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襲人病中一夢,已有出嫁之念,所以薛姨媽一勸即肯聽從。
  賈政若不於途次舟中親見寶玉,聽見歌詞,則到傢之後,豈有不竭力找訪,生出無限筆墨支離?必得如此見聞,方可了悟因緣,付之度外。文章固善於歸結,亦可見良工苦心。
  寶釵有孕,惜春住攏翠庵,巧姐許字周傢,及賈赦居村靜養,俱隨筆補明,簡而不漏。
  襲人與蔣玉函前緣已定,即果真要死,亦斷不能死。況襲人如果願死,則尤三姐、司棋、鴛鴦等,登時可死,何必轉帳思量,躊躇不决?
  自古忠臣義士,俠客烈婦,俱一念已决,立時就義。若一有轉念,便不能死。作者說襲人懷必死之心,是憐愛襲人,故為此護。
  甄士隱說“寶玉即寶玉”,已將實事明明說破,讀者自當領會。甄士隱又說“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等語,按榮、寧查抄,係一百五回之事,則一百五回以後所談賈寶玉之事,俱係空中樓閣。細繹寶玉之出走,當在通靈走失,元妃薨逝後。賈母將寶玉移出大觀園,即為釵、黛分離之日。看來元妃薨後,賈府已有不好消息,所以寶玉即避禍出走。至所云避禍,顯而易見;所云撮合,不知攝合何事!作者既諱而不言,讀者姑置闕疑可也。
  甄士隱說“福善禍淫”,“蘭挂齊芳”,是文後餘波,勸人為善之意,不必認為真事。了結香菱,簡淨跳脫,又是一樣文法。
  第一百二十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賈政回傢陛見,奏明寶玉情事,賞給“文妙真人”道號,為一段,了結寶玉因呆,即帶敘薛蟠贖罪回傢,香菱扶正;自寧府收拾齊全,至襲人嫁蔣玉函止,為一段,完結襲人因緑,並巧姐許字;自賈雨村遇見甄士隱,至士隱拂袖而起,為一段,說明寶玉去來原委,自雨村睡熟草庵至末,為一段,作老自述作此書為遊戲筆墨,掃空一切,為更進一層之意。】
  
  
  
  
  【張新之:此一回自為一大段,真假對勘,合第一回為常山蛇首尾相應,劉老老一串錢之大結頭也。真事既隱,詳說仍是虛空;假說相傳,歸結無非夢幻。要識真原不假,須從假裏搜尋;自然假會蓬真,始信其非茫渺。一僧一道,即屬村言界,誣為二氏之書,大不可也;惟性惟情,確有實際,謂合三教之旨,豈其然乎?圓的的一部羲經,藏為成竹;亂紛紛雨株竜樹,散作空花。辨人獸於關頭,鑄神姦於鼎上。殺人奪貨,猶是善良;鑽穴逾墻,何傷名教?人道幾乎息矣,夢話從此生焉。冷熱循環,大觀園明言雪景;陰陽倚伏,《紅樓夢》由看梅花。聯雲世事人情,練達洞明,乃宣格緻;書是《中庸》、《大學》,離魂驚夢,嚮有根源。誠意誰明,吃飯笑他每每;知言世寡,放心略過多多。褒貶寓一字之中,敢竊獲麟之筆;貞淫見三百而外,要回弋雁之風。禮節樂和,都藏言外;龜疇虺誥,悉在環中。腐史盲詞,撮為作料;班香宋豔,摭入篇章。生將內典金丹,潛身藉徑;寫得花紅柳緑,着意瞞人。教他蓋色全迷,造孽誠為不少;會得一陽來復,破疑正自無難。誤談莫再空空,大道須明老老。萬惡淫為首,因有意淫書;百行孝居先,重申苦孝說。怕人買假藥,勞我送真方。揉碎太虛情,燒破《紅樓夢》。歌曰:
  他說荒唐言,我宣真實義。上下六十年,始洩其中秘。何樂亦何悲,笑啼應兩置,仁老謂之仁,智者謂之智。】
  
  
  
  【姚燮:
  襲人既欲輕生,何須擇地?己自不顧,何暇顧人?依違以維,必無良策。雪芹麯傳無可如何之情曰“衹得忍住”,殆罪疑惟輕雲爾。餘亦難信另抱琶琶,渠無此意也。
  “襲人自是可兒,色色都佳,惟暗緻晴雯、黛玉於死,乃其大罪。若再醮則出於不得已:頭宗身未分明,二宗王夫人主意,三宗薛氏母女皆勸,要亦可原。近如坊本批評,痛加譙詬,不留餘地,衹覺無謂。”此閑齋評也,吾嫌其多衛護處。三姐、鴛鴦之死,誰使其然乎?否則如紫鵑可也。
  此書中人凡薄命結局處,異樣俱全,其背恩再嫁者,惟花襲人一人耳。
  甄士隱於草庵中一夕話,奧理妙諦,吞吐隱約,結束全部大旨。末段即作自跋,與開捲一氣回環。】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着走到襲人炕前。衹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東觀閣側批:
  又發暈、又心痛、又氣厥,何以不死?群者深思,丫頭巴結買好,終靠不住者。】【姚燮眉批:
  又發暈、又心痛、又氣厥,如此深情,宜乎靠得住矣!】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麽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着,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裏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手裏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作者深惡襲人,(故)以夢中語决絶之也。】【姚燮側批:
  當頭一棒。】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麽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着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話;【東觀閣側批:
  好活動的心,天喜紅鸞照命。】【姚燮側批:其心活動,紅鸞天喜着命。】【姚燮眉批:
  此一轉念,便是守不住光景。古來烈士忠臣、義夫節婦,亦衹爭此幾希耳。】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纔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幹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着,衹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着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傢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衹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傢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昆陸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衹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傢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傢。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嚮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纔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東觀閣側批:
  不即不離,若遠若近,寶玉父子之恩,盡此一回。】【姚燮側批:
  船頭四拜,若近若遠,恍兮惚兮,父子恩情已竟。】【姚燮眉批:父子之恩盡此,然此日相逢事近怪,而要歸於常。】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麽?”那人衹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衹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衹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着,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纔那三個人麽?”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衹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衹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衹得回來。
  衆傢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衆人也從雪地裏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衆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衹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纔明白。”說到那裏,掉下淚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政老既知其姻緣(根抵),(便)不必悲傷(矣)。】【姚燮眉批:
  其一:無論何等人,那一個不在世界上哄過去?其二:十九年間,哄人多少?單言老太太者,契領提綱也。】衆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麽中了纔去?”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東觀閣側批:
  這時節政老甚明白。】【姚燮眉批:政老固已瞭瞭。】說着,又嘆了幾聲。衆人便拿“蘭哥得中,傢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傢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閤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着傢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藉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薛蟠定改行。】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衹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麽!衹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裏怎麽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衆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結(了)香菱。】【姚燮側批:
  應得如此,香菱可以無愧。】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傢,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衆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着,恰好那日賈政的傢人回傢,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衆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傢又將賈政書內叫傢內“不必悲傷,原是藉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傢敗産,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傢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纔投到咱們傢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無可解說之解)哉!】太太這麽一想,心裏便開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纔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麽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纔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傢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傢,還有什麽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麽。他頭裏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東觀閣側批:
  寶釵笑可見毀。】【姚燮眉批:此一段話尤不失賢母勸誡之言。】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他所以纔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着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東觀閣(姚燮)側批:
  急須下落。】“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麽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麽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傢,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裏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裏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着,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裏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裏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東觀閣側批:
  月囗多二兩,也等明路。】【姚燮眉批:一月多二兩,與明路何異?】王夫人道:“我纔剛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衹要姊姊叫他本傢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裏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傢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衹等他傢裏果然說定了好人傢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姻緣簿上,是一個發財小旦。】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麽!”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麽!”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纔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裏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傢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傢,衆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傢,弟兄叔侄相見,大傢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傢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衹要我們在外把持傢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傢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麽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衆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傢中,賈璉賈珍接着,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衆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東觀閣側批:
  結惜春修行之地。】【姚燮眉批:結了惜春。】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傢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衹要人傢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裏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裏的人麽?”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癥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衹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傢,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着,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傢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就是琪官,就是王爺府中要的小旦,就是坑寶二爺捱打的蔣玉函。】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傢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着,又叫人說我不害鱢;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轉念甚多,有愧鴛鴦、司棋矣。】“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傢裏纔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衆人,【東觀閣夾批:
  貧人出落,(姚燮眉批:)不比晴雯是狐媚子了,自然要死的了。】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懷着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衹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傢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傢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東觀閣側批:
  又細想起來。】【姚燮眉批:細想起來,又是斷斷乎死不
  得的。】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衹得忍住。【東觀閣側批:
  何不用“剛腸”,便不須“忍住”,甚矣!“忍住”之誤事,豈他丫頭乎哉!】【姚燮眉批:
  甚矣!“忍住”之誤人不少也。】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東觀閣(姚燮)側批:
  委屈得妙!】【姚燮側批:到那裏時候,未知死不死?】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傢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傢,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東觀閣側批:
  俯就也罷麽。】【姚燮側批:又何苦如此?】【姚燮眉批:
  襲人幾番要死,有幾番死不成,可知一死之無福,不若司棋、鴛鴦之修道也。】那姑爺卻極柔情麯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衹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着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鬆花緑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就是說的混賬(帳)人,就是親丈夫。】【姚燮側批:
  如今可以不死了。】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東觀閣側批:
  作者深文麯筆,以見襲人之真是狐媚子,巴結討好、全無實心,王夫人為其所籠絡,而鴛鴦、司棋為高出萬倍也。】【姚燮側批:
  以襲人出嫁,殿大觀園中諸人,作者之意微矣!】【姚燮眉批:也不必死了,便要死也死不成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册也。【東觀閣(姚燮)側批:
  駡煞(殺)花姑娘。】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為民。雨村因叫傢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東觀閣側批:
  可以回頭。】【姚燮側批:延平雙劍合,妖魅一齊消。】衹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緻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另是一番光景。】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東觀閣(姚燮側批:
  冷言)徹[微]旨。】【姚燮眉批:
  藉火點燈。】雨村道:“怎麽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絶。”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奧旨妙詞,吞吐隱約,結束全部)《紅樓夢》。】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册,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着,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衹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須長嘆,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傢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着‘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麽?”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産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傢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衹好接引接引。”【東觀閣側批:
  後[結]香菱。】【姚燮側批:香菱結果於士隱口中敘出,筆墨無痕。】【姚燮眉批:完香菱公案。】【姚燮眉批:
  第一捲言英蓮有命無運,至此歸結,真事雖隱,可以微參。】士隱說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既已回頭,便當高枕。】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册,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着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麽?”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姚燮(東觀閣)側批:
  太虛幻境(歸)之蠢物。】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供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云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衹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作者自序。】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閑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草庵中睡着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閑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纔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衹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衹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着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東觀閣側批:
  作者自贊。】【姚燮眉批:揭出作者本旨,讀者亦當以此數語原諒之。】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達者之言如此(如是如是)。】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雲: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陳其泰:
  起結兩回,筆法超脫,真乃空前絶後之文。作者自謂假語村言。讀者切弗刻舟求劍,膠柱鼓瑟。若必尋根究底,作癡人說夢,則請問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哈斯寶:寫襲人三次想死,實是披露她不節不貞,是一個豬狗不如的下流婦人。“看官……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這一筆實是作者寫自己遇姦佞擋道,讒諂奪位。
  “孤臣”“義夫”四字裏真有千杯淚水。】
   (哈斯寶簡本第四十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一百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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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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