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美元硬過人民幣   》 花花傳奇 四      韓鼕 Han Dong

  我們傢住七樓,頂層,七樓之上就是覆蓋整座住宅樓的樓頂。樓道裏有一扇方形的天窗,可以藉助梯子從那裏登上樓頂。樓頂上砌着一隻巨大的供應五樓以上住戶用水的水箱,另外零星地竪立着一些電視天綫,除此之外一片荒涼。倒是一個空曠無人的所在,面積也不小。四周沒有與之比肩的樓房,從樓頂上可以遠眺這個城市的宏偉輪廓,金陵飯店和長江大橋分別作為一個灰影被收入眼底。往樓頂上一站,便感到勁風撲面,至少空氣新鮮,心胸頓時開闊了許多。
  夏天時有樓內的住戶爬上來乘涼,後因擔心頑皮的小孩失足跌落居民就被禁止登上樓頂了。國慶節燃放焰火除外,樓內的居民拖傢帶口,從天窗那裏魚貫而出。在此處觀看焰火條件可謂得天獨厚。後來人們又利用此地看月食,看彗星,總而言之看一切人為的或自然的天象,我們的樓頂快成天文臺觀測站了──有人居然真的架起了高倍望遠鏡。因為來往的人多,踩壞了脆弱的隔熱層,使頂樓住戶雨雪天氣屋頂滲漏,樓頂觀測站這纔永遠地關閉了。
  我哥哥不知如何買通了房管部門,弄來打開樓道天窗的鑰匙,悄悄地將花花偷運上去。他在踩壞的隔熱層破裂處放置了一張棉墊,供花花睡覺之用,從此花花就生活在廣阔的樓頂上了。由於水泥隔熱層的存在,實際上花花並未暴露在日光風雨中,它活動於樓頂瀝青與隔熱的水泥板之間,條件比想像的要好。按我哥哥的話說:“花花享有南京市最大的人均住房面積。”可不是,整個樓頂現在都屬花花所有。整個樓頂的面積就是每層四戶住房面積的總和,加上樓道,至於到底是多少,我簡直算不過來了。四戶人口相加約有二十,也就是說花花一人(貓)就住了二十人那麽大的地方,與從前在我們傢的某個角落或抽屜裏藏身,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每天我哥哥將貓食和清水送上樓頂,他呼喚幾聲“花花……”,直到對方在聽上去很遙遠的隔熱層深處應答一聲,我哥哥這纔放心地從樓頂下來。每天如此。有時我也隨哥哥上去看望花花,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跡象外並無花花的蹤影。即使是所謂的跡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幾根被陣風吹起的骯髒的毛發或一截幹枯的糞便。花花在樓下時,雖然它一般不出現,但種種明顯的跡象有力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時刻叮咬着我們。自從花花遷出以後,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我們的大力掃除下和全家性衛生運動中幾無存身之地。至於貓尿的氣味也越來越淡,逐漸變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於一個清潔無臭的環境中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我來到樓頂試圖重溫某種往日的氣氛,結果很讓人失望。這裏雖然遍遺花花的屎尿,我哥哥也從不用煤渣清掃,但由於是露天環境,空氣流通,時而還狂風大作雨雪交加,那星點排泄物的腥鱢早已蕩然無存。至於跳蚤能否在此艱苦的條件下生存是另一個問題,它們多半集中於花花的身體上。如今花花永遠地擺脫了洗澡的睏擾,那糾結的皮毛是跳蚤們惟一的生存之地,想來此間的繁衍已趨於飽和。好在這些都已與人無關,乃是發生在跳蚤與貓兒之間的生物戰爭。
  我哥哥將吃剩的貓食和盛水的盆子從樓頂取下,換上新煮的貓食在盆中盛滿清水,再拿上樓頂。到後來他不再呼喚花花,前一天的貓食狀況即能表明花花是否安然無恙。若貓食紋絲未動可能是花花生病了,當然也有挑食的可能,我哥哥必須一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不必再為煤渣和跳蚤的事煩神,在花花飲食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體貼。若是花花生病了,我哥哥會格外認真地做一頓病號飯,一方面琢磨花花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入土黴素之類的藥粉。再後來我哥哥發現花花不吃飯並不是因為生病,它的體格甚至比在下面時強壯多了。和野外無拘無束的生活相適應,花花越來越討厭熟食。這樣的結論一經得出,我哥哥的工作頓時又輕鬆了許多。現在,他根本不必去爐火上烹調(從此免除了每日定時飄蕩在我們傢裏的惡臭或奇香),將討或買來的貓魚直接拿上去喂花花。至於那樓頂是否可以被視為野外我哥哥卻不敢肯定,那上面既無花也無草,也無其他的動物(除了花花和跳蚤),雖是露天,與四周互不接壤。那兒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可憐的花花出沒於此,難怪它是一隻世界上最奇怪的貓了。
  我們傢所在的住宅樓呈“工”字形結構,上南下北左東右西,我們傢位於下面一橫的左邊。每層各有四戶居民,分別位於兩橫的左右兩側,“工”的一竪為樓道。在現實中兩橫之間的距離比想像的要近,我們傢陽臺對着前面住戶北屋的後窗,距離不過兩米,以致於夏天他們傢空調排出的熱風直往我們傢裏吹。後來,我們傢的花花移居陽臺,散發出的陣陣腥臭使他們傢不敢開窗──這是後話,此處略過。
  我哥哥利用住宅樓的這一特殊結構,給花花送食物時不再親自登上樓頂。他站在陽臺上,將準備好的兩衹塑料袋(一裝貓魚一裝清水)掄起,嗖嗖兩聲便扔上了對面的樓頂。花花會自己扒破塑料袋吃東西。裝水的塑料袋由於撞擊的力量噗地一聲破裂,清水流溢,花花便反復舔着某一塊潮濕的水泥。開始時我哥哥生怕水分被樓頂的水泥吸收,後來,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窪處聚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水塘。以後我哥哥就專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裏扔,加上投擲準確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並非一件難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辦到。在炎熱異常的夏天,樓頂蒸發得厲害,我哥哥就在塑料袋裏裝上冰塊。一來可供花花降溫,二來,蒸發得也慢,花花完全可以在冰塊融化以前飽飲一頓。
  為了花花,我哥哥可謂費盡心血,考慮得十分周到和細緻。即便這樣,他還是感到內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花花身上的時間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樣的方便和順當,令人難以置信。現在,每到飯前時間花花會主動地提醒我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橫的左邊,伸出腦袋衝着我們傢陽臺(“工”字下面一橫的左邊)喵喵地叫喚。它十分明顯地表達了親近的願望,讓我們喜出望外,也不禁悲從中來:一定是花花孤獨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我們一面聽着久違的花花的嗓音,一面淚眼模糊地端詳着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花花的皮毛黑白兩色,猶如晝夜般分明,而現在它簡直成了一隻灰貓。一來可能是花花已經老邁,黑毛變白了。二來,也許成天不洗澡,也無人或別的貓幫忙清理毛發,白毛因此變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潔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我哥哥每日掄圓了膀子,嗖嗖地從陽臺嚮樓頂運送貓食。做這件事時他毫無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職的工作,既熟練準確同時也無多大的興趣。可在旁人看來,這事兒卻十分奇怪。我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樣,他的行為就越發具有魅力。那時我已經搬出去另過,有時回到傢裏,僅僅是為了觀看一番我哥哥給花花喂食。我不僅自己看得如癡如醉,還將此作為一景介紹給大傢。徐露由於和我的關係自然先睹為快,我的其他朋友也陸續前來,裝做藉書或混飯,其實不過是想瞭解我哥哥怎樣飼養花花。更多的人因無機會親眼目睹,衹能憑藉道聽途說。到後來我哥哥養了一隻怪貓已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感興趣的是他養貓的奇特方式。這方式既奇特又優美,富於激情、想像力、動感和效率,如果不是我在這裏提及,我哥哥至今還渾然不覺呢!
  每隔一段時間我哥哥會爬上樓頂,收拾塑料袋,清掃垃圾,花花偶爾也會出現,它已不像當初那樣避人了──也許是如今很難見到主人的緣故。我哥哥從陽臺上嚮上扔食時,花花甘冒墜樓的危險來到樓頂邊沿看着他。到了晚間,室內亮起了燈,如果不拉窗簾的話花花可從樓頂上看見裏面一傢人的活動。它這樣觀看過嗎?或許每日如此?滿懷深情地凝視着,並陷入了貓科動物特有的沉思,直到東方發白。
  一天,我隨哥哥來到樓頂,花花也不回避。我哥哥一面給花花喂食一面伸手撫摸它的脊背。我哥哥從花花的身上捋下一團團的灰毛,那毛既軟又細,像肥皂泡一樣,在我哥哥的手上轉眼不見了。我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風吹得在樓頂上滾動,並跑遠了。我哥哥就這樣,一面給花花捋毛,一面和我說話。我們的談話與花花無關,我哥哥也不朝花花看上一眼,衹是不時地將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將粘在手上的貓毛弄幹淨,完了再去花花的背上梳理。花花的註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進食,大嚼狂咽,為用上足夠的力氣而歪着頭。此時遠處的太陽正逐漸西沉,我們的臉上出現了那種明亮的黃光,接着又突然暗淡下去了。我哥哥談到我們共同認識的某人,當年她為了愛情辭職從東北來到南京,給某某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了,上一年級了,他們卻離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東北去了……。這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我聽後頻頻點頭。但這樣的不幸與花花又有何幹呢?的確,一切都是不相幹的:花花的進食和秋天的掉毛,我哥哥的信息與他手上的動作,我的傾聽以及思考。同時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們統一於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出現在這樓頂上的特殊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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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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