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代 南明史   》 第五節 劉文秀進攻常德失利      顧誠 Gu Cheng

  從1653年(永歷七年,順治十年)春天開始,明清雙方在湖南戰場上長期處於相持局面。這是因為雙方都吃了苦頭,實力又大致相當的緣故。就南明方面來說,孫可望既同李定國鬧磨擦,自己親自指揮的寶慶周傢鋪戰役又以敗北告終,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扼守着辰州(沅陵)、沅州、武岡一綫,同清軍對峙①。清朝方面也汲取了桂林、衡陽連遭重大挫折的教訓,在湖南的滿漢大員避免重蹈覆轍,力主持重,守着常德、長沙、寶慶地區,待釁而動。這年(1653)十一月,洪承疇以經略大學士的身分到達武昌。在摸清了雙方兵力部署之後,深知自己面臨的局勢相當棘手,憂心忡忡地嚮清廷奏報:
  湖廣地方遼闊,襟江帶湖,山川險阻,為從來形勝之地。今寇亂多年,用兵最久,人皆知逆賊孫可望等抗拒於湖南,而不知郝搖旗、姚黃、一隻虎等肆害於湖北。兼以土寇附合,苗賊脅從,群聚搶攘,是湖廣腹裏轉為衝邊要害。臣今暫駐武昌,見聞最切。如辰、沅、靖州見為孫逆等賊盤踞,水陸不時侵犯。寶慶所屬之新化、城步各縣雖經歸附,而孤懸窵遠,屢報危急。永州府地界西粵,瑤賊出沒無常。桂東、桂陽又與江西之袁州、吉安各山縣接壤,有紅頭逆賊結聚,官兵見在會剿。至常德一府,前逼辰、沅,後通澧州,苗蠻雜處,時常蠢動。即衡州、長沙雖已收服,而逆黨觀望,實繁有徒。此湖南之情形也。以湖北論之,漢陽、黃州、安陸、德安四府粗安,而鄖陽之房縣、保康、竹山、竹溪四縣有郝搖旗、劉體純、袁宗第等諸寇,窟穴於羊角等寨,每營萬餘,虎踞縣界,殺擄肆行。鄖縣、鄖西、上津三縣,前此尚恃一水可隔,今賊竟擄舟渡江,兩岸蹂躪,逼鄖陽僅數十裏。近又自均州槐樹關渡河者萬計。襄陽之宜城、南漳、均州、𠔌城四州縣有一隻虎(李過,即李赤心)養子小李(即李來亨)、馬蹶子(即馬重禧)、黨守素、李世威等諸賊,位於七連坪等處,將居民逼扶(挾?)供糧。光化縣倚山濱江,殘廢無人。荊州府屬之歸州及巴東、興山長陽三縣接連西蜀,雖升補官員,從來未入版圖,無任可到,為姚黃、王二、王三等諸逆老營。而夔州之界,衹有賊首譚詣、譚韜諸頭目數營,俱窟穴於巫山縣等處,遊搶於彝陵、■都、遠安、鬆滋、枝江五州縣地方。鄖陽治臣朱國治屢報賊情緊急,亟圖會剿。此湖北之情形也。計今日官兵分佈機宜,湖南見有滿洲大兵、陝西滿兵及提督各總兵等官兵,分駐武岡、衡州、寶慶、常德一帶,可備防禦。然各郡窵遠,聯絡不及,實有首尾難顧之慮。若荊州屬縣,賊孽正熾,倘由澧州而犯常德,或截嶽州以犯湘潭,不惟我兵腹背受敵,而大江以南,恐至騷動,此尤當急為籌劃。臣與督臣祖澤遠會商,長沙係湖南、北總會之區,衡、永、辰、常、寶慶必由之路,即(既)可以接雲貴,又可以達廣西,武昌藉以為屏藩,江右倚以為保障,臣必往來駐紮其間,始可回應調度,相機進齲……①
  清實錄在記載上引奏疏,底下接着說:洪承疇“又疏言:頃者桂林雖雲恢復,其實附郭止臨桂一縣,外郡止靈川、興安、全州三州縣而已。逆賊李定國距省僅二百裏,眈眈思逞,滿洲援剿官兵豈能久留?將來恢復州縣,何以分守,兵至則賊退,兵去則賊復合。彼逸我勞,甚犯兵傢之忌。又若孫逆探我兵出援,因以靖、沅賊兵截粵西險道,則我首尾難顧,反置孤軍於徼外,種種危形,顯然易見。……”②
  身膺經略五省重任的洪承疇這樣連篇纍牘地叫苦,有他不得已的隱衷。清廷委派他統率從各省抽調來的“精銳”漢兵經營五省,本意是推行以漢製漢政策,順治九年跟隨尼堪、屯齊等出徵的大批滿洲八旗兵被牽製在湖南,急需返京休息。所以,清廷在委任洪承疇之時,頗有言聽計從的樣子,實際上是讓歸附清朝的漢族官僚、兵將扮演徵服西南未定地區的主角。然而,洪承疇指定調集的兵馬衹有一萬多人,加上原駐湖廣、廣西、四川的緑營兵也絶對難以同孫可望、李定國等指揮的南明軍隊相匹敵。跟隨他進入湖廣的一個幕僚寫道:“時可望營頭衆盟八十餘萬,各省俱備,獨秦人有萬餘。”①對明軍兵員數估計過高,但南明兵力尚強當係事實。1654年(永歷八年,順治十一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洪承疇帶領調集的漢兵“精銳”到達湖南,駐防嶽州、長沙、寶慶一帶,貝勒屯齊立即班師回京,這支八旗兵的進軍是清朝入關以來損兵折將、被拖住時間最長又最無戰果的一次軍事行動②。屯齊部八旗兵久戍得代以後,洪承疇知道僅僅憑藉自己麾下的兵力要對付孫可望直接指揮的湘西、貴州明軍和夔東十三傢軍隊不僅不能剋敵緻勝,連守住湖北彝陵、荊州,湖南常德、長沙、寶慶一綫都毫無把握。至於他經略範圍內的廣西大部分地區仍為南明大將李定國所控製,就更是力不從心。何況,當時湖南久經戰亂之後,地方殘破,“大敵在前,小寇在野。滿兵絡繹,加送迎之煩。而招徠一二難民亦復鼠竄。百姓不來,有司欲去”。經略駐節的長沙“滿城極目蕭條”③,寶慶(今邵陽市)“城內城外無民無房,並蔬菜買賣俱無”④。憑藉這樣一個爛攤子要同明軍相周旋,確實不容易。在這種情況下,洪承疇一面竭蹶從事,努力組織緑營等漢兵固守地方,一面請求朝廷另遣滿軍助戰,督促清廷命靖南王耿繼茂迅速移鎮廣西梧州,實際意圖是把攻取廣西、牽製李定國部明軍的責任推給廣東當局。①
  清廷收到洪承疇的奏疏以後,也知道單靠洪承疇節制的漢族兵馬難以同明軍一競高低,就在1653年(順治十年)十二月任命固山額真陳泰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同固山額真藍拜、濟席哈、護軍統領蘇剋薩哈等帶領滿洲八旗兵前往湖北、湖南鎮守。敕諭中說:“爾等公同經略輔臣洪承疇悉心商確,擇湖南、湖北扼要之處駐劄,其用兵機宜,悉同經略議行。……”②這裏有兩點值得註意:一是陳泰被任命為寧南靖寇大將軍雖在1653年底,他統兵南下卻是相當晚的,大約是在屯齊部清軍1654年回京之後方纔起行,到1655年(順治十二年)春夏之際陳泰派出的先遣八旗兵固山額真濟席哈(季什哈)和藍拜的軍隊纔進入湖南,他本人帶領的軍隊行至湖北監利縣境因江水泛濫,河堤衝决,無法前進③,直到病死軍中也未能參加戰鬥。二是清廷給他的敕諭措辭上頗有講究,衹命他“鎮守”和“駐劄”湖北、湖南的扼要地方,而沒有“進缺、“剿滅”字樣,這充分反映了清廷統治者自知己兵有限,南明軍勢尚強,再也不敢孤註一擲了。清方在周傢鋪戰役險勝之後,滿、漢大員屯齊和洪承疇等人滿足於株守湖南腹地,避免同近在咫尺的明軍决戰。明軍方面也同樣偃旗息鼓,毫無作為。孫可望在寶慶失利後自知斬將搴旗非己所長,决定重新起用撫南王劉文秀。可是,劉文秀自從保寧戰敗被剝奪兵權後,日趨消極。據史書記載,他廢居昆明時“益循循,謹訓子(劉震)讀書為儒者風,欲入雞足山學道”①。1654年初在孫可望堅持下他出任“大招討”,由於上面已述的原因,他未能及時領兵出徵。直到1655年(永歷九年,順治十二年)春,劉文秀纔率領大將盧明臣(或作盧名臣)、馮雙禮等部馬、步兵丁六萬、象四十餘衹,踏上了東攻湖廣的徵途。四月,劉文秀部集結於湖南辰州(府治在沅陵),計劃先攻占常德,切斷洞庭湖西面湖北、湖南的通道,然後收復長沙、衡陽、嶽州,得手後再北攻武昌②。
  按照劉文秀的部署,明軍進攻常德采取水陸並進的方針。他派盧明臣率領一支軍隊乘船由沅江前進,自己率軍由陸路進發。當時,正值漲水季節,盧明臣的軍隊乘坐一百多艘船衹順江而下,四月十七日即攻剋桃源縣,活捉清朝知縣李瑢。③可是,劉文秀親自帶領的主力卻因為連日下雨,溪水猛漲,道路泥濘,行進非常睏難,“馬步兵滯留數十日”,根本無法同盧明臣所統水路軍隊配合作戰。
  清朝五省經略洪承疇和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得到劉文秀大軍入湘的消息後,迅速作出對策,除了從衡州等地抽調軍隊回守省會長沙外,五月初十日,調遣荊州滿洲八旗兵趕赴常德,加強防禦力量①。五月二十三日夜,盧明臣部進至常德城下,遭到優勢清軍伏擊,由於得不到陸路明軍的支援,激戰到次日,盧明臣中箭落水犧牲,水路明軍幾乎全軍覆沒。②清軍乘勝加強了面對辰州的防務。劉文秀水、陸兩路夾攻的計劃既告失敗,盧明臣的陣亡又嚴重影響了士氣,他隨即放棄了攻取常德的計劃,帶領軍隊退回貴州。孫可望對劉文秀的舉措深表不滿,又一次解除他的兵權,讓他返回雲南昆明閑祝
  劉文秀出師失利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他出任大招討就很勉強,缺乏剋敵緻勝的信心,水師失利之後,他自己統率的主力並沒有同清方對陣即自行撤返。上文說過,陳泰本人帶領的清軍因道路被洪水淹沒受阻於湖北監利縣境,此後不久陳泰就病死於軍中。劉文秀在前鋒失利、主力完整的情況下本來還可以尋找戰機,他的不戰而返,說明他無意於此。其次,在戰術上劉文秀沒有考慮到當時的天時、地利。水、陸並舉的方針固然正確,但是在夏汛到來之際應該率陸路兵馬提前行動,然後纔出動水師,由於他安排不當,致使水師孤軍深入,陷於呼應不靈的絶境。
  孫可望任命劉文秀為大招討,本意是讓他在1654年(順治十一年,永歷八年)率軍由湘出長江,同張名振等會師,奪取江南。當時屯齊部清軍北撤,陳泰部清軍尚未南下,正是一舉擊破清經略洪承疇拼湊的漢軍、進取江南的大好時機。由於孫可望的圖謀篡位,劉文秀衹好按兵不動,導致東、西會師的計劃全盤擱淺。在幾經拖延之後,劉文秀纔在1655年五月部署了進攻常德之役。這是原大西軍聯明抗清以來,最後一次主動出擊的軍事行動。劉文秀無功而返,隨之而來的是圍繞擁戴和取代永歷帝的內部傾軋,南明朝廷已經無力東顧了。清方在陳泰病死後,於1655年(順治十二年)八月任命固山額真阿爾津接替寧南靖寇大將軍職務①。阿爾津同洪承疇統率的滿、漢官兵在軍事上也沒有取得什麽進展,基本上仍是在湖南西部同明軍相持。1656年(順治十三年)三月十七日,洪承疇在奏疏中承認自己奉經略之命“將及三年,犬馬之勞不辭,而尺寸之土未恢”②。這種局面直到南明內訌,孫可望叛變投降清朝纔改觀。
  ①順治十一年七月初二日經略洪承疇揭帖中說:“孫逆黨衆見占踞辰州、沅州、武岡各處。”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頁。
  ①洪承疇的這件題本收入《清代農民戰爭史資料選編》第一册(上),第一一九—一二一頁;但這部書的編者將此題本係時於“順治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其實是順治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同一內容摘要見《清世祖實錄》捲七十九,順治十年十一月庚申日,是月癸巳朔,庚申即二十八日。何況,順治九年洪承疇還沒有被任為五省經略。
  ②《清世祖實錄》捲七十九。
  ①丁大任《入長沙記》,丁當時在偏沅巡撫袁廓宇幕中任職。
  ②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經略洪承疇揭帖中說:“四月初旬,官兵方到各縣,正在安插問,即值貝勒大兵班師。”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四六—一四八頁。
  ③丁大任《入長沙記》。
  ④順治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經略洪承疇揭帖,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四八頁。
  ①《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頁,經略洪承疇順治十一年七月初二日揭帖。
  ②《清世祖實錄》捲七十九。
  ③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經略洪承疇揭帖,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二六六頁。《清世祖實錄》捲九十三記順治十二年八月“革澧州道張國士職,以大軍將往荊州,推諉路險難行,不加修葺,貽誤軍機也”,可資旁證。
  ①瀋佳《存信編》捲四。
  ②康熙二十四年《桃源縣志》捲一《兵燹》記:“乙未十二年,春二月,寇復東下,知縣李瑢被執去。劄營邑之鄒市、李傢洲等處,尋旋兵。夏五月,寇大舉,水陸俱下,步馬十餘萬,象四十餘衹,列營燕子砦一帶。連雨溪漲,馬、步兵滯留數十日,以水師前鋒敗死,宵遁。”《清世祖實錄》捲九十二,順治十二年六月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疏報,劉文秀、盧明臣、馮雙禮所統兵馬為六萬,船千餘艘。《清史列傳》捲四《陳泰傳》也說劉文秀、盧明臣、馮雙禮“帥師六萬、樓舮千餘,分兵犯嶽州、武昌,而文秀以精兵攻常德”。
  ③順治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經略洪承疇“為察報桃源失事情形”揭帖,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二五八—二六四頁。
  ①經略大學士洪承疇揭帖殘件(順治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到)雲:“常德府於四月十七日果有賊警,二十三日報到衡州。五月初十日職聞荊州已發大兵赴常德援剿。”(《明清史料》甲編,第四本,第三六一頁)。《清史列傳》捲六《蘇剋薩哈傳》說:“十二年,賊帥劉文秀遣偽將盧明臣、馮雙禮等分兵犯嶽州、武昌,蘇剋薩哈(時為鑲白旗護軍統領)伏兵邀擊,大敗賊衆。明臣等復遣賊縱艦拒戰,又擊敗之。文秀引兵寇常德,戰艦千餘蔽江而下,蘇剋薩哈指揮軍士,奮勇截擊,明臣等悉衆抗禦,我軍協力撲剿,六戰皆捷,縱火焚其船,斬獲無算。明臣赴水死,雙禮被刨遁,降其偽副將四十餘人,文秀走貴州。”
  ②《清世祖實錄》捲九十二記,大將軍陳泰這年六月奏疏中說:“明臣赴水死。”《清史列傳》捲四《陳泰傳》記常德戰役清軍先後在常德城下,沅江中,德山下擊敗明軍,接着在竜陽(今湖南漢壽縣)又敗明軍,盧明臣即在此地“赴水死,(馮)雙禮被創遁”。竜陽靠洞庭湖西,參考清方奏報,劉文秀的戰略意圖很可能是遣盧明臣、馮雙禮率舟師由沅江入洞庭湖,東攻嶽州。瀋佳《存信編》捲五記,永歷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丙午,“劉文秀、馬進忠與武大定等攻常德,不剋。……七月癸未朔,孫可望命劉文秀、馮雙禮、楊國棟、莫宗文、盧明臣等領兵由辰州襲取常德,水陸並進。明臣戰舡夜至常德城下,清將楊□(當為楊遇明)伏兵暗擊之,明臣中箭墮水死,水師遂敗,陸兵走回”。誤將常德戰役寫成五月、七月兩次。
  ①《清世祖實錄》捲九十三。
  ②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二本,第一五六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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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序論
凡例第一章 明朝覆亡後的全國形勢
第二節 大順政權在政治上和軍事上的失誤第三節 吳三桂叛變與山海關之戰
第四節 清軍占領北京和大順軍西撤第五節 畿南、山東、晉北地方官紳
第二章 弘光朝廷的建立第二節 朱由崧的監國和稱帝
第三節 四鎮的形成和跋扈自雄第四節 弘光朝廷內部黨爭的激化
第五節 清廷接管畿南、山東等地和第六節 1644—1645年河南的形勢
第三章 弘光朝廷的偏安江淮第二節清廷對南明弘光政權態度的變化
第三節 左懋第為首的北使團第四節 弘光朝廷的軍政和財政
第五節 弘光朝廷的腐敗第六節 清廷對大順和南明用兵策略的變化
第四章 大順政權的覆亡第二節 陝北戰役和大順軍放棄西北
第三節 李自成的犧牲和大順政權的失敗第五章 弘光政權的瓦解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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