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傢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寶玉問和尚來路,和尚說:“你自己來路還不知道,便來問我。”真是當頭一棒,喝醒癡迷。凡人眷戀妻兒名利,至死依依不捨,皆是不知自己來路;若曉得來路便是去路,有何可竅處?
  寶玉說:“還了你玉。”和尚說:“也該還了。”緘鋒相對。須知不是還玉,是反真還原。襲人聽說還玉,此驚實非小可,正如王夫人所說“生也是這塊玉”,下句“死也是這塊玉”。凡人所見,不過生死為重,豈知佛門另有不死不生一義?
  “佛門不打誑語”,寶玉對王夫人所說,卻是誑語;須知仍是真心要走,不是誑語。
  寶釵不還玉,以為有玉即有人。寶玉說“重玉不重人”,是在人不在玉。暗裏機鋒靈警異常。
  小廝學和尚同寶玉說話,妙在似明白似糊塗。衹有寶釵是慧心人,必是想起乩語,所以發怔。
  寶玉說和尚住處,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卻是返求不遠之義也。
  寶玉說出“一子出傢”的話,是文章明點法,必不可少;隨以頑話撇開,是文章縱放法。不點則眼不明,不縱則勢不寬。
  接寫賈璉忽忙出門,纔好敘巧姐、惜春諸事。
  賈璉求王夫人照管巧姐,可見邢夫人平日行為甚不合乃郎之意。
  薛姨媽搬去自住,攏翠庵求人管理,一是補離,一是伏筆。
  賈璉說若惜春真正尋死此出傢更不好,已允許出傢一着。所言邢夫人及尤氏、平兒諸人平素行為,亦甚明白;惟托王仁、賈蕓、賈薔等照管傢事,殊欠知人之哲。
  寫賈蕓編派實玉、寶釵、黛玉等事,真是小人口吻,即藉端補明從前所寄之書,且引起下文邢舅、王仁、賈環等各人懷很說話,為串賣巧姐之很。
  外藩買人,於陪酒人口中說起,不着痕跡。
  賈雨村為一部書中起結之人,若不為事罷官,如何能歸結《石頭可》?趁勢插入,以為了結地步。
  忽敘妙玉一層,引起惜春鉸發。】
  
  
  
  
  【張新之:
  此回合上回為一大段,兩回同一意。恐人誤信仙緑也,故緊接“全孝道”;恐人誤信超凡也,故緊接”獨承傢“。以全孝為賈政美,則非美,不能得親順親,以全孝於生也;以惡子為賈政刺,則實刺,己身不中不纔,以失教緻禍也。全是追原以往文字,總為賈政及史、王種種罪案,絶非今日事,蓋文到正面無文,書到本回無事也。幻境已成福地,薄命司圖畫模糊;故鄉不是仙源,《石頭記》本源清楚。一孝豁然呈露,苦中苦笑話傳來;三生難忘精魂,情中情空身歸去。箕裘既墜,惡子承傢;金木雙刑,佳人傾國。打十二釵之大結,翻百廿回之情談。罪案重重,總譏失教;王道蕩蕩,豈講超凡?】
  
  
  
  【姚燮:
  綽能修容者,重玉不重人;癩頭瘸足者,重人不重玉。頑石業已點頭,則是處非處,皆如實如虛。
  賈氏卒族,玉字輩若琮、(王扁)、珩、珖、琛、瓊、璘等,草牛輩若藍、茵之近派,莒、菱等之遠派,無不可托,何獨托此二人?真巧姐之不幸也。
  喜鸞、四姐均為月彩霜姿、蘭言花笑之儔,因非在園中,遂與十二金釵無涉,草草完場。由是而推,九州四海間,遺珠奚可勝數!
  寶玉與鳳姐、黛玉關涉,竟為蕓兒說破。意者曾賡膝下,故能視於無形歟?】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嘴裏亂嚷道:“我的師父在那裏?”叫了半天,並不見有和尚,衹得走到外面。見李貴將和尚攔住,不放他進來。寶玉便說道:“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李貴聽了鬆了手,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去。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心裏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禮,連叫:“師父,弟子迎候來遲。”那僧說:“我不要你們接待,衹要銀子,拿了來我就走。”寶玉聽來又不像有道行的話,看他滿頭癩瘡,混身腌臢破爛,心裏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錯過,我且應了他謝銀,並探探他的口氣。”便說道:“師父不必性急,現在傢母料理,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麽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筆回(筆)提撕。】【姚燮眉批:
  也是從來處來的,如今要從去處去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裏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僧笑道:“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東觀閣(姚燮)側批:
  發人深省。】【姚燮眉批:問了你的來路,便有了我的去路。】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衹是自己的底裏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道:“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也該還我了。”
  寶玉也不答言,往裏就跑,走到自己院內,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裏去了,忙嚮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迎面碰見了襲人,撞了一個滿懷,把襲人唬了一跳,說道:“太太說,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裏打算送他些銀兩。你又回來做什麽?”寶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說不用張羅銀兩了,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襲人聽說,即忙拉住寶玉道:“這斷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寶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脫襲人,便要想走。襲人急得趕着嚷道:“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句話。”寶玉回過頭來道:“沒有什麽說的了。”襲人顧不得什麽,一面趕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丟了玉,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剛剛兒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還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說着,趕上一把拉住。寶玉急了道:“你死也要還,你不死也要還!”狠命的把襲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襲人兩衹手繞着寶玉的帶子不放鬆,哭喊着坐在地下。裏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衹聽見襲人哭道:“快告訴太太去,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那寶玉更加生氣,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幸虧襲人忍痛不放。紫鵑在屋裏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這一急比別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連忙跑出來幫着抱住寶玉。【東觀閣(姚燮)側批:
  情不禁持(自禁)。】那寶玉雖是個男人,用力摔打,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難脫身,嘆口氣道:“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個人走了,又待怎麽樣呢?”襲人紫鵑聽到那裏,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難分難解,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見是這樣形景,便哭着喝道:“寶玉,你又瘋了嗎!”寶玉見王夫人來了,明知不能脫身,衹得陪笑說道:“這當什麽,又叫太太着急。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的,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萬銀子,少一個不能。我生氣進來拿這玉還他,就說是假的,要這玉幹什麽。他見得我們不希罕那玉,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諒真要還他,這也罷了。為什麽不告訴明白了他們,叫他們哭哭喊喊的像什麽。”寶釵道:“這麽說呢倒還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給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給了他,又鬧到傢口不寧,豈不是不成事了麽?至於銀錢呢,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也還夠了呢。”王夫人聽了道:“也罷了,且就這麽辦罷。”寶玉也不回答。衹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裏拿了這玉,說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寶玉道:“玉不還他也使得,衹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纔好。”【東觀閣夾批:
  當面一見,以便(姚燮眉批:)處置一切。】襲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寶釵明决,說:“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襲人衹得放手。寶玉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們就守着那塊玉怎麽樣!”【東觀閣側批:
  人之必不放。】襲人心裏又着急起來,仍要拉他,衹礙着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輕薄。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告訴外頭照應着二爺,他有些瘋了。”小丫頭答應了出去。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問起襲人來由,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衆人伺候,聽着和尚說些什麽。回來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二爺真有些瘋了。外頭小廝們說,裏頭不給他玉,他也沒法,如今身子出來了,求着那和尚帶了他去。”王夫人聽了說道:“這還了得!那和尚說什麽來着?”小丫頭回道:“和尚說要玉不要人。”寶釵道:“不要銀子了麽?”小丫頭道:“沒聽見說,後來和尚和二爺兩個人說着笑着,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塗東西,聽不出來,學是自然學得來的。”便叫小丫頭:“你把那小廝叫進來。”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站在廊下,隔着窗戶請了安。王夫人便問道:“和尚和二爺的話你們不懂,難道學也學不來嗎?”那小廝回道:“我們衹聽見說什麽‘大荒山’,什麽‘青埂峰’,又說什麽‘太虛境’,‘斬斷塵緣’這些話。”王夫人聽了也不懂。寶釵聽了,唬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衹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說:“好了,好了。”寶釵仍是發怔。王夫人道:“你瘋瘋顛顛的說的是什麽?”寶玉道:“正經話又說我瘋顛。那和尚與我原是認得的,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也衹當化個善緣就是了。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這可不是好了麽!”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戶問那小廝。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果然和尚走了。說請太太們放心,我原不要銀子,衹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裏去去就是了。諸事衹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來是個好和尚,你們曾問住在那裏?”門上道:“奴才也問來着,他說我們二爺是知道的。”王夫人問寶玉道:“他到底住在那裏?”寶玉笑道:“這個地方說遠就遠,說近就近。”【東觀閣夾批:
  經(姚燮眉批:指點)便有來歷。】寶釵不待說完,便道:“你醒醒兒罷,別盡着迷在裏頭。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老爺還吩咐叫你幹功名長進呢。”寶玉道:“我說的不是功名麽!你們不知道,‘一子出傢,七祖升天’呢。”王夫人聽到那裏,不覺傷心起來,說:“我們的傢運怎麽好,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傢,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我這樣個日子過他做什麽!”說着,大哭起來。寶釵見王夫人傷心,衹得上前苦勸。寶玉笑道:“我說了這一句頑話,太太又認起真來了。”王夫人止住哭聲道:“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麽!”
  正鬧着,衹見丫頭來回話:“璉二爺回來了,顔色大變,說請太太回去說話。”王夫人又吃了一驚,說道:“將就些,叫他進來罷,小嬸子也是舊親,不用回避了。”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請了安。寶釵迎着也問了賈璉的安。回說道:“剛纔接了我父親的書信,說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面。”說到那裏,眼淚便掉下來了。王夫人道:“書上寫的是什麽病?”賈璉道:“寫的是感冒風寒起來的,如今成了癆病了。現在危急,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了。故來回太太,侄兒必得就去纔好。衹是傢裏沒人照管。薔兒蕓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侄兒傢裏倒沒有什麽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願意在這裏,侄兒叫了他娘傢的人來領了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退之為是。】【姚燮側批:退秋桐是極!】【姚燮眉批:結了秋桐。】倒省了平兒好些氣。雖是巧姐沒人照應,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妞兒心裏也明白,衹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說着眼圈兒一紅,連忙把腰裏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東觀閣(姚燮)側批:
  是窮人可憐相。】【姚燮眉批:人到骨肉之間,其淚每令人生感。】王夫人道:“放着他親祖母在那裏,托我做什麽。”賈璉輕輕的說道:“太太要說這個話,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沒什麽說的,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說着,就跪下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心下明白。】【姚燮側批:摯語深心自在流出。】【姚燮眉批:其言外有不可告人之隱。】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說:“你快起來,娘兒們說話兒,這是怎麽說。衹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還是等你回來,還是你太太作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為王仁乘機騙嫁張本。】賈璉道:“現在太太們在傢,自然是太太們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說傢下無人,你父親不知怎樣,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快快回來。”賈璉答應了“是”,正要走出去,復轉回來回說道:“咱們傢的傢下人傢裏還夠使喚,衹是園裏沒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園裏一帶屋子都空着,忒沒照應,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傢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裏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當傢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裏一個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還鬧不清,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麽。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傢的念頭出來了。你想咱們傢什麽樣的人傢,好好的姑娘出了傢,還了得!”賈璉道:“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四妹妹到底是東府裏的,又沒有父母,他親哥哥又在外頭,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他既是心裏這麽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比出傢更不好了。”王夫人聽了點頭道:“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賈璉又說了幾句纔出來,叫了衆傢人來交待清楚,寫了書,收拾了行裝,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衹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巧姐到底不願意;聽見外頭托了蕓薔二人,心裏更不受用,嘴裏卻說不出來,【東觀閣側批:
  巧姐(姚燮側批:)靈慧過於乃翁。】【姚燮眉批:
  賈璉托王仁、蕓、薔三人勾當傢務,抑何憒聾!開門揖盜,誰之過歟!】衹得送了他父親,謹謹慎慎的隨着平兒過日子。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兒意欲接了傢中一個姑娘來,一則給巧姐作伴,二則可以帶量他。遍想無人,衹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鐘愛的,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喜鸞也有了人傢兒,不日就要出閣,也衹得罷了。
  且說賈蕓賈薔送了賈璉,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着在外書房住下,【東觀閣(姚燮)側批:
  閱者記清。】日間便與傢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甚至聚賭,裏頭那裏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來,瞧見了賈蕓賈薔住在這裏,知他熱鬧,也就藉着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所有幾個正經的傢人,賈政帶了幾個去,賈璉又跟去了幾個,衹有那賴林諸傢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那知當傢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傢,便是沒籠頭的馬了,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裏沒外。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蕓攔住道:“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絶好的親,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傢裏開幾個當鋪,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東觀閣側批:
  老書信已隔數十回,此處方補出,文章之密如此。】【姚燮眉批:
  此處補出前書,已隔三十二回,文章之密如此。】誰知他沒造化,--”說到這裏,瞧了瞧左右無人,又說:“他心裏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你沒聽見說,還有一個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誰不知道。這也罷了,各自的姻緣罷咧。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總不大理。他打諒誰必是藉誰的光兒呢。”賈薔聽了點點頭,纔把這個心歇了。
  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他是欲斷塵緣。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頭不知道,還要逗他,寶玉那裏看得到眼裏。他也並不將傢事放在心裏。時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他便假作攻書,一心想着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卻在傢難受,閑來倒與惜春閑講。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那種心更加準了幾分,那裏還管賈環賈蘭等。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傢,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了賈薔一路。倒是彩雲時常規勸,反被賈環辱駡。玉釧兒見寶玉瘋顛更甚,早和他娘說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寶玉賈環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鬧得人人不理。獨有賈蘭跟着他母親上緊攻書,作了文字送到學裏請教代儒。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衹得自己刻苦。李紈是素來沉靜,除了請王夫人的安,會會寶釵,餘者一步不走,衹有看着賈蘭攻書。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的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李紈於奢侈之後反而為約(力守其約),此(
  賈氏)又將興之機。】賈環賈薔等愈鬧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傢外書房喝酒,一時高興,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着喝着勸酒。賈薔便說:“你們鬧的太俗。我要行個令兒。”衆人道:“使得。”賈薔道:“咱們‘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數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衆人都依了。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順飲數到賈環。賈薔說:“酒面要個‘桂’字。”賈環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香’字。”賈環道:“天香雲外飄。”大舅說道:“沒趣,沒趣。你又懂得什麽字了,也假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蠲了,倒是搳搳拳,輸傢喝輸傢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也使得,衹要有趣。”衆人都道:“使得。”於是亂搳起來。王仁輸了,喝了一杯,唱了一個。衆人道好,又搳起來了。是個陪酒的輸了,唱了一個什麽“小姐小姐多豐彩”。以後邢大舅輸了,衆人要他唱麯兒,他道:“我唱不上來的,我說個笑話兒罷。”賈薔道:“若說不笑仍要罰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說道:“諸位聽着: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閑話兒。一日元帝廟裏被了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沒有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被外賊偷了東西去。’元帝道:‘鬍說,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倒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土地稟道:‘雖說是不小心,到底是廟裏的風水不好。’元帝道:‘你倒會看風水麽?’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嚮各處瞧了一會,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後兩扇紅門就不謹慎。【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調笑亦佳。】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墻,自然東西丟不了。以後老爺的背後亦改了墻就好了。’元帝老爺聽來有理,便叫神將派人打墻。衆神將嘆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那裏有磚灰人工來打墻!’元帝老爺沒法,叫衆神將作法,卻都沒有主意。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有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了夜裏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難道當不得一堵墻麽?’衆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結實。’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那廟裏又丟了東西。衆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墻就不丟東西,怎麽如今有了墻還要丟?’那土地道:‘這墻砌的不結實。’衆神將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墻,怎麽還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諒是真墻,那裏知道是個假墻!’”【東觀閣側批:
  笑話的好。】【姚燮眉批:笑語卻好笑。】衆人聽了大笑起來。賈薔也忍不住的笑,說道:“傻大舅,你好!我沒有駡你,你為什麽駡我!快拿杯來罰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
  衆人又喝了幾杯,都醉起來。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王仁說他妹妹不好,都說的狠狠毒毒的。【東觀閣側批:
  二人傻舅子。】【姚燮眉批:寫出小人等懷嫌挾恨常態。】賈環聽了,趁着酒興也說鳳姐不好,怎樣苛刻我們,怎麽樣踏我們的頭。衆人道:“大凡做個人,原要厚道些。看鳳姑娘仗着老太太這樣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衹剩了一個姐兒,衹怕也要現世現報呢。”【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毒口肆駡,何至於此?(毒口肆駡,情理俱無須知。)諸位所吃之飯,尚是賈府餘粒也。】賈蕓想着鳳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也信着嘴兒混說。還是賈薔道:“喝酒罷,說人傢做什麽。”那兩個陪酒的道:“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長得怎麽樣?”賈薔道:“模樣兒是好的很的。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那陪酒的說道:“可惜這樣人生在府裏這樣人傢,若生在小戶人傢,父母兄弟都做了官,還發了財呢。”衆人道:“怎麽樣?”那陪酒的說:“現今有個外藩王爺,最是有情的,要選一個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兒嗎?”衆人都不大理會,衹有王仁心裏略動了一動,【姚燮側批
  :王仁真(東觀閣夾批:)是忘仁。】仍舊喝酒。
  衹見外頭走進賴林兩傢的子弟來,說:“爺們好樂呀!”衆人站起來說道:“老大老三怎麽這時候纔來?叫我們好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世傢子弟與傢人子弟,尊卑混雜。】那兩個人說道:“今早聽見一個謠言,說是咱們傢又鬧出事來了,心裏着急,趕到裏頭打聽去,並不是咱們。”衆人道:“不是咱們就完了,為什麽不就來?”那兩個說道:“雖不是咱們,也有些幹係。你們知道是誰,就是賈雨村老爺。我們今兒進去,看見帶着鎖子,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裏審問去呢。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傢裏來往,恐有什麽事,便跟了去打聽。”賈蕓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該打聽打聽。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兩人讓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也會鑽營,官也不小了,衹是貪財,被人傢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幾款。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獨聽了一個‘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勢欺良,是極生氣的,所以旨意便叫拿問。若是問出來了,衹怕擱不住。若是沒有的事,那參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時候,衹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衆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現做知縣還不好麽。”賴傢的說道:“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他的行為衹怕也保不住怎麽樣呢。”衆人道:“手也長麽?”賴傢的點點頭兒,便舉起杯來喝酒。衆人又道:“裏頭還聽見什麽新聞?”兩人道:“別的事沒有,衹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門裏審問。還審出好些賊寇,也有藏在城裏的,打聽消息,抽空兒就劫搶人傢,如今知道朝裏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出力報效,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衆人道:“你聽見有在城裏的,不知審出咱們傢失盜了一案來沒有?”兩人道:“倒沒有聽見。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裏的人,城裏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那賊寇正要跳出關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衆人道:“咱們櫳翠庵的什麽妙玉不是叫人搶去,不要就是他罷?”【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結(了)妙玉。】賈環道:“必是他!”衆人道:“你怎麽知道?”賈環道:“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傢捏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纔趁願呢!”衆人道:“搶的人也不少,那裏就是他。”賈蕓道:“有點信兒。前日有個人說,他庵裏的道婆做夢,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了。”衆人笑道:“夢話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夢不夢,咱們快吃飯罷。今夜做個大輸贏。”衆人願意,便吃畢了飯,大賭起來。
  賭到三更多天,衹聽見裏頭亂嚷,說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頭髮都絞掉了,【東觀閣側批:
  惜春出傢卻用入寫法。】【姚燮眉批:隨手插入惜春鉸發事,筆法敏捷。】趕到邢夫人王夫人那裏去磕了頭,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個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叫請薔大爺蕓二爺進去。賈蕓聽了,便知是那回看傢的時候起的念頭,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便合賈薔商議道:“太太叫我們進去,我們是做不得主的。況且也不好做主,衹好勸去。若勸不住,衹好由他們罷。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幹係了。”兩人商量定了主意,進去見了邢王兩位太太,便假意的勸了一回。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傢,就不放他出去,衹求一兩間淨屋子給他誦經拜佛。尤氏見他兩個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尋死,自己便硬做主張,說是:“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傢了就完了。若說到外頭去呢,斷斷使不得。若在傢裏呢,太太們都在這裏,算我的主意罷。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賈薔等答應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下回分解。
  
  
  
  
  
  
  【陳其泰:寶玉悟澈一切,即時可脫紅塵。然畢竟塵緣未了。且未報賈母賜玦之命,其身暫留,其心已去也。惜春出傢,衹是寶玉旁面文字。乃真正修行,非如寶玉為情緣了悟,遁跡太虛耳。寶釵、襲人,了無見解。衹以玉歸為喜,豈知寶玉初不以玉為重徑耶。
  一班浪子,呼朋引類,酣酒博奕,當是意中之事。甚至播揚中薄,並欲勾引寶玉,寫出狐群狗黨敗壞人傢景象。而優童鬍言,王仁遂生歹意,已為後事伏萌芽矣。魑魅魍魎,鑄成禹鼎。魚竜百怪,照出溫犀。文人之筆亦然。惟此等情節,須另尋機緒出之,不宜派王仁、賈蕓管理傢務耳。】
  
  
  
  
  
  
  【哈斯寶:本回段落不算多,一段是賈璉臨走將女兒托付王夫人、平兒,一段是惜春、紫鵑出傢進了攏翠庵,一段是衆惡棍聚合,蓄謀賣巧姐,一段是賈政寄來傢書,一段是寶玉、寶釵夫妻論理,一段是寶釵、襲人兩人妒意之談。
  讀賈璉托女一段,請留意他“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一語,擦眼淚,還有說給了叫化子也好這些話。
  讀惜春、紫鵑出傢一段,請留意這段全是用的點睛法,與寫薛蟠進榮國府是一樣手段。請品味紫鵑“容在姑娘之後稍作些善事,以盡區區之意”一語,以及為寶玉那幾句話,寶釵心如刀絞,襲人死去活來,李宮裁竭力解說。
  讀衆惡聚黨一段,請留意賈環提起當初鳳姐何等苛刻,邢夫人疑心王夫人,王仁確是“忘仁”,邢大舅真是無所不為。
  讀傢書一段,請留意先在王夫人口中總攬邢岫煙、薛寶琴、史湘雲、李紋、李綺結局,點出探春歸省,寶玉、賈蘭場期。
  讀夫妻論理一段,請留意微笑說“赤子之心?”回答說:“有”,以及襲人道出數語句句打中寶釵之心。
  讀妻妾二人出於妒意談論的那一段,請留意“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等語、以及竟以小人之心去比正直,無端疑妒潔無微垢的紫鵑,卻相信狐媚的鶯兒。
  全書那許多人寫起來都容易,唯獨寶釵寫起來最難。因而讀此書,看那許多人的故事都容易,唯獨看寶釵的故事最難。大體上,寫那許多人都用直筆,好的真好,壞的真壞,衹有寶釵,不是那樣寫的。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壞參半,又再看好處不及壞處多,反復看去,全是壞,壓根兒沒有什麽好。一再反復,看出他全壞,一無好處,這不容易。但我又說,看出全好的寶釵全壞還容易,把全壞的寶釵寫得全好便最難。讀她的話語,看她行徑,真是句句、步步都象個極明智極賢淑的人,卻終究逃不脫被人指為最姦最詐的人,這又因什麽?《綱目》減否全在筆墨之外,便是如此。】
   (哈斯寶簡本第三十八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十七、一百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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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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