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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王夫人即不問彩屏等願跟惜春與否,紫鵑亦必跪求;但徑行敘入,不但文情率直,且不顯王夫人之周到處。因此一問引出紫鵑,極有步驟。
襲人也願跟惜春出傢,亦是反跌後文。
寶玉此時,雖已明白因緣,但聽見紫鵑提起黛玉,一陣心酸,看見襲人痛哭,也覺傷心,尚有塵心未淨。
插敘賈政嚮賴尚榮藉銀一段,寫盡奴僕負恩樣子。
串賣巧姐,是賈環起意,王仁聽從。設法當以賈環為首,王仁為從,賈蕓、邢大舅又減一等。
邢夫人勢利薫心,毫無主見,實在不堪,寫得如見其人。文人之筆,令人可畏。平兒看出相看巧姐之人不像是對頭親,也不像是藩王府裏人,靈慧可愛。藉王夫人說話中補明寶琴已嫁,湘雲已寡,簡淨得法。
於賈蘭口中帶敘甄傢有信,要要李綺;趁勢敘入賈政有信,探春回京,是陪襯賓主法。
就賈政信中叮囑寶玉、賈蘭場期已近,實心用功,下文寶釵規勸,寶玉應考,俱有根由。
寶釵說博得一第,從此而止,是要寶玉易於入正,俟得第之後,徐徐再勸。不想衹此四字為寶玉心許。其一中便走之念,此時已决。
寶釵派鶯兒服侍,原是怕寶玉舊性又發,豈料轉緻寶玉險些塵心復動。可見斬斷凡心,殊非易事。
鶯見自園中打絡後,未免有心,始終與寶玉並未交言,藉此送瓜果時,補此一段文字,以了前因。】
【張新之:
此回合下回為一大段,雖了事文字,而如一串錢之打結處,稍不結實,串全散矣。百廿回下手謀篇衹是謀此。
書為上智人說法須在次,為中下人說法須在先。此回上半為中下人說發也,故顯談報應,令人人知睚眥之怨不可積也,而淺中有深,則仍止一黛玉。下半為上智人說法也,故隱實提撕,令人人知渺茫之途不可入也,而深中有淺,則痛駡一寶釵。文字愈後愈勁。】
【姚燮:
賴尚榮上任,晏衍三日,所費若幹;其媽請酒時,二三萬銀子不在意中。夫何傢主勢敗,藉銀五百衹十之一,更陳許多苦緒?雪中送炭,
自古為難,況奴才乎?噫嘻奴才,奴也有財,奴也有纔。
賣巧姐一節,似出情理之外。蓋作者深惡熙鳳為人,謂宜得此孽報,又見世間不少王仁、賈蕓一流人,特地捏出幾個豺狠,令人發指。
邢德全為賈璉母舅,王仁係巧姐母舅,有此兩母舅,為甥者何處生活?
襲人又要編派人為狐媚子,又要譏彈別個,真是好再醮貨!
紫鵑、鶯見各侍其主,頡頏上下,無分優劣。惟鵑處逆現,易於見長,鶯處順境,末由著績,猶良臣忠臣,遭際使然耳。】
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輓回。王夫人衹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衹是咱們這樣人傢的姑娘出了傢,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衹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發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纔鬧到那個分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東觀閣側批:
早已皈依三寶。】【姚燮側批:心已皈依。】襲人心裏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衹得暗中落淚。王夫人才要叫了衆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纔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麽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裏的人,我又受主子傢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定結(結了)紫鵑。】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衹見寶玉聽到那裏,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佛心慈悲,仍然下淚。】【姚燮側批:豈塵心猶未化耶?】衆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裏,我纔敢說。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裏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傢,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麽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麽!二哥哥既有話,衹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麽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東觀閣側批:
早已瞧破。】衆人道:“人傢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衆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着嘴兒鬍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綉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即以夢中詩册歸結。】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裏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麽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麽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衹得由着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幹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着,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東觀閣側批:
襲人姐姐必哭。】【姚燮側批:可不必哭了。】幸虧秋紋扶着。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衹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裏,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麽依不依,橫竪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姚燮側批:
微旨微詞,(東觀閣側批:)萬念皆空。】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衹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東觀閣(姚燮)側批:
尚巴結人人討好也。】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早已瞧破。】【姚燮眉批:襲人也要修行,真偽莫知。總知清福非人人可享,甘露道場無汝止泊處。】襲人哭道:“這麽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裏,倒覺傷心,衹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傢。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姚燮眉批:
總(東觀閣夾批:結彩屏、紫鵑)二人。】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師的兵將船衹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製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傢,略略解些煩心。衹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裏又煩燥。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藉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纔行得十數裏。那傢人回來,迎上船衹,將賴尚榮的稟啓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東觀閣側批:
中山狼又見。】【姚燮側批:又是一個中山狼。】【姚燮眉批:難道手是短的麽?始知上回伏筆之妙。】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傢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傢人無奈,衹得回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着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東觀閣側批:
此人(姚燮側批:)尚有志氣。】【姚燮眉批:
令人浩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傢,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傢托了賈薔賈蕓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覆了。賴傢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蕓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裏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傢。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傢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蕓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蕓道:“你們年紀又大,放着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蕓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裏有銀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鴟梟之腹,生此賈環。】【姚燮側批:環三真不是個東西,將何以對得住祖宗父母?】賈蕓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麽。”賈環在賈蕓耳邊說了些話,賈蕓雖然點頭,衹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東觀閣(姚燮)側批:
賈蕓[蕓兒]尚有半分人氣。】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麽,瞞着我麽?”賈蕓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衹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王仁無恥,反自稱親舅舅。】【姚燮眉批:天下皆此等親舅舅,清白女兒無噍類矣。】衹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麽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夥說好就是了。”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蕓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衹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裏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復了,這裏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賈蕓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蕓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着閤宅的,衹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一舉(事)辱沒了祖宗、公婆、丈夫。】【姚燮側批:
好靠山。】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蕓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衹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衹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着來。衹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鱢,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着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傢,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裏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着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傢,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麽!我橫竪是願意的。倘有什麽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着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裏所招,衹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傢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麽。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傢的,也是要好纔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麽。那琴姑娘梅傢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傢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正說着,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傢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麽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麽?”寶玉勸道:“無妨礙的,衹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裏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着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衹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裏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着,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麽?”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衹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傢有什麽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傢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着道:
近因沿途俱係海疆凱旋船衹,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傢,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挂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
正說着,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傢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傢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麽?”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着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裏略好些。衹是不知幾時纔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嚮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麽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麽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着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裏細玩。寶釵從裏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東觀閣側批:
悟敬原函。】【姚燮眉批:寶釵已窺透幾分。】見是這個,心裏着實煩悶。細想他衹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着。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麽?”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麽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麽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麽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纔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纔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麽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麽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纔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纔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衹有仰頭微笑。【東觀閣(姚燮)側批:
悟後之容(形)。】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麽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東觀閣(姚燮)側批:
即(衹)以從此而止說法。】【姚燮眉批:
已有定分之言。】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纔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衹想着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着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衹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裏來的這麽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麽!”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衹聽外面腳步走響,隔着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裏呢麽?”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衹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捲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傢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着,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顔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裏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衹是剛纔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麽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裏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纔講過來了!”這裏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着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嚮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纔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麽,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幹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衹聽寶玉口中微吟道:【東觀閣(姚燮)側批:
不須言語文字。】【姚燮眉批:法祖西來,不立文字,如是如是。】“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東觀閣側批:
透澈語。】【姚燮眉批:次句透澈。】寶釵也沒很聽真,衹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製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纔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着嚮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衹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衹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裏,見房裏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衹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肯(若再)和女孩子打交道來,則不作和尚矣。】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纔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衹他們四個,這裏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傢兒呢。【東觀閣側批:
又要編派人是狐媚子,又要譏彈別個,其是好再醮貨也。】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裏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衹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衹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衹叫鶯兒帶着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裏怎麽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着小丫頭伏侍。【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不必遠慮,大傢打破醋罐,都在此一回。】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衹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裏說閑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裏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嚮寶玉道:“太太那裏誇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衹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莫要花(襲)姑娘又說是狐媚子。】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裏,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着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傢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東觀閣側批:
人所不兌問前。】【姚燮眉批:衹問得二字,把鶯兒一生積願都激到臉上來。】寶玉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麽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東觀閣側批:
微旨。】【姚燮眉批:隨機鬥妙,心舌俱靈。】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着要走。衹見寶玉笑着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寶釵,純乎天者也。寶玉,沌乎天者也。人則可移,天豈可變。今寶釵乃欲以勸勉冀寶玉之悔悟。彼豈知至性至情,有至海枯石爛而不變者哉石昔聖門言志,而孔子獨與曾點。知童冠風俗,與兵農禮樂,不容強合也。然而知天者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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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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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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