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袭人病中一梦,已有出嫁之念,所以薛姨妈一劝即肯听从。
  贾政若不于途次舟中亲见宝玉,听见歌词,则到家之后,岂有不竭力找访,生出无限笔墨支离?必得如此见闻,方可了悟因缘,付之度外。文章固善於归结,亦可见良工苦心。
  宝钗有孕,惜春住拢翠庵,巧姐许字周家,及贾赦居村静养,俱随笔补明,简而不漏。
  袭人与蒋玉函前缘已定,即果真要死,亦断不能死。况袭人如果愿死,则尤三姐、司棋、鸳鸯等,登时可死,何必转帐思量,踌躇不决?
  自古忠臣义士,侠客烈妇,俱一念已决,立时就义。若一有转念,便不能死。作者说袭人怀必死之心,是怜爱袭人,故为此护。
  甄士隐说“宝玉即宝玉”,已将实事明明说破,读者自当领会。甄士隐又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等语,按荣、宁查抄,系一百五回之事,则一百五回以后所谈贾宝玉之事,俱系空中楼阁。细绎宝玉之出走,当在通灵走失,元妃薨逝后。贾母将宝玉移出大观园,即为钗、黛分离之日。看来元妃薨后,贾府已有不好消息,所以宝玉即避祸出走。至所云避祸,显而易见;所云撮合,不知摄合何事!作者既讳而不言,读者姑置阙疑可也。
  甄士隐说“福善祸淫”,“兰挂齐芳”,是文后余波,劝人为善之意,不必认为真事。了结香菱,简净跳脱,又是一样文法。
  第一百二十回一大段应分四小段:贾政回家陛见,奏明宝玉情事,赏给“文妙真人”道号,为一段,了结宝玉因呆,即带叙薛蟠赎罪回家,香菱扶正;自宁府收拾齐全,至袭人嫁蒋玉函止,为一段,完结袭人因绿,并巧姐许字;自贾雨村遇见甄士隐,至士隐拂袖而起,为一段,说明宝玉去来原委,自雨村睡熟草庵至末,为一段,作老自述作此书为游戏笔墨,扫空一切,为更进一层之意。】
  
  
  
  
  【张新之:此一回自为一大段,真假对勘,合第一回为常山蛇首尾相应,刘老老一串钱之大结头也。真事既隐,详说仍是虚空;假说相传,归结无非梦幻。要识真原不假,须从假里搜寻;自然假会蓬真,始信其非茫渺。一僧一道,即属村言界,诬为二氏之书,大不可也;惟性惟情,确有实际,谓合三教之旨,岂其然乎?圆的的一部羲经,藏为成竹;乱纷纷雨株龙树,散作空花。辨人兽于关头,铸神奸于鼎上。杀人夺货,犹是善良;钻穴逾墙,何伤名教?人道几乎息矣,梦话从此生焉。冷热循环,大观园明言雪景;阴阳倚伏,《红楼梦》由看梅花。联云世事人情,练达洞明,乃宣格致;书是《中庸》、《大学》,离魂惊梦,向有根源。诚意谁明,吃饭笑他每每;知言世寡,放心略过多多。褒贬寓一字之中,敢窃获麟之笔;贞淫见三百而外,要回弋雁之风。礼节乐和,都藏言外;龟畴虺诰,悉在环中。腐史盲词,撮为作料;班香宋艳,摭入篇章。生将内典金丹,潜身借径;写得花红柳绿,着意瞒人。教他盖色全迷,造诚为不少;会得一阳来复,破疑正自无难。误谈莫再空空,大道须明老老。万恶淫为首,因有意淫书;百行孝居先,重申苦孝说。怕人买假药,劳我送真方。揉碎太虚情,烧破《红楼梦》。歌曰:
  他说荒唐言,我宣真实义。上下六十年,始洩其中秘。何乐亦何悲,笑啼应两置,仁老谓之仁,智者谓之智。】
  
  
  
  【姚燮:
  袭人既欲轻生,何须择地?己自不顾,何暇顾人?依违以维,必无良策。雪芹曲传无可如何之情曰“只得忍住”,殆罪疑惟轻云尔。余亦难信另抱琶琶,渠无此意也。
  “袭人自是可儿,色色都佳,惟暗致晴雯、黛玉於死,乃其大罪。若再醮则出于不得已:头宗身未分明,二宗王夫人主意,三宗薛氏母女皆劝,要亦可原。近如坊本批评,痛加谯诟,不留馀地,只觉无谓。”此闲斋评也,吾嫌其多卫护处。三姐、鸳鸯之死,谁使其然乎?否则如紫鹃可也。
  此书中人凡薄命结局处,异样俱全,其背恩再嫁者,惟花袭人一人耳。
  甄士隐於草庵中一夕话,奥理妙谛,吞吐隐约,结束全部大旨。末段即作自跋,与开卷一气回环。】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东观阁侧批:
  又发晕、又心痛、又气厥,何以不死?群者深思,丫头巴结买好,终靠不住者。】【姚燮眉批:
  又发晕、又心痛、又气厥,如此深情,宜乎靠得住矣!】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巧姐儿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宝钗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说着,大夫来了,宝钗等略避。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宝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别错了主意,我是不认得你们的了。”【姚燮眉批(东观阁夹批):
  作者深恶袭人,(故)以梦中语决绝之也。】【姚燮侧批:
  当头一棒。】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东观阁侧批:
  好活动的心,天喜红鸾照命。】【姚燮侧批:其心活动,红鸾天喜着命。】【姚燮眉批:
  此一转念,便是守不住光景。古来烈士忠臣、义夫节妇,亦只争此几希耳。】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实在难处。想到刚才的梦“好像和我无缘”的话,“倒不如死了干净。”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持。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基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昆陆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东观阁侧批:
  不即不离,若远若近,宝玉父子之恩,尽此一回。】【姚燮侧批:
  船头四拜,若近若远,恍兮惚兮,父子恩情已竟。】【姚燮眉批:父子之恩尽此,然此日相逢事近怪,而要归于常。】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舡,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舡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东观阁(姚燮)侧批:
  政老既知其姻缘(根抵),(便)不必悲伤(矣)。】【姚燮眉批:
  其一:无论何等人,那一个不在世界上哄过去?其二:十九年间,哄人多少?单言老太太者,契领提纲也。】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怎么中了才去?”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有一种性情。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东观阁侧批:
  这时节政老甚明白。】【姚燮眉批:政老固已了了。】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贾政随后赶回。暂且不题。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刑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薛蟠定改行。】薛姨妈见他这样,便要握他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处,你媳妇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薛蟠点头愿意。宝钗等也说:“很该这样。”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结(了)香菱。】【姚燮侧批:
  应得如此,香菱可以无愧。】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番的话。
  正说着,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这佛是更难成的。【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无可解说之解)哉!】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我还恨他呢。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宝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姊姊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忧。”【东观阁侧批:
  宝钗笑可见毁。】【姚燮眉批:此一段话尤不失贤母劝诫之言。】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东观阁(姚燮)侧批:
  急须下落。】“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所以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薛姨妈心里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东观阁侧批:
  月囗多二两,也等明路。】【姚燮眉批:一月多二两,与明路何异?】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姻缘簿上,是一个发财小旦。】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
  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东观阁侧批:
  结惜春修行之地。】【姚燮眉批:结了惜春。】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就是琪官,就是王爷府中要的小旦,就是坑宝二爷捱打的蒋玉函。】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转念甚多,有愧鸳鸯、司棋矣。】“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东观阁夹批:
  贫人出落,(姚燮眉批:)不比晴雯是狐媚子了,自然要死的了。】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娉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东观阁侧批:
  又细想起来。】【姚燮眉批:细想起来,又是断断乎死不
  得的。】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东观阁侧批:
  何不用“刚肠”,便不须“忍住”,甚矣!“忍住”之误事,岂他丫头乎哉!】【姚燮眉批:
  甚矣!“忍住”之误人不少也。】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东观阁(姚燮)侧批:
  委屈得妙!】【姚燮侧批:到那里时候,未知死不死?】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东观阁侧批:
  俯就也罢么。】【姚燮侧批:又何苦如此?】【姚燮眉批:
  袭人几番要死,有几番死不成,可知一死之无福,不若司棋、鸳鸯之修道也。】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就是说的混账(帐)人,就是亲丈夫。】【姚燮侧批:
  如今可以不死了。】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东观阁侧批:
  作者深文曲笔,以见袭人之真是狐媚子,巴结讨好、全无实心,王夫人为其所笼络,而鸳鸯、司棋为高出万倍也。】【姚燮侧批:
  以袭人出嫁,殿大观园中诸人,作者之意微矣!】【姚燮眉批:也不必死了,便要死也死不成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一副册也。【东观阁(姚燮)侧批:
  骂煞(殺)花姑娘。】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东观阁侧批:
  可以回头。】【姚燮侧批:延平双剑合,妖魅一齐消。】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士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另是一番光景。】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东观阁(姚燮侧批:
  冷言)徹[微]旨。】【姚燮眉批:
  借火点灯。】雨村道:“怎么不知。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奥旨妙词,吞吐隐约,结束全部)《红楼梦》。】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雨村听着,却不明白了。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雨村共食。
  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东观阁侧批:
  后[结]香菱。】【姚燮侧批:香菱结果于士隐口中叙出,笔墨无痕。】【姚燮眉批:完香菱公案。】【姚燮眉批:
  第一卷言英莲有命无运,至此归结,真事虽隐,可以微参。】士隐说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既已回头,便当高枕。】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一僧一道,缥渺而来。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姚燮(东观阁)侧批:
  太虚幻境(归)之蠢物。】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听了,便供手而别。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作者自序。】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的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餬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一新鲜公案了。”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东观阁侧批:
  作者自赞。】【姚燮眉批:揭出作者本旨,读者亦当以此数语原谅之。】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问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达者之言如此(如是如是)。】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陈其泰:
  起结两回,笔法超脱,真乃空前绝后之文。作者自谓假语村言。读者切弗刻舟求剑,胶柱鼓瑟。若必寻根究底,作痴人说梦,则请问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哈斯宝:写袭人三次想死,实是披露她不节不贞,是一个猪狗不如的下流妇人。“看官……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这一笔实是作者写自己遇奸佞挡道,谗谄夺位。
  “孤臣”“义夫”四字里真有千杯泪水。】
   (哈斯宝简本第四十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一百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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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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