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傢延世澤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寶玉赴考時,辭別王夫人及李紈、寶釵說話,句句是一去不回口氣,在有意無意之間。文筆玲瓏,真有手揮目送之妙。
  惜春與紫鵑已跳出樊籠,不送不辭,斟酌有意。
  王夫人與寶釵一樣流淚,兩樣心事:王夫人是說話傷心,寶釵是慧心窺破。所以王夫人尚可明說,寶釵竟有不能說之苦。
  賈環想報仇得意,是反跌下文。
  王夫人說寫信與賈璉,差人送去,也是一法,豈知三日內即要送去,令人急殺。然後轉出劉老老逃避一法,真是山窮水盡,忽有柳暗花明之景;且使王夫人不得不依,文筆妙極。
  平見連鋪蓋衣服也不要,衹求王夫人派人看屋,甚有才識,可以扶危救急。王夫人轉去絆住邢夫人,佈置周密。
  賈蕓、王仁等有興而去,掃興而回,殊快人心。王夫人說死巧姐、平兒,要賈環找還屍身,亦着急得像。
  邢夫人駡看門的人,惹得衆人索性說破賈蕓等平日鬍為,使賈蕓、邢夫人頓口無言,是文章趁勢法。
  巧姐、平兒先走,引出寶玉也走;但巧姐、平兒兩人同走,是假走;寶玉一人獨走,是真走。一單一雙,一真一假,映襯得妙。
  探春回來,死者死,嫁者嫁,走者走,出傢者出傢,滄桑之復,殊難為情。
  李紈、探春、惜春及傢人焙茗等議論寶玉說話,各有不同,各有道理;惟寶釵、襲人心中無限苦楚,一字說不出來,情事逼真。
  藉寶玉、賈蘭籍貫,引起元妃;又藉海疆靖寇班師,引出大赦:賈赦、賈珍亦可宥罪復職,給還傢産;薛蟠亦得贖罪回傢,以便歸結全部。
  巧姐姻事,此時已經定局,劉老老敢於肩任者,因王鳳姐生前曾經面允,且有保護巧姐大功,並非冒昧。
  劉老老遣板兒進城,探知一切,旦見賈璉回傢,趁勢補出送信人回來一層,劉老老便可送回巧姐、平兒,既省無數筆墨,文法亦一絲不漏。
  王夫人帶領巧姐等同見邢夫人,將前事都歸在賈蕓、王仁身上,安頓極妥;否則邢夫人何以相安。
  第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一百十三、四回為一段,完結王鳳姐因果,中問帶敘寶玉癡情,甄府復職;一百十五回至一百十七上半回為一段,敘惜春决志出傢,寶玉悟心幻境,夾敘出兩寶玉相會,一甄一賈,性情各別,及賈政扶柩回南,完結各葬事;一百十七下半回、十八上半回為一段,寫賈漣出門,賈環等乘間串賣巧姐;一百十八下半回至一百十九回為一段,敘寶玉逃禪,賈府蒙恩,以便完結全部。】
  
  
  
  
  【張新之:
  此回合上回為一大段,用“孝廉”兩字打一大結。全部演財色一齊轉背,事愈散,文愈整。乃有謂書止八十回,以為後不如前,亦未就其針綫之密,杼軸之圓,一細按之也。試更讀此大段,當知前說不足憑矣。怨不在大,雖微皆必報之嫌;餘要能留,此語非終藏之謎。打破盤中瓜果,王仁偕老老同來;種成盆嘉蘭花,公子被猩猩而去。鄉魁一中,檻內人曰孝曰廉;胡闹已完,山子野非僧非道。世澤敢忘天祖,塵緣誰卻君親。正妻妾以成傢,斯為文妙;入渺茫而證果,那有真人。荷葉浮萍,歡觀止矣;蓼汀花漵,歸去來兮。】
  
  
  
  【姚燮:寶玉之於寶釵,比肩二年,畢於臨走一揖。回思因病成觀,奠雁未揖,禦輪未緝,今日反來作揖,悲哉此揖,忍哉此揖!
  風姐照顧劉老老,十分加厚,深得敬老憐貧之意,今番脫巧姐於難,誰謂施而無報?
  賈氏四春,惟三姑娘最為銳利,而結果獨好。可知儒弱人,皇天久不眷佑矣。賈氏漸復興旺,必多照應。惜環兒有服,不能入場;苟其混進,亦必中式,不比孤寒奇士,年年打毷氉也。
  作者極力寫襲人痛哭發暈,正深惡其水性楊花,討好巴結,搬唆他人為狐嫻子,自己再嫁小旦。
  邢德全與王仁二人,後來究覺賈璉作何道理,書中無明文,令人恨恨。】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着頭腦,正自要走,衹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衹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玉明明說襲人之(是)必嫁矣。】【姚燮側批:
  微旨。】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他熬了一場。”鶯兒聽了前頭像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纔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衹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衹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衹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麽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衹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衹怕又有什麽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着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着;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傢裏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衹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麽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着,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凄凄,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着傢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着不免傷心起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衹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决意跟和尚走矣。】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衹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東觀閣側批:
  了(姚燮側批:)結父母、妻妾盼望之心而已。】【姚燮眉批:
  吾謂寶玉此行已足上報罔極之恩,下蓋畢世之過,一舉之中,猶是贅疣。】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衹管跪着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衹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東觀閣(姚燮)側批:
  藉老太太說預為勸慰之地,此子不復在紅塵中矣(了)!】【姚燮眉批:
  此藉老太太安慰太太之語也,好俾太太日後想起此語。】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麽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衹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着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東觀閣側批:
  長揖從此去矣。】【姚燮側批:從此長辭。】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裏,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衹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姚燮(東觀閣)側批:
  藉射(寶)釵已有身孕,他日亦如此也。】【姚燮眉批:
  有好兒子能接祖基,為內子懷孕而發,自可後顧無憂。彼空門有梵,嫂意將毋同。】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着和他說話,衹好點點頭兒。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衹得忍淚無言。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夫婦之緣,盡此一揖)了。】【姚燮側批:
  從此長辭。】衆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麽樣,又不敢笑他。衹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衆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姚燮(東觀閣)側批:
  更(是)决截。】【姚燮眉批:
  中是中定的,走是走定的。】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句句微旨。】【姚燮眉批:千秋萬古,盡此片言。】回頭見衆人都在這裏,衹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竪是再見就完了。”衆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大傢衹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東觀閣側批:
  撒手虛空,(姚燮側批:)悟澈人語。】【姚燮眉批:
  塵囂逐逐,胡闹不休,可以出走,不因彼婦之口。】衆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裏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時不見襲人在旁,並(寶玉)亦未嘗問及,寶玉惡襲人之(
  知其)靠不住也。】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傢裏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纔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着親奶奶,倒托別人去!”賈環道:“人傢那頭兒也說了,衹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麽!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纔知道你的好處。衹怕他父親在傢也找不出這麽門子好親事來!【東觀閣側批:
  糊塗至此。】【姚燮側批:糊
  塗之極。】【姚燮眉批:邢氏糊塗更無加乎其上者,反要說平兒糊塗。】但衹平兒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傢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衹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衹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衹好悄悄的擡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傢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麽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麽着,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裏頭都是女人,你叫蕓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着和賈蕓說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纔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兒纔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裏,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救星在此,不然幾乎(早已)斷送姐兒也。】【姚燮眉批:
  虧此一綫,這丫頭當記十次大功。】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傢,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裏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衹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東觀閣側批:
  平兒(姚燮側批:)不負鳳姐。】【姚燮眉批:
  平兒有機警,有權變,有把握,有計較,有膽量,吾畏其人,吾服其人。】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擡走了。”說着,各自去了。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着,聽見他們的話頭--”這句話還沒說完,衹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衹得答應了。
  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裏。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着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衹好應着緩下去,即刻差個傢人趕到你父親那裏去告訴。”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麽?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什麽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蕓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麽?”【東觀閣(姚燮)側批:
  急不能(及)待。】【姚燮眉批:
  衹怕還是賣契,若知此一層,更要急殺。】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王夫人問:“蕓哥呢?”衆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東觀閣側批:
  一層緊一層,(姚燮側批:)真正急煞(殺)。】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衹有大傢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姚燮
  眉批(東觀閣夾批:南無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好了,好了!】王夫人道:“咱們傢遭着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麽回了他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幹媽,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衆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着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麽了?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閑話,你既是姑娘的幹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麽,這上頭的方法多着呢。這有什麽難的。”【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談笑而道,引證鼓兒詞奇絶!(劉)老老辦大事絶不矜張,非不學無術者矣。】【姚燮側批:
  老老說得沒頭沒緒。】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麽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麽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傢的人,走到那裏去!”劉姥姥道:“衹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裏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裏,少不得他就來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不(肯)擔當、有智謀,是程嬰、許(杵)臼之流也。】【姚燮側批:
  衹此一事可以報鳳姐平日恩矣。】可不好麽?”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麽?”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麽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着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東觀閣(姚燮)側批:
  王夫人遲疑,非應變之才。】平兒道:“衹有這樣。為的是太太纔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裏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嘆了一口氣。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衹求太太救我,橫竪父親回來衹有感激的。”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衹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王夫人總是無未之談),到萬分急,即衣服鋪蓋劉老老亦辦得出也。】【姚燮眉批:
  平兒作事殺有斷製,絶無兒女態。】平兒道:“要快走了纔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閑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平兒這裏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這裏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平兒衹當送人,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不負鳳姐。】【姚燮眉批:如今是不怕的了。】
  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衹有一兩個人看着,餘外雖有幾個傢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衆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補出數筆,方見巧姐之所以能逃也。】【姚燮側批:事事補清。】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裏理會。衹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裏坐下,心裏還是惦記着。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裏有什麽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裏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蕓哥兒止住那裏纔妥當。”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環兒呢。”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纔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據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藩王問起人傢,衆人不敢隱瞞,衹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世代勳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幹例禁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外藩是明白人。】【姚燮側批:幸而不是糊塗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這日恰好賈蕓王仁等遞送年庚,衹見府門裏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傢掃興而散。【東觀閣側批:
  空貴盛心。】【姚燮側批:何苦來!】
  賈環在傢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賈蕓一人回來,趕着問道:“定了麽?”賈蕓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麽樣處呢?這都是你們衆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裏頭亂嚷,叫着賈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衹得蹭進去。衹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逼人(死)二字妙,環、蕓兩個唬(嚇)死。】【姚燮側批:
  以背水陣攻之。】兩個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蕓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麽,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纔回太太們的。大太太願意,纔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傢還不要呢。怎麽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裏說的,三日內便要擡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麽!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衹有落淚。王夫人便駡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着,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蕓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麽親戚傢躲着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駡着,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裏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傢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傢打,要發大傢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裏來。這不是爺嗎。”【東觀閣(姚燮)側批:
  兩個混賬東西!】【姚燮眉批:傾囊倒篋而出之,使蕓兒無置地也,大快人心!若阿三又不足論矣。】說得賈蕓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明知衆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衹得各處親戚傢打聽,毫無蹤跡。裏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衹盼着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着忙,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裏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衆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聲淚俱下。】【姚燮眉批:“二叔丟了”四字說出,頓覺天昏地黑,日月無光。】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彩雲等在後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轉來哭着。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衹有哭着駡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麽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二叔的捲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捲子,一同出來,在竜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傢接場的人都問我,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麽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裏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纔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釵心裏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麽。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那裏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衆人中衹有惜春心裏卻明白了,衹不好說出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賈府最明白者一男一女。】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麽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花姑娘不必哭了,再走一傢罷咧。】【姚燮眉批:若要溫存體貼,指引一個與你。】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的勸着回房。衆人都跟着伺候,衹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着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傢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等,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忽有傢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製大人那裏來的,說我們傢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衆人遠遠接着,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衆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裏很不舒服。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傢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傢又哭起來。還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兒,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衆姐妹們相聚,各訴別後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傢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諒寶玉找着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裏找着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道:“寶玉呢?”傢人不言語,王夫人仍舊坐下。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傢人回說“是寶二爺。”正說着,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那傢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喜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心下也是喜歡,衹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那就擺酒唱戲。】【姚燮眉批:賈寶玉丙辰科第七名舉人,年十九歲;賈蘭一百三十名舉人,年十五歲。】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衆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衆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衹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衆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裏,那裏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裏頭的衆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適成其為焙茗見解。】【姚燮眉批:人到無可思量之候,聽着此議論,略可寬心。】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裏有走失的。衹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着他了。”【東觀閣夾批:
  惜春早已知之矣。】【姚燮眉批:雖是擬議之辭,然已道破。】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探春議論雪亮爽朗。】【姚燮眉批:三姑娘見解自是不同。】都道是好事,這麽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衹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那裏忍得住,心裏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東觀閣側批:
  作者極力為襲人痛哭發暈,正深惡其水性楊花,買好巴結,搬唆仇人為狐媚子,自己再嫁戲旦也。】【姚燮眉批:
  此時尚是一片真心。】王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衹報怨薔蕓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幹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賈蘭衹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傢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知貢舉的將考中的捲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復,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閤家略有喜色,衹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衰而復盛之機。】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傢産,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皇上傳旨召見,衆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着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這纔是一舉成名天下聞,如焙茗之所言矣。】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着了。”王夫人等這纔大傢稱賀,喜歡起來。衹有賈環等心下着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着平兒出了城,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東觀閣側批:
  比大觀園飲撰卻差些。】【姚燮眉批:比大觀園何如?】又有青兒陪着,暫且寬心。那莊上也有幾傢富戶,知道劉姥姥傢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東觀閣側批:
  巧姐這幾日另有一種樂處,較富貴耐人也。】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傢,姓周,傢財巨萬,良田千頃。衹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纔。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心裏羨慕,自想:“我是莊傢人傢,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傢小姐!”呆呆的想着。【東觀閣側批:
  呆想(姚燮側批:)傳神。】劉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麽人傢,肯給我們莊傢人麽。”劉姥姥道:“說着瞧罷。”【東觀閣(姚燮)側批:
  劉老老卻能辦。】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着賈府,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衹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裏。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復了官,賞還抄的傢産,如今府裏又要起來了。衹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裏去了。”板兒心裏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衹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麽?”那位爺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麽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裏下旨意,叫人領傢産。”那位爺便喜歡進去。板兒便知是賈璉了。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可見劉老老並非勢利,乃相好關切的。】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東觀閣夾批:
  出(姚燮眉批:)昔日賈府相待厚(之)情,此回所以報也。】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時候。”巧姐更自歡喜。正說着,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傢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巧姐等在劉姥姥傢住熟了,反是依依不捨,更有青兒哭着,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榮府而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樂不可言。】【姚燮眉批:青兒亦是多情人。】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賈璉接着傢書,知道傢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傢,恰遇頒賞恩旨。【東觀閣側批:
  重重喜事。】【姚燮眉批:悲喜交集,尋常泛詞,也用到此處,衹覺一字有千金之重。】裏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大傢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衆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傢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駡傢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傢,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傢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麽仇麽!”衆傢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纔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衹得站着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爺、蕓大爺作主,不與奴才們相幹。”賈璉道:“什麽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裏,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衹是蕓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傢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麽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正說着,彩雲等回道:“巧姐兒進來了。”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巧姐兒也便大哭。賈璉謝了劉姥姥。【東觀閣側批:
  該謝劉老老。】【姚燮側批:該謝的。】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平兒,外面不好說別的,心裏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裏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東觀閣側批:
  該扶平兒為正。】【姚燮側批:應得扶正。】【姚燮眉批:青兒亦是多情人。】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裏,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頭去打聽。回來說是巧姐兒同着劉姥姥在那裏說話,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着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正問着,衹見巧姐同着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着進來,先把頭裏的話都說在賈蕓王仁身上,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那裏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裏也服。於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裏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傢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衹見秋紋急忙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寶玉為人,清妙不群,為世俗所驚。以彼之才,取科第如拾芥耳。其於舉業,有不屑為。一為之,則未有不登峰造極者。但衹此進身用世,不過功名利祿之事,毫無大人天民身分在內,故决意逃之也。使黛玉居然得成連理,二人同心亦必有惡此而逃之者。況黛玉已死,更無留戀耶。僅中一舉,殊不稱其為人,或作中鄉舉後,傢人竟賀。寶釵亦喜動顔色,寶玉愈益煩悶,與寶釵更同冰炭。明春連捷,得上第。天子激賞召見,舉傢繁華熱鬧。忽然跳出紅塵,不可蹤跡。在文字則愈有精神,在寶玉則更覺奇突,而尚未立朝出仕,則與寶玉身分無傷。且與八十二回黛玉所云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之言,亦相映照也。寶玉鄉會文章,必須清徹淡遠,方合黛玉前言。寶玉純是清奇之性,若黛玉則清而不奇。吾於八十二回論時文,及每每談論傢事時見之。其人雖惡世俗庸鄙之事,而未嘗不近情着理。特有定識定力,自不沾染惡趣耳。倘與寶玉得遂心願,吾知其能使寶玉葆其性真,而致其知能,不妨為順親悅親之事,而不失為成仙成佛之人。又何事絶人逃世,似傷父母之心也哉。故吾謂黛玉天姿學問尚在寶玉之上,此絳珠所以為仙草,而神瑛畢竟是頑石也。
  此回敘事雖簡淨,而未免草率。有必應詳敘問答。(如探春回來,與各人相見,必該有許多說話。)細述情事(如探春還穿祖母,生母之孝,及賈赦在口站病急等事)之處,衹用數筆帶過,未免與嚮日所敘之文,不甚相稱也。】
  
  
  
  
  
  
  【哈斯寶:巧姐的事上,王夫人起初要應着緩下來,後來又去邢夫人那裏閑話,拖住邢夫人,豈能說是沒有主意的人?劉姥姥進榮國府連這次已是三次,每次都不平易。第三十六回上寫帶來外甥青兒,讀了定會以為是多餘的筆墨,看了這回,纔知那幾字裏很有連索伏筆。巧姐躲難,雖事出倉卒,也是天意所在,見板兒名叫天合,便可知曉。
  前次賈赦流放,中山狼說賈傢“正是晦氣的時候,不要沾染”,不讓迎春前來;這次寶玉走失,三姑爺見賈傢事多不順,便叫探春留下來解勸,這兩樁事為何如此迥異?這是作者特用對筆,使出前導後跟之法。又時而寫甄傢,也是寫假謝真現之兆。】
   (哈斯寶簡本第三十九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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