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王守仁全集   》 捲九      王陽明 Wang Yangming

  靜心錄之一 文錄一
  書一
  始正德己巳至庚辰
  與辰中諸生(己巳)
  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得諸友,何幸何幸!方以為喜,又遽爾別去,極怏怏也。絶學之餘,求道者少;一齊衆楚,最易搖奪。自非豪傑,鮮有卓然不變者。諸友宜相砥礪夾持,務期有成。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實德未成而先揭標榜,以來世俗之謗,是以往往隳墮無立,反為斯道之梗。諸友宜以是為鑒,刊落聲華,務於切己處着實用力。
  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拿,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雲:“才學便須知有着力處,既學便須知有着力處。”諸友宜於此處着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學要鞭闢近裏着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在其利心則一”、“謙受益”、“不求異於人,而求同於理”,此數語宜書之壁間,常目在之。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衹如前日所約,循循為之,亦自兩無相礙。所謂知得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也。
  答徐成之(辛未)
  汝華相見於逆旅,聞成之啓居甚悉;然無因一面,徒增悒怏。吾鄉學者幾人,求其篤信好學如吾成之者誰歟?求其喜聞過,忠告善道如吾成之者誰歟?過而莫吾告也,學而莫吾與也,非吾成之思而誰思歟?嗟吾成之,幸自愛重!
  自人之失其所好,仁之難成也久矣。嚮吾成之在鄉黨中,刻厲自立,衆皆非笑,以為迂腐,成之不為少變。僕時雖稍知愛敬,不從衆非笑,然尚未知成之之難得如此也。今知成之之難得,則又不獲夕相與,豈非大可憾歟!修己治人,本無二道。政事雖劇,亦皆學問之地,諒吾成之隨在有得。然何從一聞至論,以洗凡近之見乎!愛莫為助。近為成之思進學之功,微覺過苦。先儒所謂志道懇切,固是誠意;然急迫求之,則反為私己,不可不察也。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則義理自熟。孟子所謂“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學問之功何可緩,但恐着意把持振作,縱復有得,居之恐不能安耳。成之之學,想亦正不如此。以僕所見,微覺其有近似者,是以不敢不盡。亦以成之平時之樂聞,且欲以是求教也。
  答黃宗賢應原忠(辛未)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間以造詣未熟,言之未瑩則有之,然卻自是吾儕一段的實工夫。思之未合,請勿輕放過,當有豁然處也。聖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颳。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颳磨一番,盡去其駁蝕,然後纖塵即見,纔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雜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亦纔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睏勉之所由異,幸弗以為煩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嚮時未見得嚮裏面意思,此工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畢竟連“敬以直內”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
  答汪石潭內翰(辛未)
  承批教。連日瘡甚,不能書,未暇請益。來教雲“昨日所論乃是一大疑難。”又云“此事關係頗大,不敢不言。”僕意亦以為然,是以不能遽已。夫喜怒哀樂,情也。既曰不可,謂未發矣。喜怒哀樂之未發,則是指其本體而言,性也。斯言自子思,非程子而始有。執事既不以為然,則當自子思《中庸》始矣。喜怒哀樂之與思與知覺,皆心之所發。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程子云“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斯言既無以加矣,執事姑求之體用之說。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者矣。雖然,體微而難知也,用顯而易見也。執事之雲不亦宜乎?夫謂“自朝至暮,未嘗有寂然不動之時”者,是見其用而不得其所謂體也。君子之於學也,因用以求其體。凡程子所謂“既思”,既是已發;既有知覺,既是動者。皆為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時者言也,非謂其無未發者也。朱子於未發之說,其始亦嘗疑之,今其集中所與南軒論難辯析者,蓋往復數十而後决,其說則今之《中庸》《註疏》是也。其於此亦非苟矣。獨其所謂“自戒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自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者,亦若過於剖析。而後之讀者遂以分為兩節,而疑其別有寂然不動、靜而存養之時,不知常存戒慎恐懼之心,則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間,非必自其不睹不聞而存養也。吾兄疑且於動處加工,勿使間斷。動無不和,即靜無不中。而所謂寂然不動之體,當自知之矣。未至而揣度之,終不免於對答說相輪耳。然朱子但有知覺者在,而未有知覺之說,則亦未瑩。吾兄疑之,蓋亦有見。但其所以疑之者,則有因噎廢食之過,不可以不審也。君子之論,苟有以異於古,姑毋以為决然,宜且循其說而究之,極其說而果有不達也,然後從而斷之,是以其辯之也明,而析之也當。蓋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今學如吾兄,聰明超特如吾兄,深潛縝密如吾兄,而猶有未悉如此,何邪?吾兄之心,非若世之立異自高者,要在求其是而已,故敢言之無諱。有所未盡,不惜教論;不有益於兄,必有益於我也。
  寄諸用明(辛未)
  得書,足知邇來學力之長,甚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科第遲速,所不論也。況吾平日所望於賢弟,固有大於此者,不識亦嘗有意於此否耶?便中時報知之。
  階陽諸侄聞去歲皆出投試,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為然。不幸遂至於得志,豈不誤卻此生耶!凡後生美質,須令晦養厚積。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況人乎?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華美太發露耳。諸賢侄不以吾言為迂,便當有進步處矣。
  書來勸吾仕,吾亦非潔身者,所以汲汲於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歲月不待,再過數年,精神益弊,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則將終於無成。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决然行之?徒付之浩嘆而已!
  答王虎𠔌(辛未)
  承示:別後看得一性字親切。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此吾道之幸也,喜慰何可言!“弘毅”之說極是。但雲“既不可以棄去,又不可以減輕;既不可以住歇,又不可以不至”,則是猶有不得已之意也。不得已之意與自有不能已者,尚隔一層。程子云:“知之而至,則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自有不能已者,循理為樂者也。非真能知性者未易及此。知性則知仁矣。仁,人心也。心體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纍之也。故燭理明則私欲自不能蔽纍;私欲不能蔽纍,則自無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擴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強之也,蓋本分之內,不加毫末焉。曾子“弘毅”之說,為學者言,故曰“不可以不弘毅”,此曾子窮理之本,真見仁體而後有是言。學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窮理,而惟擴而大之以為弘,作而強之以為毅,是亦出於一時意氣之私,其去仁道尚遠也。此實公私義利之辯,因執事之誨而並以請正。
  與黃宗賢(辛未)
  所喻皆近思切問,足知為功之密也,甚慰!夫加諸我者,我所不欲也,無加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強,勿施於人,則勉而後能:此仁恕之別也。然恕,求仁之方,正吾儕之所有事也。子路之勇,而夫子未許其仁者,好勇而無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事君而不避其難,仁者不過如是。然而不知食輒之祿為非義,則勇非其所宜,勇不得為仁矣。然勇為仁之資,正吾儕之所尚欠也。鄙見如此,明者以為何如?未盡,望便示。
  二(壬申)
  使至,知近來有如許忙,想亦因是大有得力處也。僕到傢,即欲與曰仁成雁蕩之約,宗族親友相牽絆,時刻弗能自由。五月終,决意往;值烈暑,阻者益衆且堅,復不果。時與曰仁稍尋傍近諸小山,其東南林壑最勝絶處,與數友相期,侯宗賢一至即往。又月餘,曰仁憑限過甚,乃翁督促,勢不可復待。乃從上虞人四明,觀白水,尋竜溪之源,登杖錫,至於雪竇,上千丈岩以望天姥、華頂,若可睹焉。欲遂從奉化取道至赤城,適彼中多旱,山田盡龜裂,道傍人傢旁徨望雨,意慘然不樂,遂從寧波買舟還余姚。往返亦半月餘,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歸又半月,曰仁行去,使來時已十餘日。思往時在京,每恨不得還故山,往返當益易,乃今益難。自後精神意氣當日不逮前,不知回視今日,又何如也!念之可嘆可懼!留居之說,竟成虛約。親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陽之行,難更遲遲,亦不能出是月。聞彼中山水頗佳勝,事亦閑散。宗賢有惜陰之念,明春之期,亦既後矣。此間同往者,後輩中亦三四人,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消化漸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
  三(癸酉)
  滁陽之行,相從者亦二三子;兼復山水清遠,勝事閑曠,誠有足樂者。故人不忘久要,果能乘興一來耶?得應原忠書,誠如其言,亦大可喜。牽製文義,自宋儒已然,不獨今時。學者遂求脫然洗滌,恐亦甚難,但得漸能疑辯,當亦終有覺悟矣。自歸越後,時時默念年來交遊,益覺人才難得,如原忠者,豈易得哉!京師諸友,邇來略無消息。每因已私難剋,輒為諸友憂慮一番。誠得相聚一堂,早晚當有多少砥礪切磋之益!然此在各人,非可願望得。
  四(癸酉)
  春初,薑翁自天台來,得書,聞山聞況味,懸企之極;且承結亭相待,既感深誼,復愧其未有以副也。甘泉丁乃堂夫人憂,近有書來索銘,不久且還增城。道途邈絶,草亭席虛,相聚尚未有日。僕雖相去伊邇,而傢纍所牽,遲遲未决,所舉遂成北山之移文矣。應原忠久不得音問,想數會聚?聞亦北上,果然否?此間往來極多,友道則實寥落。敦夫雖住近,不甚講學;純甫近改北驗封,且行;曰仁又公差未還;宗賢之思,靡日不切!又得草堂報,益使人神魂飛越,若不能一日留此也,如何如何!去鼕解册吏到,承欲與原忠來訪,此誠千裏命駕矣,喜慰之極!日切瞻望,然又自度鄙劣,不足以承此。曰仁人夏當道越中來此,其時得與共載,何樂如之!
  五(癸酉)
  書來,及純甫事,懇懇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愛之至。世衰俗降,友朋中雖平日最所愛敬者,亦多改頭換面,持兩端之說,以希俗取容,意思殊為衰颯可憫。若吾兄真可謂信道之篤而執德之弘矣,何幸何幸!僕在留都,與純甫住密邇,或一月一見,或間月不一見,輒有所規切,皆發於誠愛懇惻,中心未嘗懷纖毫較計。純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質諸鬼神。其後純甫轉官北上,始覺其有恝然者。尋亦痛自悔責,以為吾人相與,豈宜有如此芥蒂,卻有墮入世間較計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當下冰消霧釋矣。其後人言屢屢而至,至有為我憤辭厲色者。僕皆惟以前意處之,實是未忍一日而忘純甫。蓋平日相愛之極,情之所鐘,自如此也。旬日間復有相知自北京來,備傳純甫所論。僕竊疑有浮薄之徒,幸吾黨間隙,鼓弄交構,增飾其間,未必盡出於純甫之口。僕非矯為此說,實是故人情厚,不忍以此相疑耳。僕平日之厚純甫,本非私厚;縱純甫今日薄我,當亦非私薄。然則僕未嘗厚純甫,純甫未嘗薄僕也,亦何所容心於其間哉!往往見世俗朋友易生嫌隙,以為彼蓋苟合於外,而非有性分之契,是以如此,私竊嘆憫。自謂吾黨數人,縱使散處敵國仇傢,當亦斷不至是。不謂今日亦有此等議論,此亦惟宜自反自責而已。孟子云:“愛人不親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自非履涉親切,應未識斯言味永而意懇也。
  僕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着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欲之萌,真是洪爐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標末妝綴比擬,凡平日所謂學問思辯者,適足以為長傲遂非之資,自以為進於高明光大,而不知陷於狠戾險嫉,亦誠可哀也已!以近事觀之,曾見得吾儕往時所論,自是嚮裏。此蓋聖學的傳,惜乎淪落湮埋已久;往時見得,猶自恍惚,僕近來無所進,衹於此處看較分曉,直是痛快,無復可疑。但與吾兄別久,無告語處耳。原忠數聚論否?近嘗得渠一書,所見然與舊不同,殊慰殊慰!今亦寄一簡,不能詳細,見時望並出此。歸計尚未遂,旬月後且圖再舉。會其蔚定,臨楮耿耿。
  六(丙子)
  宅老數承遠來,重以嘉貺,相念之厚,愧何以堪!令兄又辱書惠,禮恭而意篤,意家庭旦夕之論,必於此學有相發明者,是以波及於僕。喜幸之餘,愧何以堪!別後工夫,無因一扣,如書中所云,大略知之。“用力習熟,然後居山”之說,昔人嘗有此,然亦須得其源。吾輩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隨開隨蔽。未論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輟者皆無源故耳。
  七(戊寅)
  得書,見相念之厚,所引一詩尤懇惻至情,讀之既感且愧,幾欲涕下。人生動多牽滯,反不若他流外道之脫然也,奈何奈何!近收甘泉書,頗同此憾。士風日偷,素所目為善類者,亦皆雷同附和,以學為諱。吾人尚棲棲未即逃避,真處堂之燕雀耳。原忠聞且北上,恐亦非其本心。仕途如爛泥坑,勿入其中,鮮易復出。吾人便是失腳樣子,不可不鑒也。承欲枉顧,幸甚幸甚!好事多阻,恐亦未易如願,努力圖之!籠中病翼,或能附冥鴻之末而歸,未可知也。
  與王純甫(壬申)
  別後,有人自武城來,雲純甫始到傢,尊翁頗不喜,歸計尚多抵牾。始聞而惋然,已而復大喜。久之,又有人自南都來者,雲“純甫已莅任,上下多不相能”。始聞而惋然,已而復大喜。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為大喜者,純甫當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於純甫,不使動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經烈焰,受鉗錘,當此之時,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視之,方喜金之益精煉,而惟恐火力錘煅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煉之有成矣。某平日亦每有傲視行輩、輕忽世故之心,後雖稍知懲創,亦惟支持抵塞於外而已。及謫貴州三年,百難備嘗,然後能有所見,始信孟氏“生於憂患”之言非欺我也。嘗以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故無人而不自得。”後之君子,亦當素其位而學,不願乎其外。素富貴,學處乎富貴;素貧賤患難,學處乎貧賤患難;則亦可以無人而不自得。嚮嘗為純甫言之,純甫深以為然,不番邇來用力卻如何耳。
  近日相與講學者,宗賢之外,亦復數人,每相聚輒嘆純甫之高明。今復遭時磨勵若此,其進益不可量,純甫勉之!
  汪景顔近亦出宰大名,臨行請益,某告以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此為學之要,而為政亦在其中矣。景顔聞之,躍然如有所得也。甘泉近有書來,已卜居蕭山之湘湖,去陽明洞方數十裏耳。書屋亦將落成,聞之喜極。誠得良友相聚會,共進此道,人間更復有何樂!區區在外之榮辱得喪,又足挂之齒牙間哉?
  二(癸酉)
  純甫所問,辭則謙下,而語意之間,實自以為是矣。夫既自以為是,則非求益之心矣。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無所入也。故前書因發其端,以俟明春渡江而悉。既而思之,人生聚散無常,純甫之自是,蓋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復備舉其說以告純甫。
  來書云“學以明善誠身,固也。但不知何者謂之善?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其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此等處細微麯折,僅欲扣求啓發,而因獻所疑,以自附於助我者。”反復此語,則純甫近來得力處在此,其受病處亦在此矣。純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說,而未嘗實加剋治之功,故未能動靜合一,而遇事輒有紛擾之患。今乃能推究若此,必以漸悟往日之墮空虛矣。故曰純甫近來用功得力處在此。然已失之支離外馳而不覺矣。夫心主於身,性具於心,善原於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善即吾之性,無形體可指,無方所可定,無豈自為一物,可從何處得來者乎?故曰受病處亦在此。純甫之意,蓋未察夫聖門之實學,而尚狃於後世之訓詁,以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須從事事物物求個至善,而後謂之明善,故有“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之語。純甫之心,殆亦疑我之或墮於空虛也,故假是說以發我之蔽。吾亦非不知感純甫此意,其實不然也。夫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偽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格者,格此也;緻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伊川所云“纔用彼即曉此”,是猶謂之二。性無彼此,理無彼此,善無彼此也。純甫所謂“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處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後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且純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誠身又有誠身之功也。若區區之意,則以明善為誠身之功也。夫誠者,無妄之謂。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誠之之功,則明善是也。故博學者,學此也;審問者,問此也;慎思者,思此也;明辯者,辯此也;篤行者,行此也。皆所以明善而為誠之之功也。故誠身有道,明善者,誠身之道也;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誠身之始,身猶未誠也,故謂之明善;明善之極,則身誠矣。若謂自有明善之功,又有誠身之功,是離而二之也,難乎免於毫釐千裏之謬矣。其間欲為純甫言者尚多,紙筆未能詳悉。尚有未合,不妨往復。
  三(甲戌)
  得曰仁書,知純甫近來用功甚力,可喜可喜!學以明善誠身,衹兀兀守此昏昧雜擾之心,卻是坐禪入定,非所謂“必有事焉”者矣。聖門寧有是哉?但其毫釐之差,千裏之謬,非實地用功,則亦未易辯別。後世之學,瑣屑支離,正所謂采摘汲引,其間亦寧無小補?然終非積本求原之學。句句是,字字合,然而終不可人堯舜之道也。
  四(甲戌)
  屢得汪叔憲書,又兩得純甫書,備悉相念之厚,感愧多矣!近又見與曰仁書,貶損益至,三復赧然。夫趨嚮同而論學或異,不害其為同也;論學同而趨嚮或異,不害其為異也。不能積城反躬而徒騰口說,此僕往年之罪,純甫何尤乎?因便布此區區,臨楮傾念無已。
  寄希淵(壬申)
  所遇如此,希淵歸計良是,但稍傷急迫。若再遲二三月,托疾而行,彼此形跡泯然,既不激怒於人,亦不失己之介矣。聖賢處末世,待人應物,有時而委麯,其道未嘗不直也。若己為君子而使人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惻怛之心。希淵必以區區此說為大周旋,然道理實如此也。區區叨厚祿,有地方之責,欲脫身潛逃固難。若希淵所處,自宜進退綽然,今亦牽製若此,乃知古人挂冠解綬,其時亦不易值也。
  二(壬申)
  嚮得林蘇州書,知希顔在蘇州,其時守忠在山陰矣。近張山陰來,知希顔已還山陰矣。而守忠又有金華之出。往歲希顔居鄉而守忠客祁,今茲復爾,二友之每每相違,豈亦有數存焉邪!為仁由己,固非他人所能與。而相觀砥礪之益,則友誠不可一日無者。外是子雍、明德輩相去數十裏,决不能朝夕繼見,希顔無亦有獨立無與無嘆歟?曩評半圭,誠然誠然。方今山林枯槁之士,要亦未可多得,去之奔走聲利之場者則遠矣。人品不齊,聖賢亦因材成就。孔門之教,言人人殊,後世儒者始有歸一之論,然而成德達材者鮮,又何居乎?希顔試於此思之,定以為何如也?
  三(癸酉)
  希顔煢然在疚,道遠因一慰。聞友朋中多言希顔孝心純篤,哀傷過節,其素知希顔者,宜為終身之慕。毋徒毀傷為也!
  守忠來,承手札喻及出處,此見希顔愛我之深,他人無此也。然此義亦惟希顔有之,他人無此也。牽於世故,未能即日引决,為愧為作,然亦終須如希顔所示耳。患難憂苦,莫非實學。今雖倚廬,意思亦須有進。嚮見季明德書,觀其意嚮甚正,但未及與之細講耳。“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蓋一言而足。至其功夫節目,則愈講而愈無窮者。孔子猶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今世無志於學者無足言,幸有一二篤志之士,又為無師友之講明,認氣作理,冥悍自信,終身勤苦而卒無所得,斯誠可哀矣。
  讀《禮》之餘,與明德相論否?幸以其所造者示知。某無大知識,亦非好為人言者。顧今之時,人心陷溺已久,得一善人,惟恐其無成。期與諸君共明此學,固不以自任為嫌而避之。譬之婚姻,聊為諸君之媒妁而已。鄉裏後進中有可言者,即與接引,此本分內事,勿謂不暇也。
  樓居已完否?鬍口之出非得已,然其間亦有說。聞朋友中多欲希顔高尚不出,就中亦須權其輕重。使親老饘粥稍可繼,則不必言高尚,自不宜出。不然,卻恐正其私心,不可不察也。
  四(己卯)
  正月初二得傢信,祖母於去鼕十月背棄,痛割之極!縻於職守,無由歸遁。今復懇疏,若終不可得,將遂為徑往之圖矣。
  近得鄭子衝書,聞與當事者頗相抵牾。希淵德性謙厚和平,其於世間榮辱炎涼之故,視之何異飄風浮靄,豈得尚有芥蒂於其中耶!即而詢之,果然出於意料之外,非賢者之所自取也。雖然,“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曰‘我必無禮。’自反而有禮,又自反曰‘我必不忠’”希淵剋己之功日精日切,其肯遂自以為忠乎?往年區區謫官貴州,橫逆之加,無月無有。迄今思之,最是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當時亦止搪塞排遣,竟成空過,甚可惜也。
  聞教下士甚有興起者,莆故文獻之區,其士人素多根器。今得希淵為之師,真如時雨化之而已,吾道幸甚!近有責委,不得已,不久且入閩。苟求了事,或能乘便至莆一間語,不盡不盡。
  與戴子良(癸酉)
  汝成相見於滁,知吾兄之質,溫然純粹者也。今茲乃得其為志,蓋將從事於聖人之學,不安於善人而已也,何幸何幸!有志者事竟成,吾兄勉之!學之不明,已非一日,皆由有志者少。好德,民之秉彝,可謂盡無其人乎?然不能勝其私欲,竟淪陷於習俗,則亦無志而已。故朋友之間,有志者甚可喜,然志之難立而易墜也,則亦深可懼也。吾兄以為何如?宗賢已南還,相見且未有日。京師友朋如貴同年陳佑卿、顧惟賢,其他如汪汝成、梁仲用、王舜卿、蘇天秀,皆嘗相見。從事於此者,其餘尚三四人,吾見與諸友當自識之。自古有志之士,未有不求助於師友。匆匆別來,所欲與吾兄言者百未及一。沿途歆嘆雅意,誠切怏怏。相會未卜,惟勇往直前,以遂成此志是望。
  與鬍伯忠(癸酉)
  某往在京,雖極歆慕,彼此以事未及從容一敘,別去以為憾。期異時相遇,决當盡意劇談一番耳。昨未出京師,即已預期彭城之會,謂所未决於心,在茲行矣。及相見又復匆匆而別,別又復以為恨。不知執事之心亦何如也?
  君子與小人居,决無苟同之理,不幸勢窮理極而為彼所中傷,則安之而已。處之未盡於道,或過於疾惡,或傷於憤激,無益於事,而致彼之怨恨仇毒,則皆君子之過也。昔人有言“事之無害於義者,從俗可也。”君子豈輕於從俗,獨不以異俗篤心耳。“與惡人居,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者”,伯夷之清也。“雖襢裼裸裎於我側,彼焉能浼我哉?”柳下惠之和也。君子以變化氣質為學,則惠之和,似亦執事之所宜從者。不以三公易其介,彼固未嘗無伯夷之清也。“德酋如毛,民鮮剋舉之。”“我儀圖之,惟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僕於執事之謂矣。正人難得,正學難明;流俗難變,直道難容。臨筆惘然,如有所失;言不盡意,惟心亮。
  與黃誠甫(癸酉)
  立志之說,已近煩瀆,然為知己言,竟亦不能捨是也。志於道德者,功名不足纍其心;志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纍其心。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有謀計之心,則雖正誼明道,亦功利耳。諸友即索居,曰仁又將遠別,會中須時相警發,庶不就弛靡。誠甫之足,自當一日千裏,任重道遠,吾非誠甫誰望邪!臨別數語,彼此暗然;終能不忘,乃為深愛。
  二(丁醜)
  區區正月十八日始抵贛,即兵事紛紛。二月往徵漳寇,四月班師。中間曾無一日之暇,故音問缺然。然雖擾擾中,意念所在,未嘗不在諸友也。養病之舉,恐已暫停,此亦順親之心,未為不是。不得以此日縈於懷,無益於事,徒使為善之念不專。何處非道,何處非學,豈必山林中耶?希顔、尚謙、清伯登第,聞之喜而不寐。近嘗寄書云“非為今日諸君喜,為陽明山中異日得良伴喜也。”吾於誠甫之未歸亦然。
  答王天宇(甲戌)
  書來,見平日為學用功之概,深用喜慰!今之時,能稍有志聖賢之學,已不可多見;況又果能實用其力者,是豈易得哉!辱推擬過當,誠有所不敢居;然求善自輔,則鄙心實亦未嘗不切切也。今乃又得吾天宇,其為喜幸可騰言哉!厚意之及,良不敢虛;然又自嘆愛莫為助,聊就來諭商榷一二。
  天宇自謂“有志而不能篤” , 不知所謂志者果何如?其不能篤者又誰也?謂“聖賢之學能靜,可以製動”,不知若何而能靜?靜與動有二心乎?謂“臨政行事之際,把捉摸擬,強之使歸於道,固亦卒有所未能,然造次顛沛必於是”者,不知如何其為功?謂“開捲有得,接賢人君子便自觸發”,不知所觸發者何物?又“賴二事而後觸發”則二事之外所作何務?當是之時,所謂志者果何在也?凡此數語,非天宇實用其力不能有。然亦足以見講學之未明,故尚有此耳。或思之有得,不厭寄示。
  二(甲戌)
  承書惠,感感。中間問學之意,懇切有加於舊,足知進於斯道也。喜幸何如!但其間猶有未盡區區之意者。既承不鄙,何敢不竭!然望詳察,庶於斯道有所發明耳。
  來書云:“誠身以格物,乍讀不能無疑,既而細詢之希顔,始悉其說。”區區未嘗有“誠身格物”之說,豈出於希顔邪?鄙意但謂君子之學以誠意為主,格物緻知者,誠意之功也。猶饑者以求飽為事,飲食者,求飽之事也。希顔頗悉鄙意,不應有此。或恐一時言之未瑩耳。幸更細講之。
  又云:“《大學》一書,古人為學次第。朱先生謂‘窮理之極而後意誠’,其與所謂‘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者,固相為矛盾矣。蓋居敬存心之說補於傳文,而聖經所指,直謂其窮理而後心正。初學之士,執經而不考傳,其流之弊,安得不至於支離邪!”《大學》次第,但言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若“躬理之極而後意誠”,此則朱先生之說如此。其間亦自無大相矛盾。但於《大學》本旨,卻恐未盡合耳。“非存心無以致知”,此語不獨於《大學》未盡,就於《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旨,亦或有未盡。然此等處言之甚長,非面悉不可。後之學者,附會於《補傳》而不深考於經旨,牽製於文羲而不體認於身心,是以往往失之支離而卒無所得,恐非執經而不考傳之過也。
  又云:“不由窮理而遽加誠身之功,恐誠非所誠,適足以為偽而已矣。”此言甚善。但不知誠身之功又何如作用耳,幸體認之!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為所歸宿之地,猶所謂至善也。行道者不辭險阻,决意嚮前,猶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識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鬍幾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辭險阻艱難,决意嚮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辭險阻艱難,决意嚮前,此正是誠意之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决意嚮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嘗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嘗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决意嚮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篤實而反求之,自當不言而喻矣。
  又云“格物之說,昔人以捍去外物為言矣。捍去外物則此心存矣。心存,則所以致知者,皆是為己。”如此說,卻是“捍去外物”為一事,“緻知”又為一事。“捍去外物”之說,亦未為甚害,然止捍禦於其外,則亦未有拔去病根之意,非所謂“剋己求仁, ” 之功矣。區區格物之說亦不如此。《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 之所謂“誠身” 也。《大學》之所謂“格物緻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皆所謂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緻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書》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是乃學問用功之要,所謂毫釐之差,千裏之謬者也。
  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豈筆端所能盡已!喜榮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濱,謀一夕之話,庶幾能有所發明。冗遽中不悉。
  寄李道夫(乙亥)
  此學不講久矣。鄙人之見,自謂於此頗有發明。而聞者往往詆以為異,獨執事傾心相信,確然不疑,其為喜慰,何啻空𠔌之足音!
  別後時聞士夫傳說,近又徐曰仁自西江還,益得備聞執事任道之勇、執德之堅,令人起躍奮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誠得弘毅如執事者二三人,自足以為天下倡。彼依阿僂你之徒雖多,亦奚以為哉?幸甚幸甚!
  比聞列郡之始,即欲以此學為教,仁者之心自然若此,僕誠甚為執事喜,然又甚為執事憂也。學絶道喪,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濤中,且須援之登岸,然後可授之衣而與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濤中,是適重其溺,彼將不以為德而反以為尤矣。故凡居今之時,且須隨機導引,因事啓沃,寬心平氣以薫陶之,俟其感發興起,而後開之以其說,是故為力易而收效溥。不然,將有捍格不勝之患,而且為君子愛人之纍,不知尊意以為何如耶?
  病疏已再上,尚未得報。果遂此圖,舟過嘉禾,面話有日。
  與陸原靜(丙子)
  書來,知貴恙已平復,甚喜!書中勤勤問學,惟恐失墜,足知進修之志不怠,又甚喜!異時發揮斯道,使來者有所興起,非吾子誰望乎?所問《大學》、《中庸》註,嚮嘗略具草稿,自以所養未純,未免務外欲速之病,尋已焚毀。近雖覺稍進,意亦未敢便以為至,姑俟異日山中與諸賢商量共成之,故皆未有書。其意旨大略,則固平日已為清伯言之矣。因是益加體認研究,當自有見;汲汲求此,恐猶未免舊日之病也。
  “博學”之說,嚮已詳論。今猶牽製若此,何邪?此亦恐是志不堅定,為世習所撓之故。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𠔌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使在我尚存功利之心,則雖日談道德仁義,亦衹是功利之事,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一切屏絶”之說,是猶泥於舊習,平日用功未有得力處,故云爾。請一洗俗見,還復初志,更思平日飲食養身之喻,種樹栽培灌溉之喻,自當釋然融解矣。“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吾子之言,是猶未是終始本末之一致也,是不循本末終始天然之序,而欲以私意速成之也。
  二(戊寅)
  尚謙至,聞原靜志堅信篤,喜慰莫逾!人在仕途,如馬行淖田中,縱復馳逸,足起足陷,其在駑下,坐見淪沒耳。乃今得還故鄉,此亦譬之小歇田塍。若自此急尋平路,可以直去康莊,馳騁萬裏。不知到傢工夫卻如何也。自曰仁沒後,吾道益孤,緻望原靜者亦不淺。子夏,聖門高弟,曾子數其失,則曰“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離群索居之在昔賢,已不能無過,況吾儕乎?以原靜之英敏,自應未即摧墮。山間切磋砥礪,還復幾人?深造自得,便間亦可為寫寄否?
  尚謙至此,日有所進。自去年十二月到今已八逾月,尚未肯歸視其室。非其志有所專,宜不能聲音笑貌及此也。區區兩疏辭乞,尚未得報。决意兩不允則三,三不允則五則六,必得而後已。若再一舉輒須三月,二舉則又六七月矣。計吾舟東抵吳越,原靜之旆當已北指幽、冀;會晤未期,如之何則可!
  與希顔臺仲明德尚謙原靜(丁醜)
  聞諸友皆登第,喜不自勝。非為諸友今日喜,為野夫異日山中得良伴喜也。入仕之始,意況未免搖動。如絮在風中,若非黏泥貼網,恐自張主未得。不知諸友卻如何?想平時工夫,亦須有得力處耳。野夫失腳落渡船,未知何時得到彼岸。且南贛事極多掣肘,緣地連四省,各有撫鎮,乃今亦不過因仍度日,自古未有事權不一而能有成者。告病之興雖動,恐成虛文,未敢輕舉,欲俟地方稍靖。今又得諸友在,吾終有望矣。曰仁春來頗病,聞之極憂念。昨書來,欲與二三友去田霅上,因寄一詩。今錄去,聊同此懷也。
  與楊仕德薛尚謙(丁醜)
  即日已抵竜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某嚮在橫水,嘗寄書仕德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捷奏有期矣。何喜如之!
  日孚美質,誠可與共學,此時計已發舟。倘未行,出此同致意。廨中事以纍尚謙,想不厭煩瑣。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
  寄聞人邦英邦正(戊寅)
  昆季敏而好學,吾傢兩弟得以朝夕親資磨勵,聞之甚喜。得書備見嚮往之誠,尤極浣慰。傢貧親老,豈可不求祿仕?求祿仕而不工舉業,卻是不盡人事而徒責天命,無是理矣。但能立志堅定,隨事盡道,不以得失動念,則雖勉習舉業,亦自無妨聖賢之學。若是原無求為聖賢之志,雖不業舉,日談道德,亦衹成就得務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奪志”之說也。夫謂之奪志,則已有志可奪;倘若未有可奪之志,卻又不可以不深思疑省而早圖之。每念賢弟資質之美,未嘗不切拳拳。夫美質難得而易壞,至道難聞而易失,盛年難遇而易過,習俗難革而易流。昆玉勉之!
  二(戊寅)
  得書,見昆季用志之不凡,此固區區所深望者,何幸何幸!世俗之見,豈足與論?君子惟求其是而已。“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然謂舉業與聖人之學相戾者,非也。程子云:“心苟不忘,則雖應接俗事,莫非實學,無非道也。”而況於舉業乎?謂舉業與聖人之學不相度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苟忘之,則雖終身由之,衹是俗事。”而況於舉業乎?忘與不忘之間不能以發,要在深思默識所指謂不忘者果何事耶,知此則知學矣。賢弟精之熟之,不使有毫釐之差,千裏之謬,可也。
  三(庚辰)
  書來,意思甚懇切,足慰遠懷。持此不解,即吾立志之說矣。“源泉混混,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立志者,其本也。有有志而無成者矣,未有無志而能有成者也。賢弟勉之!色養之暇,怡怡切切,可想而知,交修罔怠,庶吾望之不孤矣。地方稍平,退休有日;預想山間講習之樂,不覺先已欣然。
  寄薛尚謙(戊寅)
  沿途意思如何?得無亦有走作否?數年切磋,衹得立志辯義利。若於此未有得力處,卻是平日所講盡成虛語,平日所見皆非實得,不可以不猛省也!經一蹶者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但已落第二義。須從第一義上着力,一真一切真。若這些子既是,更無討不是處矣。
  此間朋友聚集漸衆,比舊頗覺興起。尚謙既去,仕德又往,歐陽崇一病歸,獨惟乾留此,精神亦不足。諸友中未有倚靠得者,苦於接濟乏人耳。
  乞休本至今未回,未免坐待。尚謙更靜養幾月,若進步欠力,更來火坑中乘涼如何?
  二
  得書,知日孚停舟鬱孤,遲遲未發,此誠出於意望之外。日孚好學如此,豪傑之士必有聞風而起者矣。何喜如之!何喜如之!
  昨見太和報效人,知歐、王二生者至,不識曾與一言否?歐生有一書,可謂有志。中間述子晦語頗失真,恐亦子晦一時言之未瑩爾。大抵工夫須實落做去,始能有見,料想臆度,未有不自誤誤人者矣。
  此間賊巢乃與廣東山後諸賊相連,餘黨往往有從遁者,若非斬絶根株,意恐日後必相聊而起,重為兩省之患。故須更遲遲旬日,與之剪除。兵難遙度,不可預料,大抵如此。
  小兒勞諸公勤開誨,多感多感!昔人謂教小兒有四益,驗諸友往返,念之極切懸懸。今後但有至者,須諸君為我盡意吐露,縱彼不久留,亦無負其來可也。
  三
  日來因兵事紛擾,賤軀怯弱,以此益見得工夫有得力處。衹是從前大段未曾實落用力,虛度虛說過了。自今當與諸君努力鞭策,誓死進步,庶亦收之桑榆耳。
  日孚停館鬱孤,恐風氣太高,數日之留則可,倘更稍久,終恐早晚寒暖欠適。區區初擬日下即回,因從前徵剿,撤兵太速,緻遺今日之患。故且示以久屯之形,正恐後之罪今,亦猶今,之罪昔耳。但從徵官屬已萌歸心,更相倡和,已有不必久屯之說。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大抵皆坐此輩,可嘆可嘆!
  聞仕德失調,意思何如?大抵心病愈則身病亦自易去。縱血氣衰弱,未便即除,亦自不能為心患也。
  小兒勞開教,駑駘之質,無復望其千裏,但得帖然於皂櫪之間,斯已矣。門戶勤早晚,得無亦厭瑣屑否?不一。
  寄諸弟(戊寅)
  屢得弟輩書,皆有悔悟奮發之意,喜慰無盡!但不知弟輩果出於誠心乎?亦謾為之說雲爾。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無有有過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過,當時即得本心。人孰無過?改之為貴。蘧伯玉,大賢也,惟曰“欲寡其過而未能”。成湯、孔子,大聖也,亦惟曰“改過不吝,可以無大過”而已。有皆曰人非堯舜,安能無過?此亦相沿之說,未足以知堯舜之心。若堯舜之心而自以為無過,即非所以為聖人矣。其相授受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彼其自以為人心之惟危也,則其心亦與人同耳。危即過也,惟其兢兢業業,嘗加“精一”之功,是以能“允執厥中”而免於過。古之聖賢時時自見己過而改之,是以能無過,非其心與果與人異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者,時時自見己過之功。吾近來實見此學有用力處,但為平日習染深痼,剋治欠勇,故切切預為弟輩言之。毋使亦如吾之習染即深,而後剋治之難也。
  人方少時,精神意氣既足鼓舞,而身傢之纍尚未切心,故用力頗易。迨其漸長,世纍日深,而精神意氣亦日漸以減,然能汲汲奮志於學,則猶尚可有為。至於四十五十,即如下山之日,漸以微滅,不復可輓矣。故孔子云:“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又曰“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吾亦近來實見此病,故亦切切預為弟輩言之。宜及時勉力,毋使過時而徒悔也。
  與安之(己卯)
  聞安之肯嚮學,不勝欣願!得奮勵如此,庶不負彼此相愛之情也。留都時偶因饒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環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說,集為定論,聊藉以解紛耳。門人輩近刻之雩都,初聞甚不喜;然士夫見之,乃往往遂有開發者,無意中得此一助,亦頗省頰舌之勞。近年篁墩諸公嘗有《道一》等編,見者先懷黨同伐異之念,故卒不能有人,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辭,雖有偏心,將無所施其怒矣。尊意以為何如耶?聊往數册,有志嚮者一出指示之。所須文字,非不欲承命;荒疏既久,無下筆處耳。貧漢作事大難,富人豈知之!
  答甘泉(己卯)
  旬日前,楊仕德人來,領手教及《答子莘書》,具悉造詣用功之詳。喜躍何可言!蓋自是而吾黨之學歸一矣。此某之幸!後學之幸也!
  來簡勤勤訓責僕以久無請益,此吾兄愛僕之厚,僕之罪也。此心同,此理同,苟知用力於此,雖百慮殊途,同歸一致。不然,雖字字而證,句句而求,其始也毫釐,其末也千裏。老兄造詣之深,涵養之久,僕何敢望?至共嚮往直前,以求必得乎此之志,則有不約而契、不求而合者。其間所見,時或不能無小異,然吾兄既不屑屑於僕,而僕亦不以汲級於兄者。正以志嚮既同,如兩人同適京都,雖所由之途間有迂直,知其異日之歸終同耳。嚮在竜江舟次,亦嘗進其《大學》舊本及格物諸說,兄時未以為然,而僕亦遂置不復強聒者,知兄之不久自當釋然於此也。乃今果獲所願,喜躍何可言!昆侖之源,有時而伏流,終必達於海也。僕窶人也,雖獲夜光之璧,人將不信,必且以謂其為妄為偽。金璧入於猗頓之室,自此至寶得以昭明天下,僅亦免於遺璧之罪矣。雖然,是喻猶二也。夜光之璧,外求而得也;此則於吾所固有,無待於外也,偶遺忘之耳;未嘗遺忘也,偶蒙翳之耳。
  叔賢所進超卓,海內諸友實罕其儔。同處西樵,又資麗澤,所造可量乎!僕年未半百,而衰疾已如六七十翁,日夜思歸陽明,為夕死之圖,疏三上而未遂。欲棄印長往,以從大夫之後,恐形跡大駭;必俟允報,則須鼕盡春初乃可遂也。一一世事,如狂風驟雨中落葉,倏忽之間,寧復可定所耶!兩承楚人之誨,此非骨肉,念不及此,感刻!祖母益耄,思一見,老父亦書來促歸,於是情思愈惡。所幸吾兄道明德立,宗盟有人,用此可以自慰。其諸所欲請,仕德能有述。有所未當,便間不惜指示。
  二(庚辰)
  得正月書,知大事已畢,當亦稍慰純孝之思矣。近承避地發履塚下,進德修業,善類幸甚。傳聞貴邑盜勢方張,果爾,則遠去傢室,獨留曠寂之野,恐亦未可長也。某告病未遂,今且蹙告歸省,去住亦未可必。悠悠塵世,畢竟作何稅駕?當亦時時念及,幸以教之!叔賢志節遠出流俗。渭先雖未久處,一見知為忠信之士。乃聞不時一相見,何耶?英賢之生,何幸同時共地,又可虛度光陰,容易失卻此大機會,是使後人而復惜後人也!二君曾各寄一書,托宋以道轉緻,相見幸問之。
  答方叔賢(己卯)
  近得手教及與甘泉往復兩書,快讀一過,灑然如熱者之濯清風,何子之見超卓而速也!真可謂一日千裏矣。《大學》舊本之復,功尤不小,幸甚幸甚!其論象山處,舉孟子“放心”數條,而甘泉以為未足,復舉“東西南北海有聖人出,此心此理同”,及“宇宙內事皆己分內事”數語。甘泉所舉,誠得其大,然吾獨愛西樵子之近而切也。見其大者,則其功不得不近而切,然非實加切近之功,則所謂大者,亦虛見而已耳。自孟子道性善,心性之原,世儒往往能言,然其學卒人於支離外索而不自覺者,正以其功之未切耳。此吾所以獨有喜於西樵之言,固今時封證之藥也。古人之學,切實為己,不徒事於講說。書札往來,終不若面語之能盡,且易使人溺情於文辭,崇浮氣而長勝心。求其說之無病,而不知其心病之已多矣。此近世之通患,賢知者不免焉,不可以不察也。
  楊仕德去,草草復此,諸所欲言,仕德能悉。
  與陳國英(庚辰)
  別久矣。雖彼此音問闊疏,而消息動靜時時及聞。國英天資篤厚,加以靜養日久,其所造當必大異於疇昔,惜無因一面叩之耳。凡人之學,不日進者必日退。譬諸草木,生意日滋,則日益暢茂;苟生意日息,則亦日就衰落矣。國英之於此學,且十餘年矣,其日益暢茂者乎?其日就衰落者乎?君子之學,非有同志之友日相規切,則亦易以悠悠度日,而無有乎激勵警發之益。山中友朋,亦有以此學日相講求者乎?孔子云:“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而況於吾儕乎哉?
  復唐虞佐(庚辰)
  承示詩二韻五章,語益工,興寄益無盡,深嘆多才,但不欲以是為有道者稱頌耳。“撤講慎擇”之喻,愛我良多,深知感作。但區區之心,亦自有不容已者。聖賢之道,坦若大路,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而後之論者,忽近求遠,捨易圖難,遂使老師宿儒皆不敢輕議。故在今時,非獨其庸下者自分以為不可為,雖高者特達,皆以此學為長物,視之為虛談贅說,亦許時矣。當此之時,苟有一念相尋於此,真所謂“空𠔌足音,見似人者喜矣”。況其章縫而來者,寧不忻忻然以接之乎?然要其間,亦豈天濫竽假道之弊!但在我不可以此意逆之,亦將於此以求其真者耳。正如淘金於沙,非不知沙之汰而去者且十九,然亦未能即捨沙而別以淘金為也。孔子云:“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孟子云:“君子之設科也,來者不拒,往者不追。 ” 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蓋“不憤不啓”者,君子施教之方;“有教無類”,則其本心焉耳。多病之軀,重為知己憂,捲捲惠喻及此,感愛何有窮已。然區區之心,亦不敢不為知已一傾倒也。行且會面,悉所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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