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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歐陽修集 》
捲一二三 濮議捲四
歐陽修 Ouyang Xiu
【論議濮安懿王典禮札子〈是歲十月撰,不曾進呈。〉】
臣伏見朝廷議濮安懿王典禮,兩製、禮官請稱皇伯。中書之議以謂事體至大,
理宜慎重,必合典故,方可施行,而皇伯之稱,考於經史皆無所據。方欲下三省
百官,博訪群議,以求其當。陛下屈意,手詔中罷,而衆論紛然,至今不已。臣
以謂衆論雖多,其說不過有三:其一曰宜稱皇伯者,是無稽之臆說也;其二曰簡
宗廟緻水災者,是厚誣天人之言也;其三曰不當用漢宣、哀為法以幹亂統紀者,
是不原本末之論也。臣請為陛下條列而辨之。
謹按《儀禮·喪服記》曰:“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報者,齊衰期也。
謂之降服,以明服可降,父母之名不可改也。又按開元、開寶《禮》、國朝《五
服年月》、《喪服令》皆云:“為人後者,為其所生父齊衰,不杖期。”蓋以恩
莫重於所生,故父母之名不可改;義莫重於所繼,故寧抑而降其服。此聖人所製
之禮,著之六經,以為萬世法者,是中書之議所據依也。若所謂稱皇伯者,考於
六經無之,方今國朝見行典禮及律令皆無之,自三代之後秦漢以來,諸帝由藩邸
入繼大統者亦皆無之,可謂無稽之臆說矣。夫《儀禮》者聖人六經之文,《開元
禮》者有唐三百年所用之禮,《開寶通禮》者聖宋百年所用之禮,《五服年月》
及《喪服令》亦皆祖宗纍朝所定、方今天下共行之製。今議者皆棄而不用,直欲
自用無稽之臆說,此所以不可施行也。其二曰簡宗廟緻水災者。臣伏以上天降災,
皆主人事。故自古聖王逢災恐懼,多求闕政而修之,或自知過失而改悔之,庶幾
以塞天譴。然皆須人事已著於下,則天譴為形於上。今者濮王之議,本因兩製禮
官違經棄禮,用其無稽之臆說,欲定皇伯之稱,中書疑其未可施行,乃考古今典
禮,雖有明據,亦未敢自信而自專,方更求下外廷博議,而陛下遽詔中罷,欲使
有司徐求典禮。是則臣下慎重如此,人君謙畏如此,君臣不敢輕議妄舉,而天遽
譴怒殺人害物,此臣所謂厚誣天也。議猶未决,仍罷不議,而便謂兩統二父以致
天災者,厚誣人也。其三引漢宣、哀之事者。臣謹按《漢書》宣帝父曰悼皇考,
初稱親,謚曰悼,置奉邑、寢園而已。其後改親稱皇考,而立廟京師。皇考者,
親之異名爾,皆子稱其父之名也,漢儒初不以為非也。自元帝以後,貢禹、韋玄
成等始建毀廟之議,數十年間,毀立不一。至哀帝時,大司徒平晏等百四十七人
奏議,雲:“親謚曰悼,裁置奉邑,皆應經義。”是不非宣帝稱史皇孫為親也。
所謂應經義者,即《儀禮》雲“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是也。惟其立廟京師,亂
漢祖宗昭穆,故晏等以謂兩統二父非禮,宜毀也。定陶恭王初但號共皇,立廟本
國,師丹亦無所議。至其後立廟京師,欲去定陶,不係以國,有進幹漢統之漸,
丹遂大非之。故丹議雲定陶恭皇謚號已前定議,不得復改,而但論立廟京師為不
可爾。然則稱親、置園,皆漢儒所許,以為應經義者,惟去其國號、立廟京師則
不可爾。今言事者不究朝廷本議何事,不尋漢臣所非者何事,此臣故謂不原本末
也。
中書之議本謂稱皇伯無稽,而禮經有不改父名之義,方議名號猶未定,故尊
崇之禮皆未及議。而言事者便引漢去定陶國號、立廟京師之事厚誣朝廷,以為幹
亂大統,何其過論也!夫去國號而立廟京師,以亂祖宗昭穆,此誠可非之事。若
果為此議,宜乎指臣等為姦邪之臣,而人主有過舉之失矣。其如陛下之意未嘗及
此,而中書亦初無此議,而言事者不原本末,過引漢世可非之事以為說,而外廷
之臣又不審知朝廷本議如何,但見言事者雲雲,遂以為欲加非禮幹亂統紀,信為
然矣。是以衆口一辭,紛然不止,而言事者欲必遂其皇伯無稽之說,牽引天災,
恐迫人主,而中書守經執禮之議,反指以為姦邪之言。朝廷以言事之臣禮當優容,
不欲與之爭辨,而外廷群論又不可傢至而戶曉,是非之禮不辨,上下之情不通,
此所以呶呶而不止也。夫為人後者既以所後為父矣,而聖人又存其所生父名者,
非麯為之意也。蓋自有天地以來,未有無父而生之子也,既有父而生,則不可諱
其所生矣。夫無子者得以宗子為後,是禮之所許也,然安得無父而生之子以為後
乎?此聖人所以不諱無子者,立人之子以為後,亦不諱為人後者有父而生,蓋不
欺天、不誣人也。故為人後者,承其宗之重,任其子之事,而不得復歸於本宗,
其所生父母亦不得往與其事。至於喪服,降而抑之,一切可以義斷。惟其父母之
名不易者,理不可易也,易之則欺天而誣人矣。子為父母服,謂之正服。出為人
後者為本生父母齊衰期,謂之降服,又為所後父斬衰三年,謂之義服。今若以本
生父為皇伯,則濮安懿王為從祖父,反為小功;而濮王夫人是本生嫡母也,反為
義服;自宗懿已下本生兄弟,於禮雖降,猶為大功。是《禮》之齊衰期,今反為
小功;《禮》之正服,今反為義服。上於濮王父也,反服小功;於宗懿等兄弟也,
反服大功。此自古所以不稱所生父為伯父、叔父者,稱之則禮製乖違,人倫錯亂
如此也。
伏惟陛下聰明睿聖,理無不燭,今衆人之議如彼,中書之議如此。必將從衆
乎,則衆議不見其可;欲違衆乎,則自古為國未有違衆而能舉事者。臣願陛下霈
然下詔,明告中外,以皇伯無稽,决不可稱,而今所欲定者正名號爾。至於立廟
京師幹亂統紀之事,皆非朝廷本議,庶幾群疑可釋。若知如此而猶以謂必稱皇伯,
則雖孔、孟復生,不能復為之辨矣。
【為後或問上】
或問:“為人後者,不絶其所生之親,可乎?”曰:“可矣。古之人不絶也
而降之。”“何以知之?”曰:“於經見之。”“何謂降而不絶?”曰:“降者
所以不絶也,若絶則不待降也。所謂降而不絶者,禮為人後者降其所生父母三年
之服以為期,而不改其父母之名者是也。”
問者曰:“今之議者以謂為人後者,必使視其所生若未嘗生己者,一以所後
父為尊卑疏戚。若於所後父為兄,則以為伯父;為弟,則以為叔父。如此,則如
之何?”余曰:“吾不知其何所稽也。苟如其說,沒其父母之名,而一以所後父
為尊卑疏戚,則宗後世數,各隨其遠近輕重,自有服矣,聖人何必特為製降服乎?
此餘所謂若絶則不待降者也。稽之聖人則不然。昔者聖人之製禮也,為人後者,
於其父母不以所後之父尊卑疏戚為別也,直自於其父子之間為降殺爾。親不可降,
降者降其外物爾,喪服是也。其必降者,示有所屈也,以其承大宗之重,尊祖而
為之屈爾,屈於此以申於彼也。生莫重於父母,而為之屈者,以見承大宗者亦重
也。所以勉為人後者,知所承之重,以專任人之事也。此以義製者也。父子之道,
天性也。臨之以大義,有可以降其外物,而本之於至仁,則不可絶其天性。絶人
道而滅天理,此不仁者之或不為也。故聖人之於製服也,為降三年以為期,而不
沒其父母之名,以著於六經,曰‘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以見服可降,而父
母之名不可沒也。此所謂降而不絶者,以仁存也。夫事有不能兩得,勢有不能兩
遂,為子於此,則不得為子於彼矣。此俚巷之人所共知也,故其言曰‘為人後者
為之子’。此一切之論,非聖人之言也,是漢儒之說也,及衆人之所能道也,質
諸禮則不然。方子夏之傳《喪服》也,苟如衆人一切之論,則不待多言也,直為
一言曰‘為人後者為之子’,則自然視其父母絶若未嘗生己者矣,自然一以所後
父為尊卑疏戚矣。奈何彼子夏者獨不然也?其於傳經也,委麯而詳言之,曰‘視
所後之某親’。某親則若子,若子者,若所後父之真子以自處,而視其族親,一
以所後父為尊卑疏戚也。故曰‘為所後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
若子’,猶嫌其未備也,又曰‘為所後者之兄弟之子若子’,其言詳矣。獨於其
所生父母不然,而別自為服,曰‘為其父母報’。蓋於其所生父母不使若為所後
者之真子者,以謂遂若所後者之真子以自處,則視其所生如未嘗生己者矣,其絶
之不已甚乎!此人情之所不忍者,聖人亦所不為也。今議者以其所生於所後為兄
者遂以為伯父,則是若所後者之真子以自處矣。為伯父則自有服,不得為齊衰期
矣,亦不得雲‘為其父母報’矣。凡見於經而子夏之所區區分別者皆不取,而又
忍為人情之所不忍者,吾不知其何所稽也。此大義也,不用禮經而用無稽之說可
乎?不可也。”
問者曰:“古之人皆不絶其所生,而今人何以不然?”曰:“是何言歟?今
之人亦皆然也,而又有加於古焉。今《開寶禮》及《五服圖》,乃國傢之典禮也,
皆曰‘為人後者,為其所生父母齊衰期’,服雖降矣,必為正服者,示父母之道
在也。‘為所後父斬衰三年’,服雖重矣,必為義服者,示以義製也。而律令之
文亦同《五服》者,皆不改其父母之名,質於禮經皆合,無少異。而《五服》之
圖又加以心喪三年,以謂三年者父母之喪也,雖以為人後之故,降其服於身,猶
使行其父母之喪於其心,示於所生之恩不得絶於心也。則今人之為禮,比於古人
又有加焉,何謂今人之不然也?”
【為後或問下】
問者曰:“子不能絶其所生,見於《經》,見於《通禮》,見於《五服》之
圖,見於律,見於令,其文則明矣。其所以不絶之意如之何?”曰:“聖人以人
情而製禮者也。”
問者曰:“事有不能兩得,勢有不能兩遂,為子於此,則不得為子於彼,此
豈非人情乎?”曰:“是衆人之論也,是不知仁義者也。聖人之於人情也,一本
於仁義,故能兩得而兩遂。此所以異乎衆人而為聖人也,所以貴乎聖人而為衆人
法也。父子之道正也,所謂天性之至者,仁之道也。為人後者權也,權而適宜者,
義之製也。恩莫重於所生,義莫重於所後,仁與義二者常相為用,而未嘗相害也。
故人情莫厚於其親,抑而降其外物者,迫於大義也;降而不絶於其心者,存乎至
仁也。抑而降,則仁不害乎義;降而不絶,則義不害乎仁。此聖人能以仁義而相
為用也。彼衆人者不然也,其為言曰‘不兩得’者,是仁則不義,義則不仁矣。
夫所謂仁義者,果若是乎?故曰不知仁義者,衆人也。嗚呼!聖人之以人情而製
禮也,順適其性而為之節文爾。有所強焉不為也,有所拂焉不為也,況欲反而易
之,其可得乎?今謂為人後者,必絶其所生之愛,豈止強其所難而拂其欲也,是
直欲反其天性而易之,曰‘爾所厚者為我絶之,易爾之厚於彼者,一以厚於此’,
是其可以強乎?夫父母猶天地,其大恩至愛無以加者,以其生我也。今苟以為人
後之故,一旦反視若未嘗生我者,其絶之固已甚矣。使其真絶之歟,是非人情也;
迫於義而絶之歟,則是仁義者教人為偽也。是故聖人知其無一可也。以謂進承人
之重而不害於仁,退得申其恩而不害於義,又全其天性而使不陷於為偽,惟降而
不絶,則無一不可矣,可謂麯盡矣。夫惟仁義能麯盡人情,而善養人之天性,以
濟於人事,無所不可也。故知義可以為人後,而不知仁不絶其親者,衆人之偏見
也。知仁義相為用,以麯盡人情,而善養人之天性,使不入於偽,惟達於禮者可
以得聖人之深意也。”
問者曰:“為人後而有天下者,不絶其所生,則將幹乎大統,奈何?”曰:
“降則不能幹矣。自漢以來,為人後而有天下者,尊其所生多矣,何嘗幹於大統?
使漢宣、哀不立廟京師以亂昭穆,則其於大統,亦何所幹乎?”
【漢魏五君篇】
治平二年秋八月,京師大雨水,壞官私廬捨,而民被壓溺者千餘人。或謂:
“是時方議濮王典禮,議者以謂天災之應,信乎?”曰:“議猶未决,而天已降
災,殺人害物,此厚誣天人之言也,餘已論之詳矣。”
問者曰:“前世已驗之事,如之何?”曰:“自漢以來,由諸侯入繼大統之
君多矣,不可遍舉。今略舉入繼大統之君追尊所生父母者二人,不追尊父母者三
人,而試推以禍福之驗,可以知之矣。其追尊所生者二人,曰漢宣帝也、光武也。
宣帝初稱其父曰親,置園邑而奉之,漢儒以為應經義者也。光武稱其父為皇考,
立廟南陽而祭之,後世無非者。是皆進不幹大統,退不絶本親,最為得禮。而宣
帝為前漢中興之主,光武為後漢世祖,其德業隆盛,天下富安,享國長久。此二
人者,追尊所生者也,天不降以禍而降之以福,生為明帝,歿享榮名,為萬世所
尊者也。其不追崇所生者三人,曰魏廢帝也、高貴鄉公也、常道鄉公也。魏自明
帝無子,養齊王芳以為子,乃下詔後世有入繼之主敢追尊父母者,大臣共誅之。
故終魏之世,謹遵其約。然自明帝下詔後,連三世皆以宗子入繼,皆不敢追尊其
父母。其一曰齊王芳,立十六年而被廢,謂之廢帝。其次曰高貴鄉公,立七年為
司馬文王所弒。其次曰常道鄉公,立七年為晉所篡。魏遂以滅亡。此三人者,能
不追尊其所生者也,天不降以福而降之以禍,一被廢,一被弒,一被篡,喪身亡
國,為萬世所悲者也。彼漢魏五君者,其享國盛衰長短,雖自有歷數,係於天命,
不係於追尊所生與不追尊也。然就以禍福推之,追尊者未必不享福,不追尊者未
必不得禍也。”
【晉問】
或謂:“為人後者改其所生父母之名,考於六經與古今典禮,固無之矣。而
前世有天下之君多矣,果無之乎?”曰:“有而不足法也。蓋自漢以來,由藩侯
入繼大統,其為人後合禮而得正之君,皆無之也。惟五代晉出帝嘗以其所生父為
皇伯矣,此何足道也!彼出帝者立不以正,非為後繼統之君也。蓋其不當立而立,
必絶其所生則得立,不絶則不得立,故不得已而絶之也。出帝父曰敬儒,高祖之
兄也。敬儒早卒,高祖憐出帝孤而養以為己子,而高祖自有子五人。高祖疾病,
以其子重睿托於大臣。及高祖崩,晉大臣背約,欲得長君,故捨重睿而立出帝。
其義不當立,惟欺天下以為高祖真子,故得立,則其勢豈敢復顧其所生父也哉?
其以為皇伯者,不得已也。蓋立不以正之君,又不得已而至此,其可為後世法哉?
嗚呼!五代之際,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絶,先王之制度文章於是掃地矣,蓋
篡逆賊亂之始也。而晉氏尤甚,自高祖與契丹為父子,出帝以耶律德光則為祖,
以其所生父則臣而名之,是其可以人理責乎?是其可以為世法乎?出帝既立,不
旋踵而契丹滅晉,遷其族於北荒,幽之黃竜府,舉族餓死,永為夷狄之鬼。其滅
亡禍敗,自古未有若斯之酷也。議者謂漢哀、桓亂世不足為法可矣,若晉出帝者,
果可為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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