的迅疾自可想見,詩人目送行舟穿行於夾岸青山紅葉的江面上的情景也宛然在目。“急”字暗透出送行者“流水何太急”的心理狀態,也使整個詩句所表現的意境帶有一點逼仄憂傷、騷屑不寧的意味。這和詩人當時那種並不和諧安閑的心境是相一致的。
詩的前後聯之間有一個較長的時間間隔。朋友乘舟走遠後,詩人並沒有離開送別的謝亭,而是在原地小憩了一會。別前喝了點酒,微有醉意,朋友走後,心緒不佳,竟不勝酒力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薄暮時分。天色變了,下起了雨,四望一片迷蒙。眼前的江面,兩岸的青山紅葉都已經籠罩在蒙蒙雨霧和沉沉暮色之中。朋友的船呢?此刻更不知道隨着急流駛到雲山霧嶂之外的什麽地方去了。暮色的蒼茫黯淡,風雨的迷蒙凄清,酒醒後的朦朧仿佛中追憶別時情景所感到的悵惘空虛,使詩人此刻的情懷特別凄黯孤寂,感到無法承受這種環境氣氛的包圍,於是默默無言地獨自從風雨籠罩的西樓上走了下來。(西樓即指送別的謝亭,古代詩詞中“南浦”、“西樓”都常指送別之處。)
第三句極寫別後酒醒的悵惘空寂,第四句卻並不接着直抒離愁,而是宕開寫景。但由於這景物所特具的凄黯迷茫色彩與詩人當時的心境正相契合,因此讀者完全可以從中感受到詩人的蕭瑟凄清情懷。這樣藉景寓情,以景結情,比起直抒別情的難堪來,不但更富含藴,更有感染力,而且使結尾別具一種不言而神傷的情韻。
這首詩前後兩聯分別由兩個不同時間和色調的場景組成。前聯以青山紅葉的明麗景色反襯別緒,後聯以風雨凄其的黯淡景色正襯離情,筆法富於變化。而一、三兩句分別點出舟發與人遠,二、四兩句純用景物烘托渲染,則又異中有同,使全篇在變化中顯出統一。
(劉學鍇)
客有卜居不遂薄遊隴因題
許渾
海燕西飛白日斜,天門遙望五侯傢。
樓臺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花。
如果不看詩題,上面這首許渾的絶句會被看作一首寫景詩。它寫的是在落花時節、日斜時光,遙望王侯第宅,所見到的樓臺層疊、重門深閉之景。但聯繫詩題看,它顯然是一首因事而題的托諷詩。它采用藉物取喻,托景見意的手法,收到了言微旨遠、節短音長的藝術效果。
詩的第一句“海燕西飛白日斜”,表面寫日斜燕飛之景,實際寫在長安“卜居不遂”之客。周邦彥《滿庭芳》詞“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幾句,也是以燕喻人。但周詞中的“燕”還有修椽可寄,而許詩所寫的“燕”則因無椽可寄而孤飛遠去。據《幽閑鼓吹》記述,白居易應舉時曾謁見顧況,顧看了白的名字,開玩笑說,長安米貴,居住下來可不容易。這一傳說未必可信,卻可以說明,在唐代想卜居長安是很難的。詩中之客既“卜居不遂”,衹得“薄遊隴”,而水和隴州在長安西方,所以詩句以“海燕西飛”影射此行。
與這第一句詩形成對照的是第三句“樓臺深鎖無人到”。兩句詩合起來,自然呈現出一個極不公平、極不合理的社會現象,這就是:一方面,來到長安的貧士尋不到一片棲身之地;另方面,重樓閑閉,無人居祝根據一些記載,當時的長安城內,高樓深院的甲第固比比皆是,長期廢置的大宅也所在多有。白居易的《秦中吟》曾對此加以揭露和抨擊。如《傷宅》詩說:“誰傢起甲第,朱門大道邊。豐屋中櫛比,高墻外回環。纍纍六七堂,檐宇相連延。一堂費百萬,鬱鬱起青煙。”又《兇宅》詩說:“長安多大宅,列在街西東。往往朱門內,房廊相對空。……風雨壞檐隙,蛇鼠穿墻墉。”這些詩句都是徑陳其事,直指其失。但許渾的這首絶句,因為總共衹有四句,二十八個字,不可能這樣鋪敘,就化繁為簡,化實為虛。在這句中衹從樓臺的寂寥景象顯示白詩中所描述的事實。它雖然不及白詩那樣鮮明強烈,卻有含蓄之妙、空靈之美。
緊接第三句的末句“落盡東風第一花”,可說是第三句的補充和延伸。它把第三句所寫的那樣一個樓臺深鎖、空無一人的景象烘托得倍加寂寥,起了深化詩境、加強詩意的作用。這句表現的花開花謝、空負東風的意境,有點象湯顯祖《牡丹亭》中所說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麯詞隱含無限的惆悵和幽怨,這句詩同樣是悵怨之情,浮現紙面。這裏,不僅樓臺任其廢置,無人居住,而且名花也空自飄落,無人觀賞,就更令人惋惜不盡了。
一首托諷詩,雖是意在彼而言在此,把本事、本意寓藏在對景物的描摹中,但作者總要在字裏行間嚮讀者傳情示意,或明或暗地點出他的真正意圖。這首詩,除了通過詩題表明寫作動機外,詩中透露消息的主要是第二句“天門遙望五侯傢”。句中的“遙望”二字顯露了西去之客在臨行前的依戀、悵惘、憤懣之情;“天門”二字則點出遙望之地在京城,望到的就是禁門外的景色。而句中的“五侯傢”,在全詩中是承上啓下的關捩。承上,是說上句暗指的西去隴之客此時視綫所投嚮的是五侯之傢,他的悵憤不平之氣所投嚮的也是五侯之傢;啓下,是說在下兩句中出現的空鎖的樓臺是屬於五侯的,落盡的名花也是屬於五侯的。五侯,用東漢桓帝時同日封宦官五人為侯事,這裏作宦官的代稱。聯繫唐代歷史,自從安史亂後,宦官的權勢越來越大,後來,連軍隊的指揮、皇帝的廢立等大權也落到他們的手裏。韓翃的《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也是一首托諷詩。兩詩都以“五侯傢”三字點明作者所要諷刺的對象,其所揭露的都是成為唐代政治上一大禍患的宦官專權問題。
在許渾這首詩中,所寫的時間既是白日斜,季節又是花落荊全詩的色調是暗淡的,情調是低沉的,這是“卜居不遂、薄遊隴”之客的黯然心情的反映,也可以看作唐王室衰敗沒落的寫照。
(陳邦炎)
途經秦始皇墓
許渾
竜盤虎踞樹層層,勢入浮雲亦是崩。
一種青山秋草裏,路人唯拜漢文陵。
秦始皇統一了中國,推動了經濟、文化的發展,是作出了巨大歷史貢獻的。但他又是一個暴君,實行專製主義,給人民帶來深重的苦難,受到後人譴責。許渾這首詩抒寫了他行經秦始皇墓時的感想。
秦始皇墓位於陝西臨潼縣東約五公裏的下河村附近,南依驪山,北臨渭水。它建成於公元前二一○年,墳丘為土築,經二千年的風雨剝蝕,現存高四十三米,周長二千米。陵墓落成之初,墳上“樹草木以象山”。在山光水色的映照下,在空曠的平地上托起的這座山一樣的巨大墳塋,這就正如首句形容的那樣,給人以“竜盤虎踞”之感。詩人在墓前駐足,目光從墓基轉嚮墓頂,見到的是層層緑樹,直上雲天。眼前的高墳,不正好象徵着秦始皇生前煊赫的聲勢嗎?“勢入浮雲亦是崩”,覆亡之迅速與秦始皇在位時不可一世的聲勢,恰恰形成極富於諷刺性的鮮明對照。詩人將無比豐富的歷史內容熔鑄在這簡短的七個字裏。一個“崩”字,聲如裂帛,宣告了秦皇已死,秦朝已亡,似乎言盡意絶,下文難以為繼了。然而詩人忽一轉筆:“一種青山秋草裏,路人唯拜漢文陵”,詩作旋即別開生面,令人稱絶。這兩句與前兩句似斷而實連,詩意從“崩”字悄悄引出,不着痕跡地進一步寫出了秦始皇形象在後人心目中的徹底崩塌。同樣是青山秋草,路人卻衹嚮漢文帝陵前參拜。漢文帝謙和、仁愛與儉樸,同秦始皇的剛愎、兇殘與奢靡正好是強烈的對比。對於仁君和暴君,人們自會作出自己的評判。末句一個“唯”字,鮮明地指出了這一點。後兩句表面看來似乎把筆墨蕩開,從秦始皇寫到了漢文帝,從詩人自己寫到了“路人”,實際上卻有形愈鬆而意愈緊的效果,在輕淺疏淡的筆墨中顯示出了厚重的力量。
(陳志明)
河湟
杜牧
元載相公曾藉箸,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
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
唯有涼州歌舞麯,流傳天下樂閑人。
安史之亂爆發後,駐守在河西、隴右的軍隊東調平叛,吐蕃乘機進占了河湟地區,對唐朝政府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杜牧有感於晚唐的內憂外患,熱切主張討平藩鎮割據、抵禦外族侵侮,因此對收復失地極為關心,先後寫了好幾首詩,《河湟》便是其中的一首。
河湟本指湟水與黃河合流處的一片地方,這裏用以指吐蕃統治者自唐肅宗以來占領的河西、隴右之地。詩以“河湟”為題,十分醒目,寓主旨於其中,起到籠罩全篇的作用。
詩可分為兩層。前四句說:宰相元載對西北邊事多所策劃,卻不為代宗所用,反遭不測;憲宗也曾銳意收復河隴,卻不及西徵,賫志以歿。這裏一連使用了三個典故。“藉箸”,用張良的故事。不僅以之代“籌劃”一詞,而且含有將元載比作張良之意,從而表明作者對他的推重。“衣冠就東市”,是用晁錯的故事。意在說明元載的主張和遭遇與晁錯頗為相似,暗示元載留心邊事,有經略之策。杜牧比之晁錯,足見對他的推重和惋惜。“忽遺弓劍”采用黃帝乘竜升仙的傳說,藉指憲宗之死,並暗切憲宗好神仙,求長生之術。這裏,作者對憲宗被宦官所殺采取了委婉的說法,流露出對其猝然而逝的嘆惋。以上全用敘述,不着議論,但作者對河湟遲遲不能收復的感慨卻溢於言表。
後四句用強烈的對照描寫,表達了作者鮮明的愛憎。河湟百姓儘管身着異族服裝,“牧羊驅馬”,處境是那樣艱難屈辱;但他們的心並沒有被徵服,白發丹心,永為漢臣。而統治者又怎麽樣呢?作者不用直書的手法,而是抓住那些富貴閑人陶醉於原從河湟傳來的輕歌曼舞這樣一個細節,便將他們的醉生夢死之態揭露得淋漓盡致。
此詩前四句敘元載、憲宗事,采用分承的方法,第三句承首句,第四句承次句。這樣寫不僅加強了慨嘆的語氣,且顯得跌宕有緻。第三聯正面寫河湟百姓的浩然正氣。“雖”和“頸兩個虛字用得極好,一抑一揚,筆勢拗峭勁劍最後一聯卻又不直抒胸臆,而是將滿腔抑鬱不平之氣故意以曠達幽默的語氣出之,不僅加強了諷刺的力量,而且使全詩顯得抑揚頓挫,餘味無窮。這首詩,寫得勁健而不枯直,闊大而亦深沉,正如明人楊慎《升庵詩話》所說:“律詩至晚唐,李義山而下,惟杜牧之為最。宋人評其詩豪而豔,宕而麗,於律詩中特寓拗峭,以矯時弊。”這首《河湟》鮮明地體現出這種藝術特色。
(張明非)
過勤政樓
杜牧
千秋佳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
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
勤政樓原是唐玄宗用來處理朝政、舉行國傢重大典禮的地方,建於開元八年(720),位於長安城興慶宮的西南角,西面題曰“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曰“勤政務本之樓”。
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唐玄宗為慶賀自己的生日,在此樓批準宰相奏請,定這一天為千秋節,佈告天下。並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舞於勤政樓下,又於樓中賜宴設酺,“群臣以是日進萬壽酒,王公戚裏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結絲承露囊更相問遺”,千秋節也就成了一年一度的佳節。然而由於玄宗晚年“勤政務本”早成空話,到安史之亂爆發,衹得被迫退位,唐王朝江河日下,千秋節也隨之徒有虛名了,甚至連當年作為贈送禮物的承露絲囊也見不到了。詩的第一句說佳節空在,是總論,第二句說絲囊已無,則是抓住了“承露囊”這個千秋節最有代表性的物品來進一步補襯,使得“名空在”三字具體着實了。
詩的後兩句寫詩人移情於景,感昔傷今。“惟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金鋪,是大門上的一種裝飾物,常常做成獸頭或竜頭的形狀,用以銜門環。用銅或鍍金做的,叫金鋪,用銀做的叫銀鋪。紫苔是苔蘚的一種,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這兩句詩從表面看,寫的是景,是“勤政樓”的實景,但細細體味,就會感到這十四個字,字字都飽蘸了詩人感昔傷今的真實情感,慨嘆曾經百戲雜陳的樓前,經過一個世紀的巨大變化,竟變得如此凋零破敗。可以想象,當杜牧走過這個前朝遺址時,所看到的是雜草叢生,人跡稀少,重門緊閉的一片凄涼景象。詩人不寫別的,偏偏從紫苔着筆。這是因為紫苔那無拘無束,隨處生長,自得其樂的樣子深深地觸動了他此時慘淡失意的心情。失意之心對得意之物,自然格外敏感,體味也就更加深刻了。作者以紫苔見意,又從紫苔說開去,用紫苔的滋長反襯唐朝的衰落,小中見大,詞淺意深,令人回味。說紫苔上了金鋪,是一種誇張的手法。當年威嚴可畏的竜頭獸首,而今緑銹滿身,如同長滿了青苔一般,這就進一步烘托了勤政樓被人遺忘而常年冷落的凄涼衰敗的景象。這裏,“偏稱意”三字寫得傳神,“偏”,說明萬物凋零,獨有紫苔任情滋蔓,好象是大自然的偏寵,使得紫苔竟那樣稱心愜意。這筆法可謂婉麯回環,寫景入神了。
這首詩是詩人在極度感傷之下寫成的,全詩卻不着一個“悲”字。從詩的整體看,詩人主要采用明賦暗比的方法。前兩句寫的是今日之衰,實際上使人緬懷的是當年之盛;後兩句寫的是今日紫苔之盛,實際上使人愈加感到“勤政樓”今日之衰。一衰一盛,一盛一衰,對比鮮明,文氣跌宕有緻,讀來回味無窮。
(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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