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瀟水 Xiao Shui

  (一)
  鼕天就要來了,春天還會很遠嗎?管仲走過那一串串背時的路,像出口轉內銷的退貨,被木籠囚車運回故鄉齊國。
  進了齊國邊境不遠,輔佐齊桓公奪位的大紅人鮑叔牙,不計前嫌,已經派人來迎接了。他們把管仲從木籠囚車裏放出來,打開他的桎梏(就是古代手銬腳鐐),拿古代剃須刀修整好管仲那刺蝟一樣蓬勃的鬍子,給他穿上袍子,戴上冠,然後換乘一輛適合人類乘坐的正常的車子。
  其實,這裏也不是鮑叔牙“不計前嫌”。鮑叔牙和管仲本是一對兒作生意的搭檔,約定好:一個去保公子小白(即齊桓公),另一個去保公子糾。不論誰保的公子成功了——即繼承君位了,自己也必然身為重臣,則都要提攜失敗了的對方也為重臣。這樣倆人就都必有官作,風險的總和為零。他倆都是商人出身,所以這麽懂得分散投資埃
  等管仲坐着車,已經快到臨淄了,鮑叔牙就去面見齊桓公,要求齊桓公拜這個舊日冤傢為卿:“主公,管仲這個人的才能,遠在現任上卿高敬仲氏之上1
  既然大紅人鮑叔牙這麽說,齊桓公總得給面子,說:“好吧,我來見見他。”
  鮑叔牙說:“對於管仲這樣的大能人,不能素常就見的。您得沐浴三次,不吃豬肉,遠遠到郊外迎候,人傢纔有情緒對您講話呢。纔肯把治國安邦的大道理告訴您呢。”
  齊桓公閑着也是閑着,權當演戲,照辦之後,把管仲用車載着,接到朝堂上坐好,然後就聽管仲侃了。
  管仲射箭不行,侃可是一絶。他滔滔不斷,江河直下,先從四維不張講起,適時提出禮義廉恥理論,要男的走馬路左邊,女的走馬路右邊;隨後是徵稅和徵兵,加強集權、足食足兵,實行????鐵管理國有化,統一鑄造貨幣,破除世襲性的官位制度,面試任用非高幹出身的布衣賢能,都是國傢大計,大談特談,最後收尾說富國強兵以後,再高唱“尊王攘夷”的戰略口號,實現一代霸主的宏偉目標。
  齊桓公覺得太離譜了,就推搪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可不敢妄想當霸主埃”
  齊桓公好色,倒是事實,據說這位三十多歲的鑽石王老五最喜歡的事,就是光着身子坐馬車,跑在臨淄大街上載着婦人,在陽光照耀下徐徐脫下對方裙裾,一起makinglove,估計這種出格行為在當時不重周禮的齊國是非常有創意非常酷的。(齊桓公和齊襄公、文薑、宣薑,都是一個爹(齊僖公)生的。竜生竜,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嘛。他們在性生活方面都一樣,都繼承了齊地東夷族sexliberation的古風。)
  齊桓公一說自己好色、不務正業,管仲連忙編了一大套道理忽悠他,意思不外乎請齊桓公徹底放棄權力,讓我這個大賢當相國,我撒開了施展,您再荒淫酒色,也可以當一代霸主。
  齊桓公沒轍,衹好由着管仲建設新時代吧,采取大撒把政策,自己退到二綫單抓婦女工作。齊國率先出現君、相二元化分權管理(以前是國傢擁有者直接管理,擁有權和管理權是一體的,這樣就管的不專業)。
  管仲又跟齊桓公要條件,說:人微言輕,疏不間親,我一介布衣,傢裏又窮,沒有傢族勢力,缺乏政治資本,別人不理我這套埃於是齊桓公給管仲起了大房子,把臨淄城裏的“市”(商品交易區)稅收的三分之一,發給管仲當工資。管仲成了國傢第一號暴發戶後,又怕被上流社會的老牌貴族看不起,就要求齊桓公給他尊號。齊桓公索性尊稱他為“仲父”,就是幹爹或者二叔的意思。這樣他就既富且貴了,按他的邏輯,便於往下開展工作了。
  肚量闊大的齊桓公又要求全國人都講避諱,不許說“夷吾”這兩個字,因為這是我幹爹管仲的名字。齊國老貴族們都大喊晦氣。
  在當時,一介布衣是沒法進入政府高層的,高層都是大姓豪門世代把持。這些傢族也就是史書上所謂的“世傢”。管仲則是特例,他沒有世傢大族背景,硬擠了進來,必然受到世傢大族的抵製,所以要齊桓公給他撐腰。布衣大量從政,是戰國以後纔被逐漸接受。
  這位曾經拿着齊桓公的肚臍眼當箭靶子的幹爹,總算遇上明主了。齊桓公格外信任他。據說有一次,一個官嚮齊桓公請示事情,齊桓公說:“去跟仲父說去。”此官再次請示,桓公說:“找仲父去。”一連三次如此。
  有人說:“您這麽當君主,豈不太容易啦!”齊桓公說:“寡人沒有得到仲父的時候很艱難,已經得到仲父,為什麽不變容易呢?”
  君主思慮臣子職權範圍內的事,心志就會衰竭;親自去做臣子職權範圍內的事,就會疲憊。齊桓公的原則,用現在英文說就是delegation(授權)。
  一切權力都有了,萬事都具備了,齊桓公什麽都答應了,生米就要煮成熟飯,人民就要擦亮賊眼,管仲再幹不好如何嚮人民交待?
  時年管仲45歲,商人出身的他不光能吹,也還真能幹,充分發揮自己經濟學特長。齊國臨海,有漁????之利,管仲就奬勵捕魚煮????,實行海????國傢專賣,從老百姓手裏和別國人手裏掙了很多外快。於是政府有了錢,可以對外擴張了。一般聖人都崇農抑商,而管仲卻鑄造貨幣,幹預糧食市場,積極扶植萬元戶。
  為了維護經濟發展的安定環境,管仲歸還那些從魯國、衛國、燕國搶來的土地,換取睦鄰友好,轉而對外嚮諸侯國實行經濟侵略。當時各國貧????,齊國擡高????價,致使他國黃金流失萬餘斤,天下黃金越少,齊國越提高金價,高價收買各地黃金,以至於形成黃金壟斷。再用壟斷的金子,賤價購買各國貨物,使天下市場操縱於齊國這個金融寡頭之手。
  管仲嚮梁國、魯國訂購大批絲織品,對方貪圖利益,就廢掉農耕,全國養蠶抽絲。一年過後,管仲單方面撕毀購絲合同,一下子就把梁、魯兩國給擱那兒了,梁、魯老百姓傢傢沒糧食吃,天天裹着自己紡的綾羅綢緞餓肚皮。
  以商業優勢帶動國傢走嚮富裕之後,管仲開始強兵——組織群衆大練兵。城裏每傢指定一人當兵,五傢就是一伍,八個伍設一個連,十個連組成一個旅,旅長叫做“良人”。五個旅是一個軍,全國分三軍。這三軍兒郎平時就在城裏,各有職業,每年以打獵形式出城搞兩次軍事演習。一夕有警,全城可徵出很多兵來,還保障了兵員素質。
  老百姓不許遷徙,每五傢的“伍”人,編在同一個作戰單位。平時都是一個鬍同長大的,從小玩在一起,長大跑在一起,祭祀祖先時互相饋贈禮物,死難時互相吊慰,同災同福,此唱彼和,感情深厚,所以打仗時可以拼命共同對敵,富於團隊精神。夜裏作戰,聽到彼此聲音就不會亂伍;白天作戰,看到對方容貌就互相認識(當時可能沒有統一軍裝,全靠臉熟,纔避免打錯了)。這種徵兵製,比後代募兵製買來的雇傭兵,更團结、更忠誠,也更愛傢愛土,不需要搞整風運動,思想就已經很統一了(類似同時期希臘國傢斯巴達的15人一組的小型戰鬥單位“菲迪拉亞”)。
  士兵有了,兵器怎麽辦?管仲說,犯罪之人,繳一隻真皮的盾加一枝大戟就可以贖罪。想打官司嗎?訴訟費是三十支箭。
  總之,大話吹出去之後,嘿,還真對得起這一張臉,在管仲大聖人的治理下,齊國發展經濟,解放思想,國力大增,有了錢也就有了軍隊了,齊國軍事力量很快達到三軍規模,每軍編製一萬人,總計兵車達八百乘。養着這麽多軍隊,就得給他們找事情做,軍事機器閑着就會長銹。於是它在未來的三十年間,像絞肉餡一樣絞掉周邊三十多個小國,成為東方超級大國。管仲給這個一度衹會縱欲享樂的爬蟲樣沒志氣的國傢,帶來了天翻地覆的騰達變化,最終成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隻恐竜。
  瀟水曰:我們老說明朝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好像中國人在那以前不作生意。其實,春秋戰國時代的大商人,著名的比如陶朱、猗頓、呂不韋,勢力足以幹預國傢機器。管仲更是個把商業升為國傢戰略的典型例子,他讓齊國富起來的辦法,主要是靠發展商業。他在道路關卡上不對過往的商人貨物徵稅,在市場上,對商人衹收鋪位租金,取消各項營業稅,這都是在給商人優惠政策。
  然而,死腦筋的孔子卻總不服氣管仲這一套,尤其看不起管仲鼓勵經商。他覺得管仲衹鼓勵了發展經濟,而沒有發展禮儀。所以他說管仲“不知禮”,他還說管仲奢侈。儒傢評論幹部的着眼點,就是這樣的,不把吃飽肚子的“發展”當作重點,而緊盯着看誰講了“禮”,真是周小公的好徒弟埃
  “禮”固然重要,但萬事“禮”當先,把它擺在了“發展”的前面,那就···唉,真是拿他們沒辦法埃
  (二)
  管仲在齊國主持政府工作之後的第一次大型軍事行動,不知怎麽搞的,卻是大丟面子。
  公元前684年,齊國為了報復上一次魯國助公子糾奪位的宿恨,就催動三百輛戰車,南下行軍二百公裏,掠過泰山,直扣魯國北境,去教訓魯莊公。
  魯莊公在上一次“乾時之戰”打敗,光腳從戰場上跑回來的。新敗之餘,不敢再戰,軍隊扛着大戈,嚮內地收縮,將主力軍約三百輛兵車,結集在一個叫長勺的地方。
  距離長勺不遠的麯阜城裏一片恐慌。
  這時候,一個士人,名字叫曹劌(念貴),想求見魯莊公。士人,在春秋時代,是一種介於公室貴族和普通國人之間,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階層,類似於穿着長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
  曹劌雖然是一個士人,但他經常吃菜,因此而聰明(那時老百姓可以吃的菜是:鬱李、野葡萄、苦菜、葫蘆、麻籽、王瓜、葵菜、大豆葉子等等,年終也許有豬肉和酒)。於是,吃膩了菜的曹劌緑着眼睛說:“我再也不想吃一口菜了,我要吃肉去1
  要想吃肉,就得去當官。當官有錢買肉。於是他造訪魯莊公,想弄個官當當。他的吃菜的同鄉攔住他說:“你個吃菜族的,跟那些吃肉族的瞎攙和幹嗎啊?”
  曹劌駡道:“食肉者鄙,未能遠謀!*—現在的吃肉族都太鄙陋,不配幫國傢出謀劃策。而我這樣的大能人卻不能當官吃肉,真是沒天理了1
  於是,這個跟孔乙己一樣傲氣的傢夥,托人介紹見到魯莊公,嚮他提問:“你說,有什麽資本可以和齊國比個高低?1
  魯莊公年紀輕(時年二十二歲),以前受大舅齊襄公的氣,受母親文薑的氣,謙卑慣了,此時又被敵人嚇得六神無主,有病亂投醫,雖然曹劌口氣不遜,他仍然認真回答曹劌說:“我這人平時不小氣,有什麽衣食奢侈物,一定會分給親戚大臣們的。打仗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帶着自己的傢族給我賣命的。”
  曹劌說:“這種小恩小惠,所施面積很小,管不了多大用。”
  魯莊公說:“還有哦,我平時祭祀神祗,從來都用上好豬肉,沒短缺過,也沒註過水。所以神仙這次準能保佑我。”
  曹劌說:“光抱神仙腳,是沒有用的,關鍵平時你對老百姓怎麽樣。”
  魯莊公說:“平時開堂審案子,我盡量做到公正無私,取信於民。”
  曹劌覺得自己的國君治民還算可以,這樣就有打勝的希望,於是說道:“如此看來,可以一戰。等到開戰的時候,請您一定叫上我,擔保叫您打贏了1
  魯莊公忙問如何打贏。曹劌偏不肯多說,衹說到戰場上自有分教。魯莊公聽曹劌的口氣,似乎像是很有辦法,於是答應曹劌作自己的參謀,與自己共乘一車,與齊軍戰於長勺。
  兩軍各自進入預定陣地。齊軍擺成進攻的長排方陣,魯軍也是長排方陣。隨着第一通鼓響,齊車的十幾道橫排,齊步嚮前,在鼓聲的指揮下,一排排好像海浪地絡繹壓嚮魯軍。
  臨陣而鬥,用智為上,曹劌看到敵衆我寡,遂采取堅守不出、挫敵銳氣的戰法。他命令魯國前幾排戰車,緊密收攏,不留空擋,避免每輛戰車左右受敵,且使敵車不易插入陣來。後面十幾排戰車,也做錯落有緻的縱深配置,增強抗擊敵軍攻擊的能力。又令步卒蹲在地上,依托戰車,形成“釘子戶”,組織陣地防禦。從車上車下,密矢如雨往齊軍猛射,遲滯對方攻勢。
  在箭雨中,一些背運的齊國馬拉戰車還沒等靠近魯陣,就先中了箭,馬仰車覆。受此類覆車影響,齊國戰車發生交通擁堵,前衝後撞,隊列難以約束,攻勢被迫減弱,而魯軍紋絲不動,車陣井然有序。
  (戰車正規打法是從車上立直了身子,趁着兩車一錯軸的時候,拿戈往旁邊車上的人腦袋招呼,或者用矛去戳。屈原說的“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短兵相接”的成語來源。正因為要錯軸而戰,所以戰車的隊形非常關鍵,一排排要齊要穩,才能確保錯車時,兩兩夾擊對方戰車。)
  齊軍見一衝不能奏效,就擂動第二通戰鼓,後續進攻的車輛,裹着掉頭回撤的車,又大呼小叫地嚮魯軍鐵桶一樣的車陣淹過去了。
  魯軍又以箭雨拒住對方攻勢,那些衝入魯陣的齊車,在突破了兩三排戰車之後,也因友車配合不到位,以及後援不至,在魯陣肅然有序的大嘴裏無所作為,東突西馳來回碰壁,最後被魯陣的牙齒咬碎,咀嚼之後,吐出吃剩的葡萄皮。
  齊軍人喊馬嘶,兵車亂糟糟地又收攏了回去。齊軍此時已開始懈怠,疲纍了,連馬兒都嬉皮笑臉地開始找草吃,也沒興趣打仗了——它們以為今天的演出就到這兒了。“已經跑了兩趟了,夠了1——馬兒和人大約都這麽覺得。但是,齊國指揮官猶猶豫豫地又敲響了第三次衝鋒鼓,士兵和馬兒衹好再次鼓着嘴催車前進。然而經過前番兩次折騰,齊車的行列已然比較紊亂。和騎兵相反,車陣作戰,隊列至關重要,速度反在其次。整齊的車列,是發揮戰車優勢的保障和緻勝的關鍵。齊軍車列已亂,攻擊力削弱。
  齊軍的士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進攻意識不強了。曹劌覺得終於是時候了,大喊一聲:“敵人銳氣已竭,擂鼓衝啊!兵士們——不要亂衝,按照鼓點+~!!保持橫排!!不許亂!誰跑快了我殺了誰~~~~!!1
  魯國戰車猶如一群出水之鰐,排成幾道橫排,有秩序地嚮前碾進。它們好像擺在曠野上的一群坦剋方陣,和齊軍戰車迎面交合,把車列不整、士氣枯竭的齊軍殺得破車纍纍,屍橫百千數。齊人紛紛棄車而跳,齊軍全綫崩潰。
  魯莊公揮戈要追,曹劌說,且慢。他爬到車扶手上,立直了(像一隻站在竿子上的公雞),眺望齊軍,看見齊車車轍縱橫、旌旗狼籍,確實不是詐敗,方纔通知魯莊公將旗幟揮動,迅速追擊。(曹劌喬模喬樣的,倒還挺謹慎!)
  魯軍戰車在追擊中迅速將橫排方陣展開成“角”形,從兩側對敵軍完成包抄作業,阻止敵車四散潰逃。就這樣,以這個“牛角”的形式一路抱着敵人屁股追下去,把齊軍差點吃光。
  作戰參謀曹劌這回立了大功,被提拔成為大夫,也不吃菜,開始吃肉了。
  這就是著名的“長勺之戰”,魯軍以少勝多,它被寫進了中學課本,所謂“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在我青春年少時的早晨小院裏曾經坐在小凳上捧書而誦的。
  瀟水曰:此戰中,若按照祖宗傳統約定的打法,魯軍應該橫排前進,與齊車交合相打。但這種打法,沒有留下任何預備隊,把全部軍隊都投入交戰了,是一種落後的打法。曹劌先是固守不動,實際上是以犧牲前幾排戰車為代價,去抵禦敵軍的全部兵力,而把其餘後面的戰車,作為預備隊(生力軍)留着不用。當齊軍主力已經被魯軍前幾排車折磨得秩序混亂、士氣衰竭的時候,曹劌撒出了後面的生力軍展開進攻,這就是後發製人,毛主席管這叫“敵疲我打”。不得不說,曹劌創造性地引入了戰術預備隊,這是他得勝的根本原因。
  曹劌所說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就是講敵人主力經過三次進攻已經戰鬥力下降,但我們的戰術預備隊仍然是戰鬥力充盈。
  (三)
  齊軍在“長勺”大敗而歸,主抓婦女工作的齊桓公倒不太在乎,但皇上不急太監急,管仲從覺得前誇下海口,結果來了個開門黑,生怕挨怪罪,趕忙找些說辭,認為齊魯兩個超級大國,軍事水平相當,互相打起來,攻則不足,守則有餘,所以哪傢主動進攻哪傢就輸。上次不就是魯莊公“乾時之戰”進攻齊國而失敗嗎?這沒什麽好奇怪的。
  齊桓公大大咧咧,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約上宋國一塊行動吧。兩國打它魯國一國,不就有優勢了嗎。”
  宋國是商紂王的哥哥微子啓的封地,原本在商朝時就已經築邑,當時就叫“商丘”,也是今天的商丘,位置在“巴爾幹地區”(今河南省)東部,與東邊的山東省臨界,一嚮因為搶田地的事,跟東邊的魯國械鬥,所以他們樂意跟着齊國起哄。
  宋閔公遂派出大力士“南宮長萬”為將,領了百十輛戰車,殺嚮東邊的魯國。齊軍也從北部的臨淄南下策應。
  魯國見對方來得更闊氣了,倆打一。魯人衹好用計。他們給馬蒙上虎皮,打開城門,一群老虎就往南宮長萬大營裏跳進去了。南宮長萬的手下光顧逃命,衹剩南宮長萬一人力戰。他是個巨人,巨無霸,把武器轉動如輪,口裏叫道:“我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一個馬步嚮前,一個左鈎拳,惹毛我的人有危險!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習武之人切記,仁者無敵……”
  魯國人被雙截棍打得滿地找牙,鬥不過南宮長萬。魯莊公在戰車上就說:“擡我們新研製的秘密武器‘金僕姑’來1這東西是超級御用寶弓,魯莊公親自拉弓操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似抱嬰兒,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箭射中了長萬的屁股。南宮長萬剛說喊疼,一摸屁股,雙截棍也掉了,流血及履,魯軍立刻撲上來要捉他。
  不料,南宮長萬睏獸猶鬥,又使開了“漂亮的迴旋踢”,好像一隻滾筒洗衣機,把近前的魯軍下巴踢飛了一百多衹,魯軍紛紛捂着腦袋蔽匿。魯莊公扭頭看自己戰車上的保鏢(車右)“歂孫”,歂孫立刻跳下去跟南宮長萬對搏。這歂孫是個山東超級大漢,魯國第一猛士(不然不會當國君的保鏢),他自小武藝高強,什麽刀槍跟棍棒他都耍的有模有樣,掄拳頭一番惡搏,竟然把巨人般的南宮長萬打倒,生捉了去,頗是露臉。
  魯莊公其實是個美少年,因為媽媽文薑是美女嘛0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就是《詩經》上贊美他的!而且還射藝精絶,這句詩就是說他射箭時的豐姿的。這裏,他果然箭法超人,而且纔二十三歲。南宮長萬是當時有名的勇士,由於被魯莊公射傷,纔被歂孫活捉,魯莊公頭功在先。魯國人格外引以為自豪,特意把此次生捕的前後細節寫進了史書《左傳》裏!
  這個被俘的南宮長萬,也是個有身份的人,是宋國的卿。因為是卿,所以傢裏有錢,他的傢屬就拿着美玉絲帛等等好東西來贖南宮長萬。魯莊公也不想為難他們,就把長萬的屁股包紮了幾下,給遣送回去了。
  南宮長萬被俘的數月期間,並沒有遭受囚禁,魯莊公讓他住在自己的宮裏,一如賓客。
  南宮回去以後,他的國君宋閔公(“閔”念敏)就拿話擠兌他:“以前我敬重你是個好漢,現在你當了魯國階下之囚,丟人現眼回來,我不再敬你啦。”把個長萬噎得半死,相形之下,覺得魯莊公仁義可親。
  第二年秋天,宋閔公到蒙澤去玩。古代人也有當古代人的樂趣,跑山澤裏打獵,比在三宮六院“嘿咻”吸引力更大。宋閔公用彈弓子打了一會兒鳥,就纍了,讓隨行的南宮長萬給他表演一段舞蹈。
  大力士“南宮長萬”出身世傢大族,小時候在貴族學校學過樂舞。聽到宋閔公命令,他衹好鼓着嘴,撿起青銅大戟,沉甸甸地舉起,一邊跳,一邊舞。把大戟往空中一拋,又一把接住,像芭蕾舞演員把女演員托舉起來,轉個圈又放下。宋閔公說:舞得辣一點!辣一點!
  南宮長萬舞得大戟呼呼生風,牽得周邊的草木風生水起,宋閔公一看,樂了,拍掌大笑,說:給我可勁兒往高裏扔!
  南宮長萬覺得晦氣,自己堂堂一國之卿,給人當猴耍。宋閔公又拉着他喝酒玩“博戲”。博戲是當時的一種下棋遊戲,跟鬥雞、走狗、投壺、圍棋、足球一樣,都是春秋人民的娛樂項目。
  宋閔公和南宮長萬博了半天戲,酒也慢慢喝多了,閔公更加露出輕侮之色,問道:“長萬,你在魯國期間,見過魯莊公,諸侯間都傳說魯莊公甚美,你說是嗎?”
  南宮長萬心直口快,當着旁邊的一圈三陪女,直截了當答道:“魯莊公之淑,魯莊公之美,甚矣!名不虛傳1
  在三陪女面前,宋閔公一直自衿自己長得比較帥,聞此一言,心中妒忌,就用伸出一個指頭指着長萬,側臉對旁邊一個三陪女解釋:“這個長萬當過魯國的俘虜,”又轉過頭來對長萬說:“你是不是因為在魯國當過俘虜的緣故,人傢把你饒了,你就把人傢給捧上了天1
  一連兩個“虜”字,現在人也許不覺得怎樣。現在人當了俘虜,僅僅代表着戰鬥力不行,而那時作一個俘虜,意味着人格上的恥辱,被誰抓了俘虜,整個人就歸誰,和被獵得的野獸一樣,可以認為不再算是人了。當初召忽寧死都不肯當俘虜,“虜”是當時駡人時最狠的一個數量級了。南宮長萬不堪這種辱駡,就跟宋閔公口角起來,兩人旋即發生肢體衝突,長萬舉起棋盤,照老宋的腦袋像拍蒜一樣拍下去了。
  老宋扁了的腦袋像一灘砸碎了的鴕鳥蛋,中間明晃晃一個大蛋黃,攤在案子上。老宋用鴕鳥蛋的蛋黃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用死魚肚子的神色回望了一下他。老宋看了一眼地,植物們憑空得到了養料。
  闖了大禍的南宮長萬轉身就走,宋閔公身邊的保鏢不幹了,揮傢夥就要上來,南宮長萬圓眼一瞪,鼻鳴如雷,保鏢全僵住了。南宮長萬直奔院門而去,一個不怕死的大夫仇牧,不知怎麽得知了這個消息,緊跑着從外面趕來,手握寶劍,堵在了大門口,伸劍斥駡長萬弒君。南宮長萬側嚮揮臂猛擊,一臂打碎了仇牧的腦袋。根據史書記錄,仇牧腦袋被他用臂膀椎碎,牙齒飛濺出來,嵌在門扇裏——好大神力埃
  南宮長萬奪門而出,拖着大戟往商丘城裏走。半路上,宋閔公的後勤主任華督(就是那個想泡孔子六世祖奶奶的傢夥),聽說南宮長萬弒君,驅了戰車就來挑戰。心情悲壯凄涼的南宮長萬覺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跟自己為難,大戟一揮把華督鈎下車來,再一刺結果了性命。
  南宮跑回自己傢裏,想逃到國外去。但外國個個是宋的朋友姻傢,哪裏能收留他呢?他覺得心裏堵得慌,那時候還沒有“和命運抗爭氨、“推翻統治階級氨這些詞,否則他一定要喊出來了。
  南宮長萬在國內混了一陣,他的大力士兒子南宮牛也在火並中給人殺了。南宮長萬走投無路,仰天跺腳,就套了一輛車,把八十老母裝在裏面,一手提戟,一手拉車,一日一夜行走260裏地,從宋都(河南商丘)嚮南跑到了陳國的國都陳城(河南淮陽)。沿途群衆,衹見這個傻大個神色肅穆,怒中含悲,像牲畜那樣拉着車上老母,仿佛不是陽間之人。大傢唏噓圍觀,都不敢上去攔擋。
  陳國在宋國南邊,是宋的附庸國,陳國人最是小人,上次長葛之戰,就是他們出工不出力,導致周天子失敗。長萬到了陳國,宋國使者也追上來了,使勁賄賂陳國人。見錢眼開的陳國人趕緊把前來投奔的南宮長萬灌醉,用犀牛皮包裹得嚴嚴實實,連夜裝車,在一路星空之下,運回宋國發落。
  這位大力士酒醒之後,躺在車上,看見楊柳岸曉風殘月,天籠罩在他的脖子上,天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天邊切他的肩膀。天餓了,天以為他是菜。天啊!
  南宮長萬一邊迷惑地思索着人生意義,一邊躺着腳蹬手掙,快到宋國時候,犀牛皮已經撕破,手腳全部掙出來了。押車的人被他的神力驚得又慌又怕,趕緊挑斷他的手筋腳筋來幫助他,好不讓他這麽辛苦。長萬這回省心了。
  新一任的宋公看見兇手抓回來了,說:“爹啊,我給您報仇了。南宮啊南宮,你把我爹拍成蒜,我就把你包餃子。”命人把南宮長萬醢了!意即剁成肉泥,做成肉醬吃。南宮遂被一刀刀割剁而死,連同他的八十老母,也給醢了。
  在專製時代,誰要是跟“口含天憲”的國君意圖相左,衹能以流血的形式來解决。好在當時國傢多,你總可以逃奔他國另起爐竈。不過,南宮逃錯了地方,他應該往宋國的仇敵國傢逃,而不是往其附庸國傢逃。到了仇敵國傢還能受到重用,到了附庸國傢怎麽窩藏?另外,當時如果有水泊梁山,南宮就可以風雪山神廟、雪夜投梁山了,怎麽也跟李逵有一拼吧,混個步兵頭領。即使沒有梁山,當時總有荒山野嶺,南宮找個沒人地方藏了不就行了嗎,主要他媽媽是個纍贅,背到山裏,估計會跟李逵媽媽一樣,被老虎吃了。真是無路可走埃
  瀟水曰:春秋時代以及更早的商和西周,天下是諸侯林立,中國還沒有真正地統一為專製大帝國。諸侯君主也達不到後代帝王那麽極端專製(他的權力被一層層受分封、有封地的卿大夫瓜分了)。所以,多元的文化和君權相對輕虛,使得春秋時代之人民,頗有一種獨立人格。南宮長萬博戲時被國君侮辱為“虜”,這事如果在未來的皇權時代,那也就自己忍忍算了,甚至匍匐在地滿口自稱該死該死。君叫臣死尚且不敢不死,何況侮辱一下。但是在君權不甚強的春秋時代,就不同了,士可殺而不可辱,人權意識強烈,為人的尊嚴十分高漲,譬如南宮長萬就是這樣,幹脆拍案而起,怒對君王,大不了我走人到別的國傢去,何必媚事於你。
  我們感受到春秋人,極有一股子烈氣,這和當時的分封社會結構有關。這股子激烈之氣、人性之剛陽,在後來的皇權專製社會一去不返了。後代由於皇權專製,皇帝以下的人沒有襲受封邑,也就沒經濟實力了,讀書人被迫以走仕路、拍馬屁為生,人們少了春秋時代的個性張揚和人格獨立意識,多了圓滑、世故和媚態。這也使得強調人性光輝之春秋時代,備受永遠的懷念。
  (四)
  長勺之戰,齊國敗績,聯魯伐宋,又折翅而返,齊國新任總理管仲手裏攥着這-2分的赤字,沒法嚮人民交待埃正躊躇間,聽說宋國發生“南宮長萬弒君案”。管仲腦門一亮,趕緊嚮齊桓公建議:“我們應該就宋國事變的善後問題,召開一次諸侯國際高峰首腦會議,會上正式通過一下新任宋公的合法地位,也算是一件功德。”
  實際上,管仲的醉翁之意不在於金六福酒,他目的不在於幫宋國,而是為了讓齊國在國際事務中插進手去。藉主辦此次會議,提高齊國的國際聲譽和國際可見度。於是,齊桓公和管仲在盛産驢皮的山東東阿縣境,當時叫北杏,主持召開了一次春秋時代“InternationalSummitMeeting”。
  為了表示誠意,齊桓公和管仲標新立異,不帶警衛兵車,昂然直到會壇,實行“衣冠之會”。然而可惜參會的衹有陳蔡這兩個老面孔,以及邾國這個三流小國,其它大牌國傢如鄭、衛、魯、楚(這些國際事務常任理事國)都不買賬,根本沒來。
  就連宋桓公,會本來就是專門為他開的,他老人傢卻衹聽了一天就也逃跑了。跑的原因是座次問題。宋的先人是商朝貴族微子啓,政治知名度很大(是商紂王的老哥),周武王依據統一陣綫原則,把他封為公爵,是“公、侯、伯、子、男”裏的最高一格。而齊國呢,衹是侯爵,所以東阿會盟上,宋桓公覺得理應自己當盟主,級別最高嘛。而齊桓公卻不謙讓,大模大樣執了牛耳,做了盟會主席,所以宋桓公冷笑三聲,不合作而去。剩下的四個孤零零的國君,第二天在臺子上喊了一些空口號,奬勵王室啊,扶弱濟危埃人單力薄地,就各自散夥了。
  天下諸侯,大大小小何止幾百,管仲為齊桓公策劃的這次“驢皮産地東阿縣”的會盟,應者寥寥,實在沒造出什麽政治影響來。管仲倔脾氣上來了,鼓勵齊桓公千萬不要虎頭蛇尾,會盟是周天子批準的,你們衛、魯、鄭三國不是無故缺席嗎,那好,我們就因此討伐你。
  齊桓公想了想,說:“咱跟鄭、衛也沒什麽仇啊,要打還是去打南邊的老鄰居魯國吧。”
  於是,齊國嚮南進攻,搶占了魯國的附庸小國“遂”(今山東寧陽縣,大舜的後人的封國)。這一招是打狗給主人看的。魯國接到遂國被滅的戰報,就想發兵為之復國,正在猶豫,管仲寫信來了,信中說:“鄙國討伐了遂國,是因為它上次膽敢沒有參加周天子召集的東阿之盟。周天子命我們滅了它,以懲罰它的缺席之罪。你們魯國當初也是受了邀請而故意缺席的,如果不趕緊補辦,我們大軍即刻由遂南下1
  新提撥的已經開始大塊兒吃肉的大夫曹劌說:“齊國以天子王命號召會盟,咱沒去,是咱們理虧,以不動幹戈為好。”
  魯莊公說:“可是,遂國是我們的附庸,大舜的後人,豈能無故絶祀。”
  魯莊公年少好勇,他喜歡大力士,當下有一個叫曹沫的猛士跳將起來,喊:“遂國人國破傢亡,猶作傷獸睏鬥,我聽說,他們把毒藥投到齊軍的飲水中,頗多殺死齊人。今坐視其亡不救,非勇士也1拍着胸脯叫喚要求領兵一試。魯莊公甚壯之,當下派給他百十輛兵車,出去跟齊桓公駐遂部隊相毆,結果給對方揍的片甲不留。曹沫驅兵再戰,三戰三敗北,方纔明白,打仗靠的是指揮調度,不是當頭兒的肌腱子發達。
  魯莊公愛惜曹沫壯健,沒有殺他,量纔使用,讓他改當自己的保鏢了。
  魯莊公看看沒有辦法,衹好屈服,知會齊國,願意補辦一次會盟。於是兩國首腦在柯地(今山東陽𠔌縣境,呵呵,就是武鬆打老虎的地方),補辦了一次會盟。
  會上,雙方差點又打起來了。魯莊公的隨行保鏢曹沫,由於戰場上三戰三北,這位勇力超人之士知恥而更加勇了。等魯莊公、齊桓公聯案落座之後,曹沫刷地抽出隱藏在衣內的寶劍(春秋時期的寶劍都很短,纔一尺長,方便隱藏在身上。出土的越王勾踐劍,算名劍了,纔半米長。這是因為青銅韌性差,劍鑄長了易斷)。
  曹沫亮出寶劍,搶上身去,一把從後頭摟住齊桓公,用短劍抵住齊桓公美麗的肚子。衆人像遭了定身法,張皇失措。
  管仲上去作揖,問:“曹大夫喝多了嗎?您這是什麽意思啊?”
  曹沫說:“既然兩國會盟,號召扶弱抑強,那,齊國乾時之戰,乘機奪去了我們的汶陽之田,就請今天原樣歸還。否則,天下諸侯怎麽心服1
  齊桓公也覺得有理,特別是肚子又給別人控製着,鬧不好也要被奪去了,但是汶陽之田也是塊價值不菲的肥田埃於是他拿着徵求的眼光看管仲。
  管仲說:“君許諾。”(請你同意。)
  齊桓公於是說:“OK,Iagree.”當下答應曹沫的要求。
  敢死勇士曹沫,以自己的勇敢洗刷了從前的恥辱,被司馬遷贊為千古第一俠客!
  事後,齊桓公經過翻江倒海的思想鬥爭,决定自食其言,不給魯國人地了。但是在管仲的勸說下,最終還是忍痛兌現諾言,把汶陽之田還給了魯國。
  公元前681年的這次陽𠔌縣會盟,是一次雙贏會議,魯國收復失地,齊國收穫人心。諸侯一看齊桓公言出必行,還了魯國汶陽之田,開始慢慢相信他“共奬王室、濟弱扶傾”的口號了。上一次缺席的國傢,因此紛紛寫信,要求像魯國那樣補辦會議,認真學習會議精神。
  齊桓公以低姿態獲得高回報,“海下百川,所以容大”的老子理論,真不是吹的。
  (註:按照當時的習慣,被要挾達成的承諾,可以不算數。齊桓公卻最終履行了被要挾時許下的諾言,歸還了汶陽之田,着實讓當事人有點吃驚,從此以後,人們都對他有了好感,所謂“諸侯聞之,皆信齊,欲附焉”。到最後來,人們對齊桓公的信任,達到了“桓公之信著乎天下”的地步,成為人們衷心擁戴的霸主。所以後人說:“齊桓公亡汶陽之田而霸,智伯兼三晉之地而亡。”很有辯證法的哲理埃)
  既然缺席的國傢多表態了,驢皮産地的東阿會盟近乎圓滿了,但還是有人依舊不服氣,依舊不肯學習驢皮縣會盟的會議精神,那就是自視公爵、中途逃盟的宋桓公了。
  宋桓公理想高遠,不買齊國的賬。齊桓公衹好動武,聯絡了陳、曹兩國,揮師壓嚮宋國,前來問罪。又為了顯示自己尊重周天子,管仲請周天子也派兵從徵。其實天子的軍隊沒什麽戰鬥力,管仲這麽做是為了給周天子個機會,打造一下天子的威風,將來好再去藉助它這威風。於是,多國維和部隊浩浩蕩蕩開入宋境,宋國這回倒了大黴。
  齊桓公不是好色嗎,這次行軍出徵也帶了女秘書。上行下效,管仲也帶着一個叫婧的小妾隨軍進發。
  小妾初徵了,雌姿英發的管仲催動本部車馬前頭開道,一邊欣賞沿途野景,一邊就看見路邊有很多賣零食的農民,嚮大軍兜售方便麵和茶葉蛋。遠處有一個老農,更有創意,正在給大軍唱歌呢!此老漢穿着短衣幫,頂着衹破鬥笠,光着破腳,依着大樹,叩牛角而歌,歌詞細聽,唱的是“浩浩乎白水——”。一些有慈悲心的士兵,覺得好,還給他小罐子裏扔青銅幣呢。
  商人出身的管仲跟齊桓公侃市場經濟可以,文學底子卻差點勁,於是嚮小妾婧請教:“這個擁軍的百姓唱的‘浩浩乎白水’是什麽意思?”
  這小妾博聞強記,本事接近王語嫣女士,有問必答,脫口而出:“古詩《白水》有雲,浩浩白水,修修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國傢未定,從我焉如。這個人,意思是想追隨您當官呢。”
  管仲連忙叫人喚老農過來,一問,原來是放牛的,老傢在衛國,流浪到這兒給人當傭工呢。再一問他有什麽學問,嗬,可了不得,這放牛老漢其實是春秋第一舌辯之士,滔滔不絶,泥沙俱下,氣勢磅礴,把管仲侃得直翻白眼兒,管仲心說,還有比我更能侃的呢啊!趕快,推薦給桓公吧!
  於是,老漢懷揣管仲寫的推薦信,等待後邊齊桓公的大軍上來。
  齊桓公在一群姬妾簇擁下坐着軒昂的車子吱吱嘎嘎過來了,老漢趕緊叫板,亮了亮嗓兒,換了另一首歌,開唱:“苦矮~~生不逢堯與大舜,短褐與單衣,日子我真慘啊,當官的真混蛋~~礙…不是東西矮~”
  齊桓公打車上一聽,越聽越不是味,雖然正摟着婦女,笑容卻漸漸綳住了:“是誰這麽討厭,譏諷時政?”
  親兵趕緊把端着牛角的老放牛給揪上來了,“就是他”。老放牛傲氣十足,仰臉看天。
  “你說,我怎麽不如堯與舜了!你是什麽東西1為了在群妾面前表示威風,齊桓公作勢要下車打架,卻被近衛勸阻:“主公不要靠近,他的嘴比較臭。”
  正這時,老漢又開口了,他一扣牛角,把如簧之舌一鼓,搖頭晃腦又說唱開了:“可惜啊,可惜啊,你們這些吃白飯的,身處廟堂之上,高踞要路關津,不知有黎民之苦,戰陣之急,貪欲傷生,聽讒妒賢,老百姓被你們弄得落花流水,美女們都遭你一網打盡,不管是沙漠這個強盜,還是海洋這個處女,都用盡了渾身力氣恨你,輪到我老頭子,霍霍霍霍,在犁頭把上磨牙,在老牛角上駡街,我就是草前的牛,風中的花,寧為玉碎的水,不為瓦全的風,黑暗之中最色情的光明,冒着火苗的真理種子,可是沒有人相信我老頭子的經天緯地之才,匡扶宇宙之志。我老頭子衹好明珠掩暗,沉淪埃壤,歲月蹉跎,人生虛妄,我多想高翔遠引,羽化登升,七十年的絢爛夢想卻終於報效無門,人生一場,蠅營狗苟,蛆蟲相爭於糞土,美女和麻子同床……”前面多少還靠點譜,後面越說越沒邊了,最後老頭子總結:“……我剛纔說你不是堯舜,說你不是堯舜你就改啊,你也不要駡人啊,駡人是要犯嗔戒的。聖人和盜蹠其實都是媽生的,衹不過聖人是聖人的媽生的,盜蹠是盜蹠的媽生的,要是聖人他媽生了個盜蹠,那就是聖盜,要是盜蹠他媽生了個聖人,就是盜聖……”就見齊桓公在旁邊哇哇直吐白沫,白眼狂翻,脖兒往後仰,就差滿地打滾了,趕緊作揖大喊,罷休罷休,快給我罷休。
  老漢一聽,更來勁了,哇啦哇啦,哇啦哇啦,滿嘴裏下雹子,齊桓公急了,說,給我殺!
  正要殺老漢兒,旁邊另一位齊國大政治傢隰朋(是管仲的狗腿子)趕緊攔住,說:“主公,這老頭兒不俗,建議主公留用。”
  老頭兒被士兵拽着,喊:“不要說殺人啊,殺人是要犯殺戒的呀……”
  齊桓公的優點是聽人勸,清了半天腦子裏的內存,晃晃悠悠明白過來,下車把老頭扶起,誠懇地說:“抱歉,我沒有把國傢治理好,你反應的問題,我都會責成有關部門去調查和處理的。”
  老頭因為從來沒有被高級人物扶過,被齊桓公一扶,一摸,就特舒服,臉上也和顔悅色多了。齊桓公又繼續道歉,老頭這纔改善態度,從懷裏摸出木版,說這是管仲寫的推薦信,桓公說你怎麽不早拿出來埃
  老漢說:“你知道嗎,即便你是國君,人的命運可以被你舉之到天,入之到地,但如果你不禮賢下士,或者徒有禮賢下士的虛名,卻像剛纔那樣衝着我老頭子這麽吆喝。我死也不肯投奔你的,有推薦信也不會拿出來的。事物中心可貴的品格終將壓倒一兩次人為的火災或世紀性的冰川,而憂傷即使可以被你隨口說出,信手塗下,但它仍然不會在數量上取勝、質量上過關,一些莫可名狀的美妙終將使我們對你保持漸行漸遠的距離和毫無爭議的冷……”
  “好了好了,您老就別羅嗦了——我都記下了,下次改,下次改。”
  這老漢名叫寧戚,後來也成了齊國政治局一級的人物,管仲寧戚,有點兒臥竜鳳雛的意思。
  當天晚上,行軍到達一處傳捨時,天色已經漆黑。齊桓公不顧疲勞,讓人舉火(就是點燈,那時候房子茅草多,又低,沒事輕易不點燈)。齊桓公藉着火光,催僕人給他穿上大禮服、大禮帽,問他幹嗎,說要拜寧戚先生當大夫。別人勸他查查寧戚政治背景先。桓公穿上衣裳懶得再脫了,就說,像他這樣特立獨行的人不拘小節,少不得有些短處,寧可不查,我也不想知道埃
  寧戚從一個農夫,轉城市戶口直接提幹,成為了卿大夫的一員。而且卿大夫都有封地,比後代的郡縣長官還牛。
  在次日的行軍的路上,寧戚問齊桓公:“主公,咱們這些人馬是到哪裏去玩啊?”
  桓公說:“上次北杏會盟,宋國人逃盟而去,我們特地奉周天子的命令去討伐他。”
  新官上任三把火,寧戚打算露一小手,當部隊跋涉到了宋都商丘城下時,寧戚叫道:“兵馬停下,待我一個人去說宋公下來。”
  於是寧戚乘一小輦,帶了仨兵,昂首入城而去,見到宋桓公,把話匣子對着他嘩地一開,宋桓公哪是他的對手,單聽他轟炸道:“老宋啊,你知道嗎,現在大周朝的春天正在嚮東遷徙,齊國的臨淄一日千裏。我看見齊桓公的春天,它不僅繁榮一個齊國的臨淄也繁榮它的農貿市場和大作坊,繁榮它所殘存的老人,繁榮開會不出勤的孩子,繁榮路邊拋錨的雙輪車,繁榮一株美麗的樹和漁網作的報紙,繁榮一場陳舊的愛情和時代一雙老淚縱橫的眼以及眼中愚笨不堪的你。你這個人,祖上的罪過這麽多,國傢的運氣這麽差,個人的壞脾氣這麽倔,把你不可告人的野心變成了折磨你子民的苦楚連累了周圍人,由於你明知不可而為之的一意孤行,齊桓公的大兵也伴着春天撞到了你城下。早晨的喜鵲叫後,烏鴉就在耳邊及時地糾正了它。誰又該來及時地糾正你,你又令誰去糾正春天,誰去糾正馬匹,誰灌倒自己。春天以一隻清美的手按在每一個因純潔而樂觀的群衆額頭,一個心懷鬼胎的人物取得了他所在地帶的局部勝利卻為春天遺棄。請讓我加倍苛求這個春天吧,請讓春風降下更濃郁的苦悶給你,讓雷公……”
  宋桓公跪地上嘣嘣直磕響頭,快收了神通了吧,爺爺!快收了神通吧,別說了!腦袋都要炸啦。(嗎呀!碰上這麽個唐僧。)
  寧戚偏不饒命,噴着唾沫,搖着三寸不爛之舌,把宋桓公炸得跌跌撞撞,捂着耳朵,撒丫子衝出去逃命,一直跑過大街,爬至城頭,大喊:我不活啦*—抱着腦袋就撲通蹦進了護城河。
  宋桓公宣佈無條件服軟,願意獻出賄賂,請齊桓公大軍息怒,讓齊桓公當盟主。齊桓公把宋國的錢轉贈給天子軍隊,然後發給宋桓公一份東阿會議資料,照例回去學習。
  至此,驢皮東阿縣的“北杏會盟”勝利閉幕,這是齊桓公“九合諸侯”的第一次,圓滿達到提升齊國國際影響力的效果。
  (五)
  齊國聯兵打擊中原諸侯,是嫌他們不“尊王”,等看着大傢都含着牛血發誓共奬王室(奬就是贊助的意思,發奬),擁戴周天子了,齊桓公就開始“攘夷”了。
  當時可以攘的夷合計四種: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這些在當時看來的少數民族,現今早已經融入漢人社會,不復存在了,他們的基因,隱藏在我們血脈的角落,雖然也許你的額角或者我的下巴,偶然出現返祖現象時,還暗示出一點當時夷狄人的特色。然而,當初夷狄正火的時候,“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絶若綫”,一度把我們華夏民族搞得亟亟可危了。
  在華夏諸侯國邊境之間,夷狄見縫插針,像蟎蟲和虱子,把周朝的諸侯們,搔擾得渾身癢癢。
  西周被咬得不行,就東遷四百公裏,從陝西中部挪到河南中部,變成了東周。不料,岐山大本營的西戎也像隨身虱子一樣,嚮東方浸潤,追在文明的頭上繼續製造頭皮屑。其中一部流浪到河北省的東部山區,成為山戎部落,位置是今天的唐山市下屬的遷安、盧竜一帶。
  非常不好意思的是,這一地區,也就是我出生的地域,說得雅一點,少時遊釣之地。這裏盛産優質板慄,並且有條灤河,被引到天津去,使那裏的人民可以洗上澡。公元前七世紀,盤踞在我故鄉的山戎民族發展到了頂峰,頂峰的標志,就是人口繁殖的多力。人丁興旺固然是好事,人多手多嘛,但糧食和肉供應就緊張了,特別是初春時節,青黃未接時候,舊的黃色的存儲吃光了,而山野裏還沒有返青。餓着肚子緑着眼睛的山戎人,衹好去找城裏人打秋風。
  離遷安、盧竜最近的大城市,就屬燕國的都城薊了——不是現在的薊縣,而是咱們了不起的老北京,具體城址應該在廣安門一帶,或者再往西南的房山,這是北京地區第一次出現城邑。
  然而這時的“老北京”並不風光,燕國地處偏北,經濟落後,是春秋時期可憐的弱國,中原諸侯的事務很少輪到它摻和。燕國國君一代代值班,如今到了燕莊公,正在房山一帶不招誰也不惹誰地過日子,不料鄉下山戎的窮親戚們,從遷安、盧竜地區,扶老攜幼地來找他麻煩了。
  從遷安、盧竜來北京,如今開車走京瀋高速一個半小時,如果換成兩腳走,兩天也夠了,何況古代人比現代人走的衹快不慢。所以,這些夕發朝至的窮親戚們隨時都可以來打擾燕國人,燕國人怕死了這些窮親戚,就把自己鎖在嚴絲合縫的城墻裏躲着。薊城城墻的建築方法應該也是當時流行的版築。簡單地說,就是用兩塊木版夾住泥土,然後從上面填土,填一層,夯一層,一層層地夯實。土中間還可以註水、雞蛋清乃至童子尿之類的神物,起到粘合加固作用。夯土塊兒之間還交互錯落,以咬合牢固。等土結成塊,再摘下木版,城墻就聳立起來了,夯土總量可在百萬立方米,墻基厚度二十米以上。不過,墻體不是垂直的,需要斜坡來支撐。城墻最初的主要用途是防洪,現在是防人。
  這樣的沒有外包磚的城墻,如果用明朝的紅夷大炮去轟,當然不堪一擊,但是對付牙齒和爪子武裝起來的山戎人,足可抵擋一氣了,何況城外還挖溝引水形成壕溝。
  唯一的弱點(什麽東西都有弱點,內功大俠也有弱不禁風的死穴)是城墻必須有個城門,而城門不得不拿木頭做(青銅的門你推不開),即便鉚了青銅釘做保護,但仍然是怕火燒的。
  所以,如果山戎的攻城部隊推着木頭車,上邊放上幹草,點着了推到城門下,就很可能焚毀城門。當然城上守軍可以亂箭齊發,不讓放火的山戎人靠近。即便真的城門着火,城上還可以往下澆涼水。不過,山戎人也學乖了,他們煉一些動物油,蒙在幹草上。你用水澆,我這油就燒得更厲害,飄着燒你。
  山戎人是如何前仆後繼、如蟻附膳地往城墻上爬,如何扛着參天古樹的粗幹死勁去撞薊城城門,我們不得而知了,能夠知道的是燕莊公鐵青着臉地對城下說:“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窮親戚來了,迎接他的有板磚。”
  於是薊城幹部群衆在燕莊公動員下,紛紛走上城頭,積極組織防守,很多老太太把她們的石頭枕頭也搬上城頭當滾木。一切可以往下砸的東西,全部嚮窮親戚山戎的腦袋砸下去了,以至於後來山戎撤退以後,老百姓們出城就能撿到居傢生活所需要的各種什物。
  山戎人在周邊的農村和墳嘗糧庫大肆掠奪一通,丟下一批老弱同胞的屍體,就順了京瀋高速古道,拉着戰利品凱旋回去了。
  燕莊公一邊出榜安民,一邊嚮齊國求助。齊國以前也飽受過山戎之苦,現在齊國強大了,致富不忘支邊,遂於公元前663年,高舉尊王攘夷大旗的齊桓公親領兵車三百乘,唱着“滿江紅”,嚮北蜿蜒一千裏路,進剿山戎來了。
  山戎的大本營,就是我的老傢地區,在北京東南150公裏。想不到兩千多年前,我老傢這片山區還是風光過的,把老北京折磨得寢食不安,以至於齊桓公大駕親自出徵,真給面子埃齊桓公的戰車,衝擊力十分可歡,加上車體份量,慣性比騎兵要大得多。但是戰車也有它的弱點,就是太過笨重,在山地就完全沒有了平原上的優勢。遇到壕溝和障礙,也很是頭疼。所以,我估計,齊桓公一定是選擇平地邀擊山戎。
  我老傢這片山區衹有最中間是一小片平野,就是如今的縣城,一條破破爛爛布滿“隕石坑”的入縣公路,通到這裏。齊桓公玉趾親徵,大約就是順着這條隕石坑山路,開到最適合佈置戰車的縣城平地,和山戎的步兵隊伍遭遇了的吧。
  這裏需要分析一下交戰雙方的軍事裝備,因為它們是此役的决定因素。
  一提到戎狄,大傢立刻想到是騎馬民族。其實不然,馬匹在蒙古遊牧地區相當於公交汽車,時刻不能缺省,但是在我老傢的山區,以打獵和山果採集為業的人民,卻是並不需要馬匹的。那時的山上還有森林密佈,並不象今天這樣光着小孩屁股。所以林多障多,不能馳馬。山地人打獵,采取燒山或設伏的形式,而不是騎着馬追兔子。
  對山地人來講,也許驢子比馬更經濟實用一些。馬這傢夥個頭很大,但身子骨最是嬌嫩,一弄不好就拉稀鬧馬瘟。另外,養馬也很奢侈,沒足夠財力養不起馬,如今北京郊區的養馬戶告訴我說,養一年馬,所費相當於買一匹新馬。漢朝一傢人養一匹馬對付匈奴,還折騰得國敝民凋呢,更何況幾百年前艱苦的山區人民。
  倘使山戎人真是騎馬打仗,騎兵作戰靈活性遠比戰車強,那麽老齊怕是輸定了,三百輛戰車無一能夠生還。
  但是,山戎人是徒步的。而齊桓公的戰車,卻是裝甲部隊。戰車車身包有青銅,大馬的身上也配置馬胄(念皺)、馬甲,馬胄保護馬頭,馬甲保護馬身。大馬的力氣大,馬甲上隨便加鋪青銅,從而使它更加堅不可透。山戎人卻不行了,青銅是奢侈品,他們裝不起,就算裝上,身上背着銅,太沉,跑不動。齊國兵卻可以裝銅,因為他們站在戰車上,不用跑路。三名頭戴青銅盔,身披牛皮甲,皮甲上加了青銅泡、青銅片,披挂整齊的戰車勇士,武裝到了牙齒,駕禦着同樣裝了銅的木製戰車,驅趕着馬胄護頭、馬甲護身的四匹戰馬,結隊衝鋒,煙塵滾滾,整體衝擊力十分可觀。
  面對這樣的“馬車坦剋”,山戎步兵幾乎是蛤蟆咬天,無處下嘴。戰車上的齊國人一伸三米長的大戈,可以去啄漏山戎的腦袋,仿佛耪一畝地那麽輕鬆愜意。而山戎人想殺死一個戰車兵,意味着先得努力爬上穿梭行駛的高高的車子(即使上了車,我估計這些山戎人也多數會暈車。頭暈腦晃地,就被打下來了)。當然山戎人可以去砍戰車的四匹大馬的馬腳,一旦砍翻哪匹馬,整車就得肚子朝天。但是,首次交戰他們還發現不了這個竅門,而且也沒有嶽飛來給他們發明那種適合砍馬腿的武器。春秋時代的矛啊戈啊,都衹能紮,不能砍,因為青銅質地脆。砍劈類兵器是隨着冶鐵業發展到漢唐纔流行。
  排山倒海之勢的凜凜戰車相對於步兵的絶對優勢使齊桓公對山戎軍團,實施了外科手術式的致死性打擊。齊國的四馬車隊縱橫往復於長矛、竹箭和削尖的木棒子武裝起來的山戎步兵大隊裏,就像一柄在熱火上燒得發燙的刀子切割在一盤奶油蛋糕上面。地面上一對對兒倒伏的山戎死屍整齊描述出了齊國戰車開過的轍跡,山戎人這回慘了。
  (註:如果你看過最近影片《角鬥士》,就一定會驚詫於羅馬人雙輪戰車的威力。戰車車軸左右嚮外,還令人驚詫地安裝了半米長的扁劍,隨着車子飛速駛過,把車下的人攔腰割斷,就像一把飛快的鐮刀割倒一棵小草,鮮血撲地躥出來。
  但是羅馬部隊並非以戰車為主力,其主力還是手持重矛短劍和盾牌的步兵方陣。戰車部隊多用在非洲戰場,因為那裏是一片開闊的沙漠,適合戰車的作戰。所以電影《角鬥士》中戰車兵入場時,番號是“無敵的非洲軍團”。
  中國春秋時代的戰車,也是有這樣的車軸外扁劍的,衹不過劍刃是鋸齒的,割人更難受,我在湖北的博物館裏看見過,上邊說用於“阻止試圖靠近車子的人”。)
  (六)
  大獲全勝的齊桓公,戰車經過修整維護,乘勝追擊,將山戎餘部轟到了盧竜縣附近的孤竹國一帶。
  孤竹國不是陌生詞,周武王伐紂時兩個養老院出來的伯夷、叔齊先生,老傢就是孤竹的。他倆本是孤竹國國君的兒子,老國君死前,命叔齊繼位,但叔齊覺得普天之下最賢的人莫過於他老哥伯夷了,就讓位給伯夷。伯夷認為四海之內最賢的人莫過於他老弟叔齊了,就非不接位。兩個天下最賢的人互相推讓,覺得華北之大,已容不下兩個並世賢人了。於是他倆就一起出逃了(這有點搞笑,逃什麽呢,又沒有人追。可能是被自己的偉大嚇跑了吧)。
  倆人聽說陝西的周文王善於養老,就投奔那裏了。放着國君不幹,去陝西吃白飯。就這麽兩個人,司馬遷還放在《史記列傳》第一篇去大書特書。伯夷、叔齊是當時的反戰人士,駡周武王“以暴易暴”,司馬遷也討厭漢武帝老遠巴巴地去打匈奴,不敢當面誹謗,所以他就大誇特誇伯夷、叔齊。
  兩個大賢人都撂挑子了,孤竹國沒多久就被戎狄異族占領了,到了如今成了山戎的根據地。
  山戎餘部在這裏糾集起來,開了個作戰會議。中間有人提出一條毒計,就是把齊國大軍誘入北部旱海,那裏百裏無人煙,一片砂磧地,動不動就颳目前北京那種沙塵暴,任誰進去都得迷路,是個野鳥都不下蛋,野豬都不拉屎的所在。
  這個非同凡響的計策得逞了。一部分山戎人假意投降,信以為真的齊國大軍在這些壞蛋帶領下走進了迷𠔌旱海。
  車馬漸漸深入旱海腹地,外面的精彩世界漸漸拋在腦後。齊桓公在野獸骷髏和迷天黃土之中轉悠了三天三夜,世界變得天昏地慘,鬼影憧憧,並且他發現好像氧氣也缺,打火做飯,火蛋衹有拳頭那麽大,藍幽幽的。最糟糕的是齊軍迷了路。你知道嗎?在廣阔的荒漠上行走,人很容易迷路,因為人腳一般很難走成直綫,左腳邁步一般會比右腳稍大0.2毫米,不知不覺就會偏右。於是人通常以3至5公裏的直徑走大圓圈。
  齊桓公的部隊在旱海裏畫了好多大圓圈,好像很多人的人生一樣,反復回到了起點。齊桓公終於沒耐性了,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風裏邊,齊桓公扯着嗓門喊管仲:“仲父——啊,你讓大夥整天跑,這是幹嗎哪——”
  管仲說:“找敵人藹—1
  “敵人在哪兒藹—?咱們可以往回撤了嗎?我的小蜜,防曬霜都用光啦。”
  管仲也害怕了,說:“我聽說老馬識途,咱就解開幾匹拉車的老馬,讓它們領着部隊,往回找路吧。”
  齊桓公大喜,哄着隨軍傢屬,讓幾匹光着身子的老馬走在隊伍前面,慢慢地把這一條人睏馬乏的軍隊,從死亡綫上拉了回來。
  這就是“老馬識途”的成語,但我懷疑老馬那兩衹大眼珠子,真有穿透風沙的感應力嗎?蜜蜂、候鳥可以藉助地磁或太陽磁場給自己在惡劣天氣裏導航,因為它們腦子裏有某些特殊的東西,但老馬腦子裏可沒有什麽天綫。
  也許是老馬聞着所留下的馬糞味兒,像摸着石頭過河,順原路返回了吧。總之,藉助着這些長着狗鼻子的老馬的幫助,齊國大軍從旱海裏死裏逃生。出來以後,他們終於找到了孤竹國的山戎餘部,經過一番血戰,把山戎人又狠狠地胖揍了一頓。
  這場人口殺戮,終於為山戎人民減輕了人口膨脹造成的糧食壓力(戰爭的好處就是這個),減員後的山戎人又過上了優哉遊哉的田園生活,然而山戎民族的生命周期,也至此進入頽敗階段。不過,齊桓公的戰爭還是有意義的,可能把先進的生産技術(比如雪花膏的使用)帶到了山戎。山戎人再進山幹活的時候,就可以塗防曬霜,十分俏麗了。戰爭推動文化和科技的交流。
  戴緑帽子的呂不韋請其門人寫的《呂氏春秋》中說:如果因為發生了吃飯噎死的事,就要廢止天下一切食物,這是荒謬的;如果發生了乘船淹死的事,就廢止天下一切的船衹,這是荒謬的;如果發生了進行戰爭而亡國的事,就要廢止天下的一切戰爭,這同樣也是荒謬的。戰爭是不可廢止的。戰爭就像水和火一樣,善於利用它就會造福於人,不善於利用它就會造成災禍。像藥劑治病一樣,用良藥能把人救活,用毒藥就能把人殺死。正義的戰爭正是治理天下的一副良藥哩!
  2600年後,山戎人的遺跡和屍首在北京北郊竜慶峽附近還可以看得到,齜牙咧嘴。我在那裏騎馬玩的時候偶然發現了山戎人的墓地展。一個個墓穴很小,好像蟲子挖的——可見山戎人是窮埃略微值錢的陪葬品,都給附近人民偷光了——活着的人也不富裕。衹有青銅的箭鏃還在,三棱形,帶倒鈎,很先進,射進去,能拔出好幾兩肉。如今社會上姓戎的,大約要認山戎人為老祖宗吧。
  大有斬獲的齊國遠征軍,把奪得的山戎土地五百裏,全部贈給了燕莊公。(齊國也沒法把這片遠離齊國的土地據為己有,除非做成“飛地”。)千恩萬謝的燕莊公把齊桓公兵車送到燕境上,戀戀不捨,像一個可憐巴巴的縣委書記,把下鄉來的省城特派員送出很遠很遠。大約他不太想回到北方孤單單的彈丸薊城,那裏日子太寂寥,跟中原諸侯各國都距離遙遠,連找個打架的都沒有。於是燕莊公就在寒風裏凍紅了鼻子,一程又一程地送戰友。
  齊桓公說:“燕公哥哥,按照古製,兩國諸侯相送,送到邊境就可以了,再遠送,顯得屈尊了。現在您都送到我們齊國境內了,於禮不合啊,我們就此分別吧,並且把剛纔走過的五十裏土地,全部割送給你,就算是你送我送至燕境上吧。”
  燕莊公連忙搖手,急得要哭了:“那我豈不是又多要了五十裏,合起來五百五十裏了!我···我···,絶對不行,絶對不行1
  齊桓為了在小蜜跟前裝大款,堅持要割。燕莊公衹好收下,把這塊地方叫做燕留,以紀齊德。
  至此,齊桓公北徵山戎、救助弱燕,並贈送土地給燕國,這種高風亮節使他開始得志於諸侯。孔子後來贊嘆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裧矣。”要是沒有管仲,我們就得淪為戎狄人的殖民地啦,把梳起來打髻的頭髮像印第安人那樣披散開,穿左邊結紐的衣裳了(當時夷狄的衣服繞到左腋下開口,華夏是右腋下開口。)
  齊桓公北徵山戎,曠日持久,很難把寶押在就食於敵上。所以此次遠征,魯國輸送了好多小米。小米帶殼的時候叫粟,也就是𠔌子。因為有殼,防蟲防潮,貯存幾十年不變質。因為魯國贊助了粟,所以軍功章裏也有他的一半,齊桓公遂饋贈了魯莊公好多戰利品。接受了饋贈的魯國卻不領情,在《春秋》上說這是非禮:諸侯國之間不應該互相獻捷,應該獻給天子。
  但是魯莊公卻很領情,他還派出建築工程隊,到管仲的封地去,給管仲修了個大別野,又驚又喜的管仲說:這怎麽行!應該批評啊,下不為例吧。
  (七)
  過了沒一年,魯莊公卻病死了。
  魯莊公病死屬於自然現象,就像打印機用久了就得換墨盒,魯國這臺老打印機,還得嘎嘎吱吱繼續工作下去。但是,誰繼續為魯國噴墨呢,亂子卻出來了。
  我們還得從魯莊公小時候回憶起。
  魯莊公十二歲即位於國傢危難、父親戴緑帽子橫死、老媽出墻的時機。害死父親的齊襄公,以及紅杏出墻的美女媽媽文薑,是壓在他頭上的兩座大山。他歲數又小,工作壓力又大,齊國還在北面進攻他,家庭的不幸、事業的無奈使他心情悒鬱。
  魯莊公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就跑到郊外尋找人生的意義。春天的郊外可以看見青草。青草一樣的清涼空氣,象紗一樣包裹着他,包裹着魯莊公的腳步和他挾行的青春憂鬱。魯莊公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就走到了一個叫“郎臺”的旅遊景點兒,從臺子頂上,他偷偷看見了旁邊的人傢閨女在洗澡。少女的活潑美體深深地教育了這個精神抑鬱的少年。魯莊公說:啊,想不到,野百合也有春天!
  於是,小夥子魯莊公抓到了人生的意思,憂愁也忘了,就忙不迭地去追這個郊外的野百合。她的名字叫孟任(不是姓孟,孟是老大的意思,她實際姓黨)。至於他倆是怎麽好起來的,多半是搶婚。古代有權有勢的王老五,遇上漂亮妹妹,明媒正娶的話,就跟自己身份不符,所以就搶婚。“婚”字從“昏”,表示晚上行動。侯寶林說相聲,說要嘣嘣嘣衝着新娘子身上放三箭,即是古代搶婚風俗的遺跡也(歐洲也有如此)。
  不管怎麽樣,魯莊公把孟任小姐從野百合的村莊領回自己的宮殿,狠狠地花癡了一回,然後想立她為正夫人。然而他的母親,風騷女人文薑女士(此時已是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卻打死也不同意兒子的申請。
  文薑女士已經進入了更年期,對待兒子的婚事有點兒像王母娘娘那麽專橫。她非要魯莊公娶齊國公女,也就是從前魯莊公去齊國挑選到的齊襄公的女兒,她血統高貴,出身貴族,所有條件都比鄉村女孩孟小姐強,唯一缺點就是當時纔1歲。哈哈。
  魯莊公衹好灰頭喪腦地遵命。於是安排孟任做妾,倆人同居,等着齊國囡囡長大成人後再娶來當正夫人。
  (註:古代有錢有勢的人討老婆,並不講先來後到。第一個來的,並不就是大媳婦,反倒是小妾居多,等兩人生活得有經驗了,再吹吹打打地娶個正夫人——傢境高貴的。就好比賈寶玉,先收了襲人熱身)。
  不久,母親文薑又出事了。因為沒有太太口服液,文薑的更年期就非常不爽,經常半夜咳嗽。於是請莒國的郎中來看病,一來二去,藥沒吃多少,卻把這個郎中給當藥材用了。兩人幹柴烈火地燒起來,半夜從咳嗽改成嗷嗷叫,搞得魯國人上下都知道。沒過半年,文薑,這位春秋第一酷女,香銷玉殞,去天堂找被她害死的老公(魯桓公)去了。
  六年後,魯莊公迎娶了齊國囡囡,遵照母親遣命,聘齊國囡囡為大媳婦,而野百合孟任小姐雖然“我比她先到”,卻屈居小妾地位。孟小姐懷着沉重的憂愁,在迎娶新人的日子裏結束了自己的春天。她死時,留給了魯莊公一個紀念品,就是他倆聯合生産的兒子——公子般。
  公子般又重演了爸爸年輕時的荒唐事,偷偷摸摸跟梁傢閨女私嘗了禁果,而他的馬夫也看上了梁傢閨女,就唱流氓歌麯來挑逗她,歌詞是“桃之夭夭,桃之夭夭······”,意思是咱們私奔吧。公子般知道了,氣得半死,說:“好你個馬夫,想搶我的馬子1於是把這馬夫按住,狠狠地揍了一頓。結果卻給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
  魯莊公的同父異母弟弟叫慶父,慶父排行第二,看着哥哥魯莊公當國君吃香喝辣,心裏又自卑又自狂,總想把哥哥的兒子們趕盡殺絶,好輪自己接班。於是,慶父收買了那個唱流氓小調的馬夫,趁月黑風高,把魯莊公和孟任小姐生下的公子般,給殺了。時間就在魯莊公病死後的第二個月。
  事先有人提醒過公子般,說您這馬夫是個狠人,您打了他,就不要再用他在身邊了。但公子般不以為意,結果卻被馬夫暗殺了(公子般的死法,跟張飛張翼德接近啦)。
  兒子死了,不怕,從上圖看,還多生了一些預備着呢。魯莊公和齊國囡囡的婚後生活並不合諧,因為後者總是生不出孩子來,倒是齊國囡囡陪嫁來的妹妹生了一個,叫公子啓。(娶個媳婦,還買一贈一地跟個妹妹,看來不僅僅是大板城有這好習俗)。
  還有一樁事,繼自己的爹(齊襄公)給魯莊公的爹(魯桓公)戴緑帽子之後,齊國囡囡現在又來給魯莊公戴緑帽子了,她和魯莊公的二弟慶父,大搞婚外戀。慶父覺得,哥哥魯莊公不但不配當國君,不配有兒子,甚至還不配娶齊國囡囡這樣的少女,於是他就花大力氣泡齊國囡囡。倆人從相慕到幽會,從幽會到動真格的,終於把魯莊公氣得鬍子上翹,說你們齊國女孩怎麽都這麽浪!
  魯莊公雖然生氣,但沒有發作。因為魯國是個講禮的“禮儀之邦”,講究“親親尊尊”,就是對親戚要照顧,對尊長要尊重,一團和氣的意思,不能外揚傢醜。既然要“親親尊尊”,魯莊公就不跟親二弟慶父叫真,忍了。總之,魯莊公管不了自己的媳婦,出於自憐自艾,戴了緑帽子的魯莊公特同情從前也戴了緑帽子的老爹,為了彌補他老人傢生前的不幸,魯莊公安排人重新裝修父親的宗廟,把柱子刷漆,把椽子刻上好看的花,讓爸爸死後住的房子更體面更闊氣些,以抵消生前的窩囊氣。
  古代那時候的油漆都是純天然的,拿個小竹管插到漆樹的樹皮上,半天才流出一小碗,用來塗碗筷還可以(去日本飯館可以看見漆器木質碗盤),漆個箱子櫃也可以(即是漆器),用來刷房子就太奢侈了。負責基建的主管就來進諫:我聽說,儉樸,是德之共性,奢侈,是萬惡之首。先君勤撿節約,而您鋪張浪費。這麽做,恐怕給後代留下不好的榜樣。魯莊公不聽,說:我這是愛我爸爸。
  看看夫人跟別人私通,日久天長,魯莊公受不了這精神刺激,肌體免疫力就隨之下降,終於鬧病死了,時間是公元前622年。
  魯莊公十二歲繼位,三十幾年磕磕絆絆,打了兩三次大仗,娶了四五個媳婦,臨死帶了一頂特殊的帽子,雖然喜好勇力和射箭,但性格懦弱,不過他也並不是庸碌之主,長勺之戰還露了一小臉呢,又搶回了汶陽之田。作為中國古代的黛安娜王妃——文薑女士的孩子,他是個不錯的君主,相貌長得也美。但他終於還是在公元前662年死掉了。結束了他悒鬱的一生,變成宗廟牌位上的一個新名字。
  二弟慶父看見哥哥魯莊公死掉了,歡天喜地,準備自己登臺。於是刺殺了魯莊公親定的繼承人公子般,把自己的情夫齊國囡囡的妹妹生下的兒子公子啓,立為魯閔公。這也是為了討好齊國囡囡的。
  八歲已經不尿床了的魯閔公登上大典,沒兩年,慶父又後悔這個决定了。他想,讓小孩當國君,固然便於控製,但是年幼國君活得也長,等他死了再篡權不知要等多少年呀。
  慶父做了許多加法、減法計算以後(那時已經有了小九九口訣),終於决定要殺死這個擋道的孩子。
  剛好這個孩子(大號“魯閔公”)有多動癥,愛晚上跑到宮外吃民間夜宵(大排擋)。於是慶父派兇手把這個無辜的孩子也給殺了。孩子死的時候,最後一口心愛的點心可能還沒咽光。
  魯國的國人(城市平民)對慶父接二連三的暴行表現出舉國若狂的憤怒,群衆宣佈罷市,上千名群衆手握磚石瓦塊,先砍死了殺人兇手,又聚過來圍擊慶父的傢宅。
  慶父一看衆怒難犯,就叫上情婦齊國囡囡捲了行李,跑奔莒國去了。
  (註:莒國,就是今山東莒縣,是劉勰的老傢,就是寫《文心雕竜》的那位,辭藻華麗,根本看不下去。並且鄙人去過莒縣,有一次我開車從上海回北京去,夜半在山東荒野裏亂跑,還撞進了莒縣縣城,靜悄悄的,就幾盞歪歪斜斜路燈,像夢一樣。)
  這一次,“國人”在魯國的政治生活中又露了一小手,趕走慶父,大申民意。同一時期,希臘的城市平民在當時城邦的“民主”政治中,也是很牛的,衹不過他們是通過民衆投票選舉以及陶片放逐法等等一係列法律程序幹預政府,而周朝的諸侯國人則是逼急了時扔石頭鬧事罷了。不過,能藉扔石頭表達民意,也是不錯的了。換了後代的皇權專製社會,扔石頭也是要砍頭的埃
  (註:羅馬老百姓總盯着那些在職的和準備競選的官僚。任何一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人,為了得到民衆的支持,除了舉辦各種演出,愉悅他們的耳目外,更還要大擺宴席,滿足他們的口腹。因此,每年大選的日子,都是羅馬百姓幸福的時刻。當然,有識之士是决不會直到大選臨近纔想起請客,那就太有些臨時抱佛腳了。他們平時就搞感情投資。愷撒就是這方面的楷模,他平時對百姓小恩小惠不斷,出手闊綽,據說一次設宴23000桌,宴請下層百姓。
  古希臘的民主,也頗值得自豪,城邦裏有四百人會議、五百人會議、群衆陪審團制度,都是保障公民參政的正軌渠道。)
  (八)
  魯國的事情鬧得這麽亂,國際憲兵齊桓公當然激動起來,齊桓公發出兵車,準備積極干涉別國內政。齊桓公說:“魯國連死三君,君位至今空虛,需要外力來製止魯國的政治動蕩了1
  於是,齊國維和部隊遂開進魯國麯阜。
  管仲還命令維和部隊司令說:“如果魯國衆公子中,有賢能仁義之才,就立為國君。如果沒有,就由國際代管,把魯國奪了來。”
  在這危機時刻,魯莊公另一個小妾的兒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小妾),謁見了齊國維和部隊司令。該公子說話有條有理,神氣無喜無怒,態度無可無不可(跟現代領導幹部差不多)。齊司令覺得無隙可乘,衹好確立此人為魯僖公。
  齊國部隊呆在魯國,客觀上起到了遏製魯國無政府狀態進一步惡化的作用,民衆打砸搶活動被製止(當然這是我的估計,以魯國那樣“講禮”的國度,民衆當不至於打砸搶吧)。不久,齊軍撤離伊拉剋,對不起,撤離麯阜。
  這件事情,史稱“存魯”,齊國確立了魯國新的繼承人,製止了魯國內亂,做了一件國際好事,這是齊桓公能稱霸的另一個歷史資本。
  魯僖公背後有齊國人撐腰,魯國國內安定下來了。躲在莒國的慶父看見了,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有賊心也有賊膽但是沒有賊路子的人。他怎麽忽視了拉攏齊國外援這個不俗的力量了呢!要想在搞國內政變,必須有國外外援啊!沒有霸主(譬如美國)的支持,你想顛覆本國現總統,怎麽可能從容實現啊!
  後悔也沒有用,慶父呆在莒國,為了保命,就大力賄賂莒國領導人,以求長久被收留。與此同時,魯國人也拉攏莒國,往莒國送去更重磅的糖衣炮彈,要求莒國驅逐慶父。莒國領導人樂了,比較了一下炮彈的重量,看見慶父的炮彈小,遂對慶父下了驅逐令。慶父衹好往齊國跑(他準是瘋了!幹嗎去齊國)。
  果然,慶父在齊國邊境上碰了大釘子。沒有獲得入境簽證的慶父,遑遑如喪傢之犬,帶着老小,在泰山南面的汶水河畔,齊魯交界上,臨時安傢,住下。
  魯國公子魚從齊國出訪回來,正好在邊境遇見慶父。慶父這時候窮途末路了,就請公子魚拉兄弟一把。畢竟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兄弟,公子魚答應回頭見了魯僖公給慶父求個情,放一條生路。
  魯僖公耳根比較軟,準備饒慶父一命——這也是魯國一貫“親親尊尊”的老例。但是魯僖公的四叔“季友”(參見上圖)不同意,他說出了那個擲地有聲的成語:“慶父不死,魯難未已1他認為:慶父弒君殺侄,罪大惡極,不懲辦慶父,將來後人就無法引以為戒。他交待子魚我們可以給慶父面子,讓他自殺。如果慶父肯自殺,我們還可以保留他兒子的貴族地位並得到慶父的封邑。
  公子魚返回境上,不好意思把這個壞消息告訴狼狽不堪的慶父,就站門外號啕大哭。慶父聽見了,就全明白了,於是找了倆人幫忙,把自己勒死了。
  慶父一死,魯國自然也就沒“難”了。鑒於慶父下場也夠讓人可憐的,而且畢竟慶父是魯莊公的二弟,魯國出於一貫“親親”的原則,對慶父的兒子們備加體恤,不但免死,還承襲了慶父的封地和貴族身份,稱“孟孫氏”。魯莊公的三弟叔牙,事慶父的同謀,被季友用鴆酒毒死,基於同樣的體恤親戚原則,他的兒子也受了封,稱為“叔孫氏”。魯莊公的四弟,力輓狂瀾的大功臣季友先生,則得到了汶陽之田和費邑這兩大塊肥地,兒子則封為“季孫氏”。
  孟孫、季孫、叔孫三氏,從輩份來講,都是魯桓公的孫子,故史書上稱作“三桓”。三桓傢族一直經營下去,行市漸好,越來越有錢,後來變成了魯國的三大私門。“三桓”作為三個說一不二的牛氣傢族,勢力膨脹,終於架空了可憐的國君,瓜分了國君的權力,使得魯國國君成了周天子一樣名存實亡的東西。這是魯國“親親尊尊”的後果來的,該!誰讓他樂意照顧親戚們來着。
  孔子就是生活在三桓欺君的時代,他描述一百多年前的慶父弒君案時,盡量使用中性字眼,不責備慶父,所謂“諱莫如深”,這是給慶父也是給魯國遮醜,同時也反映着魯國人講親情、法外開情的老例。儒傢的這種“親情仁義”觀雖然舒服,但不是好事——對親戚親,就會任人唯親;對不同親疏的人采取兩套懲罰標準,就會亂法,法治鬆弛。一意照顧親近的人,讓沒有當官能力的憑着關係近、憑着與你親近,就也當了官,一旦犯了錯誤(如慶父這樣)也衹作薄懲,這樣的國傢不可能強大起來。事實也確實如此,魯國一直是不死不活的,守着周小公、孔子的“親親尊尊”的原則你好我好地鬼混,後來終被楚國滅掉瞭瞭事。
  關於慶父的情婦兼同謀者齊國囡囡,齊桓公認為她危害了魯國,就把她誘回齊國,責令自盡,屍體送回魯國後被魯僖公安葬。這個齊國囡囡死得讓魯國人心情沉重,於是管她叫“哀薑”,表示對她的哀憐。
  在這一次魯國政權父子交接的程序中,齊桓公派兵製止了一場內亂,存魯有功,並且大義滅親,縊死侄女哀薑,為當霸主,又掙下了一個政治資本。
  (註:齊桓公為什麽要處心積慮當霸主呢?當霸主有什麽好處呢?呵呵,這就要問問美國了。
  當霸主,首先,可以保證自己的國傢安全。周邊都是一些臣服於他的盟友和小弟,他的領土和國民安全可以獲得保證。霸主想打誰(比如齊國後來要打老楚,因為老楚的崛起威脅了他的霸主地位),霸主下面的諸侯們需要發兵贊助,至少要允許他的大兵藉道通過。就像美國打伊拉剋,歐洲許多國傢都要幫忙出兵,還騰出空軍基地,供美國的飛機起落。這些霸主下面的諸侯們,還可以起到拱衛霸主領土安全的作用,平時還要送東西孝敬這個霸主。在經濟發展方面,也會給霸主帶來事半功倍的利益。
  當然,作為霸主,齊桓公也要為諸侯們增值,學雷鋒做好事,這是霸主的職責,就像黑幫老大需要罩着自己的小弟一樣,不能光白受小弟們的孝敬錢。
  每當遇上哪個頑皮的諸侯國君嬉皮笑臉,把內政搞亂了,或者虐待人民,出兵欺負別的國傢,齊國就會自視國際憲兵,立刻調解、幹預,去排憂解難或者出兵干涉。譬如它幫助燕國反擊山戎的侵襲,贈送五百裏土地給燕國,以及安定魯國內亂,都是典型的例子。如果霸主在處理這類國際事務中缺乏能力和公正性,他的霸權地位終有一天就會鬆動(大傢就不再擁護他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霸主並不敢為所欲為,霸主與下面諸侯們的關係,也不是單純的單嚮掠奪和壓迫。霸主與下面的諸侯們,是一種責任和義務的相互交換。
  霸主的存在,還是有利於國際秩序的正常穩定,以及整個諸侯集團的共同發展的。)
  (九)
  真是壓倒葫蘆浮起瓢,山戎主力被齊桓公滅掉之後,北狄的蠻族又放肆起來。
  北狄(念“迪”)的活動區和山戎一樣,都在河北省境,但相對靠南,進入河南境內,主要騷擾那裏的衛國。
  衛雖然寫起來筆劃少,所轄地盤卻了不得,是中原北部第一大國,現任國君叫“衛懿公”。衛懿公的“懿”(念“意”)這個謚好,說明他德行不錯,但誇奬一個人德行不錯往往等於說他能耐不足。衛懿公別的能耐沒有,最喜歡養鶴,他是個自發的野生動物保護主義者,所謂“衛懿公好鶴”。
  在衛老爺子的地盤上,鶴都享了大福。鶴們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住的賓館鼕暖夏涼,活動場所明媚敞亮,泉流水清,比擬仙境。衛老爺子對鶴比他爺爺老色鬼衛宣公對美女宣薑都殷勤。(現金河南北部還有一個鶴壁市,因“仙鶴棲於南山峭壁而得名”,可見,這裏真是有過鶴的。當年衛國的都城朝歌,就在今天的鶴壁市下轄的淇縣。)
  鶴們在衛老爺子地盤上還都被封了官,食大夫俸祿,鶴們一出門,都乘“軒”。軒是當時一種帶圓蓋頂篷的車,衹有大夫以上級別纔可以坐。一般士人,都衹好坐“敞篷車”。普通的車是直轅的,“軒”則是麯轅,麯轅的減震效果好,好像一個扣着的弓,人坐在上邊,一顫一顫像坐花轎,即使在當時惡劣的土路上,也可避免把鶴肚子裏的蛋給震碎。
  衛懿公成天忙活着伺候自己的鶴,大搞緑色環保。(當時他要申辦希臘人的奧運會準成)。但缺乏動物保護意識的國人都不理解他,怨聲戴道。特別衛懿公的爹衛惠公還犯有前科,是殺死急子、子壽而篡位的,這個賬還一直沒人跟他傢算。所謂父債子償,老百姓如今都等着看衛懿公的笑話。
  機會終於來了,公元前660年,北狄異族發起侵略戰役,舉着打獵叉子從北面攻入衛境,使勁搗騰,老百姓被殺得雞飛狗跳。衛懿公連忙從兵器庫裏取出衣甲戈矛,發給國人去驅除韃虜。“國人”(城市平民)的主要職責就是“執幹戈以衛社稷”,保衛所在城池是他們的特權。可是國人們都不肯響應,給誰戟誰也不接着,徵兵工作落了空。國人們都跟衛懿公擺譜,說:“您還是派您的鶴出戰吧,保證打退北狄。”
  衛懿公無計可施,連忙把鶴全部撒掉,可惜鶴們享受貫了,在宮廷內外,逡巡不去,被國人抓去下酒。衛懿公好說歹說,纔湊足戰鬥人員。軍士們一邊吃着抓來的仙鶴,一邊帶着壞笑駛出國都,開往滎澤阻擊來犯之敵。
  衛懿公為了討好國人,就御驾親徵,其後他是不想留下來看國人幸災樂禍的臉色。
  其實,對於兵無常形、戰無常法的北狄散兵遊勇,實施城鎮保衛戰比野戰更能發揮中原兵的優勢。所以,如果我是衛懿公,我就不出城去打,而是據城堅守。
  衛懿公帥領着這些三心二意的戰車兵和尾隨其後的步兵,對狡猾的敵人實施正面衝擊。狄人詐敗,急於求勝的衛懿公大樂,催動戰車撒丫子窮追。這一追,又犯了兵傢大忌。
  兵傢者言,凡作戰,勝勢已成,則不可再進攻,再進攻也不可竭盡全力,竭其全力進攻是很危險的。因為這將導致隊列的混亂,容易反被敵人所乘。特別是對於戰車,優勢全在於密集使用,以緩慢節奏為主,即使雙方激戰,戰車也不要亂馳,步兵也不能亂跑,追擊逃跑的敵人也不能逾越規定的行列。也不能追出太遠,否則,都會導致戰車的行列混亂。
  衛懿公撒丫子一亂追,戰車仿佛千仞高崗的山澗秋水,一瀉萬丈,不可收拾,行列大亂。狄人的伏兵遂躥出來反撲,把各自為戰的戰車分割包圍,就像一群群獵狗撕咬着草原上笨大的角馬。
  個別好心的部將勸衛懿公趕緊偃掉大旗,乘亂逃跑。一輩子積德行善(但主要針對動物)的衛懿公覺得自己不至於這麽早死,偏不肯放倒大旗,還想號召三軍。放倒國君車上的大旗,就意味着宣佈士兵停止抵抗。於是狄人望見大旗,蜂涌而來,殺聲動地,撲至近前,把老衛車上的禦手和甲士用亂箭和長矛弄死,衛懿公不明不白地被狄人活捉了。狄人把他拉到旁邊,捆好,活剝了皮,烤成肉串吃了。狄人有吃人的惡俗埃吃了衛懿公的肉,長生不老。
  主力喪失殆盡,國君陣亡後被吃,消息傳到衛國,老百姓來不及拍手稱快就陷入巨大恐慌,有的主張棄城逃跑,有的主張誓死抵抗。朝堂上亂哄哄的,這就好像兩千年後的明朝皇帝英宗,在土木堡被瓦刺蠻軍俘虜,振得北京城一片雞飛狗叫。
  最後,逃跑派占了上風,衛國人打開朝歌南門,拉着圖書寶器,扶老攜幼,往黃河岸上就跑。狄人的快速縱隊一路掩殺,死者腦袋和大腿枕得滿地,不論士大夫還是一般匹夫群衆,傢傢都有葬事辦,老百姓天天穿白衣裳。
  衛國遺民僥幸逃到漕邑後衹剩七八百人。衛國大夫覺得手邊可以奴役的群衆太少了,就商量着多拖一些人下水。他們從共、滕兩個小城,調來四千多人,陪着他們逃難。(以壯行色吧。)
  國不可一日無主,難民隊伍裏的孤兒寡母就扶立公子申為君,不料,沒過幾天,公子申可能吃了受污染的食物,拉肚子而死了。衛國大夫就跑到齊國,請在齊國留學的公子毀回國主持政府。
  巴爾幹北部地區亂成這樣,衛國大夫把情況報告給齊國,整天搞婦女工作的齊桓公卻居然沒有時間過問,而是天天飲酒作樂。管仲於是進諫說:“戎狄是豺狼,諸夏是兄弟,這個老理不可忘也,宴安鴆毒,不可懷也(成語出處)。邢國危急,咱們義不容辭埃”
  於是齊桓公命令兵車三百、甲士三千,護送公子毀,隨軍攜帶大量救濟物資和藥品,還攜帶了種牛種羊種雞種狗以為繁殖(原來的豬羊狗都被難民們吃絶種了)。這衹開往衛國的援軍,還運載了建築材料,用於臨時搭建窩棚。
  公子毀到了臭氣熏天的難民營裏,即位為衛文公。一般謚號叫“文”的人,都脾氣比較好,比如漢文帝。
  衛文公早起晚睡,吃素的、穿破的,問寒問暖,像個慰問團長,整天在難民堆裏安撫群衆,抱着老百姓的孩子合影。老百姓都稱其賢。
  衛文公還想找回有野鶴癖的衛懿公先生的屍體,但是沙場上衹發現了他老人傢剩下的一個肝(根據目擊者報告,這的確是他老人傢的肝,狄人不愛吃肝,所以纔剩下的)。
  大夫“弘演”拿起衛懿公的肝,覺得衛懿公似乎不應該就剩這麽個肝了,於是他剖開自己的肚子,把肝放進去,說:“快把我埋了吧,就算主公是全屍了。”
  這是歷史上第一次肝移植手術,受術者弘演幾小時後死亡。
  北狄人禍亂完衛國,吃得又飽又撐,就嚮北往回走,流竄到北邊的邢國(今河北邢臺)殺人放火。邢人抵擋不住,嚮國際憲兵齊國求助。
  齊桓公派出齊師,又邀請了宋、曹兩國兵馬,嚮邢國迅速開拔。聯軍走到距離邢國還有一百五十公裏的時候,就不肯走了,管仲說:“現在北狄兵吃飽喝足,打仗不如開始勇猛了,所以邢國人估計還能抵抗一陣兒。這時候出兵相助,功德不大。不如等邢人戰敗潰散,北狄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咱們再出兵,就有必勝把握,而且恩德也就更大。”
  聯軍各帥覺得有理,巴不得留着腦袋以後吃肉用,於是就在山東聊城地區按兵不動。
  這可苦了邢國人,被圍困兩個月,子彈全部打光,也開城東逃。兵敗如山倒,後邊狄人一路追來。
  管仲看看是時候了,揮齊、宋、曹三國兵馬接住邢侯。狄人強弩之未,畏懼諸侯聯軍,就放把大火,高高興興回北方老窩去了。
  邢國人一看傢給燒了,就不想再回邢國了。他們請有錢的齊桓公給他們弄個新住處。齊桓公發動諸侯軍隊在山東聊城地區築下新城一座,收容邢國難民。
  第二年,一直在草莽中生活的衛文公也來請求國際援助,我想要有個傢,一個中等華麗的地方。齊桓公遂在河南濮陽(念僕)給他也修了個城,成為新的衛國國都。衛文公搬進新居,興奮之餘,做詩感謝,說:“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琚。”不知道為什麽新傢使他想到了木瓜。木瓜汁飯館裏可以點,這東西也有兩千多年歷史了埃
  齊桓公存亡續絶,救衛、復邢,以及前面的救燕、存魯,四件大功,從此天下諸侯,都對齊桓公服氣得打緊了。齊功記入史册,光垂千載。
  不過衛、邢這對難兄難弟,互相之間還掐,幾十年後,衛國嚮河北擴張,把邢國吃到肚子裏了。邢國從此不存在,衹留下邢臺這個地名。衛國的命則還挺長,最後一直挺到了秦國統一天下。後來,秦始皇死了,衛國還沒有亡。(怪哉!)
  (註:衛國命長,原因是那裏賢人多。前面有過“大義滅親”的老幹部石碏,現在又有“肝移植”的大夫弘演,後來又有孔老夫子所使勁誇奬的遽伯玉、史魚、史狗等名流。沒有賢人不行,賢人太多也不行,晉國就是賢人太多,聯手欺主,最後把晉國瓜分了。看來,衛國賢人比例正合適,而且特忠。)
  (十)
  北狄人帶着飽掠而歸的糧食、奢侈品和一批懷孕的婦女,撤回河北老窩了,算是被齊桓公“攘”跑了(其實他也沒怎麽攘人傢)。接下來,老齊要做的,就是“攘”東夷和南蠻了。
  東夷人幾百年走背運,一直被打壓着退出山東地區,他們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樣輸光了世代居住的土地,又像蚜蟲一樣被先進的農藥噴殺,不斷輸掉自己的文化習俗。經過長期興兵,東夷人被壓縮到了淮河下遊,稱為“淮夷”。如果再繼續打壓下去,他們就要順着淮河水,被衝進黃海裏去了。
  齊桓公“攘”東夷,卻是認真的,在整個春秋時代,齊國陸續滅掉周邊三十餘國,其中多是東夷小國。等到春秋末年,齊國滅掉東夷大國——萊國(今山東煙臺、黃縣一帶),齊國土地因而擴張一倍以上。這也意味着,中華歷史上曾經與華夏族分庭抗禮的東夷族,蚩尤、後羿、大舜的後代們,至此已基本融合於華夏了。他們早先所生息繁衍的國度,如紀、成、陽、介、牟、薛、郭等等,這些個國傢的字眼,從歷史版圖上抹去,卻變成了姓氏而存在,依然活在我們的文化裏。
  而南蠻,就是長江流域的楚國了。當時的南蠻,現在已是“CentralChina(華中地區)”了。其實,即便在當時,他們也並不蠻,是中原人用帶色眼鏡看人,說他們蠻。楚國的文明是非常璀璨的,就像東夷人其實並不夷,楚國人也並不蠻。
  作為雄心勃勃的部族,楚國不斷拓疆,把疆域從江漢平原的本土嚮北平行推進兩百多公裏,進入河南省,前鋒距離周天子的洛陽纔兩百公裏,成為南方的超級大國和中原的心腹大患。楚國的頭兒甚至自立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但中原諸侯營養不良,不敢跟楚人叫板。這個“南蠻”的命運跟“東夷”可不一樣,他們不但沒有融合於華夏,反倒幾度要把華夏融合。
  好在齊桓公勢大,中原諸侯都跑來跟東邊的齊國結盟,孤立南邊的楚國。楚國說,你們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們玩。於是拿巴爾幹地區中部的鄭國開刀,進攻鄭國,時間是公元前659年。齊桓公遂召集魯、宋、鄭、曹、邾這些鐵桿盟國,在檉地盟會,謀劃救鄭,打擊侵鄭楚軍。楚軍聞訊後退。齊桓公亦未追趕。
  東方霸主齊桓公,號稱東方不敗,所以輕易不直接碰南蠻楚國,生怕一旦碰輸了,栽掉自己的面子。
  是齊桓公的三姨太“蔡姬”,把齊國拖進了對楚戰爭:
  那是公元前658年的春天,看到二十年來自己霸業初定,齊桓公覺得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也該歇歇啦。就放假療養,跟自己的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裏採蓮花。
  大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這個天性好動的小蔡姬受齊桓公寵愛,就登鼻子上臉,把小船兒左蕩右蕩,使勁晃起來,像遊樂園的“海盜船”那樣瘋狂。齊桓公有輕微恐水癥,嚇得老臉發白,腰子一擰一擰,掙紮出許多與身份不諧的姿態來。大喊姨太太停下停下,她也不停。齊桓公大怒。
  俗話說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裏晃得,小蔡姬被退回娘傢蔡國反剩
  小蔡姬坐着牛車顛了一千多裏路,回到河南南部的蔡國,人都給曬黑了。齊桓公的意思是,讓小蔡姬反省幾天就可以回齊國來。不料小蔡姬又羞又恨,從“近之則不遜”,變成“遠之則怨”了。小蔡姬的哥哥——蔡穆侯,更是個牛脾氣,心說我這妹妹就曬黑了也搶着有人要,遂把蔡姬改嫁給南邊漢水上的楚成王了。楚成王說:“有妞自遠方來兮,不亦樂乎?”
  心愛的姨太太改嫁給了別人,也罷,卻偏偏是改嫁給不共戴天的蠻夷楚國,就像自己的碗被豬搶去當槽子,齊桓公要被氣死了。被戴了準緑帽子的齊桓公衝冠一怒,終於堅定了對楚、對蔡的作戰决心,積極發動戰爭準備。他與宋、江、黃三個臨近楚國的諸侯在山東陽𠔌縣(還是武鬆打老虎的地方)會盟,議定藉用它們的軍事基地作為對楚戰爭的前沿。之所以喊宋國來盟會,一是因為宋國位於河南東境,是齊軍從山東進入河南的必經之地,二是因為宋是蔡國的主子國,聯宋打蔡,有點幫着鄰居教訓兒子的意思。
  齊桓公於公元前656年,率領齊、魯、宋、陳、衛、鄭、許、曹八國聯軍,開始討伐行動。各國大軍從不同方位一起開拔,嚮河南南部的蔡國雲集,巴爾幹地區一時兵氣衝天。
  八國主力,按事先宣稱的那樣,聯手攻擊蔡國。蔡國領導人,即是齊桓公的妻兄老蔡,抵擋了幾招,即在八國聯軍擠壓下,像個雞蛋那樣碎掉了,自己也當了齊桓公的俘虜。齊桓公部分出兵目的實現,隨即聯軍大踏步嚮西一百公裏,猝然攻入楚國北部邊境,奪得楚邊境城邑召陵。(伐蔡衹是一個幌子,掩蓋千裏行軍伐楚的真實意圖的。)
  這個召陵,在今河南省中部偃城附近(偃城是嶽飛會戰金兀術的地方,“拐子馬”奔跑之所),距離楚國腹心之湖北江陵還有九百裏之遙,八國聯軍從這裏尚不足以威脅楚國腹心。然而齊國歷年來,兵鋒所指無不披靡,這次又是八國協同出擊,黨同討逆,史無前例,給楚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懾極大,楚成王自然有點哆嗦。
  但是,齊國看見楚國纍年來已在湖北境內構築了縱深防禦體係,無隙可乘,為保存實力,齊桓公也不敢冒然做深度進攻,衹好把聯軍集結在楚境上休整,同時和楚國的大員談判。
  楚方的談判大員,名叫“屈完”,是個有名的南方快嘴子,屬於湖北的“九頭鳥”和“滾刀肉”,極不好對付,恐怕衹有齊國的寧戚是他對手(就是那個扣牛角而歌浩浩乎白水的“唐僧”)。但寧老頭已經死掉了,所以屈完在談判中間出盡了風頭,創造了一大堆知名成語,什麽“風馬牛不相及也”、什麽“不虞汝之涉吾地也”。其中,風馬牛不相及,“風”,是指動物交配、追逐做愛的意思,不是颳大風。
  (註:影片《英雄》裏,張藝謀讓那些秦國士兵在戰鬥前一邊以劍敲盾,一邊高呼“大風、大風、大風”,我當時看的時候殊不理解,現在纔明白,原來翻譯過來就是“我靠、我靠、我靠1。)
  屈完說:“咱們楚齊兩國,一個在荒南,一個在遠東,好比一個是馬,一個是牛。馬不會找牛交配,牛也不會跟馬做愛——風馬牛不相及也。所以啊,您也不必找我們打仗。可是您老人傢不遠萬裏來打我們,真就奇怪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把個齊桓公給質問得啞口無言。
  齊桓公回答不上來,管仲就出來找轍,管仲說:“從前,我們祖上的姜太公,得到周天子批準,可以徵伐天下任何諸侯,維護周室尊嚴。東到大海,西到黃河,南到你們的穆陵關,都是我們祖上管的地面。我們怎麽就不可以到你這裏來1
  (姜子牙在《封神演義》裏捏一根打神鞭,可以毆打“封神榜”上犯錯誤的諸神,就是暗示了徵伐諸侯的特權吧。)
  屈完說:“您說的道理兮很對。但是,鄙國犯了什麽錯誤兮?請您明示。”(楚國方言,以“兮”結尾。)
  齊桓公心想,這我可會回答。張口就要指責楚國區區一個子爵,居然冒稱楚王,還說沒犯罪!天下衹有周天子是王!
  管仲趕忙攔祝管仲覺得一旦提出這個責問,楚國偏死活不肯去掉王號,自己豈不是很沒面子。於是管仲找了一個不疼不癢的小事由,便於對方改正的:
  “你們楚國特産苞茅,要上貢給周朝廷,可是你們一連三年不上貢,周王室都喝不上好酒了。”
  (苞茅是一種植物,可以編做濾器,把酒汁從酒糟裏過濾出來。這是古代酒的提純方法。後來六朝煉丹傢發明了蒸餾法,酒水經過蒸餾法提純,酒精度數一下子就升上去了。)
  上貢苞茅不是件難事,割些草就行,比去掉王爵容易的多。屈完得了臺階,趕緊藉坡下驢,說:“如果您就為了這點小事兮,那我們接着上貢苞茅不就完了,何苦千裏迢迢跑來打架兮?”
  管仲聽出對方指摘自己小題大做,口氣還很硬,就搬出陳芝麻爛𠔌子的舊賬責問楚國。管仲說:“還有一樁事,從前周昭王南徵楚國,結果死在這裏了,我們特來討個說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曾經出兵至長江流域,討伐南蠻,平叛了26個小國,勝利班師回來,卻被淹死在漢水上,全軍覆沒。
  屈完說:“周昭王老輩子的那點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誰管得了。”
  其實不是交通事故。楚國人用膠粘的船板給周昭王坐,坐到中流就解體了,周天子落地鳳凰不如雞,給淹死了。這些流嚮冥界的船衹,一並還送走了天子六軍的生命。但這官司到今天,是誰也說不清的了。
  齊桓公聽了半天,見兩人越扯越遠,惱了,吹鬍子瞪眼說:“真惱人啊!寡人的大軍在此,誰敢抗衡,寡人想滅誰,誰能跑得了1
  屈完說:“您老人傢倘若以德服人兮,誰敢不服?您要動武兮,嘿嘿——方城山為城壘,漢水為壕溝,我們兵多將廣兮,正好和您老人傢兮,大幹一場1
  這個柔中帶剛不卑不亢的傢夥把對方噎得一怔一怔的,腦袋“兮兮”直冒冷氣。
  齊桓公、管仲都啞巴了。
  可是齊國還真不敢打個魚死網破。從齊桓公進行過的二十幾次戰爭來看,衹有初期與魯國的兩次(乾時、長勺)戰役,以及伐山戎之戰,算是進行了主力交鋒,其餘基本上是用鬍蘿蔔加大棒嚇唬嚇唬就到頭了。比如他存衛救邢,都沒有跟狄兵正面交鋒,衹是派軍隊掩護收容邢、衛逃出人員。更多時候齊國喜歡找幾個較弱的三等小國組成聯軍,以聯軍名義出現,在政治上、軍事上造成一種精神威脅,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目的。孔子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就是這意思,把正義之師擺出來,討而不殺,服則捨之,並不動真格的去殲滅敵人。
  軍隊不過是擺在那裏的籌碼,為解决政治糾紛服務的,輕易不製造流血。屈完正是看透了齊桓公軍隊的紙老虎屬性,所以纔敢於嚮齊桓公的大軍叫板。
  既然談判占了下風,又不想實施首次打擊,齊桓公沒招了。他躊躇再三,終於竟不敢動武。齊桓公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於是跟屈完訂立盟約,史稱“召陵之盟”,大傢說好:“我不打你,你也不打我。你該給周天子上貢還得上貢,我認你是哥們還是哥們。”
  一場來勢洶洶的暴風驟雨,頃刻化為萬裏晴空,八國聯軍各自撤退回國。屈完一人而說退八國聯軍,這不得不說是他外交辭令的成功!屈完因此榮選為我們春秋舌辯之士之第二出場者!
  從齊桓公的角度來講,雖然沒敢南下打楚國,但召陵之盟仍然是齊桓公“攘夷”的巨大戰略勝利:給予了楚人極大的威懾力,遏製了楚人北上的勢頭,同時令中原諸侯對自己的霸主地位,再次通過軍事行動上的配合,表達了確認。(八國聯軍,都聽他的了,就是一個成就!)
  (十一)
  孩子一樣頑劣的諸侯各國,在齊國這個“公爹”的管控下,不敢嬉皮笑臉胡闹了。剛要消消停停過日子,周天子後院又騷動起來。
  周惠王的大兒子“王子鄭”,據說越來約失寵了,原因是他的後媽使勁兒往他老爸周惠王耳朵裏灌枕頭風,講王子鄭的壞話。王子政這人有腦子,知道明着鬥實力不夠,就想巴結個外援,於是去拜見齊桓公。
  齊桓公認為王子鄭心挺誠的,又是正宗的長子,應該加以保護,就打包票說幫忙。等周惠王突然一死,齊桓公立刻帶領八國兵馬,齊集洛陽城外,旌期耀眼,戰馬長嘶,搞聯合軍事演習,名義上是吊問死去的天子,實際是給城裏的王子鄭助威。
  王子鄭的後媽,本想廢掉王子鄭,換上自己心愛的兒子,一聽說城外搞軍事示威,就不敢輕舉妄動了。王子鄭順利坐上了天子寶座,是為周襄王。這次齊桓公“尊王”大勝利,霸主地位達到顛峰。
  次年,公元前651年,齊桓公召集魯、宋、鄭、許、曹等國,在葵丘舉行會盟(今河南蘭考,大辭賦傢江淹的老傢,就是江郎纔盡的那位。當然蘭考也是焦裕祿戰鬥過的地方)。齊桓公領導大傢朗誦誓詞說:“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積𠔌米,不可廢長立幼,不可以妾為妻,不可使婦人參政。”後三句話全是說給周襄王後媽聽的,嚇唬她的。
  (註:像這樣的歃血結束後,大會工作人員需要把這些講話稿(誓詞)刻在薄薄的玉石片上,並且刻成兩份,一份藏於盟府,一份和殺掉的牲口一起埋入大地或沉入河中,以取信於鬼神。也許哪一天可以挖出來。)
  就像美國的驢黨象黨上臺以後要替背後的大財閥說話,周襄王是齊桓公贊助登基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遂派來天使,在會盟現場嚮齊桓公頒賜祭肉。齊桓公準備下拜施禮,周天使說:“天子已經通過我從洛邑嚮大會現場傳出話來了,‘鑒於齊桓公同志上年紀了(70多歲了),加勞賜一級,並且不必下跪。’”
  一聽不下跪,齊桓公舒了口氣——因為我們知道按他那種生活方式,腰和腎肯定不好。
  管仲說:“天子這麽說是客氣,咱不能給梯子就上房。君臣的禮數要是亂了,災禍接踵就來。”
  齊桓公也說:“天子在與不在,我們都應該一個樣,禮數是不能少的。”於是連忙顛着腰趨走到臺階下邊,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然後再登上殿堂,又跪拜一次,接受天子使者手中賜予他的祭肉、大絡車和幾面流蘇竜旗。
  這些東西都代表至高榮譽。祭肉,其實也就是牛肉幹,我們現在商場中隨時可以買到,不值幾個錢,想不到兩千七百年前,卻那麽金貴。其實這塊牛肉幹不俗,因為它是從祭祀周人先祖的廟中拿出來的,是周文王、周武王的在天之靈吃過的呀!那就不一樣了,簡直是十字勳章。而且它也好吃,小牛做的,特別嫩。如今的牛肉幹比劈柴都硬。當然,齊桓公不會真捨得吃它。
  周天使宣佈:“齊桓公正式成為諸侯之長(伯),拿着白牛尾巴,有權徵伐天下的邪門諸侯。”音樂鐘鼓雷動,齊桓公的國際聲威與霸業達到巔峰。
  齊桓公有所謂“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齊桓公九次主持召開諸侯首腦高峰會議,其中三次帶領衛戍部隊參加,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這次蘭考縣的葵丘之盟,是九合諸侯的高潮。而一匡天下,是指齊桓公的八國聯軍保着周襄王順利接班,避免了周王室的內訌和天下的騷亂。
  齊桓公握着白牛尾巴和牛肉幹,在授奬儀式上發表感言說:“尊敬的天子使臣,尊敬的各位諸侯領導,從現在起,上溯三十年,寡人南伐,到達楚國,北伐滅掉山戎,西伐直至大夏,天下諸侯沒有人敢違抗我。寡人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古來聖者,不過如此。鑒於寡人功高天地,寡人特想登上泰山,封禪天地,嚮從前的黃帝學習學習,誰敢不同意。”
  周襄王的天使,聽齊桓公這麽說話,覺得這老傢夥開始目空一切、為我獨尊了。管仲連忙勸諫齊桓公:“封禪這樣的事,不是諸侯應該談論的。而且,古代封禪,事先都要有祥瑞徵兆,東海獻上比目魚,西海獻上比翼鳥,田野裏一茅長出三衹穗,鳳凰麒麟飛到宮殿房頂。現在什麽徵兆還都沒有,衹有老鴰常來拜訪咱,還是先不封禪吧。”
  齊桓公沒能百分百得志,回國之後,不封禪也毫不氣餒,就拼命享受,使勁穿衣坐轎,祭祀禮儀也豪華得嚇人,還把滿院子都整夜點上蠟燭。管仲對老朋友鮑叔牙說:“為了替齊桓公分擔一下國人的指摘,我也得使勁享受。”
  於是管仲在自己的府裏修建三層臺子,叫三歸,表示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這簡直是自比天子。又把門內外種上大樹,超出了卿大夫的規格(門口種樹違法,“五柳先生”可以抓去坐牢矣)。諸侯的使節前來管仲傢訪問,嚮管仲敬酒,管仲喝完一杯,就把酒杯扣放在一塊叫做“反坫”的酒吧臺上,這也是犯規動作,衹有諸侯國君才能這樣做。後來,討厭的孔子跳出來批判管仲生活作風奢侈,大駡管仲不知禮。
  但是,慣於奢華的齊國人卻很理解管仲:老幹部晚年多享受點,也是應該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嘛。衹要把國傢治理得富強,能讓大傢過得好,就行。如果國傢不富強,自己再樸素儉樸,又何補於世。孔子不懂得與時俱進,也不許一部分人帶頭舒服起來。
  又過了幾年,周襄王後媽的親兒子王子帶,終於癢癢得不行,聯絡了伊洛地區的戎人兵馬,裏應外合,對周襄王發難。附近的秦晉兩國,發兵勤王,把戎人打散,王子帶失了外援,唱不了獨角戲,衹身逃跑了。管仲因為面子大,就去找戎人談判。戎人懼怕齊國兵威,就在管仲撮合下,嚮周襄王道歉,兩傢講開,恢復和平。
  周襄王拔掉了心頭刺,心裏快活,留管仲按上卿規格吃大飯。大周朝吃飯比法國西餐還麻煩,不同級別的人,吃的伙食不一樣。管仲是齊國本地的卿,屬於下卿,於是管仲說:“如果您請我這個下卿吃這麽豪華的上卿標準餐,那弊國的國氏、高氏上卿來了,您還怎麽招待他?”——國氏、高氏沒什麽本事,但當時是個講血統的時代,所以要尊重。總之,管仲堅决推掉了周襄王給他準備的上卿標準餐,改按下卿標準吃飯。(這事孔子倒沒出來表揚。)
  (十二)
  光陰可惜,譬諸逝水。到了公元前645年的鼕天,九合諸侯後的第六年,齊國的擎天柱管仲同志,在為齊國奮鬥了41個春秋以後,積勞成疾,因病醫治無效,眼看就要於齊國臨淄逝世了,享年約85歲。時年已有76歲的齊桓公親自來醫院探望他,桓公坐下說:“仲父,你怎麽變得這麽瘦埃”
  管仲喘着氣說:“這不是因為得病了嘛。”
  這不是得病嘛了!
  齊桓公露出要掉淚的樣子,在病榻旁握着管仲的手:“萬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個能接你的工作呢?”
  管仲說:“知臣莫過於君,您自己看吧。”
  桓公說:“你看易牙怎麽樣?我覺得他非常愛我,我曾經開玩笑,說:‘鳥獸蟲魚都吃過,就不知道人肉啥滋味。’第二天,他就把自己三歲兒子殺了,做了一杯肉羹給我嘗。”
  管仲說:“愛自己的兒子是人之常情。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愛,又怎能愛您?”
  桓公又提了一個人:“開方怎麽樣呢?開方本來是衛國的公子,為了服侍我,拋棄榮華富貴。”
  管仲說:“人最親愛的莫過於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喪,這樣的人都是壞蛋。”
  桓公說:“竪刁怎樣?他為了侍奉我就把自己閹了。”
  管仲說:“他連自己身體都不愛護,怎麽會愛您。”
  桓公着急了:“那到底誰接班你纔放心呢?”
  管仲說:“當然是寧戚,可惜他已經死了。”
  管仲說:“鮑叔牙怎麽樣?”
  鮑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謂“管鮑之交”。兩人年輕時候,合夥做買賣,分配利潤,管仲往往多占,但鮑叔牙不認為管仲貪財,而認為管仲有老母要養,理應多拿。管仲為鮑叔牙出謀劃策,對方照辦之後,情形更加糟糕,鮑叔牙不認為管仲愚劣,而認為是時機未到。管仲曾三次出仕當官,都遭到罷免,鮑叔牙照樣篤信他有經天緯地之才。管仲曾三次戰鬥中臨陣脫逃,鮑叔牙不認為他是膽小鬼,而認為他志嚮高遠,保命以求幹大事。公子糾在繼嗣之爭中失敗,召忽殉主而死,管仲忍侮偷生,鮑叔牙不認為他是臉皮厚,反倒極力嚮齊桓公推薦管仲。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
  但是管仲並不推薦鮑叔牙當接班人,他認為鮑叔牙善惡過於分明,見着壞蛋就摟不住火,別人一次惹着他了,他一輩子也不原諒(情商不高)。
  齊桓公說:“那怎麽辦,總得找個人吧。”
  管仲說:“那就隰朋(念西朋)吧,不過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頭,我死了,他能長久嗎?”
  說完,齊國的偉大總理管仲同志就在這個嫻靜美好的夜晚離開了更多好戲還在後頭的春秋時代,剩下齊桓公像一顆恆星點綴在漆黑一團的天宇中。
  果不期然,隰朋接班一個月,辦完管仲的喪事,就也死掉了。
  齊桓公衹好啓用鮑叔牙,鮑叔牙疾惡如仇,把易牙、竪刁、開方這仨小子轟出朝堂,繼續沿用管仲方針,諸侯倒也聽從齊國號令。
  失去易牙、竪刁、開方這三個同性戀朋友的齊桓公感覺食不甘味,夜不甘寢。想着他們哥仨的笑,想着他們哥仨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齊桓公就像犯了毒癮一樣難受。
  他的夫人心疼他,說:“易牙他們被撤職以後,國傢也並沒有更加昌盛,而您的容顔和精神卻大不如以前了。實在不行,還是請他們仨回來伺候您吧。”(這妻子當得多賢惠埃)
  桓公說:“回來可以呀,就怕鮑叔牙不答應埃”
  齊夫人說:“哼,難道他就沒有男朋友嗎?”
  於是三個小鬼連蹦帶跳又回到籲籲而哭的齊桓公身邊,嘻嘻哈哈糊弄這個古稀之年的老者。俗話說,劍老無芒,人老無剛。齊桓公老了,精力衰退又沉湎於男女色,遂使權力轉移於三個小鬼手中。三個小鬼逐步控製了朝中內外。
  鮑叔牙為政一年,畢竟鎮不住竪刁、易牙、開方三個人,氣得吐血,也發病而死。齊國的衛星,一顆顆地掉下來了。
  齊國的天空沒有雲,天空衹有空。未來的路程該怎麽走,道路的盡頭還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東大地上。
  (註:據說,管仲、鮑叔牙治理國事時,東方邊境上的人經常反映生活困苦,抱怨個不停。等竪刁、易牙掌權,國內的人經常嚮上反映形勢大好!昌盛喜人*—呵呵,有意思。)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