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冷眼觀   》 第十二回 禍中得福老虎做官 笑裏藏刀烏龜出醜      王瀎卿 Wang Junqing

  我接過那張報紙姑且不看,先問他道;“還有那『騎花勒佛低』一句話,是怎麽講呢?”素蘭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總而言之,有句俗語叫萬相歸攣,當攣把的五光十色,各種人都有。現在上海他們黨中,一大半是先吃了攣把的虧,把幾個牢錢,攣得掉蛋精光,不得已即以受人之攣者,還以攣人。那個說騎花勒佛低的攣把,必定是個回子。你如不信,明天見着小穆,一問就知道我告你話不錯了。”我忙應道:“然也!怪不得那姓蔡的兩撇黃鬍子剪得齊濯濯的,一望我就疑他是摩罕默德(回教始祖名)的子孫。但這個人,你並未見面,怎麽就知道他是回子,這卻奇了!”
  素蘭道:“有甚麽奇!都是你自己粗心,不肯在人情上研究,如剃頭匠愛捲袖子,當傢人的喜歡垂手。由此類推,不一而足。所謂三句不離本行,一個人嚮來習慣的舉動言語,任憑他發了橫財,居移氣,養移體,總會在微細之中露出馬腳來。那騎花勒佛低是他們回回教裏的一句方言,勒佛低,就是逃跑。騎花勒佛低,譬如快點兒逃跑的意思。那姓蔡的我雖沒有見過面,但是他的履歷一本都在我肚裏。這碗攣把飯,他吃的未免十分委屈。並不是我替他吹牛皮,還是個堂堂的前任江南????巡道呢!而且做過製造局督辦,衹為那種好賭的臭脾氣改不掉,終日在衙署裏公然的呼盧喝雉,夥了些不肖的同寅賭正賬。(按局賭分『反』『正』『提』『撥』四派,反即翻戲黨,正最為賭中之上乘,須將心眼手色賭具總名合為一傢,即賭經中所謂『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眼觀彼之眼,以我之手防彼之手,以我之色換彼之色』之意。苟明此訣,五木之奧妙盡矣。提賬無定局,不問新歡舊誼,均可下手,猶虎之有倀,其做法一如翻局。若夫撥之一門,更為卑卑不足道,最為彼黨中之污點,以其專用假老貴,脫騙同堂之資本,總之,真賭假賭,並可真可假之賭,皆屬敗産亡傢這具,而何況含沙射影,防不勝防?寄語普天下四萬萬同胞,慎毋欲念意外之財,而坐失有用之金錢於俄頃也。遊滬者盍更留意諸!)後來被製軍知道了,很要同他過不去,要不虧他老師俞蔭甫一封八行書,不但官參掉了,還要辦罪呢!”我不覺詫異道:“麯園太史同我伯父是兒女煙親,又是進士同年,怎麽這樣一位道學君子,居然有門生會做騙匪呢?”素蘭道:“你又來少所見而多怪了。俞蔭甫這個人,生平恃纔傲物,道德不足以補文章的缺憾。聽人說,他當某省學差的時候,忽然高興,連『龜動乎』、『鱉生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所欲陽貨』這種荒廖絶倫的題目,都能喪心病狂的想得出。甚麽個把拜的門生,品行好壞,更不在他老人傢的意下了。你是揚州人,我比一樁揚州事把你聽:徐懷禮若不因拜陳六舟做門生,就是鬧一百回瘐子的亂子,也數不到他做新勝營的統領。如今政界中人要緊是換把子,拜老師,做升官發財的機關呢!”
  我聽了正要追問他徐懷禮是個甚麽人,忽見老二匆匆跑上樓來,對着茶房嚷道:“那間房是王大少住的呀?”素蘭聽得出是他用的大姐聲音,忙迎出去,附着耳朵說了一大陣的話,我道:“你生意既有事,快回去應酬罷,候閑着我們再談!”素蘭點點頭道:“這麽也好!我們索性等打了暗再見罷!”說着,就立起身,匆匆的要走,忽又停住步,指着那張報紙笑道:“哦!我幾乎忘卻了一件事,適纔我所說的那個新聞,就是這張小報上登的姑蘇女兒一段故事。你要看着不懂,回來等我做老師的再慢慢教導你。”我笑道:“你那個老師,是學的外國派,專門教夜館的,就是每天要換學生,未免勞碌點兒。”一句話,連老二都帶得要笑將出來。當時我就忙着送他們下樓,看素蘭上了轎,直至連個人影兒都瞧不見了,我方纔回寓。茶房早送過燈火,開上夜飯,我就拿過來胡亂吃了一頓,忙將素蘭給我看的那張新聞紙攤開,從頭看去,原來是張《笑林日報》。在那告白欄內,刊着“姑蘇女子鑒”五個飛白隸書,下面緊接着一行小啓,是:
  僕鑲黃世冑,長白名傢,為覺羅氏之子孫,充神機營之教習。青衫落拓,空懷鼓瑟之詩;紅袖無緣,難合如琴之調。竊有姑蘇女子者,以伶仃孤苦之身,行自由結婚之志。情殊可憫,事非無因。茲寄上小詩短簡,聊代紅絲,倘荷春風有意,正不妨屋同藏;忍聽叫月無聲,從此後玉樓共倚。
  我再朝下一看,是幾首七絶,寫的是:
  誤卜行藏海上回,新翻花樣選夫臺。
  年來獨處憐同病,願咒蓮花作酒杯。
  卿傢生小是金閶,客路流離枉斷腸。
  我有一言忠告語,田園不揀揀夫郎。
  人面桃花不再逢,車塵馬跡各西東。
  可憐一瞬洋場路,似隔雲山幾萬重。
  昂頭一笑問青天,草草勞人廿四年。
  我未敦倫卿未嫁,相逢或竟是前緣。
  尾書“親愛覺羅氏謹識。”我在燈下反復玩了十數遍不過是一封吊膀的情書罷了,總看不出甚麽騙人的花樣來。正在一個人悉心研究,忽見我那身後有個黑影子一幌,接着就被人掩着我兩衹眼睛不放,用力去掰又掰不開。後來我急了,就起勁把頭一拗,纔看出是柔齋來。他見我看破,也就鬆下手,笑道:“你一個人看報,好自在呀!”我道:“你往新馬路去,剛回來麽?好端端嚇我做甚呢?”說着,我想把那張報紙順手藏過,不意已被柔齋看見,急急的問我道:“你怎麽不買張大報看,這個《笑林報》有甚麽意思呢??我待朋友終是不過意打誑語,就將這張報紙的來歷說了一遍。他聽了怔了一怔,問我道:“他既送給你看,上面有甚麽特別新聞麽?”我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們局外人就是有甚麽事看在眼裏,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柔齋笑道:“你是局外人,誰是出娘胎就是局內人呢?都是相夫從厭子做起來的呀!”
  我聽了暗中一想,柔齋雖是同我舊友,衹因無意中行藏撞破,不便再來瞞我,未必是真心同我要好,何不藉着這件事去試他一試?主意已定,坐下來對柔齋道:“我有一件事甚不明白,素蘭但叫我自己去想。我想了半日,不過是一封情書罷了!但是做首把歪詩,送到報館裏去,是上海人普通性質,不是一件甚麽出奇的事,素蘭决不會拿來把我當着燈謎猜的。柔齋你是個路路通的人,其中諒必另有別項緣故,我想你總不見得不知道!你倘把我當作老朋友看待,將這件報上的事,根根柢柢告給我,也好讓我在素蘭面前說得嘴響,充一員社會偵探。”柔齋見我說,又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甚麽話呀?我怎麽越聽越鬍塗的呀!”我道:“你莫要再裝假死人了,光棍的光字,是兩衹眼,你認得出我是個朋友,你就告給我;你認不出我是個朋友,你的舌頭生在你的嘴裏,我也不能有勉強你告給我的道理。”柔齋究竟是個白相人,又同我認識在先,非初次碰頭的朋友可比,見我言語來得沉重,他就趕忙的隨風轉舵,嚮我一味的憨笑道:“來來來,我告給你。但我們行事裏有個規矩,叫做『江湖一點訣,莫對妻兒說。』你要情願把我做徒弟,我就來告給你聽。”我心中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怎麽素蘭想做我的先生,如今他也要來做起我的先生來了。”不如將假就假,索性應承他,看他說出來的話,明日同素蘭嚮我說的,比較起來看對不對。
  想定了,我就對他道:“衹要你告給我的話真實不虛,我就拜你做學生子,也不打緊;倘若你說的話不足以開通我的智識,我不但不拜你做先生,還要你拜你做先生呢!那時節,可不許學那位蔡老道騎花勒佛低就是了。”柔齋聽我說出翻戲黨的暗號來,突地嚇了一跳,衹是睜着兩衹眼,盡對我呆看。怔了好一會,沉着臉對我道:“小雅,你我雖是從前交好,然而其中有多年不見了,所以彼此的底細,皆不甚清楚。但是我就是有甚麽得罪你的地方,你既是個會傢,卻不應拿着裝洋吃相的手段來蒙混我!”我不等他說完,忙笑道:“你既怪我來蒙你,你也莫要再來蒙混我,快點兒告給我罷!是會傢不是會傢,停一刻兒再說。”
  柔齋被我逼迫不過,衹得笑了一笑道:“你怎麽倒成了無賴了!”說着,便將那張報隨手拖過來,先把日期看了一看,對我道:“這件事說起來很有趣:先是有個女人傢,登《笑林報》告白,說他怎麽個廣有傢私,怎麽個人才出衆,衹因使君已死,櫝壞珠存,命不甘貧,色難自棄。素知上海為人文薈萃之區,萬國通商之埠,敢仿西法自由結婚,倘有燕都公子,志在乘竜;趙國王孫,情殷跨鳳。不妨將出身營業,暗通尺一之書;或另成詠絮迎風,仍送笑林之報。被我一個朋友看見了這張告白,說得鋪張揚麗,已自垂涎,又聽說他有若幹現鈔,就動了要想吃天鵝肉的念頭,預備用老門道去翻他。到了第二日,探聽他坐馬車去遊張園,我那朋友就到我這裏來藉了車跟去。在園子裏,兩個人雖沒有答話,然而路上車窗裏,或前或後,很打了幾個照面呢!後來一回來就歡喜對我說:『好個女老貴,要莫做不着。倘若做得着,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水。』他就謅了這幾首詩,一面登報,一面送到他住的長發棧十七號去。誰知一拍即上,比放炸彈還來得快!立刻有人過來請,由此一板一眼的做去,我也曾同他們吃過兩回大菜。據那女子說,姓趙,小名叫阿嬌,丈夫是去年死的,帶了一身的重孝。我留神看他,手腕上帶的鑽石手鐲,頭上插的珠花,真的雖有幾粒,假的卻也不少。再加那人舉止輕浮,嘴裏離了大人稱生不開口,很不像個大傢閨範的氣度,而且眼光上時刻露出防人的樣子。我當時就動有幾分疑心,無奈這件事,是我那朋友走前面子,硬不相信,一定要做到底掰開竹葉看梅花。不料到了要出虧空的頭一天,那女忽然有意無意的露出一句話,纔幾乎把人嚇死了呢!”
  我忙道:“你們膽怎麽這樣小?他到底說了甚麽,也值得如此張惶失措的?”柔齋道:“你不知道,娼不笑人娼,盜不駡人盜。大凡世界上營業不正的人,最忌被人道破。小雅,那女子平空的說他丈夫在日,同陳老八是同山弟兄,朱祥麟還喊他師伯呢!你想,陳老八即李三大人,是我們吃攣把飯裏頭的有一無二大好老,朱祥麟是陳八爺的高徒。他丈夫既同他們相契,豈有不是裏手的呢?好在我一嚮留神,趕緊知照我那朋友,切莫要露本相把他看。但是他既敢一個人單槍獨馬的來同我們鬍混,來人必定也是一份子生意,倒要格外存他的神,免得想做人的,倒被人的做了去。鬧出事來,被大傢恥笑。我那朋友此時也明白了,從此絶口不提前事,但一味的死命灌他米湯。後來過了好幾日,客棧也不住了,兩個人在新馬路毓麟裏租了一幢房子,就立即搬了傢,別項事都權且擱起。自從進了門,每日總要坐了包車出去,兜一趟圈子,不是今天瀋督辦的姨太太來拜會,就是明日葉總理的少奶奶請吃酒。忽然有一天,他拿出兩粒骰子來,擲了與我那朋友看,說是甚麽比目魚眼珠子做的,還有四句咒語是:
  博神五鬼住五方,我今請汝入錢場。
  呼色喝錢隨我轉,不怕金銀着鬥量。
  念了這個咒語,再用那骰子擲起來,一定要三就三,要六就六。衹是他現在客邊,一時沒有許多本錢,叫我那朋友替他張羅四五十兩金葉子,讓他好去把小姊妹的錢贏幾個來貼貼開銷。說也奇怪,那兩粒骰子在他手裏真是聲叫聲應,如同活的一樣。我那朋友來告給我。我也就猜着他是用的吸鐵石,但看不出他的機關安在何處。小雅,天下事千變萬化,這就是一門不到一門黑了。”我笑道:“後來怎麽樣辦呢?”柔齋道:“後來我教給我那朋友,索性把我們平時做老貴用的頭牌,(內質鉛片,外裹真金,為各種條葉式,翻戲黨謂之頭牌。)拿了去把他。及至他打開來一看異道『怎麽你這麽一個人,是哪裏來的這件混賬東西的呢?』我那朋友道:『做竜要像竜,做虎要像虎,你如今做的是這件混賬事,就得用這混賬東西呀!』他聽了也不言語,依舊的歡天喜地。又過了一個禮拜的光景,說陪姊妹道裏看戲,就此一去不回,連那包車夫也是無影無蹤。現在我們托了許多偵探,都沒有訪出他的實在消息呢!此事要不是我腦氣筋靈警一點兒,設或鬧出亂子來,豈不是一場笑話麽?”
  我笑道:“這也沒有其麽笑話,他也有個身體貼在裏頭,你那朋友就是用去幾文零錢,也不算得吃虧。但是他做強盜,不應做到梁山泊上來,這就是他的不是了。柔齋,我實對你講,你們道中的規矩,我不過記問之學,實在不是個裏手。如今別的話,我也大致清楚了,就是還有你適纔說的那句甚麽出虧空,又不是領本錢做生意,我未免有點不明白。你千萬一個情做到底,告給我罷!”柔齋笑道:“呆子!這句話有甚麽難明白?你假如不鬧出虧空來,怎麽能開口請他幫忙呢?不幫忙,如何能輸錢呢”總而言之,歸攏一句,起先幫忙入局,也要拿交情去逼他自己開口;後來輸錢,也要在他自己手中做錯,始終都還他個自傢壞事,不能埋怨別人。”我笑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麽肯自己做錯了呢?”柔齋笑道:“這個就叫做難者不會,會者不難了。我如明明的來夥你去騙人,你又怎能知道是我夥人來騙你呢”自然是沒有疑我的心了。再者,做寶的規矩是一個人開,一個人數。我衹要等你贏了幾寶,然後在數的時候,輕輕兒的添上一個,或是除去一個。我如今不說破了,那時節連你自己也不得明白是怎麽會做單開雙,做竜變虎的!”我道:“你可學過仙人摘豆麽(中國戲法名),不然,怎麽能隨你添添拿拿他不看見呢?”柔齋道:“這個更容易了,雖不是玩把戲,也須得藉那張畫攤路的紙做毯子遮一遮,任憑你有多少錢(指錢寶),添不上去,除不下來呢!”
  我聽了心中纔恍然大悟。正要再朝下談談,忽聽外面警鐘亂鳴,剛剛敲的是四句。柔齋忙道:“四句是大馬路之南,我有個朋友住在格致書院後面,讓我去望望,莫要燒掉了,不是玩的!”我想留他用點消夜,他再也不肯,衹得隨他走去。再看那報時鐘,已是十一點半,我心裏要想到素蘭那邊去逛逛,無奈我眼也糊了,腿也酸了,覺得十分睏倦,衹得放下頭就睡。
  一覺睡到第二日十一句鐘,茶房進來開飯,方將我推醒。我就趕忙的起來洗了洗臉,隨便吃了點中飯,鎖好房門,在棧外雇了一輛人力車,一迳往素蘭那裏去。纔踏進大門,我一眼望去,見他那門簾未曾放下,我就知道是沒有客人在內了。及走進去,素蘭正在那裏梳攏,望見我,忙握着發過來招呼我卸去外面長衣。房裏大姐娘姨,見主人如此,也就起勁的拍馬屁,裝煙送茶,忙了個一團糟,我對着素蘭笑道:“從來衹有門生接先生的,哪有先生接待門生的呢?老師盡可奉請自便。這樣的客氣,倒叫我做門生的不安了。”素蘭也笑道:“現在非比從前行八股子的時代,那受業師是很尊貴的,無如目下學堂裏規矩,一個教習倒教了幾十個學一生,人多嘴雜,動不動就鬧罷課風潮,聚衆挾製。前天聽見人說,江陰有個甚麽南菁學堂,裏面的課程是很腐敗呢!內中有個國文教習,他素有鴉片煙嗜好,那日在上課的時候,講解《孟子》廣土種民一章,他說孟子是戰國時一個維新朋友,見西土為文王發起,他就教國民仿種廣土以輓利權,好與人同,是要同胞有普通吸食廣土的性質,樂取於人,這就是他老人傢愛在煙間裏過瘾,以取於人者,為樂的意思。不意他還未說完,就被那一堂學生子一擁上前,將他拖翻在地,幾乎連老膏都捶下來。後來還虧提調到來,纔將他老人傢護救出去。當時那起學生,要有你這個純靜的程度,是斷斷乎不會鬧出野蠻的舉動來的。”我笑道:“打得好!誰叫他侮弄聖經,喜愛做人先生的呢!”說着,他也笑了笑,自去梳洗。
  忽見老二走進來,拿着小手巾揩眼淚。我嚮素蘭問了問,方知昨夜敲四記警鐘,正是他的小房子火着,說是一件物事都沒有搶得出來。我聽了,心中着實難過。又知道他同柔齋相好,不便直接用情,衹得摸出一張二十兩的匯豐銀票來,交給素蘭,叫他轉贈老二,隨便添點零星用物罷!當時他正在急處,得此二十餘元,不無小補,不由的千好人萬好人多謝不了。素蘭不真不假的望他道:“你到如今纔知道他是好人嗎?前天我要信人的話,做中立國……”一句話還未說完,早引得老二又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我道:“素妹妹,你這又何苦呢?人傢女孩兒傢說錯了句把話,曉得甚麽?如今遭了不得意的橫事,這時候是最容易傷心的。你歡喜揀這些尖酸的話來說,做甚麽呢?來來,還是你我師徒們談談外間新聞好。”便一手拉了他在煙鋪上,一個人一邊躺下,就把柔齋昨晚要討我的便宜,叫我做他的徒弟,並所談的那段事源源本本背了一遍。
  素蘭道:“照這樣看起來,小穆雖然插身下流社會,還算是小人中的君子呢!他那件事,我是知道的。有個甚麽另外朋友,卻是句句都是他夫子自道也。現在他既已做了你的師傅,適纔送老二的銀票,衹算是拜見師母的贄敬罷了!”我笑道:“你不說,我也有點疑心。那報上登的覺羅氏,不是明明是個旗人麽?但你也是我的師傅,今日上課講點甚麽呢?”素蘭道:“我就談那徐懷禮可使得麽?”我道:“很好!我正要問你,他是個甚麽人呢?”素蘭道:“你怎麽在外面跑了許多年,連個徐寶山都不認識嗎?”我道:“哦!我想起來了,敢就是那庚子年????梟投誠的徐老虎是不是呢?”素蘭道:“可不是呢!聽說這個人的良心交關的不好,他從前有個同山弟兄,叫做蔡金標,在揚鎮一帶開堂放票,販賣私????。姓徐的從湖北犯案下來,就一迳去投奔他。當時衆弟兄都是說,這個人收留不得,恐怕將來學宋江奪梁山泊的故事,反客為主。衹有蔡金標倒很有義氣,一見面就分一半私????船與他帶,從此長水走寧國府,短水走十二圩,生意異常發達。後來又遇着個教蒙館的先生,名字叫做任春山。他們兩人商議起來,開甚麽『春寶山堂』,自稱為紅幫大爺。又編了許多的幫規,諸如行禮叫『丟拐子』,問好叫『請安道喜』,洋槍叫『牲口』,開槍打人叫『銃牲口』。同幫人遇見了,不是說甚麽梁山上的根柢,就是甚麽桃園的義氣,瓦崗的威風,離了這些鬍話不開口。但他們紅幫裏規矩甚重,非比安清幫(即安清道友)可以胡亂在外打巴掌敲竹杠的。倘若瞞着他,走一趟私????,或是打一趟文武差事,(明劫為武差事,暗偷為文差事,皆江湖流口。)輕則剜眼睛,重則廢命。所有揚州一帶,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徐老虎的名頭。也是他官星發現,可巧庚子那年,北京鬧義和團,大局糜爛。其時劉忠誠做兩江總督,深恐他乘危起事,就暗中囑咐長江水師提臺黃芍岩宮保,托他相機剿撫。時黃宮保有個二公子,嚮同蔡金標要好,就用了個反間計,慫慂姓蔡的殺徐老虎,以為進身之階。無奈蔡金標不忍下手,躊躇未决。黃公子又送了他一匹川馬,故意叫手下人在外面揚言,說蔡某已同宮保約定,好歹早晚覷便殺徐老虎的首級來請功。不到一二日,便將此信傳遍了大江南北。先是徐老虎得了蔡金標一臂之力,餉糈漸裕,再加任春山、萬忠良、時明齋、朱萬全等一班亡命之徒,助紂為虐,言出令行,威權日重,衹有蔡金標不在他屬下。但徐老虎是個生性多疑多忌的人,一嚮同姓蔡的已成怨重仇深,兩雄不並立之勢了。及至聽見這句消息,恨不得即刻就先下手,藉姓蔡的腦袋去換大紅頂子。又恐怕提臺不準他報誠,豈不是白送了一個自傢兄弟?後來,還是任春山替他想出個主意,去拜陳六舟做老師,一面請老師嚮黃提臺把話說明白了,許他殺了姓蔡的,招安舊部,歸他做新勝營的統帶;一面就在十二圩把蔡金標整整的剁有十七八塊,可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蔡金標,衹因救錯了個徐老虎,不但自己送了命,還連累了我的一個姊妹叫做大喬替他做寡婦呢!你想,還叫人將來敢救人嗎?”
  我道:“蔡金標固有可殺之罪,但徐老虎非應殺蔡金標之人。況他有情在先,更不應如此的恩將仇報。不過他們本屬強盜行為,不足為異。至於一位終日念阿彌陀佛的陳六舟,肯竟收????梟做公門桃李,而且去替他運動升官發財的機關,這真是異事了。我終恐是杯弓蛇影,傳言失實罷!”素蘭笑道:“呆子!”正是:
  畫虎從骨裏描,
  知人誰識心中事?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敘。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讀奇書舊事覺新民 遊宦海燃萁空煮豆第二回 喪天良逆子纍嚴親 逃國法刁奴釁賢宰
第三回 說韜鈐英雄傷往事 親宵小知縣誤前程第四回 太史公冶遊遭奇辱 觀察使懼內敗官箴
第五回 繪旗人薇垣聚□ 說訟棍花封射影第六回 一榻茶煙暢談怪事 百年眷屬誤種情根
第七回 去思碑過客憶甘棠 餞行酒同人爭折柳第八回 翻新令妙語出紅妝 嘆歧途熱心遭白眼
第九回 亂哄哄萬乘走長安 情岌岌隔窗聽密語第十回 駐洋場虛心探社會 遇翻黨無意得機關
第十一回 畫葫蘆巧計成虛話 翻舊樣妙女選情郎第十二回 禍中得福老虎做官 笑裏藏刀烏龜出醜
第十三回 死中丞誤認大小馬 活月老巧判前後夫第十四回 夢斷鴛鴦魂銷𠔌埠 書傳魚雁淚灑申江
第十五回 渡長江扒手放謠言 保國粹傷心驚鬼語第十六回 信數理新學辯神權 誤歧途杞人憂國事
第十七回 小司員冒險拜門墻 老中堂薦纔遭黨禍第十八回 梓鄉歸去災象驚心 噩耗傳來良箴動魄
第十九回 甓社湖魔王識天文 蘇州城周郎歸地府第二十回 晴川閣兩次宴嘉賓 黃花澇一番談騙術
第二十一回 戴高帽政界有心傳 誤聖經俗儒多耳食第二十二回 笑官場鼓吹散鴛鴦 演幫匪麽魔出社會
第二十三回 訊理會堂上露真情 開喜筵同人出公份第二十四回 笑駡由他風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