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花雨滿天 維摩說法   》 入不二法門品第九      南懷瑾 Na Huaijin

  爾時,維摩詰謂衆菩薩言:諸仁者,雲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
  會中有菩薩名法自在,說言: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
  德守菩薩曰:我、我所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不二法門。
  不眴菩薩曰:受、不受為二。若法不受,則不可得。以不可得,故無取無捨,無作無行,是為入不二法門。
  德頂菩薩曰:垢淨為二。見垢實性,則無淨相,順於滅相,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宿菩薩曰:是動是念為二。不動則無念,無念即無分別。通達此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眼菩薩曰:一相無相為二。若知一相即是無相,亦不取無相,入於平等,是為入不二法門。
  妙臂菩薩曰:菩薩心、聲聞心為二。觀心相空如幻化者,無菩薩心,無聲聞心,是為入不二法門。
  弗沙菩薩曰:善、不善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無相際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師子菩薩曰:罪福為二。若達罪性,則與福無異,以金剛慧,决了此相,無縛無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師子意菩薩曰:有漏無漏為二。若得諸法等,則不起漏不漏想,不着於相,亦不住無相,是為入不二法門。
  淨解菩薩曰:有為無為為二。若離一切數,則心如虛空,以清淨慧,無所礙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那羅延菩薩曰:世間出世間為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於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意菩薩曰:生死涅盤為二。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無縛無解,不然不滅。如是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現見菩薩曰:盡不盡為二。法若究竟,盡若不盡,皆是無盡相。無盡相即是空,空則無有盡不盡相。如是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普守菩薩曰:我、無我為二。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見我實性者,不復起二,是為入不二法門。
  電天菩薩曰:明、無明為二。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喜見菩薩曰: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如是受想行識。識空為二。識即是空,非識滅空,識性自空。於其中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明相菩薩曰:四種異空種異為二。四種性即是空種性,如前際後際空,故中際亦空。若能如是知諸種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妙意菩薩曰:眼色為二。若知眼性於色,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如是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為二,若知意性於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安住其中,是為入不二法門。
  無盡意菩薩曰:布施回嚮一切智為二。布施性即是回嚮一切智性。如是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回嚮一切智為二。智慧性即是回嚮一切智性,於其中入一相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深慧菩薩曰:是空,是無相,是無作為二。空即無相,無相即無作。若空無相無作,則無心意識。於一解脫門,即是三解脫門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寂根菩薩曰:佛法衆為二。佛即是法,法即是衆。是三寶皆無為相,與虛空等。一切法亦爾,能隨此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心無礙菩薩曰:身、身滅為二。身即是身滅,所以者何?見身實相者,不起見身及見滅身。身與滅身,無二無分別,於其中不驚不懼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上善菩薩曰:身口意善為二。是三業皆無作相。身無作相,即口無作相。口無作相,即意無作相。是三業無作相,即一切法無作相。能如是隨無作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福田菩薩曰:福行、罪行、不動行為二。三行實性即是空。空則無福行、無罪行、無不動行。於此三行而不起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華嚴菩薩曰:從我起二為二。見我實相者,不起二法。若不住二法,則無有識。無所識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德藏菩薩曰:有所得相為二。若無所得,則無取捨。無取捨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月上菩薩曰:闇與明為二。無闇無明,則無有二,所以者何?如入滅受想定,無闇無明。一切法相,亦復如是。於其中平等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寶印手菩薩曰:樂涅盤不樂世間為二。若不樂涅盤,不厭世間,則無有二,所以者何?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無縛無解,則無樂厭,是為入不二法門。
  珠頂王菩薩曰:正道邪道為二。住正道者,則不分別是邪是正。離此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樂實菩薩曰:實不實為二。實見者尚不見實,何況非實!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見,慧眼乃能見,而此慧眼,無見無不見,是為入不二法門。
  如是諸菩薩各各說已,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文殊師利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
  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時,維摩詰默然無言。
  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說是入不二法門品時,於此衆中,五千菩薩,皆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
  什麽是不二法門?中國的廟子中,到處看到門口寫着「不二法門」,就是出自《維摩詰經》。講到廟子,現在出傢人不願意人傢稱他和尚,喜歡人傢稱他法師。過去稱出傢人和尚是尊稱,一個叢林之下,衹有方丈可以稱和尚,其它都稱某某師。現在都變了,和尚不願意當,要當法師。我常感到中國的佛教很滑稽,和尚與居士,常彼此互爭,都忘記了佛法是不二法門,衹有一乘道。結果爭來爭去,你到廟子禮拜的菩薩都是在傢人,菩薩中衹有地藏王菩薩是出傢的,這就是話頭了。雖然跪倒拜在傢菩薩,但又拚命反對在傢人。在傢人反對和尚,可是我們釋迦牟尼本師是和尚啊!真是莫名其妙!廟子中常用的語言,都是在傢人所講的,例如「不二法門」「方丈」都出自《維摩詰經》。我們要懂得「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道理,不論身份,衹論是否真正學佛。是,就要恭敬。就算不是,也要恭敬。你是真正學佛的,就要看一切衆生如父母、如佛,諸位千萬要註意!
  不二就是一嘛,你說「一個法門」,好不好聽?講「不二法門」,文學味道就好多了,這就是文字般若,文字好,可以把境界提高。所以我們寫文章弘揚佛法時,有時在夜深燈下,為了要確定一個句子,乃至一個字,拿着筆半天想不出來用什麽字,就有這麽痛苦。所以杜甫講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例如,你寫一篇新聞報導,以為沒什麽大不了,但是一字一句之錯,對社會可能有很大的影響,是有因果的,文字般若就有如此重要。
  「爾時,維摩詰謂衆菩薩言:諸仁者,雲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
  我們前面好幾個禮拜所講的經文,都是維摩居士一個人說的,大概他說得口也幹了,就趕快轉話題,要在座的大菩薩們發表意見。
  維摩居士看到在座的諸位大菩薩,稱呼他們為諸仁者,是很客氣的稱呼,等於現在演講時說「諸位」。然後他出題目考人了,請大傢以自己的心得說說看,大乘菩薩要怎麽樣纔可以證入不二法門?不二法門就是一個,真理衹有一個,沒有分二乘幾乘的,那衹是個方便說法。但是我們一說「一個」就已經不是一個了,因為一個是相對於二個來說的。所以到了中國禪宗,連「一個」都不講了,問什麽是道?道就是「這個」,是沒法開口說的,講了一就有二了。這下子維摩居士可以休息了,聽聽人傢怎麽說。
  (一)法自在菩薩──生與滅
  「會中有菩薩名法自在,說言:諸仁者,生滅為二,法本不生,今則無滅。得此無生法忍,是為入不二法門。」
  第一位領頭站出來的是法自在菩薩,他的名字表示,他一切佛法都通了,都成就了,於法自在。換句話說,他也可以變成外道身,或魔王身來說法。在佛經中還有文殊菩薩有這個資格,文殊菩薩代表了大智慧,他是七佛(包括釋迦牟尼佛在內)之師,早已成佛了,因為學生們要來當校長,他衹好來教書,捧學生的場。有一次釋迦牟尼佛說法,木魚敲了一聲,佛還沒開口,文殊菩薩就說:「諦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隨即宣佈下課,已經說法結束。佛是一切法王,也稱空王。空王等於中國人稱孔子為素王,素王也是空的,雖然沒有真正的子民、國土、錢財、權力,但是他的影響萬古長存,是帝王中的帝王。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都是一樣。
  這法自在菩薩就等於文殊菩薩一樣,於法自在,相似於佛。他講的這一段很嚴重,你們研究禪宗,這個地方要同六祖《壇經》等等配合起來參究。他說,生與滅相對為二,能生滅的那個「能」是不生不滅的。以物理世界作比喻,我們看到這個電燈,接通了電源就覺得是一直在亮,其實這個放光是一個不斷、極迅速的生滅現象,你去看電表在走,就是生出了又消耗了,它是生滅法。可是宇宙間的能源是不生不滅的,你找到了這個源就懂了佛法。你能達到這不生滅境,初步的禪就懂了。這可不是什麽看到桃花,青蛙跳井悟道了,都是些空話、口頭禪、野狐禪。可是世面上有些書寫的就是這種禪,如果論起因果,是很可怕的。
  我們岔進來講什麽是野狐禪,唐代百丈禪師在江西說法,這說法可不是講經,是沒有經本的。說法等於是現在的演講,叢林中說法者,在大堂中要登上一個臺子坐下,大傢站在下面聽。百丈說法時,下面有好幾百人聽法,以當時人口比例來講,等於現在幾萬人了。百丈註意到在聽衆中有一位老人,三年中每會必到,而且每次聽完法之後都最後離去。後來百丈就問起老人,老人自稱是後山來的狐仙化身,過去身曾經是個出傢人,因為說法時說錯了一個字,就墮成野狐仙五百年的果報,並且請百丈禪師為他解脫。百丈就問他說錯了什麽?老人說當年有人問他,大修行人還落不落因果報應?(你看人傢學禪的問話就是那麽簡單直接,你們學禪的同學問起問題來之囉唆,真把我纏死了。)他回答說,不落因果。就是說,得了道的人不受因果報應了。他因此就受五百年野狐身報應,他尚不知道錯在何處。百丈就說,好!你問我!老人就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百丈答:不昧因果!答案就差一個字,你們去參參看。老人聽了立即跪下,自稱已經得解脫,並請百丈禪師以出傢人禮儀,為他火化遺體,就告辭了。
  第二天,百丈上堂宣佈,有位同參道友在後山遷化(死了,離開了這個身體叫遷化),召集全體僧人去做功德,為道友荼毗(火化之意)。僧人就都換上袈裟,同百丈上後山,果然在山洞中有一隻死狐,有小牛那麽大,就以比丘的禮節將它火化。這就是野狐禪的典故,警惕我們沒有悟道的人,不要隨便亂談禪,你談談看!變狐狸還算是好的,變成別的更慘,那不要說百丈了,就算再來個萬丈也沒辦法。
  真證得初步禪,見到了不生不滅之地,一切法本來不生不滅的。看花開花落,你說落了嗎?沒有,年年春依舊,能開能落的那個不在花上。所以禪宗祖師說:「明年更有新條在,惱亂春風卒未休。」它生生不已,永遠無止盡,也可以說是滅滅不已,能生能滅。
  就說我們這個念頭,你們參禪打坐,衹想把自己念頭按下去,不起妄想,你在生滅法上磨什麽?你管它來也好去也好,你知道念頭能來去的那個,本沒有動過啊!一點不要用力的,念頭來了,你按個什麽呢?你像是在水中按葫蘆,按下去又浮起來,坐了半個鐘頭,唉,好纍!你當然纍嘛,你在用功夫按念頭嘛!在生滅法裏頭打滾,心在參加運動會,心纍啊。你知道生滅來去本不相關,法本來不生不滅,你懂了就得無生法忍。無生法忍是生而不生,萬緣放下,一念不生,自然把生滅法切斷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叫作進入不二法門,衹有這一個,沒有第二個。
  就算你打坐時有個清淨的境界,這個現象是生。把腿一放,下座後同以前一樣,那個清淨的境界沒有了,就是滅,這仍是在一生一滅中,說你在修行,那是自欺欺人的話。真修行人要得無生法忍,靜也清淨,動也清淨,醒着,睡眠,行住坐臥,都在清淨的境界中,那纔可以說大乘佛法算是入門了。生滅是一種現象,不生不滅就不是現象,是心性的自體,要見道才能瞭解。用唯識來說,生滅是相分;見到不二法門,見到不生不滅而能起生滅的本體,是見分。真見了道,見分到了,生滅心就不起分別了,如如不動入無生法忍,就是自證分。
  我們的心理狀況,一切的思想感覺,譬如一池清水,或是平靜無波的大海,這是本性。大海起了波浪,每個波浪都是生滅,一個浪起了又消了,下一個浪又起了,就像思想,一個念頭接着一個念頭,這個是生滅。你覺得是動態,可是也不是動態,波浪是水,平靜無波能起波浪的也是水,水的自性沒有動過。所以說,「全波是水,全水是波」。
  小乘怕生滅法,硬想把思想妄念滅了,什麽都沒有了,認為這是得定。其實錯了,你思想感覺沒有了,那還是個波浪,是什麽波浪?是平潮,不是高高低低的潮水,可是平潮也是潮水!如果認為這樣是道,是空,是屬於小乘的偏見。所以小乘的人不敢動念,如此空定,最多八萬四千劫。我們凡夫看好像是很長久了,覺得很羨慕,可是在定中的人感覺衹像彈指一般,就像睡了一覺醒來而已。睡醒了還是心動了,還是生滅法,所以不是大乘的解脫。
  大乘的解脫是要知道生滅就是不生滅。我們現在在說、在聽、在看,都是念頭在生滅。能起生滅的「這個」是沒有動的,也沒有生,也沒有滅。不起分別心,管你生也好滅也好,如如不動,就得無生法忍,入不二法門。這不衹是在盤腿時如此,要在入世,尤其在不為自己,為別人忙亂之中,處處體會這點,纔是真正修大乘。
  禪宗用文學來表達就很有意思。大傢都知道五代時有位李後主,他詩詞都很好,不過成本很大,造就一個大文學家而成為一個亡國皇帝。他是亡國之君,痛苦很深,所以詩詞就很好。還有一個亡國之君隋煬帝,他也是對文學有興趣,又嫉妒下面的人文學比他好。不止帝王,幾乎所有的領導人,乃至一間公司的主管,都怕下面的人本事比他高。如果不能幹的人,主管嫌你能力不夠,太能幹了又會嫉妒你,這就是人類的毛病。
  五代南唐的馮延巳作了一闋詞,講「吹皺一池春水」,本來水面平靜無波,春風一吹,水面就皺起來了。後來他上朝,中主李璟就問他,「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同你什麽相幹?我們就藉用這一句,改成「吹皺一池春水,生滅幹卿底事?」。如果用禪宗祖師的手法來說,若有人問:要如何修到無生法忍?他就可能會答:「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下去!」這就講完了,生滅就是不生滅。
  剛好像我們現在講經,教室外面的聲音很大,都傳進來了(此時室外有人大聲說話),對你有沒有妨礙?沒有?好!你從這裏懂進去,修行就對了。此心不起分別,外頭的吵鬧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沒有什麽值得厭惡的。聽念佛的聲音同吵鬧聲音一樣的,「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如此一笑,佛法就在前面,你還去哪兒找?非燒香打坐不可嗎?學佛就是解脫自在。你看,外面現在又不說了,對你一點沒有妨礙。如果你起個念頭,我們在聽經,他在幹擾我,那你的心裏就起煩惱痛苦,經也聽不進,什麽都亂了,最好就是「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的不二法門。嘿!這在密宗來講,就是傳你大手印了!大手印不是武打功夫或氣功,大手印就是大心印。
  (二)德守菩薩──我與我所
  「德守菩薩曰:我、我所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是第二位起來報告的菩薩,他名字代表了道德成就。任何衆生一有了生命,就由根本業力帶來了我見,見是觀念。如果這個見能夠解脫,就差不多了。學佛的人講無我,都要別人無我,自己還是有我。無我還先別講,能忘身,忘掉自己身體,就很難了。我每天很忙,有時疲纍到了覺得頭和腳位置都顛倒了,纍到這樣程度,晚上還要來這裏上課。我是隨時準備下一秒鐘就倒下去的,充其量走了,根本把身子丟開了,死在醫院和死在路上差不多,也不是差不多,是完全一樣。該做什麽事就要做到死前最後一秒鐘,把身忘了,你就沒有事了。所以一切煩惱痛苦是由身而來,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身體這個障礙是非常大的。
  能把身見丟開了還不是無我。真無我是身見、空見都沒有了纔是。學佛的人要修到無我,談何容易!學道的人,像你們很多人學氣功的,常來問我,我都說很好,這不是敷衍你,是真話。練氣的功夫有二百多種,你學不完的,我也沒時間教你,都是用鼻子和嘴巴在玩。但是你說能玩到不死嗎?沒有的,呼吸還是生滅法!吸進來一定呼出去,是不能停留在身體哪一個部位的。想要氣住丹田是不可能的,女人尤其不能這麽練,會血崩,子宮會出毛病。男人去玩,會把肚子練得又厚又大,算不定跑個什麽東西進去,是什麽東西不講了,講了嚇死人。道傢講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最後得道了就粉碎虛空,連空都不要了,這不是同佛一樣嗎?誰叫你去氣住那裏,還會怕漏氣嗎?氣越漏掉越進來。所以這些練功的人沒有智慧,都在自欺。不過我當年也是這麽玩過來的,懂了之後,去你的,我沒有時間搞這個了。
  因為有我,就有我所。什麽是我所?太太是我的,兒子是我的,財産是我的,名譽是我的,全是我的。不信,你把旁邊同學的《維摩詰經》拿過來,他一定說這是我的,我所就來了,我之所有。中國人常說錢財是身外之物,譬如有人借錢給別人,不期望人還,說錢財是身外之物,你用我用都一樣。這個人就了不起了,好像得道了。但是牽涉到他的身子就不同了,這個身子還是我的。他衹把第二層所有看空,基本所有仍然看不空。甚至有人能在生時慷慨捐出自己的器官給急需的人,這個人可以學佛了。大傢能做到嗎?還不要講身子,要你犧牲一點點利益為別人,恐怕都做不到。很多學佛的人,故意逗他一下,要個他喜歡的東西,他馬上就沒有道了,變成了阿修羅。
  「我所」是由有我而來的,那這個我在哪裏呢?我不是指這個肉體,如果醫生說你要挖掉眼睛才能保命,你一定同意犧牲眼睛。再告訴你連嘴巴也要拿掉,你也會同意。因為這器官衹是我所,不是我。我究竟在哪裏呢?這就要找了。佛說了四十九年法,都告訴人無我,到了他要走之前,告訴大傢有我。我們衹好苦笑,他老人傢怎麽這樣哄人!他一出世,就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到了悟道之後,出來當了教主,就處處告訴人傢無我、無常、苦啊、空啊。涅槃之前纔說:「常、樂、我、淨」,完全相反了。這是什麽話啊!其實他沒有騙我們,他此時告訴我們,不生不滅所以是常的道理,得到了這個真我,永遠是淨土,淨土就在這裏,永遠是極樂的。你研究佛的一生,拿來作話頭,參究參究就明白了。
  此地,德守菩薩為大傢說,我與我所是對立的,凡夫放不掉這個我,所以有我所需要,我的存在……都來了。「若無有我,則無我所,是為入不二法門。」註意,他沒有說無我是不二法門,你說有我、無我都可以,這叫不二。禪宗就說是這個,這個就是那個,沒有名稱的,連不二法門都不說了,你懂了就是道。
  (三)不眴菩薩──受與不受
  「不眴菩薩曰:受、不受為二。若法不受,則不可得。以不可得,故無取無捨,無作無行,是為入不二法門。」
  不眴是眼睛瞪着,眨也不眨一下,也不左右看,這其中就是修持方法。這位菩薩的眼睛晝夜不閉,像魚一樣。所以敲木魚代表像魚一樣,晝夜精進。禪宗三祖的《信心銘》有幾句話:「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你們學禪的,應該能夠隨口背來,不用腦子去想。他說,如果眼睛不昏瀋,就不作夢了,不止是夜裏作夢,我們白天瞪着眼睛都在作夢。心中不起分別念,入不二法門起無生法忍,就不生不滅萬法一如了。
  有的同學我教他修個法門,他們都在自欺,自以為懂了,自以為是對的,我就懶得管了。真學佛要有大丈夫氣概,真對了就一路深入進去,一修就到底,哪有這麽多的囉唆。學佛是上上智人學的,一般的人,你不管怎麽修,這一生種一點善根,少犯一點毛病,來生好一點而已,真談佛道是談不上的。你說那個人得定了,氣脈通了,不要瞎扯,在我面前走兩步路就看出來了。那個眼神定了嗎?氣脈通了嗎?一看就知道了。
  受,是受陰,是身上的感覺和心理上的感覺,領納謂之受。現代人講的享受,就是受陰。氣脈通不通也是受陰作用,搞氣脈都是在玩弄感覺。什麽是不受?例如睡覺睡得很瀋,凍了也不感覺,到真凍醒了感受纔來。實際上你睡着時,感覺還是有的,不過意識進入昏迷狀態。溫度低了,你睡着了也自動會縮成一團,下意識還是在感受。覺得打坐坐得好,很舒服很清淨,在一片光明中,這已經很難得了,可還是在受陰境界,還在感覺。等感覺感受也空了,又高了一個層次,但還不算大乘佛法的究竟。不眴菩薩說,感受和不感受是相對的。完全沒感覺不是佛法,吃麻醉藥不是更快嗎?修持到了仍然知道感覺,但能空得掉,不受一切,清淨不受,連空也不受,那纔是不可得的境界;也就是六祖說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達到了不可得的境界,就無取也無捨。用不着把空、清淨抓得牢牢的,這個是取。大傢學佛都在取捨之間,這是做生意的心態,看能賺錢就做,不能賺錢的不做。今天拜佛了,好清淨,就認為自己衹能這麽做,要你換個方式,就不行了,這就是有取捨了。取一法而捨一法,抓住一面也拋棄另一面,那不是大乘佛法,還是在感覺境界中玩而已。有什麽清淨與不清淨?我們坐在這裏,一點也不清淨,有個老頭子坐在那兒吹牛,還有外面車子往來的聲音,哪裏清淨得了?可是你們覺得坐在這裏很舒服,這受與不受是唯心作用,都是自己玩出來的。若你不取不捨,就可以達到無作無行。
  無作是大乘的三法印之一,你作功夫就是在造作,你天天嚮某一方面作,當然這一種感覺就來了。能到了無作無行境界,自然非常自在解脫,這樣叫作入不二法門。
  註意,這是第三位作報告的菩薩。《楞嚴經》上有二十五位菩薩,嚮佛報告自己的修行經驗,所以《楞嚴經》是非常可貴的。《圓覺經》上有十二位菩薩,報告自己的修行經驗,都是在嚮後人傳法。現在《維摩詰經》有這麽多菩薩出來作報告,不過都衹講原則性的東西,也是很好的。
  (四)德頂菩薩──垢與淨
  「德頂菩薩曰:垢淨為二。見垢實性,則無淨相,順於滅相,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位菩薩的道德修養到了頂了,這是抽象的觀念。講實際的功夫,大小乘有個共通的功夫法門,叫作四加行:暖、頂、忍、世第一法。其中的頂,是在生命身體有實際的功夫。所以德頂不止是抽象的,還說明他實際功夫到了頂的境界。
  髒和淨是相對的,學佛的人想往生淨土,認為我們這個世界是穢土。佛也說這世界是五濁惡世,一點沒有好留戀的。但你不要被釋迦牟尼佛瞞過去了,他因為在教幼兒園,衹好那麽講,叫小學生要註意衛生,小心細菌。但是什麽是真的幹淨,什麽是真的髒,那是很難講的。你去餐廳吃飯,端上來的很香,你去廚房看看;你愛吃蜜餞的,去做蜜餞的地方看看,蒼蠅都在上面屙屎呢。
  所以垢淨都是唯心的。佛說我們這個世界是污濁的,但是他在別的經典上,又說這個世界幹淨到極點了,在本經上就曾這麽講。尤其要想快快成佛,就要到這個世界來,比去西方極樂世界成佛快。因為這個世界有壞,就有刺激,容易回頭。你們常抱怨環境不好,同學不對,這個那個的,這都是菩薩跟你在一起的啊!就是因為有好的壞的才能刺激你,不要衹要求人傢都是好的,人傢都是好的話,你就沒法成佛了。
  瞭解了垢的實性,就無淨相。你覺得香水好聞,直接去聞香精,一定受不了那個味道,香精要摻薄了纔變成香的。乾隆時有個回族的妃子叫香妃,其實是身上的體味重。所謂淨土也是髒的東西變出來的。我們身上的衣服有化學料子的,那化學提煉出來的東西本身是很髒的。見着了垢的實性,就無所謂幹淨不幹淨,沒有了淨垢分別的觀念,就是順於滅相,就是入不二法門。沒有真垢的,也沒有真淨的,垢淨都是唯心作用。
  (五)善宿菩薩──動與念
  「善宿菩薩曰:是動是念為二。不動則無念,無念則無分別。通達此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夜裏叫作宿,過去中國的天文有分二十八宿,就是星座到晚上投宿在某一個方位,這叫作星宿,是某星座到晚上出現的方位。但是這個方位不是固定的,從初夜到天明,它的位置一直在變,每月的每一天也不同,所以也可以由觀星宿在天體上的位置,知道日子和時間。當年在四川的鄉下,旅館都有副對聯:「未晚先投二十八」(是二十八宿,不過故意不寫宿字,這個地方晚上可以早點睡覺投宿),「雞鳴早看三十三」(是三十三天,早上天明可以早點動身),這是內行人寫的。
  善宿的意思是這位菩薩真得到好的休息,得定了。你們想得大休息,得大乘定的,要註意他的報告了。大乘的定不是念佛、念數息、念止觀的小乘修法,而是以無門為法門。你能夠腿一盤,以無門為法門,好了,那已經得定了。再者,有本事的,打坐時睡覺,若真睡着了不會點頭的。圖畫中的老僧入定背是彎的,這哪有入定?我叫這作彎弓定,月如彎弓,少雨多風。你真能睡個七天七夜不動,也差不多了。一般人稱這是睡着,如果是睡着了,能七天七夜不動嗎?
  動和念是兩回事,妄想謂之動。你們搞數息的,我告訴你不用數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呼吸多少次,醫學上已有統計了。念佛也算是念了幾萬遍了,那麽多萬遍,你存在哪傢銀行了?這都是動相。
  念不動了,身就不動了,就得定了。定了的身子一定會端正的,不如此就不對了。所以講氣脈也還是有道裏的,氣脈通了使你強身,身若不強,你坐着彎腰駝背的,坐個一萬年也枉然,這都是秘訣。真的不動了,妄念不起,就無念了。我問你們,打坐坐得很好為什麽要下座呢?你說時間到了,這是身體覺得時間到了,還是心裏覺得時間到了?你以為是腿不舒服了該下來了,其實是心的問題。以前說過,假使有人用槍指着你,敢動一下就殺了你,你兩條腿再麻也不動了,所以是心動。
  所以「不動則無念,無念則無分別」,到了不起分別境界,就是得定。這不光是打坐如此,日常做事時也要能如此,不起分別,做了就把它放掉了。所以有時同學問我剛纔講些什麽,我還要他講給我聽,因為我講了就丟了,好像上臺賣唱一樣,唱完了就算了。要無往而不定,無時而不定,纔真是大乘佛法。
  善宿菩薩告訴我們,什麽纔是真正的定和休息。像這一位同學,坐在這兒一面聽,一面看書,還一面在搖椅子,心都不能專一。大傢在這地方要體會,可見都是在散亂中,自己不知道,要能體會這個淨念纔行。
  (六)善眼菩薩──一相與無相
  「善眼菩薩曰:一相無相為二。若知一相即是無相,亦不取無相,入於平等,是為入不二法門。」
  善眼同不眴有什麽差別?所謂佛以慈眼觀衆生,所以畫佛不難,可是要畫佛的眼睛真難。我要一位同學替我畫張菩薩像,過了兩個月畫好了,我看了一下,覺得差不多了,但是交待他點睛的時候千萬不要隨便,好壞都在此了。尤其是畫佛像,眼珠子點對了,跟活的一樣。我要這位同學點睛前吃三天素,沐浴淨身後,打坐靜下來,等靈感來了,拿筆就點,包他成功。善眼是有智慧之眼,看一切都通達了。
  看相的人,看人心地如何,智慧如何,是先看眼睛。就這麽一對眼睛有千萬種不同形態,但是不論什麽形態的眼睛,修行到某一個程度時,善眼就出來了,自然變得慈祥。你們抱怨眼睛不好的,要知道那是可以經由修行轉的。眼睛不好就是病,病由業生,業由心造,能轉心就能轉業。若此心不能轉,又有什麽用?
  善眼菩薩的報告說「一相無相為二」,佛法中有個大法門叫作一相三昧,另有一個法門叫作一行三昧。什麽是一相?就是禪宗祖師說的「打成一片」,行住坐臥都是那個境界,這也就是一相三昧。若你衹是上座有禪,下座無禪:口中有禪,心中無禪,那有什麽用?就算你在修行,儘管你在說佛法,也是造業,說不定錯誤引導人傢,一字之差五百年野狐身啊!有當老師的同學要特別註意,誤人子弟是罪過無邊的。像我當年有幾位老師把我誤了,可是我還是很尊敬他。前些年香港一位同學,印了一篇不署名的文章給我看,我順手用紅筆在上面改了幾處,其後這位同學說忘了告訴我,文章是某人寫的,我一聽,那人不是我十幾歲時候的老師嗎?想想這位老師,當年我很崇拜他,現在看起來有些地方是不通的。
  相,就是境界。念佛有念佛的境界,止觀有止觀的境界,學密宗觀想有觀想的境界。學密宗的觀想,每一個壇城(道場之意)觀想起來都不同,每一個佛像觀想起來也不同。
  我們學佛修行要能做到不着相,怎麽樣是不着相?就是不跟隨一切現象而轉。如果以為現象衹是我們身心以外的現象,這樣的觀念對佛法是不夠深入的。我們反轉過來看,內在的一切境界也都是外相;換言之,自己心性之體所起的一切現象都是外相。例如,有人打坐,因為生理上的氣機,地水火風的作用與心理上的寧靜,拿物理觀念說,彼此磨擦,就看到一些境界。這些境界都是相,是外相,不是道體。這種外相多半是由於生理的不平衡而引發的。如果認為這種現象是道,久而久之就入魔了。這個魔不是什麽鬼,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最後搞成精神分裂。這個道理就是因為自己着相。
  到了沒有境界了,就是無相,這是與一相相對的,就成了二法門。實際上,無相還是相,空也是相。無相是空嗎?這衹能勉強這麽說,真正說來,空也是相。所以《心經》上觀自在菩薩說:「捨利子,是諸法空相」。
  那麽無相在哪裏呢?無相在有相中。這比較難悟進去了,「一相即是無相」,因為相是生滅法,不住的,瞭解了,當下即是,一相就是無相,不用另外再去找個無相。但是也「不取無相」,所以你守住個空也不對,你起心要取個無相就又着相了。其實,一相也可,無相也可,正如同我常告訴大傢的:「有時且念十方佛」,起有相念佛之心,必定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無事閑觀一片心」,是無相境界,是禪。這是禪淨雙修。如此有相無相「入於平等」,沒有矛盾對立,那就是入不二法門。淨土與禪,淨土與密,都是不二法門。
  我們作個實驗,你看書上這個「二」字,大傢都瞭解兩橫是二的意思,這是因文字相而意識到它代表的意義。你如果不通過思想意識,衹盯住看「二」,過了一陣子,你會認不得了,不曉得是什麽。因為這兩橫是個觀念,所以你看這個字懂它的意思,聯想到二的觀念,後面是有個意識的作用。這個文字本身,在我們眼前是個相,它本來是空的。你打坐想證得空相,很容易,就寫個大大的「二」字,放在眼前盯着看,看了一陣就不知道在看什麽了。所以一切現象本身就是無相。
  這一品中,講了許多不二法門的道理,很多都可以用現實體驗,進入道體的境界,你們自己要留意。
  (七)妙臂菩薩──聲聞心與菩薩心
  「妙臂菩薩曰:菩薩心、聲聞心為二。觀心相空如幻化者,無菩薩心,無聲聞心,是為入不二法門。」
  妙臂的名號是形容佛法有兩衹手臂,一是小乘聲聞乘,一是大乘菩薩乘。大乘道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小乘道絶對出世。如果小乘道入世了,就不再是小乘,已轉入大乘了。
  大乘在梵文的音譯是摩訶衍,摩訶是大的意思,後世照巴利文翻音就成了馬哈,摩訶衍就成了馬哈亞,就是大車子的意思。中文翻譯就不直接翻成車子,而用了「乘」字,也有車子的意思,但是更着重裝載的意義,有交通工具的功能。裝載量多的,就翻成大乘,心境狹小見解不大的,就翻成小乘。兩者的目的,都是為瞭解脫人生煩惱,而到達超越世俗的眞實地,所以乘大車子去也可以,乘小車子去也可以。當然,乘小車子的容易小器,路旁有人想搭車,因為車小載不動,衹好拒搭。可是乘大車的菩薩,衹要路旁有人招手,他就停車,甚至你不招手,他也停到你面前,邀你上車。
  大小乘就是佛法的兩衹手臂。沒有小乘,顯不出佛法的清高。但是光清高也沒有用,那是放在山頂上欣賞用的。大乘菩薩道不是標榜清高的,它能藏污納垢,包容一切,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無所不容納。菩薩心以大慈大悲為主,這是菩提心的基礎。菩提是梵文覺悟的譯音,因為中文的覺悟不能全面表達菩提的意義,所以保留譯音,不翻譯。學佛的人不能悟道,就是因為沒有深切地發菩提心的緣故。大乘菩薩悟道成就之後,更是以大慈大悲為行門,來愛護一切衆生,這就是菩薩心。
  聲聞心是自了漢,就是老子說的「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也是出離心,對世間一切厭離,采取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所以聲聞偏嚮走空的路綫,躲在清淨中,萬緣放下,一念不生。我們在傢人,有時厭煩了,小乘之念不覺油然而生,真懶得管了,懶得管就是放棄,想躲到山中閉關去,這種就是小乘的心理。一般人都十分欣賞這種心態,中國有無數的詩詞,都歌頌這樣的境界,充滿了小乘思想。譬如「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如《桃花源記》及《五柳先生傳》等文章都是。
  再如前幾年,美國「嘻皮」圈中,很流行崇拜寒山和拾得,據說他二人一個是文殊,一個是普賢的化身。寒山作的一首偈子: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更是廣受學禪的人所喜愛,你打坐用功能到達這個境界,就了不起了。但是這個境界是聲聞心,小乘的境界。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澡雪精神」,幹淨如白紙,一粒灰塵都沒有。我們都很希望能到達這樣的境界,可是縱然到了,還是聲聞心,不足以入菩薩道。
  福建漳州保福本權禪師,見到許多人喜歡寒山這個偈子,就對大傢說,這偈子所表達的是清淨面,是法身一邊的事,夠不上圓滿報身和千百億化身。旁人聽了不服氣,就請他說說自己的境界。他就說:
  吾心似燈籠點火內外紅
  有物堪比倫來朝日出東
  這個偈子表面看是反寒山,是二法門,實際上,燈籠和明月是不二的,真悟進去了,可以把二首偈子合攏來。寒山講的是法身的清淨面,這位禪師講的是法身起用的一面。道傢有位成仙的人,他仙逝之前寫了首詩給他的弟子,最後一句是「心頭熱血比丹紅」,我當年讀了這句詩,非常佩服,這是一個得道之人應該有的心。
  妙臂菩薩在這裏說,大乘的菩薩心,與小乘的聲聞心是對立的,是二。可是不論大乘小乘,起心動念之際反觀內照,沒有一個真實的東西。正如《金剛經》所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沒有大乘小乘的分別,這樣就入不二法門。
  (八)弗沙菩薩──善與不善
  「弗沙菩薩曰:善、不善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無相際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弗沙是譯音。對這些菩薩們所作的報告,大傢可以參考老古新出版的《維摩詰經集註》,裏面收集了傳統註解。我介紹的方式是用現代的觀念,使大傢容易修證。
  其它的經典或者會用「善、惡為二」,此處鳩摩羅什法師卻翻成「善不善為二」,這是《維摩詰經》常見的筆調。不善就是惡,但是不用對立的「惡」字,而用否定的「不善」,意思是比惡還壞,文學上也比較美。你們搞翻譯的同學,要留心佛經上這些句子的文學技巧。
  我們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將善惡分得很清楚,例如小孩子看電視,常會問父母劇中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這個善惡的觀念,衹存在形而下的世間,但是在形而上的道體上,不但沒有惡,也沒有善的存在。真正得道的人,善惡兩頭都不起。若能不起善與不善的念頭,就進入空無相的本際,而通達佛道,進入不二法。
  所以,有時我們到有些宗教團體或是教育團體時,原本以為是很清淨的,哪知道更煩,聽的都是人我是非。為什麽如此?因為沒有做到無相,僅在外表追求道德行為。中國宋朝時理學發達,理學就像是佛教的律宗,講的是作人的道德規矩。可是宋朝後來積弱不振,黨爭不斷,與理學的發達不無關係。都是君子與君子,小人與小人之爭。究竟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搞不清楚。結成許多派別,互爭學術和行為善惡的意見,國傢也完蛋了。後世對這些理學家的評語講得好:「平時無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一點用也沒有!平日道貌岸然,頭頭是道,到國傢出了大事,一點辦法也沒有,衹有上吊投海的份。
  (九)師子菩薩──罪與福
  「師子菩薩曰:罪福為二。若達罪性,則與福無異,以金剛慧,决了此相,無縛無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師不是獅子,是人天之師。罪就是普通講造業,福是修福報。人有福報是善行來的,遭遇煩惱是宿世業力和今生的行為來的。罪與福相對,同善與不善有密切關聯,人活着都是受罪,尤其是年紀大了,更會受生老病死之苦。完全無病無痛,心境永遠是快樂的,這是最大的幸福。能這樣就是福報中人,福報不一定是錢多或是地位高,錢財愈多、權力愈大,他的煩惱可能比一般人更多。
  所以什麽是罪,什麽是福,很難下定義。中國儒道兩傢的觀念看來,什麽是幸福?知足常樂就是。人能安於現實就是幸福,但是人類的心理,不論古今中外、男女老幼,統統是不安於現實的,這是人的通病,所以統統沒有幸福。真正的幸福在哪裏?就在禪宗講的,「當下即是」,就在現在這一剎那。你現在有張椅子坐,手中有本《維摩詰經》,不管它是二是不二,就把心一放,那管你是講佛經也好,歌星唱歌也好,安於現實馬上就舒服了,這一下就是福,就在一念之間,這就是不二。
  剛纔搭一位同學的車過來,他開上一條剛剛新修好的公路,然後告訴我這一條叫馬殺雞路,我被搞得摸不着頭腦。他解釋因為路修得不平坦,車子開過去,一路在顛,就像公路在給我們按摩,我聽了啞然失笑。如果換一個心態,那不一邊開車一邊駡施工的單位纔怪,這就是個安於現實的例子。由這個罪與福講到馬殺雞,你看它明明是受罪,給人又捏又搥的,還要吩咐師傅重一點。嘿,再重一點就痛死人了,輕微的痛和刺激,我們把它當享受,在受罪當中求福。可見罪與福衹是我們觀念的區別,因一念感受不同而生,它們的本性是一個東西。
  再舉一個例子,東南亞盛産的榴蓮,號稱是水果之王,但是很多人連聞那個味道都受不了,不用說吃了。我生平第一次吃是二十多年前在國外,招待我的朋友極其慎重地端出來時,那個氣味真不敢恭維。但是同桌一班德高望重的朋友都說這是珍品,勸我試試。既然如此,我就把心中負面觀念拿開,當成是好吃的吃。頭三口真不好吃,不過我裝作好吃的樣子,到了第四口,我吃出滋味來了。從此就敢吃榴蓮了,每次碰上了也吃個一兩口。這真像是北方人吃臭豆腐一樣。你能把感受觀念拿掉,受罪與享福都是一回事。
  有位同學開始帶人學靜坐,他告訴我有一個問題,學靜坐的人真到了空的境界,每個都會害怕的。我說,你們是窮小子發了財就忘了窮。一切衆生都怕空的,都抓着個有。《金剛經》說,如果能在空的境界來臨時不怕的話,這人的善根是過去生親近了無量佛所種下的,空對他實在是一種享受。一個人單獨過生活,那種寂寞和無聊,能夠當成享受才能學佛。享受與不享受,罪與福,衹是在一念之間,不是兩樣,如果當成兩樣就是有分別心,是不能學佛的。
  能瞭解這個道理,就不是普通的智慧,是金剛慧。金剛是形容顛撲不破的意思。有這樣的智慧,自然不受一切相對理論所束縛,連解脫束縛的觀念也沒有了。如此,是入不二法門。
  (十)師子意菩薩——有漏與無漏
  「師子意菩薩曰:有漏無漏為二。若得諸法等,則不起漏不漏想,不着於相,亦不住無相,是為入不二法門。」
  現在慢慢地走入佛法修持的正題了。修持佛法得道,是得無漏果。佛法同一切外道所共有的神通有五種通:天眼通(現代有人稱第三眼)、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不共有的是第六通,就是漏盡通,是外道做不到的,若是外道也修到了漏盡通,那就不叫外道了。
  什麽是漏?我們的六根都在漏。這一代年輕人眼漏得很厲害,近視眼特別多,在電視和日光燈影響之下,眼睛的精力損耗特別大。不知道你們怎麽樣,我讀書非要用普通的燈不可,日光燈對我來講,閃動得太厲害,眼睛受不了。當年我每天看二十捲經,幾乎除了吃飯、上厠所、睡眠之外的時間統統在讀書,真做到了手不釋捲、眼不離捲,字又那麽小,還要作筆記,這麽弄下來,眼睛也沒弄壞。當年的燈是油燈,用一小盤花生油和棉燈蕊,如此而已。現在的燈很亮,很多書用全白的紙印,這樣也會傷眼。所以我們出版的書,都不喜歡用太白的紙,外行的人還問我們,為什麽用比較差的的紙印書。
  我們的生命就一直由六根在漏,不要以為衹有漏丹叫漏。除了前五根,你的思想煩惱不能停的話,意根也在漏,當然不能成道。得阿羅漢就是得無漏之果,是真正入定,六根不動了,內外皆絶。達摩祖師在嵩山面壁有四句話,是小乘法門的極頂,也是無漏法門的境界:「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墻壁,可以入道。」一切外緣都放下了,內在連呼吸都不動了,內外皆絶,就心如墻壁,纔可以證入無漏的境界。這境界就是小乘無漏果的極果,能做得到前面三句話,至少祛病延年不成問題,而且可以由小乘入於大乘道。
  大乘菩薩是入世的,其實入世的菩薩隨時都在漏,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譬如有同學出去教書,回來後對我說,老師,我現在纔知道你的痛苦,教笨學生之痛苦,真不如自殺算了!我對他說,這就像人傢說,養子方知父母恩。他接着說,第二個痛苦是身體吃不消。他還不到三十歲,身體都快垮了,漏得非常厲害。道傢說法是,「開口神氣散,意動火工寒。」你再好的功夫,開口講幾十分鐘之後,功夫就垮了。燒飯的火候要夠,如果一下生火,一下滅火,自然無法成事。修道也是一樣,教書不能不動思想,動了意,火工就消了,道也修不成了。大乘菩薩入世是利人,不是為了利己,全盤犧牲了自己,一直都在有漏的境界。
  所以有人問我,耶穌是不是菩薩?我說絶對是菩薩!他衹是表達的形式不同,所以不要用宗教外形來看人。在那個時代背景,他要勸人為善,衹有那個辦法,最後犧牲了自己。他最後講,自己是為世人贖罪,這種心境是沒有埋怨痛苦,是行菩薩道。我覺得他的偉大,是最後被釘上了十字架,流出來的血是紅色的,表示自己是普通人。所以行菩薩道是有漏的,要達到無漏之果,衹有行小乘禪觀的路綫。
  但是小乘羅漢的果位並非究竟,即使入定,終究要出定。出定就會明白,小乘的這個有餘依涅槃非究竟,必須由小嚮大,轉嚮大乘。所以師子意菩薩說,有漏與無漏是對立的境界,如果瞭解到,真正大乘菩薩就是在有漏有為法中,證得無漏無為法的道,就證得平等法門。不起有漏、無漏的分別,不着於小乘的清淨、非出世之相,也不着於大乘的非入世之相。既然不着相,入世出世都一樣,這就是入不二法門。
  (十一)淨解菩薩──有為與無為
  「淨解菩薩曰:有為無為為二。若離一切數,則心如虛空,以清淨慧,無所礙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淨解菩薩是表示,真正到達了諸法皆淨的境界。解是見解、知解,我們學佛就是為了得到知見上的解脫。
  《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有為法是有所修為,凡是有所依持的方法,都是有為法。例如念佛、數息,或是靜坐時用意識求個空的境界,都是有為法。一切的世間、出世間法都是有為法。大徹大悟,成佛的人,纔真正到達無為法。無為大致分兩種:有餘依涅槃,習氣沒有完全斷根,依空為究竟,是羅漢果;無餘依涅槃是佛境界,一切習氣淨盡,「淨解」了,是大無為境界。涅槃翻成中文有時候就是無為。
  一般觀念以為,修有為法的不是外道,就是魔道。例如守竅、練氣脈、念咒扶鸞等,有所作為的皆是有為法。世間觀念是把有為、無為分開的,真證了道的人,看有為無為衹是觀念的問題,皆是唯心所造。假如真能心如虛空(這是徹底的虛空,不是意識造出來的,否則又成了有為法),就能夠將有為無為合一。換句話說,就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都沒有妨礙。如何達到呢?就是要有清淨慧,絶對清淨的智慧,以智慧而得解脫,這個就是不二法門。
  (十二)那羅延菩薩——世間與出世間
  「那羅延菩薩曰:世間出世間為二。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於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為入不二法門。」
  那羅延是梵文的音譯,那羅延菩薩就是金剛大力士菩薩,等於密宗的金剛藏菩薩。這名稱代表顛撲不破的意思,在任何時間環境都不會被打倒。顯教表現的菩薩,多半是慈眉善目,眼睛半開半閉的,這是順世之法,順應世間人的觀念,認為修道的人應該這麽善良的。顯教認為,用惡眼瞪人都是犯菩薩戒的。但是菩薩也有走逆法的,因為光是善良不能教化所有的人,有時要用相反教法,顯金剛怒目相,讓人看了畏懼,因而不敢起妄念。手段不同,目的卻是一個,都是為了教化衆生。在山東青島有個名山叫嶗山,本來是道教聖地,佛教傳入中國之後,有些得神通的大阿羅漢發現,這嶗山也是得道菩薩的道場,因此嶗山就叫作那羅延窟,有時看到有些書的作者稱,成書於那羅延窟,就曉得他是在嶗山寫成的書。
  前面講到淨解菩薩,對有為無為法達到了不二,不起矛盾,然後能夠入世。大乘菩薩都是走入世法,所以佛教所塑的菩薩像,幾乎沒有出傢相,除了地藏王菩薩,這我們提過很多次了。真正要入世,必須具備金剛顛撲不破的精神,就是耶羅延菩薩報告的境界。
  一般用二分法看出世和入世,如何做到那羅延菩薩所講的出世和入世不二呢?要靠內在的修養。當我們在入世的時候,一切的作為、起心動念,要能當體即空。用禪宗的話講,叫當下即是。你入山修道,在沒有見到空性之前,入了山仍然有煩惱。如果在入世中做得到當念即空,不受世間法影響而動搖,用不着入山已經出世了。就是說身不出傢,心已經出傢。在世間而念念本空,既不散亂,又不昏瀋,心中沒有緊張忙亂,這樣叫作入不二法門。這位菩薩的名號就告訴了我們他的修持路綫,是不離世間,修出世間法,而最終成道。這也是六祖在《壇經》中所說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十三)善意菩薩──生死與涅槃
  「善意菩薩曰:生死涅槃為二。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無縛無解,不然不滅。如是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位菩薩的名號很容易瞭解,但是這個善意還有另一層意義:善於瞭解意識的應用。意識解脫了,妄念就已經空了。拿唯識來講,悟道人的第六意識就不叫第六意識了,而是轉識成智,變成了智慧的境界,叫作妙觀察智。這裏的善意,是講妙觀察智的作用。善意菩薩是意識已經轉了的人,可以了生死,分段生死是絶對了的。
  我們欲界的凡夫,都在分段生死之中。我們的生命本來是永恆不絶的,但是在現象上看有生死,活了幾十年就走了。這在整個生命上看來,是個分段的作用,因此也就有輪回。修持有定力的人,就超越了分段生死,到了色界以上。這樣了生死了嗎?例如古代常見記載有人可以預知什麽時候要死了,就先通知別人,到時兩腿一盤就走了,很自在,現代這樣的人不多了。一般人看來,能修行到這個地步,好像是了生死了,其實還不一定。他能了這欲界的分段生死,還未必能了根本的變易生死。變易生死是很細的,由色界到無色界是變易生死,我們不詳細報告了,大傢離這境界還早,現在衹要先有個概念,分段生死和變易生死總合起來都屬於生死問題。
  真正能徹底了生死的,衹有成佛的人,證得涅槃。涅槃不是死亡,是不生不滅。生死和涅槃是兩個對立的現象,你們很多人喜歡學禪,講悟道,悟了作什麽?悟了就證得涅槃,瞭瞭生死。當然你們同我一樣,講了半天不但不能了生死,連病都不能了,還隨時在感冒中。當然,禪宗祖師們悟了道就沒有生病,沒有感冒了嗎?不見得,也會有病。我佛如來也曾有病。但是雖然在病中,在老死中,與一般未悟道的凡夫畢竟不同,同中有不同,共業中有不同的別業。
  真正的涅槃是不生不死,如果說是道傢的長生不死,那不是涅槃,還是要再來的。長生不死是生死兩頭中間的一小段,在大問題裏頭,他還是在生死中,這個觀念要分清楚。
  真證到涅槃的人,是像學佛人常說的「跳出三界外」。我們可以問一個假設的問題,你跳出三界後,是要跳到哪一界?佛法衹有講三界,如果「沒有」可以算界的話,那它就算第四界了。可是「沒有」怎麽算是界?那麽要跳到哪裏去,就值得研究了。所以了生死證涅槃,涅槃究竟在哪裏?涅槃就在生死中,這個有為世間就是涅槃,不生也不死。
  生死在何處了?生死就在生死自性中了。生死是一個現象,能生能死的那個東西不在生死中。所以說「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也用不着去了生死。生死衹是形態上的生死,自性上沒有生死。人生最恐怖的問題就是生死,如果這個問題解决了,就沒有煩惱的束縛。既然沒有束縛,我何必求解脫呢?既然沒有懷疑,我何必求真理呢?既然沒有障礙,我何必修道呢?瞭瞭生死的人,在生死自性中就是解脫,沒有東西綁住你,也就不然不滅,不然就是不生。能夠這樣理解的,就是入不二法門。
  五代有位秀纔居士張拙,去嚮石霜禪師問道,禪師問他叫甚麽名字,他說我叫張拙。禪師說,找個巧都找不到,哪裏來個拙呀!他就悟道了!也不用修白骨觀或是念「唵嘛呢叭咪吽」。他悟道後就作了一首偈子: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我傢
  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纔動被雲遮
  破除煩惱重增病趣嚮真如亦是邪
  隨順世緣無罣礙涅槃生死等空花
  佛法到了中國,變成禪宗就用文學的境界,幾句詩詞把最高深的佛道表達完了。這偈子的最後一句,說的就是涅槃就在生死中,就在煩惱中,有自性清涼之地。證到這個境界的人,就可以如《楞伽經》所講,得「意生身」,真得了「意生身」就是善意菩薩的境界。
  (十四)現見菩薩──盡與不盡
  「現見菩薩曰:盡不盡為二。法若究竟,盡若不盡,皆是無盡相。無盡相即是空,空則無有盡不盡相。如是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現見菩薩在《華嚴經》上也有出現,他就是普賢菩薩的境界。普賢就是無所不在、無處不在。普賢菩薩在哪裏?就在你眼前。你說沒有看到騎着六牙白象的普賢菩薩,他說不定就在你口袋中,普賢菩薩是無所不在的。
  「盡」是邊際,盡就是到底,不盡是永遠不到底。盡與不盡,在觀念上是對立的。「盡若不盡,皆是無盡相」,真正悟了道的人,悟見自性本空,那所謂到底、不到底,都是不到底相。到底、不到底,是我們人為的觀念,這宇宙是無量無邊的,現代的天文常識都知道,這虛空是無盡的,太空中像我們這樣的銀河係統是算不盡的,同佛經所說的一樣。何以稱它是無盡?這無盡相就是空。你們說今天打坐比較空,我就瞭解,你那個空,大得像個小洞而已。空!那衹是你意識的一點清淨境界。你那凡夫境界的意識透不過去的,你怎麽幻想也透不過去的。能透過去你就解脫了,那就可以瞭解一點無盡相。
  聽了現見菩薩這一句話,空也好,不空也好,都是真空相。你打坐就不用求個空了,就那麽一坐不是蠻好嘛!是真的喲!你真的能這樣放下就差不多了,不要另外求一個放下。問題是你們一上座都求一個放下,因此永遠放不下。現見菩薩告訴你,無盡相就是空,空就是無有盡,無有不盡。無所謂到底,無所謂不到底。你能夠有這樣的信念和理解,就是入不二法門。現見用白話來講就是現實,他告訴你這法門,就在現在這裏,懂了就可以證入。無量無際講了半天,就是空嘛!空在哪裏?空就在這裏!怎麽空得了呢?你不要空就空掉了。不要空的那個就是空的,空的那個就是不空的。這樣我們就無法瞭解了,衹好付諸一笑,你真的一笑,就空了。衹可惜你不是真的一笑,所以不得解脫。
  (十五)普守菩薩──我與無我
  「普守菩薩曰:我、無我為二。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見我實性者,不復起二,是為入不二法門。」
  普守就是定,不動明王,不動者真定。
  我與無我是兩個對立,真見到空性了,當然已達到無我的境界。空了哪裏有我?不像我們,打起坐來拚命想求無我,但是這個我還是很大的。怎麽去空這個我?佛法講智慧的解脫,不是盲目的信仰。「我尚不可得」,哪裏還有個我?你找找我看,這身體沒有一處是我,每個細胞每個器官都是零件,都可以拿掉,身心內外都沒有我。你對這個身體衹有幾十年的使用權,此身衹是我之所屬,畢竟非我之所有。凡夫都認為此身即我,但我可不在這身上。身外我究竟在哪裏?不可知,找不到,這就是話頭,去參,去觀。
  既然我都沒有,我都找不到了,那何必去找個無我呢?就像是同學打坐幾十年,求不到空,既然空求不到,格老子,不求你空了,腿子一盤睡覺去,嘿!反而對了!可惜你沒有這個本事。反正空不了嘛,那就算了,我就不空了。你試試看,你不空也做不到。真做到你就成功了,就是這個道理。
  你看《維摩詰經》這裏寫得多好,它同中國的禪宗有絶對的關係,中國的佛教文學,從這本經出來以後,大變了一番。「我尚不可得,非我何可得?」文字用得真好。如果用「無我何可得」,味道就變了,一字之差就差遠了。你們在這種地方要多研究,文言文就會變好了,白話文也變好了。
  「見我實性者,不復起二」,見到我的本性是空的,不用你去空他的,那我與非我就不會對立,這樣是真見道,是入不二法門。
  前面幾位菩薩一路講下來,先是見道,然後是修道。到了這裏,普守菩薩講的是定的功夫。現在在定的境界中,又轉到了另一位菩薩。
  (十六)電天菩薩──明與無明
  「電天菩薩曰:明、無明為二。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電天是這位菩薩的名號。中國古代的神話講打雷的神叫雷公,閃電的神叫電母,他們是否有婚姻契約就不知道了。
  「明」是指有相的,如定中的光明境界。在教理上講,無明是指愚癡無知;在事上,也就是功夫上講,無明就是黑暗。禪宗祖師經常駡人無明,是「黑漆桶一團」,上座時兩眼一閉,前面黑烏烏地,什麽都不知道了。修持衹要稍有定力,自性必然發光。
  明與無明是對立的。可是光明從哪裏來的?是從無明實性來的,「無明實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有些人用功時見到點光,就自認為不得了啦,以為快要得道了。好啊!馬上進入神經菩薩境界了。電天菩薩告訴我們,光明是從無明來的,陰極陽生嘛。《楞嚴經》告訴我們「淨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要修定,淨極了,自性光明就開發了,到了這個境界再回轉來看世界,纔覺得如夢如幻。所以學佛如不想做功夫,就一天到晚在散亂中,散亂也就是造惡業。這怎麽成道啊?不可能的。
  但是你真做到光明現前了,明也不可取。《金剛經》告訴我們一個原則:「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電天菩薩也告訴我們:「離一切數,於其中平等無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離開一切相對的觀念,在明與無明之間,平等不二,是入不二法門。他連怎麽用功夫都告訴我們了。
  (十七)喜見菩薩──喜金剛成就
  「喜見菩薩曰:色、色空為二。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自空,如是受想行識。識、空為二。識即是空,非識滅空,識性自空。於其中而通達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本經的排列次序是很嚴密的,剛纔電天菩薩的光明境界之後,就是喜見菩薩,就得喜了。以密宗來講,是喜樂金剛的境界,喜是心理上的喜悅,沒有憂悲苦惱,當然也沒有那討債的面孔。樂就一定輕鬆,是快樂。
  喜見菩薩講的這一段很嚴重,到這一步,已經是菩薩地的初步歡喜地。大歡喜境是很難達到的,喜樂金剛是很難修的。這一段話,等於把二百六十字的《心經》解釋完了。色,包括了物質世界,地水火風四大,都是色,這是有形的。無形的呢?唯識上的八觸(動、癢、輕、重、冷、暖、澀、滑)所生的色,意境上所生的色(法處所攝色),也包括在內。例如男女之愛,好色,覺得漂亮或不漂亮,就是色法,雖然不是四大,但也不離開四大。喜歡藝術,喜歡山水也是好色。
  「色空」,能夠把色證到了空,真是太難了,不要吹牛了。但是色法的本性是空,不相信嗎?有個辦法,你找個喜歡看的人,整天跟着看,包你看不到半個鐘頭就厭。世界上誰最漂亮?自己最漂亮,對不對?在鏡子裏看自己愈看愈美(有同學不同意),不是?那你是菩薩了。你試試,衹要在鏡子裏看自己看上三分鐘,那個就不是你了。你不要害怕,有時好像身體都沒有了,是很恐怖的。但是有人會利用這個方法,進入空定的境界,不過要趕快把眼睛閉了,不要再看鏡子,再看下去會瘋了的。不瘋至少也靈魂出竅,很嚴重的。實際上,這有科學根據,透過註意力集中一點會使你空掉,要註視自己,不要動,也不要去分析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盯住看,這一下就沒有了。不但鏡中的影像沒有了,自己也沒有了。
  做到了這一步,你就可以瞭解到色空無我,就曉得色即是空。色的本性自然就是空的,不用你去想辦法讓它變空,所以色即是空。《心經》上又加一句「空即是色」,也是非色滅空。不是把物質毀壞了,變成空,而是色相的本身就是空。有一句流行的古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一點都沒有錯。你說花好看,同花本身有什麽關係?是你自己着迷。因此廟子裏的菩薩都塑得很莊嚴,你為什麽不着迷呢?因為你有恭敬心在。換了是位小姐,男生看了就着迷了。
  受(感覺)想(思想)行(生命本能活動)識(意識),也同色一樣,合起來叫作五陰。五陰都是一念變出來的,是意識變出來的。所以接下來講識空為二,意識是有,空是沒有,看來是對立的,其實識即是空。為什麽叫你們修白骨觀?要解脫成道非修不可,是了色陰境界很快的法門。色陰境界一了,下面四陰很快可以跟着了啦。
  「非識滅空」,不是用意識境界造出來一個空,如果用意識境界滅了一切妄念達到空,那是非究竟的。因為意識本身自然就是空的。如果修證的功夫集中而通達的話,自然達到喜金剛的成就,心中會有無比的喜,比你中了什麽彩票都要開心。所以,要能證到空性,才能真正得喜。
  (十八)明相菩薩──種性轉變
  「明相菩薩曰:四種異空種異為二。四種性,即是空種性,如前際後際空,故中際亦空。若能如是知諸種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明相不是指光明相,是明白、悟了一切相的意思。
  地水火風四大種性沒有固定的,它本性是空的,為什麽?因為種性與心念的作用是一樣的。念頭分成前中後,在教理上也叫三心,是出自《金剛經》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過去心是前際,未來心是後際,現在心是中際,所以又叫三際。學禪宗的人講三際托空,就是講把這三個念頭的邊際解脫了,在這中間呈現一段空靈,就是當下即空,也是此地說的「中際亦空」。
  所謂四大種性是跟着意識觀念來的,意識就是一念。假定這個人當下一念空了,那麽色身四大種性就空了。所以說色身是可以改變的,但是無法用外力幫助。必須自己內心見道,一念之間了知四大種性的空相,如此叫作入不二法門。
  (十九)妙意菩薩──眼與色妙觀察
  「妙意菩薩曰:眼色為二。若知眼性於色,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如是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為二。若知意性於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安住其中,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位菩薩是講修持的境界。前面已經有位菩薩講意識境界,現在又來一位,講悟道以後的境界,第六意識轉成了妙觀察智。
  凡夫不能成道,是因為意識被妄念思想遮蔽、睏住了。那麽,諸佛菩薩悟道了,還有意識嗎?照樣有的。有位學唯識的師父問六祖,這八識轉成四智證得三身,要如何轉?這個一轉太難了!凡夫順着轉,所以輪回,能反着轉,就成佛。六祖告訴他,「但用名言無實性」,轉其名,而不轉其實。名相轉了,東西的作用不同了,但還是這個東西。等於一把刀,醫生用了可以救人,凡夫拿了可以殺人,它的分別在於意識。所以悟道以後的菩薩還有沒有意識?有的。可是悟道以後的菩薩,是否還有睏擾凡夫的貪嗔癡?貪嗔癡是凡夫意根上的三業,我們看妙意菩薩怎麽說。
  妙意菩薩在這裏,先教我們從眼睛上了,剛纔我們講過看鏡子的比喻。假如眼睛看一切色相,能見色不是色,不起貪欲,不起恚念(恚是怒氣由內發到外在,怨天尤人都是恚念),不起迷戀,這樣就是寂滅。密宗有很多用眼境界的修持方法,當下進入不貪不嗔不癡的境界。不是密宗快,而是他能夠利用有為法來修。但是究竟成就不成就,還是靠自己,不是靠方法。
  你也可以拿一尊佛像放在眼前觀,看久了絶對就看不到前面的色相,一片空了。我們前面講過三祖的《信心銘》上面一句:「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利用眼觀色,也是一種法門。有同學問我,他瞪起眼睛來就一片空靈,可以這樣修嗎?我說,為什麽不可以?但是你瞪起眼睛來可不要看,如果用看的,很快眼睛就會瞎了。雖然張開眼,但是沒有在看,沒有用到眼的機能,就沒有關係。否則你會用眼過度傷了眼,那我可不負責的,話先講明,你要開眼閉眼是自己的方便。
  妙意菩薩教我們用眼來觀色的法門,馬上達到離貪嗔癡的境界,不需要跳出世間,當下就是寂滅道場。接着是耳、鼻、舌、身、意五根的修法也一樣。耳朵對於聲音,鼻子對於嗅覺,舌頭對於味覺,身體對於觸覺,意識對於思想,這都是相對的。但是如果同樣運用眼觀色的修法,你這五根也都可以得到解脫。
  他的結論是「若知意性於法,不貪不恚不癡,是名寂滅。」因為歸納起來,貪嗔癡都是心理行為,是意識發出來的。那麽眼耳鼻舌身前五識有沒有貪嗔癡呢?有的。但是從唯識來講,前五識的貪嗔癡是助伴作用,像是幫兇,而主犯是意識。例如眼睛也有恚,意識恨某人,眼睛就發出來瞪着他,跟隨意識做幫兇。如果意識喜歡某人,眼睛就會笑咪咪的,幫着意識做。藉用法律的話來講,從犯幫兇的罪較輕,主犯的罪較重。所以若是意識對外境不起貪嗔癡,那麽前面的五根就自然對境心不起,自然就寂滅。
  講錯了,對境心不起還是另外一念,應該說:對境心數起,而自然寂滅。這個道理就是入不二法門。這個故事出自六祖《壇經》,廣東韶關的曹溪(因為曹操的後人輾轉遷徙到此地定居,因此叫曹溪。)風水很好。後來六祖在這裏說法,他說法的廟子後世叫作南華寺,當時禪宗就有了南北二係,並不能算派別,衹是風氣稍稍不同。在北方當然是六祖的師兄,神秀這一係。我們可不要看不起神秀,他的影響比六祖大。當時的文化中心在北方,有很多有修持的大師都在北方。不過神秀走的是漸修的路子,也是禪宗的正統。不要認為神秀不是正統的禪宗,那就完全錯了。唐代當時的大文人如李白、杜甫,後世的白居易,這一班名人的禪,都是受神秀這一支的影響。南方的禪影響中國,要到唐末五代纔開始。
  當時神秀那一係有一位臥輪禪師,他打坐時常有魔鬼來磨他,誘惑他,他都置之不理,還作了一首偈:
  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
  這是真功夫啊!你不要輕視他。很多學禪的人,就依這個偈子修行,後來傳到了廣東。臥輪禪師的輩份自然比六祖低,有人拿了這偈子去問六祖,六祖就說了另一個偈子:
  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麽長
  菩提作麽長這句話妙得很,是問語,你說菩提怎麽長?一邊也是答案,菩提無長也無滅,哪裏能長?臥輪禪師的偈子是學禪的根本,根本做到了,有了臥輪禪師的境界,你再來談六祖的境界。後世學禪的拿了六祖的雞毛當令箭,那是六祖揩屁股的草紙,你不要拿來當帽子戴!他可以拿帽子來揩屁股,你不能,你還是要從臥輪的方法做起。
  (二十)無盡意菩薩──六度回嚮一切智
  「無盡意菩薩曰:布施回嚮一切智為二。布施性即是回嚮一切智性。如是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回嚮一切智為二。智慧性即是回嚮一切智性,於其中入一相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無盡是無量無邊,在凡夫,意是第六意識,成佛了也用意,不過意識這麽一轉,轉凡夫的妄念為菩提。根據唯識,意在凡夫是分別心,轉識成智之後,第六意識就轉成妙觀察智。無盡意菩薩報告的內容是六度,就是大乘修行的六個次序: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梵文叫六波羅蜜。波羅蜜的原義就是由這裏到那裏,人如何超脫人世的苦海,到達清涼自在的那一邊。中文翻譯是翻義,就用了一個字:度。佛教常說要度人,如何叫度?就是使人能夠解脫,能夠大徹大悟纔叫度,不是說叫人信佛就算度了。
  根據教理,六度的前五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是修福德資糧;般若是修智慧資糧。福德和智慧圓滿了,就可以成佛。這是從修行次第(就是層次)而說的,是漸修。
  《維摩詰經》上所講的六度,不是講漸修的次序,是講頓悟的。頓悟什麽呢?一乘道。沒有差別的。換句話說,六度所有的修持,乃至小乘大乘所有的修持,就是為了一件事,為了得一切智而成佛。不過要註意,一切智是教理的名稱,或者稱為根本智,是見到本性,也是禪宗所說的開悟,明心見性。
  無盡意菩薩怎麽講六度呢?他先用第一條舉例,修布施就是為了回嚮一切智。普通把布施和回嚮一切智分成兩邊,事實上布施這個行為的自性,就是回嚮一切智。《維摩詰經》這裏所講的,是對形而上道第一義而講,不是第二義的境界。
  教理上講布施有外布施、內布施、無畏布施三種,我們在前面都介紹過了。布施的時候要「三輪體空」,施者、受者、施事都空了,做了就放下。這就是學佛人的正修行,不是衹有打坐纔算修行,你下座穿鞋子時,讓一步路給人傢先走都是布施。中國文化也講「施恩不望報」,給人傢好處不希望人傢回報。但是反過來是要「受惠不忘德」,那怕受了人傢一點點幫助,永遠不要忘記。所以佛教傳入中國,很快就被接受,因為它同我們本位文化完全一樣。
  清朝的蒲鬆齡寫了部《聊齋志異》,藉鬼來駡人,他自比司馬遷,《聊齋志異》也被稱作中國的鬼史。文字非常好,是我們小時候必看的,又怕又愛讀。這小說的第一篇,寫的是陰間的考城隍,城隍好比是陰間的縣長級長官,文中講到有位讀書人,在夜裏夢見被鬼擒去陰間的考場,主考官是關公,關公出了個題目,「一人二心,有心無心」。這位考生的答案可以代表了中國文化的精神就是:「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所以中國人做好事叫積陰德,做了不說的叫陰德。無犯意而作錯了事,可能良心上過不去,但是不用處罰。關公看了這讀書人所答的捲子,就派他作城隍。讀書人說這縣長作不得,因為他還有媽媽在世要養,死不得。關公就調捲看看他的媽媽還有幾年的陽壽,讓讀書人先回去盡孝,等媽媽的陽壽盡了再回來。
  中國古人不輕易寫書寫文章。今日很多的文章、戲劇、新聞,寫的是社會壞的一面,對小孩子有很壞的影響,這種文字對社會的影響比殺人還厲害。其實寫的人未必有心教人學壞,也有寫正面的,但是接受的人不看正面。古人對人類這種心理非常瞭解,所以下筆非常嚴謹。《聊齋志異》第一篇寫考城隍,就是要教人為善。蒲鬆齡把書寫完了之後,送給一位當時的名士王漁洋過目,王漁洋當場出一萬兩銀子,要蒲鬆齡賣給他,也就是想買著作權。蒲鬆齡不幹,王漁洋衹好幫他寫一篇序,其中有一首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你看這首詩很美,實際上是駡人,人比鬼可怕可惡多了,聽聽講鬼話遠比聽人話好。
  布施的道理,就是為善不求人知,這是學佛的人應該有的心理。最近有兩位出傢的同學要遠行,來跟我辭行,我為他們準備了一點錢,裝在信封中,寫上供養二字。他們雖然是我的學生輩,可是這裏就要拋開老師的立場,尊敬三寶。布施同供養意義有何不同?都是出錢,可是心理是兩樣的。供養是下面對上面恭敬供獻,讓上面滋養之用,同樣的行為,卻是兩種不同的心理。假如出錢幫助窮苦的人,可不可以認為自己在供養?可以的,也是應該的。供養一切窮苦的人,就等於供養一切佛。
  布施就是捨,是學佛的第一步,因此學佛的人要萬緣放下,名利一切都放下。常有人說責任放不下,你真學佛連責任也要放下。像我的責任也很重,就算我這一秒鐘死了,世人還是活下去的。所以要放下!放下就是布施。有人說打坐時思想放不下,你布施嘛!把思想給狗吃了,就放下了。假使我死在路旁,這個肉體給狗吃了也蠻好,跟狗結個緣嘛。一輩子雞鴨魚肉吃了那麽多,死了這個肉體給螞蟻吃給狗吃,一樣也是布施。如果發不起布施的心,也就不用想有什麽成就。像時下很多年輕人,幫人傢一個忙都不肯,我要班上同學告訴缺席的同學,下一堂課帶些什麽書來,結果連這一句話都不肯傳,就是不肯布施。
  除了財布施法布施之外,還有無畏布施。給人精神支持就是一種無畏布施,例如有人遭受到很大的挫折,我對他說:沒有問題的,我看了你的相,馬上就一切順利了。其實我是信口說說,但是他很可能因為聽了這番話而得到鼓舞,這衹是無畏布施的一種方便,其實布施方法是很多的。
  但是,布施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回嚮一切智。這又是什麽個講法呢?我們放下一切,捨掉一切,是為了成佛。一念放不下,所以不能得道。你打坐在那裏搞氣脈,任脈通了沒有,督脈通了沒有……為什麽?氣脈通了身體會好嗎?這就是放不下身見,這一念放不下,怎麽能夠得一切智?四大皆空,身見先要放下。所以布施是為了回嚮一切智,得了一切智就成佛了。
  怎麽樣是回嚮呢?這個問題嚴重了,連好幾位老前輩都問過我,關於回嚮的意義。他們的學問都很好,不是不認得這兩個字。古人為什麽翻譯成回嚮?意義是非常深刻的。你若是懂了輪回,就會懂回嚮。宇宙萬物是旋轉的,起點也是終點,因中有果,果中有因。回嚮也是這個道理。布施出去,我就沒有了,其實正是你的有。你覺得什麽都犧牲了,正是你的成就。不過你如果因此存着要回收的心理去布施,那就糟糕了,反而不會回嚮的。如果你無心布施,它自然就回嚮。例如有人問我,要怎麽念經回嚮給父母,這很簡單,你衹要起這一念就回嚮了,這就是心念的力量,不用再念出來這是為了誰為了誰的。
  學佛第一步要心念空靈,無所希求,衹有施出去,衹有幫忙人傢的,不用希求拿什麽,自然就回嚮了。
  我們學佛是求自己成佛,布施是一切放下,它的本質就是回嚮一切智。普通人不瞭解,把布施當作一段,回嚮當作一段,當作兩個相對的。現在《維摩詰經》告訴我們第一義諦,不要修別的法門,衹修布施。你說我沒錢,就內布施嘛,內心一切皆空,沒有錢不能布施的這個念頭也要空掉。一切放下,放下的念頭也放下,自然成就一切智。所以說:「布施性即是回嚮一切智性」。
  中國有句老話:「為善最樂」,這是真的,不是一句口號,也不是純粹勸人的話。你可以就這個行為體會一下,我自己的體驗是如此,你真做了一件善事,幫了人傢解决了一件大事,那真舒服。這個道理是什麽?善行是喜的,惡行是憂的。喜的東西是陽性的,憂愁的東西是陰性的。真做了好事,不衹是精神上會感到非常愉快,身體都會舒服的。就有那麽大的功效。所以我常說學佛的人還不如學童子軍,童子軍的教育要日行一善,善行不論大小。可是學佛的人恐怕十天都做不到一善,儘管滿口佛話,人傢碰他一下就氣死了。
  同樣的,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都是回嚮一切智。因為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都要靠智慧去做。我常說做好事非常難,是要有智慧去做的。沒有智慧,你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其實會增加別人的煩惱。所以六度萬行以智慧為主,學佛法是智能之學,不是迷信。所以「智慧性即是回嚮一切智性」,智慧是指普通的聰明,一切智是悟道的智慧。
  清楚了這個道理,你就曉得世間的行為,就是修出世間法,修出世間法要能夠入世。我今天還在說一位出傢的同學,他光曉得出傢修道,如果不懂世法的話,這道是白修了,不能起而行。衹能空,空而不能起有之用。釋迦牟尼成了佛也還是要出來教化衆生,他什麽事都懂,例如他也懂放牛,乃至也懂裁衣服。他是得一切智的,就是世法要通啊,這樣就叫做入不二法門。
  總結無盡意菩薩的報告,在六度萬行中,我們真修持做到了任何一點,都能夠悟道,不需要再找別的法門。譬如內布施有一條,萬緣放下。萬緣慢慢放下多麻煩,一念放下就行了,打坐時連求靜的這個心都放掉,內布施掉就行了,可以成就一切智。問題是講得容易,你真能放下到什麽程度很難。有人說,放下就昏瀋,那你要把昏瀋也放下!嘿,這就是問題了,你怎麽把昏瀋也放下?老實講,昏瀋是習氣。例如佛也說過,人為什麽要睡眠?有兩種原因,一種是生理疲勞,所以進入昏瀋需要睡眠;一種是心疲勞,用腦子用思想多了,心理上疲勞了,也想睡眠。這個睡眠是一個境界,就是個習氣,能把這個習氣檢查出來,睡眠昏瀋也放下,那是真放下了。放下了自然回嚮得一切智,這就是不二法門。
  (二十一)深慧菩薩──三解脫門
  「深慧菩薩曰:是空,是無相,是無作為二。空即無相,無相即無作。若空無相無作,則無心意識。於一解脫門,即是三解脫門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現在是第二十一位菩薩,名號是深慧菩薩,由上一位無盡意,到這一位深深智慧的深慧菩薩。《維摩詰經》一共有三十二位菩薩,報告修行的不二法門,這好像是《楞嚴經》上有二十五位菩薩,報告修行的圓通法門。上一次提醒過你們,諸位有留心算過嗎?
  上一位菩薩講的是六度,這一位菩薩報告的是大乘的三解脫門。三解脫門就是空、無相、無作。無作在有的經典上也翻成無願。看到無願有人就覺得奇怪了,學佛不是都要念《普賢行願品》嗎?學佛不是都要發願嗎?無願其實就是無作,作而不作。我們能抓住這三解脫門,一切佛法的道理就都知道了,學佛就是隨時把握三解脫門。
  講到空,例如《心經》說「諸法空相」,《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學佛想要進到空,有多難啊!密宗的,尤其是黃教一派,要得中觀正見,纔算見道得根本智。什麽是中觀?不空也非有,即空即有。得中觀正見的前提,要先見空性,先見到空的一面,也可以說是見性空。瞭解了性空,自性本來空,學佛的第一步就邁開了,不是理論上瞭解,是要身心都進去。現在講話都懂,這是理論,沒有用的。你縱然能把佛經倒背如流,佛學好的不得了,生死來到時一點用都沒有。不要講生死,就算感冒來了你也擋不住,你空空看,噴嚏照打,肚子餓了你去空空看,還是餓得受不了。真得到空性的人,卻是絶對沒有問題的。所以什麽叫悟道?什麽叫證道?是身心整個投進去。就像這杯茶,白開水衝泡茶葉就有味道,你衹講空話,講得再香再濃,白開水仍然是白開水。
  這個性空是要證得的,證得了性空還不算佛法完全成就了,衹是起步而已。性空了還要知道緣起,真空要起妙有的作用,那佛法就又進一步了。但是這還不算成功,要空非空,有非有,即空即有,非空非有,纔真能算瞭解般若性空緣起,緣起性空,這個道理就是中觀正見。
  這個空是不是究竟呢?絶對究竟。最後得中觀正見,連中也不中了,徹底的空,所以講是性宗般若畢竟空。這個空的境界要如何求得?在座的同學打起坐來拚命想求空,求不到的道理在哪裏?就因為你在忙着求空,真是空忙。要知道,是空來空你,不是你去空它。你懂了這個道理,很自然就空了。你現在在聽講,空不空?不空啊,這是有啊。但是你聽到、感受到的,沒有一點可以停留住的,它早跑掉了,當你一聽到就已經沒有了。所以是它來空你,不是你去空它。
  結果我們學佛的都走了反路,都在求空,豈不是背道而馳?它本空啊!你瞭解了本空不是就很解脫嗎?用不着怕有個有的。你想把我們的思想、感覺停留住,那是停留不住的。不過有一樣你感覺到好像停留住了,就是當你痛苦時,你硬是空不掉。其實還是空得掉的,那個感覺痛苦的就是受陰,就是業力的根本。業在哪裏?就是被痛苦煩惱束縛,被這個力量捆住了,解脫不了,就是業。這是一個感受的作用,你打坐覺得靜了,但是你裏頭還有一個靜的境界,就是受陰,你就解脫不了。等你覺得空了,就又着相了,有個空相,這空相也要空掉。你說空了覺得清淨,可是既然還有個清淨,又不空了。
  空,是徹底的無相。既然無相就當然無作無願,我也不希望有個空來,它自然空的。你造出來個空的境界、光明境界,那就是有作。有作在修持的程序上就是有修有證,無作是無修無證。所以得了道的人跳起來是道,坐下來還是道,這肉身完了,可是法身是不生不死。
  我們修持能達到空、無相、無作,則心意識自然空了,自然就解脫了,自然就入道了。學佛不論大小乘,不論任何宗派法門,歸納起來,最後都是求解脫。什麽解脫呢?不是功夫,不是信仰,是智慧的解脫。所以學佛的成就是大智慧的成就,不是功夫,不是境界,不是迷信,不是信仰,而是智慧的解脫。但是同時也包括了功夫,也包括了境界,也包括了正信。
  心意識是很難解脫的。心意識不是一個東西嗎?為什麽要分三層?佛經上常這麽分,尤其是禪宗語錄,在宋朝以後的大師們,常常提到要離心意識參話頭。當年我跟顯明法師二位,皈依虛雲老和尚學禪(這裏不應該說二位,應該說我們兩個人,自稱二位就大模大樣了。順便把中國禮數告訴你們年輕人),虛老一開示就叫我們離心意識參,我參了一分鐘就不參了,因為離心意識我還參個鬼!那我已經成功了嘛!這句話到此為止,你們參參看,參我那句鬼話。
  現在不講禪宗,講教理。意,大傢都知道,以六根來講,佛學把我們生命分成六個工具:眼耳鼻舌身意。相對外在的六塵:色聲香味觸法。另一種分類,是分成五藴:色受想行識。你把五藴研究通了,也可以悟道了。唯識宗主張萬法唯識,把物理世界和我們的精神的生命合起來,分成八個識,這又是一個係統。這八個識當中,主要的中心在意,第六意識,第六意識的根本,整個的叫作八識,就是唯心,所以叫作八識心王,心是主體。心起的作用就是意。把心意識三個層次勉強作個分類比方,心像大海;意像大海中起的波浪,一個一個思想不停;識像波濤面上的浪花。
  空、無相、無作與心、意、識之間的關係,要怎麽樣配合呢?這個無作是指什麽無作?無作配心。無相配意。空配識。因此深慧菩薩告訴我們,「於一解脫門,即是三解脫門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空、無相、無作,隨便由那一個法門證入,一門深入,就徹底成功了。再歸納起來講一句話,妄想就是般若。我的老師袁老師,給我講過一句大名言,了不起的。他告訴我般若與妄想有什麽差別,他說:「了妄想是空,妄想即是般若。了般若是有,般若即是妄想。」說得非常徹底。
  (二十二)寂根菩薩──佛與法衆
  「寂根菩薩曰:佛法衆為二。佛即是法,法即是衆。是三寶皆無為相,與虛空等。一切法亦爾。能隨此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一位寂根菩薩,是第二十二位菩薩,寂滅清靜當然是空了。「根」,本院的出傢同學,剃了頭,穿了這一身衣服,分不清男的女的,衹有什麽不同?身根不同,就是男身女身生殖器官不同,因此有男女的差別。
  佛法僧在《維摩詰經》翻成佛法衆,衆就是僧。佛法僧是佛教的三寶。早晚念誦,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伽。伽要讀如「茄子」的茄,不要讀成「嘎」。僧伽是僧團的意思。皈依僧是要皈依僧團,不是單一位僧,因為要隨衆而學,所以在這裏翻成佛法衆。僧伽是聖衆,入聖人之位,是成佛得道的預備隊,是後補佛。所以要對出傢人恭敬,我對出傢人是非常恭敬的,你不要看我常駡出傢的學生,那是以另外一個立場駡他們。
  學佛要恭敬三寶。有人對我說,他看出傢人好像與在傢人沒什麽不同,言下有不尊敬之意。我說,當然沒有不同,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可是人傢剃了頭就值得恭敬。告訴你,真的釋迦牟尼佛今天來了,你看慣了也同我們差不多。真的肉身菩薩來了,你一定不知道,等他死了你纔明白,慢慢去哭吧。拿破侖也說,他在兩個人心目中當不了英雄,一個是他的貼身侍從,一個是他的太太。這是真的,英雄也有常人的一面。我們懂了這個道理,常人也是佛。所以不衹是恭敬僧人,你能夠把一切衆生、每一個人都看成佛一樣,你就絶對成功了。有如此的精神去學佛,憍慢心沒有了,沒有不成功的。
  普通觀念把佛法僧分開,覺得他們是出世的,我們是入世的。佛就是法,佛就在法中;法就是衆,法就是僧;佛法僧三寶是一寶。我們出傢同學是僧寶,手中這本《維摩詰經》就是法寶。所以寂根菩薩告訴我們,「是三寶皆無為相,與虛空等。一切法亦爾。」無為就是要放下,三寶就是一寶。真正佛法僧三寶在你那兒,在每個人心中。每人心中能萬緣放下,一念皆空,你那兒就是三寶,與虛空相等。不止三寶,一切出世法、入世法,也都是一樣。能夠依這個理去修正自己的心理和行為,就是不二法門。即使是在傢的同學,你能夠一念之間證得空性,你已經入於僧伽聖衆,也算是出傢人了,所以廟上供奉的伽藍聖衆,有出傢的也有在傢的。譬如中國佛教供奉的伽藍神之中,有關公,也有韋馱,都是武將,是在傢的。韋馱菩薩到中國唐代纔開始有記載,這在前面說過了。有個說法是我們這一劫為賢聖劫,據說會有千佛出世,所以沒有那麽悲哀。韋馱菩薩的願力,就是為前九百九十九尊佛護法,而自己成為第一千尊出世的佛,就是樓至佛。
  (二十三)心無礙菩薩──了生死問題
  「心無礙菩薩曰:身、身滅為二。身即是身滅,所以者何?見身實相者,不起見身及見滅身。身與滅身,無二無分別,於其中不驚不懼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心無礙菩薩所報告的不二法門,就是我們所講的了生死。世人最恐怖的就是生死。死了怎麽辦?死了就沒有我了。有沒有我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是認為死了就沒有我了,就是認為這個身體是我,在佛法上這是惡見,不是善見。身體不是我,是這一生藉用的工具,是四大假合而成。一般人分生死,是以身體失去功用就叫作死亡。一般人的恐怖和悲哀就是怕死亡到來,我這個身體沒有了,我到哪裏去?
  學佛的人不應該有這樣的看法,生命是永恆的,非斷非常。一般人認為的生死,在佛學叫分段生死,所以凡夫的六道輪回是分段的,不論活多久,僅是整個生命中的一段。得了阿羅漢果的人,可以預知生死,乃至可以决定要活幾百年幾千年,因此認為自己沒有生死,其實還是在生死中,在佛學上講是變易生死。能離開分段生死,去掉變易生死,回到自己生命根本道體上,這樣就是不生不滅,勉強可以叫作了生死。
  我們這個生命,不生不滅的根本,有一個名稱,悟了道的人證得了這個叫法身。法身本來寂滅清淨,不是我們修出來的。修它也寂滅清淨,不修它也寂滅清淨,所謂本性如然。譬如我們都市中蓋了許多高樓,並不妨礙這虛空,以後如果都市回覆到荒涼,這虛空還是一樣。法身有如虛空,不生不滅。為什麽我們不能知道自己在法身中,僅僅知道這個肉身?因為我們的習氣,認小為大,抓住個小的當成是生命的根本。禪宗說明心見性,見的是這個心,不是思想的心。這個道理講得最清楚的是《楞嚴經》,佛告訴阿難,我們的生命是盡虛空遍法界無所不在的,可是凡夫衆生顛倒知見,不認這個生命,卻衹認身體。像是不認大海,反而衹認大海上的一個小水泡當作是自身。《圓覺經》上也說,衆生妄認四大為自身相(把這個四大假合的肉身認為是自己),妄認六塵緣影為自心相(以為自己的思想是心,其實思想衹是身體第二重、第三重的反映)。
  心無礙菩薩說,普通人把肉身看得很牢,等到肉身壞了,以為是兩件事。莊子也講過一個比喻,驪戎有位小姐驪姬長得很美,這個國傢被滅,她被獻給晉獻公,當時的她怕得哭哭啼啼。在古代一旦進了宮中,就衹有靠祖上積德,哪一天被皇上看中能選為妃子,否則可能一輩子老死宮中,連傢都回不去。後來這位小姐果然被選為妃子,享受恩寵了,想想當時怕的心態,覺得很好笑。莊子就說,世人都怕死,可是如果死後比生前還好,就會覺得自己臨死時怕得很沒有道理。
  其實,生死不衹是身體壞了纔經歷到,我們凡夫天天都經歷生死,每晚睡覺,就是一次生死。再進一步講,我們身上的細胞,因為新陳代謝作用隨時都在生滅,因此這個身體也不斷在變化,本身隨時在生死中。所以生死沒有什麽可怕,就像換個房子住,修道成功了,就像是發財的人換新房子,對舊的房子毫不眷戀。那個沒發財,被人趕出來的,對自己那個舊房子,不知道有多捨不得!
  真正瞭解我們的生命不是這個肉身,也就是悟道,見法身,見空性,見自性,見實相。若是沒有悟道,那你所有學佛的功德都是在學加行,要見道以後才能修道。實相是什麽相貌呢?本來清淨,是無相,是空相。所以說清淨是法身,圓滿是報身。我們凡夫現有的身體是業報身。是善業來的,這一生福報好;是惡業來的,福報就不好。成佛得道了就是得圓滿報身,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一切功德圓滿。見到空性清淨法身,纔好起修圓滿報身。圓滿報身成就了,千百萬億化身當然就有了。
  明心見性見到自身實相了,就「不起見身」,不會把肉體看得很牢,身見沒有了。以小乘來講,有兩種障礙使我們不能成道,就是見惑和思惑。思惑是我們帶來的業報,就是貪、嗔、癡、慢、疑。見惑是觀念的錯誤,就是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我們大傢打坐念佛,搞了半天,實際上都是邪見。又想求通氣脈,想自己健康長壽,身見也愈來愈重。《金剛經》告訴我們要無壽者相,把這些觀念拿掉才能見道。
  也有人問我,為什麽有的出傢同學吃素修行,身體卻愈來愈多病。好像佛法就是人壽保險,應該保證不生病似的,這是觀念錯誤。其實人生以病苦為師,要遭遇痛苦和身體多病,纔容易有道行。又健康又快活又功名富貴,一切都得意的話,是不會想修道的。因為有病所以不敢亂來,然後又當然有點私心,想把身體修好一點,就是這樣纔種進了善根。所以叢林規矩裏,修行人不求無病,病還是善知識呢!
  所以要「不起見身」,還要「及見滅身」,不要看到肉體壞了就覺得生命死了,這好比衹是工具壞了,換個工具就是。什麽理由呢?「身與滅身,無二無分別」,這句話更嚴重了!我們學佛許多年了,幾時見到過清淨法身?清淨法身在哪裏?要把此身空掉了,把受陰想陰都空掉,好像連這個肉體都沒有了,當然法身就清淨了。所以法身就在你現在的肉身上。禪宗的雲門祖師說:「中有一寶,秘在形山。」這寶貝就在你肉體上:臨濟祖師也說:「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面門出入。」無位真人就是生命本來,就在我們眼耳鼻舌身面前跑進跑出,衹是我們不知道。所以法身就在你這個肉體上找,你能把這個找清楚,也就對了。古德還有一首偈子:
  五藴山頭一段空同門出入不相逢
  無量劫來賃屋住到頭不識主人翁
  我們這色受想行識五藴之上有一段空,這空就是法身,就在我們身體上,你怎麽樣去求證?為什麽有人用觀的或者用聞的就悟道了,而我們不行?法身就在你身上,能把這個找到了,纔是悟道。
  進一步說,你也不要看不起這個肉體,肉體就是法身。所以永嘉禪師在《證道歌》也說,「幻化空身即法身」。因此根據大乘菩薩戒,自殺是犯了重戒,等於殺了佛、菩薩、羅漢。你的肉體就是佛的肉體,算不準你明天悟道成佛,而出佛身血是入無間地獄的罪。殘害自己身體,任意糟蹋自己,浪費自己生命,都是犯菩薩戒的。前面曾提過,儒傢文化的《孝經》也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古代儒傢反對佛教,其實不是反對佛法,是反對出傢人,父母都不養,剃了頭髮出傢,認為是不孝。這個觀念就是要保重身體,因為身體是父母親生育養育而來,他們希望我們能健康,你把身體毀傷了,就是不孝。又說「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也是這個道理。身體雖然要保重,但是儒傢的道理是「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看情況,該犧牲時,也義無反顧。所以中國文化關於生死之間,是有很多道理的。
  懂了身與滅身不二的道理,肉身與法身一樣,生與死一樣,「於其中不驚不懼」,就是入不二法門。
  (二十四)上善菩薩──身口意三業
  「上善菩薩曰:身口意善為二,是三業皆無作相。身無作相,即口無作相。口無作相,即意無作相。是三業無作相,即一切法無作相。能如是隨無作慧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能夠心無礙,自然能夠有善行。這位是上善菩薩,最高的善,他來說明身口意三業的不二法門。我們每人每天身口意都在造業,我們來到這世界都是光屁股來的,什麽都沒帶,活了一輩子,要吃要喝,要揩油要騙,騙不到就兇人傢。所以這世界,沒有哪一個衆生不是偷盜人傢來生存的。強盜暗搶,皇帝明搶;小偷暗偷,做生意明偷。所以不要說自己沒有造業,哪一個沒有造過業?身體、嘴巴、意識都在造業,自己檢查看看。像我,不要說是在弘法利世了,我為了要吃飯,衹好靠賣嘴巴賺錢,比歌星還不如,也造了很多口業。你們將來也不要自以為在講經弘法,都是活見鬼,有這觀念就是造意業。自己盡量嚮好處做,少一點過錯就了不起了,不要自命不凡。所以在我看來,諸大善人和大菩薩都和我一樣,是吃開口飯的,開口飯就是賣唱的。
  什麽時候身口意纔在造善業呢?萬緣放下,一念不生,得定了。身不動,也不用吃,身就沒有造業;口不動,連阿彌陀佛的阿字都不阿了,口就不造業了;意念動也不動,清淨圓明,也不造業了,衹有這個時候,纔是真正身口意三業嚮善。常有人來對我說:老師,我沒別的,衹有對你誠心身口意供養。去你的身口意!我真答應就簽個約去公證,你身子是我的了,沒有你自主的份了。所以那都是騙人的,說這個話哄人就是造業。我當年跟老師學法,從來不講這種妄語,我手邊有現成的就一定供養。當年學密宗,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今天傳個法,送紅包,明天傳個法,又送,這供養纔是真的,什麽身口意供養!真正的大供養是法供養,萬緣放下,一念不生,這個時候纔叫身口意供養,供養佛菩薩三寶。
  身口意三業,表面上與善是相對的,但是你真悟道的人,三業皆無着相。身口意自性本空的,三業本來是無作相。「身無作相,即口無作相」,白居易有首詩說,「飽暖饑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虛空。」這個身體本來就是空的,他用了幾句詩就把佛學講完了。
  身體到了無作相境界,當然就不會造口業,不會說是非。身口意三業中,嘴巴造業的機會最多。身業衹有殺盜淫三種,意業也衹有貪嗔癡三種。口業有四種,妄語(譬如不想和某人打交道,他來找你,就隨口說沒有空,就是妄語)、惡口(駡人、挖苦人)、兩舌(造是非,像是同人講,這話衹告訴你,不要告訴別人,就是兩舌)、綺語(像是說些不相幹、不由衷、敷衍的話,或者是說沒有意義、言不及義的話,像聊天就是)。
  不造口業就意無作相,這一點是很難說的。例如有人以為不說話、禁語,就可以不造口業了,可是他雖然不說話,見了別人有什麽過失,那難看的臉色就擺出來了。這不仍然是在說話嗎?真正禁語是要從意上去禁的。
  能真正身口意三業清淨了,就不止是戒了,比戒還進一步,是無作慧,是智慧的解脫。用上面的例子,看到人傢做什麽事,心中也不會動念,這纔是解脫,是要有智慧纔做得到的。這是大乘三法印的無作,前念已滅,後念不起,起了就丟,這樣纔是入不二法門。這是上善菩薩的境界,是真行善。你懂了上善,就會懂了密宗的上樂金剛和禪悅的道理。
  一個人想要得到身體上的快感,是有好多方法的,按摩是一種方法,乃至有人捏香港腳也無比舒服。但真正的得至樂是為善最樂,上善成就了,它由內而外發出的快感是永遠不退,晝夜都在快感中。那種快感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就是經上所說的,菩薩內觸妙樂,是登地以後菩薩的境界。有上善、上樂、上喜的境界,纔算是福報的成就。做點好事衹能算是在培養福報,是福報的資糧。你想得到上樂境界,要問自己福報夠嗎?一身都是業怎麽能得到?接下來是福田菩薩,是真正福報的成就了。這個次序排列得非常嚴謹的。
  (二十五)福田菩薩──福行罪行不動行
  「福田菩薩曰:福行、罪行、不動行為二。三行實性即是空。空則無福行、無罪行、無不動行。於此三行而不起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出傢人的袈裟,上面有一塊塊的,就叫作福田衣,象徵出傢人是為衆生種福田。現在福田菩薩為我們講行,什麽是行?就是行為、動作。做人每天不是在做福行(善事),就是做罪行(惡事),所以得善報或惡報。如果每天衹睡覺,不做善也不做惡,那還是有報的,得無記報。得無記報就變豬了,因為無記業就是罪業,昏頭昏腦當然有罪,不過算是消極的惡。
  不動行是上善之行,已經得了道,不空而空,自然清淨。孟子說自己的修養是「四十而不動心」,他從年輕作學問修道,到了四十歲纔敢說不動心。孔子也說要到四十歲纔「不惑」,不惑就是不動心。但是不動心不算悟道,孔子孟子到四十歲並沒有悟。你問,孔子到了幾歲纔悟了?五十歲,他「五十而知天命」,破初關。用功十年,「六十而耳順」,破重關。再下十年功夫修行,「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纔破三關,纔成就了。孔子是很辛苦的,他是個孤兒,十二歲就要自立,養一個後娘,還養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妹,傢中貧睏,不能不挑這個擔子。雖然這麽艱苦,十五歲就志嚮已定,「志於學」。要到四十歲纔不動心,可見不動行之難。
  所以這三種行,福行是善報來的,罪行是惡報來的,不動行是修菩提果報來的。普通看起來,這三行是不同的,其實這三種行為都在一念之間,因為「三行實性即是空」。要從這裏見空,真見到了空,善的、惡的都沾不上了。
  像剛纔說,孔子孟子在四十歲時還沒悟道,要進一步曉得三行的自性皆空纔是悟道,「於此三行而不起者」,那纔是萬緣放下,一念不生,纔是入不二法門。入了不二法門你福行也對,罪行也對,不動行也對,那是菩薩境界,纔可以為衆生種福田,這不是凡夫可以想象的。出傢的同學要註意了,你要反省有什麽資格穿福田衣,為一切衆生種福田啊?如果披了這一件衣服而不好好修行,果報是很嚴重的,來世連人身都得不到。所以若有同學披了袈裟來聽課,我可就不敢坐在這上面了,那是因為它所代表的精神。同樣的,有同學穿了袈裟我就不能駡他了,這正應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這句老話。
  但是,「披上袈裟事更多」,這是真的,出傢不衹是為自己,更是為了度一切衆生,為衆生種福田。所以你的修行是為一切衆生而修,成就了更要去利他,當然事就更多了。這一句話也被用來批評出傢人反而攀緣更多。菩薩是多情慈悲的,從圓滿的境界看,菩薩也可以說是癡情不得解脫的。反過來說,如果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他就沒資格學大乘,修成了也是個小乘羅漢,是自私的。所以有詩曰:「衹說出傢堪悟道,誰知成佛更多情。」
  (二十六)華嚴菩薩──由我而起
  「華嚴菩薩曰:從我起二為二。見我實相者,不起二法。若不住二法,則無有識。無所識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接着福田菩薩之後,另一位更大的菩薩出來了,華嚴菩薩,華嚴的境界更大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處處都是菩薩,上面下面,最幹淨的地方,最髒的地方,到處有。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善惡惡,分辨不清,華嚴境界是盡虛空徧法界。《華嚴經》是一部大經,汪洋淵博,不讀《華嚴經》,不知佛傢之富貴。其後華嚴在中國佛學又成了一學,研究唯識法相的人,非研究華嚴不可。《華嚴經》是唯識的五大經之一。
  華嚴菩薩說,一切從「我」來,一切萬緣都因為有我相而生煩惱。待我空了,人無我,法無我,自然就成佛了。有我就有人,有人就有他,這就是「從我起二」,有人我他就有一切煩惱。「二」就是相對的,相對的境界就是由我而起。見到我的實相本空,到達無我,自然就沒有相對的了。我們凡夫也有一句很好的話:「眼不見,心不煩」,雖然做不到無我,不看見就算了。很多你在外頭買的食物,如果去工廠看看,包你會覺得髒。我們吃的腌菜,在我家乡是用人腳去踩出來的,你見到了一定吃不下去。另有一句話說:「水為淨」,有什麽髒的,用水洗一洗就幹淨了。中國鄉下其實有很多有智慧的事,例如我小時最怕鬼,老人傢就教我,如果走夜路撞見了,就把袍子一掀,放一泡尿,口中吼一聲「呸」,就過去了。後來我去西藏,活佛傳我個避鬼方法,也不過如此。
  我講個真的故事,將來要寫進回憶錄的。我小時家乡有個讀書人,他詩詞文章都很好。夏天晚上他在橋上睡,到了早上人不見了,全家人發動地方上百姓一起找。結果在離橋不遠的一條小徑邊找到他,他的耳朵鼻子都被泥巴塞住,人已奄奄一息。他被救回來後,說衹覺得睡着後身上被壓住,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大傢就說是被鬼擡走了。我聽了這事,又怕又好奇,一定要拉個大人帶我去那個地方看一看,大人嚇我,如果被鬼擡走怎麽辦,我說我就掀衣服拉尿(衆笑),這些都是過去農村生活的事,你們今日都市中長大的人是無法想象的。
  講回華嚴菩薩,「若不住二法,則無有識」,到了無我的境界,就不住相對二法,就無識了,是心意識的識,無識就不動念。識空了就意空,意空了就心空,因此人空法空。這個時候,纔是真做到無我,纔入不二法門。
  修行要能做到無我,先空我。你看這個不慣,那個人又不對,起了善惡是非之分,皆因我起,能無我,就入了不二法門,這是華嚴菩薩的境界。到了這個境界,纔算是開始嚮功德圓滿的路上走。所以接下來是德藏菩薩,這藏不是躲藏的藏,是西藏的藏。
  (二十七)德藏菩薩──有所得與無所得
  「德藏菩薩曰:有所得相為二。若無所得,則無取捨。無取捨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一般學佛的人都犯了這樣的錯誤,以有所得心來求無所得法。佛法是無所得的,你用做生意的觀念,求利益的觀念來求法,因地就錯了。因錯了,你修死了也修不出來。所以我再三引白居易的詩,「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你根本路綫已經錯了,走錯路了。尤其年輕人學佛更是如此,連作個什麽夢也當大事一件來對我說,聽了我頭就大,可是也衹好聽聽。還有同學念咒子或者拜佛,唉喲,昨天得了一個境界,趕快來告訴我。你來講境界時,那個境界早不曉得跑哪裏去了,還要來說境界。那之愚蠢,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幫他換個腦袋。這種心理,都是以有所得心,有所得相來求法。沒嚮菩提相、空見上去求。
  《心經》說「諸法空相」,一路無到底,最後,「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無所得是菩薩境界。若無所得,就無所取也無所捨,既不要提起什麽,也不需要放下什麽。很多人說自己放不下,放不下你就提起來嘛!但是又要問怎麽提起,不知道就放下嘛!再問怎麽不放下,那就衹好說,去你的!這是第三法門啊,第一是放下,第二是提起,你前兩個都做不到,衹有第三了。你真能去你的,就行了。坐在那邊心念放不下,去你的!有位同學被我大駡一句去你的,就把這句話當了個咒子,空不了時就念,結果居然很管用!我就告訴他可不要亂傳這個咒子,是有版權的,若要傳,非先讓學生磕三百個頭不可,還要收供養(衆笑)。如果能無取也無捨,那當下就是道了。道就在這裏了,既不提起,也不放下,既不求空,也不求有。為什麽一定是空纔對?那有呢?有也不對!那是什麽呢?是什麽就是什麽嘛,現在就是現在嘛,那就對了,就是這個(師以指敲桌數次)!但是你要懂這個,要功德福德圓滿了才能懂,這就是不二法門。
  (二十八)月上菩薩──暗與明平等
  「月上菩薩曰:闇與明為二,無闇無明,則無有二。所以者何?如入滅受想定,無闇無明。一切法相,亦復如是。於其中平等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你們在別的經典中看過月上菩薩嗎?《藥師經》中有位藥上菩薩,同這位月上菩薩是有關連的。月上不是月亮上來,是用月亮形容,比清淨光明殊勝境界更要殊勝。
  月上菩薩說的這一段,對你們的修行非常重要,黑暗與光明是兩個相對的現象,是不是?初學佛的人,打起坐來眼前黑洞洞的,這就是闇,就是無明。有時坐起來有點亮光就高興死了,以為自己見道了,你是活見鬼了。靜極則明生,那點亮光有啥稀奇!你打坐雖然不動,身體沒有全靜下來,還有呼吸、血液循環、心跳、腦波都在動,你覺得靜,是第六意識寧靜而已。心理雖然靜下來,生理還在動,甚至動得更暢快,因為沒有心理幹擾生理本能的活動。這也是為什麽打坐會使人健康的原因,因為心寧靜下來,呼吸、血液循環、心跳、腦波就都正常活動,這動和靜一磨擦,就有光明出現。這不是道,什麽「稻」,我看你是麥還差不多!不過你們年輕人城裏長大的,稻子和麥子本來就不分的。
  真得道的人,也非黑暗,也非光明。這裏要註意了,光明也不錯,但是不要認為光明境界就是道。外頭流行道傢、密宗,說什麽放光,放光了又怎麽樣?那也不是道啊!
  大阿羅漢真得定了,入了最高的滅盡定,是無闇也無明,不是入光明定啊!這是佛經的經文告訴你的,千萬不要忘記!所以有人說他得了光明定了,你衹笑笑就好了。「一切法相,亦復如是」,說究竟的,一切法從本體來講,沒有什麽叫光明的,有光明的是妖怪。我當年學佛時有位學禪宗的老居士,會講《金剛經》,我是很佩服他,他也很想要我叫他老師。他講《金剛經》前,手這麽一擺,裝模作樣一下,很多人就看見他的大拇指放光,有個韋馱菩薩在其中。我就是因為他來這一手,本來要拜師的,反而不拜了,替他可惜。《金剛經》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他又是學禪宗的,怎麽還來這一套?我就告辭而去。真正的佛法,一定是很平凡的,就是平平常常作一個人。
  所以這裏最後說,「於其中平等入者,是為入不二法門」。真平等不是二邊,不是相對的。如果要說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善就有惡,都是相對的,是非平等的,相對法門皆不是平等。平等就是中觀,中觀正見就是平等法門。能入平等法門,就是入不二法門。
  (二十九)寶印手菩薩──涅槃與世間
  「寶印手菩薩曰:樂涅槃不樂世間為二。若不樂涅槃,不厭世間,則無有二。所以者何?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無縛無解,則無樂厭,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是第二十九位菩薩,寶印等於是顯教講的法印。密宗有手印法門,手印有兩種,一種是手勢,十個指頭結各種的姿勢,這是有相的,等於是標記。或者加上神秘學的解釋,用現代觀念比喻,是無綫電通訊的密碼。另一種是心印,心印是無印的。印等於是蓋圖章,它的道理是表示符合無誤。禪宗說以心印心,後來成為日常中文語言的心心相印。寶印手也就是大法印,以法傳法,以心印心。
  寶印手菩薩的報告就是大手印的法門,真正佛法沒有顯密之分。寶印手菩薩所傳的法印,是至高的密法,不念咒,也沒有觀想。也不註重形式,同禪宗一樣。甚至連宗教性的外衣都沒有了,直接了當地直指人心。所以西藏的密宗推崇真正的佛法、真正的密宗,就是中國的達摩宗,就是禪宗。
  佛法最高目標是進入涅槃,當然涅槃可分小乘和大乘兩種。小乘涅槃在教理上是有餘依涅槃,證得性空,但是一切習氣的根根沒有斷,是還有剩餘的,所以是不究竟的。大乘涅槃是無餘依涅槃,在學理上有的再加個名稱,叫作無為涅槃,為而不為。阿賴耶識一切種子,善、惡、無記,通通轉成菩提種性,不留絲毫習氣,是無餘依的。何以能夠如此呢?因為涅槃自性本來無為,本來清淨。
  學佛是想要求入涅槃,因為厭惡這個煩惱悲哀世界,所以想要出離。涅槃的翻譯,有時用寂滅,有時用圓寂,有時用不生不滅,有時用清淨圓明等等,都沒有對。尤其一般人看到圓寂就認為是死了,所以也把涅槃瞭解成是死的意思。平常說某某老和尚涅槃了,如此一來,把學佛法的最高目的弄成是在學死。不止是一般人如此,清朝的大才子袁枚,他一輩子非常灑脫,不過就是不碰佛經,你說他不懂嗎?全懂。真懂了嗎?也不是。他曾經寫過,「佛說:學我者死。」你查遍佛經,也找不到佛說過這樣的話,袁枚也不是假造,而是延用一般人的觀念,就是把涅槃當作死。
  因為涅槃的意義很難準確翻譯成中文,古代僅翻音為涅槃,不翻成圓寂或其它。涅槃也有極樂的意思,所以佛在臨走時所講的經為《大涅槃經》《般涅槃經》《入涅槃經》,般就是入,是梵音。佛說沒有一個佛是涅槃的,都在,一切衆生本來也都在涅槃中。涅槃就是常、樂、我、淨的境界。涅槃是不生不死,不是寂寞凄涼,不是沒有。涅槃的樂是極樂,世間一切樂是相對的,涅槃的樂是絶對的,沒有煩惱也無悲。衆生認為有個「我」,那衹是假我,不究竟的。得了涅槃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是真我,假名為真我。涅槃就是一切佛的淨土,因為心淨了,則國土淨。
  這裏岔進來一個問題,我在大學講宗教哲學時,常說宗教是很妙的,衹要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宗教,即使沒有宗教的名稱,也有宗教的事實。目前世界上大的宗教算起來沒有幾個,例如佛教、基督教、回教等,細算的話可能不止三百個。所有宗教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是悲觀的,認為人生是凄慘的,是站在日落西山的觀點看這個世界,所以覺得來日不多。但都鼓勵人不要怕死亡,因為有個天堂招待你,使人有個信仰的寄托,這是宗教。
  真正的佛法不一定是宗教,是超越宗教、哲學、科學的,但是也有宗教、哲學、科學的內涵。一般人厭惡世間,所以希求出離,而證到涅槃極樂境界,這樣把世間和出世間分開為二。其實涅槃是不能分的,世間出世間都在涅槃中,涅槃就是自性,涅槃就是本體,是常樂我淨的。這個就是道,道是分不了的,世間就是出世間,出世間就是世間。
  前面講過五代張拙悟道後作的偈子,「隨順世緣無窒礙,涅槃生死等空花」,生死就像作夢一樣,涅槃也是夢,涅槃與生死是平等平等的,都像是空中的花。你在外頭為生計奔波覺得很苦,像夢一般,就想到禪堂來坐,得個清淨,其實也是作夢,是清淨夢。凡夫活着一生都是在作夢,佛菩薩弘法也是在作夢,兩個不同的夢境。誰醒過呢?沒有人昏迷過,個個都自然會醒。所以佛在《涅槃經》中說過,一切衆生,不論是最好或最差,到了因緣成熟時,都會成佛。這同《法華經》的道理一樣,沒有一個衆生不成佛的。
  所以生死涅槃皆如作夢(以前還有人問我這個「作」字是不是「昨」字之誤,我衹有笑笑,你要換成「昨」也隨你),真悟道的人不入涅槃,也不厭世間,這就是得到不二法門,佛法就是如此。
  有的同學常說要再做幾年事,然後就去山林住茅蓬。他把山林和世間分成二樣了,山林也是世間啊!山林修道不如世間舒服,你們沒有住過不知道。當年我一人住到廬山頂上,每天兩頓飯,為了省洗碗的麻煩,碗筷買了四打帶去,水要翻過兩座山去取,因為我不會挑,挑回去也幾乎潑光了,衹有用兩手提,每趟要四十分鐘纔提兩桶水。山上白雲漫漫,雲裏面沒有神仙,都是濕氣,身上衣服都是濕的,所以要吃辣椒和薑發散。其它像米、芋頭、菜、油、????都要到山下去買。自己做飯吃,吃完了幾乎纍得不想打坐了。吃過的碗都泡在水裏,一洗又是半天。好不容易天晴了,哪裏能打坐,趕快去打柴,還要趁天好曬幹。本以為上山好好修行,多多打坐,結果五六個月下來,坐不到五六次,去你的吧!把東西一丟,下山去了。你們要去住一人茅蓬,受得了嗎?有一次三個朋友一同上山住茅蓬,結果更糟,正應了那句老話,「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擡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由此你知道,誰能夠跳得出世間?你就算一個人住,總還要有人下山買包????吧!你拜托一個人就勞累一個人,還是沒有離開世間。古人說一個人「遺世而獨立」,那是非常非常難的。
  這一段的重點是告訴你,真正的修行是在世間修,另外一個重點是,涅槃就在生死中,就在煩惱中,沒有另外一個東西的。天台宗講得道的境界有三:法身、解脫、般若。般若是大智慧,為什麽要智慧?解脫不是靠功夫,煩惱起來要如何解脫?你能丟下不想就解脫了,就這麽簡單。如何不想呢?要有智慧。所以修行要有般若才能解脫,解脫以後就自然清淨,證得法身涅槃。也可以倒過來說,你法身不清淨就不會解脫,不解脫就沒有般若。學佛這三樣,缺一不可。
  寶印手菩薩告訴我們,「若有縛,則有解」,被捆住了當然想解脫,「若本無縛,其誰求解?」若沒有被煩惱捆住,何必求解脫?「無縛無解,則無樂厭。」沒有捆住,也沒有解脫,就無所謂討厭哪樣或喜歡哪樣,就證得涅槃。禪宗的三祖去見二祖求法,三祖一身是病,非常痛苦,病是業來的。二祖問他為什麽來,三祖答,請師父教我解脫法門。二祖就問,是誰綁縛了你?三祖說無人縛我,二祖說:「無縛何必求解脫?」三祖就悟了。他悟道了後,什麽病都沒有了,所以病痛也是自心把自己綁起來纔有的。我們常在生病中,你們生病了有藥可醫,我呢?今天晚上講《維摩詰經》我就非來不可,雖然我很想休息一下也不行,這病無藥可醫,衹有吃解脫藥,自求解脫。你懂了這一段,就瞭解六祖的偈子,「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就要在世間煩惱中修,若沒有煩惱,你也不需要解脫,也不需要佛法了。
  (三十)珠頂王菩薩──正道與邪道
  「珠頂王菩薩曰:正道邪道為二。住正道者,則不分別是邪是正。離此二者,是為入不二法門。」
  這是第三十位菩薩,上面一位講證得涅槃,這一位講弘揚佛法。
  我幾十年前寫《禪海蠡測》時就說,宗教都是排他性的,排斥人傢,像做生意似的,衹有我賣的是真貨,別人都是假的。真正佛法不是這樣,是包容一切的。你去看看《華嚴經》,那裏就說佛在各個地方的名號不同,有叫祖,叫帝,叫仙,其實都是佛。所以我在書中講,什麽是外道?外道也是道,是外頭那一條路,走得比較迂回,要走得幾千幾萬年纔走回來。旁門呢?旁門也是門,你說是狗門也是門,也可以鑽嘛!衹不過比別的門睏難一點。以這樣看世界才能包容。《金剛經》上也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一切的教主和聖賢都是得道的,衹不過他得道的程度有不同而已。教幼兒園的和教大學的,都是老師,沒有幼兒園的老師教,你還上不了大學呢。
  所以珠頂王菩薩告訴我們,正道邪道都是道,真正得了佛法的人,不會起分別正道或邪道。而且很多外道的人,功夫比你走正道的人還好,不論別的,他身體練得比你好,也少吃藥,就把你比下去了。這是因為入門的方法不同,各有長處。心中分別人傢是外道,看不起別人的話,就不是學佛之人,學佛之人是真正對一切衆生平等平等的。即使這個人真走歪了路,要有慈悲心憐憫他,不知還要多少劫數纔走得回來。能離開正邪的觀念,能包容一切,才能入不二法門。中國文化也講包容,「有容乃大」,能包容一切人,這樣功德就慢慢大起來了。若是器量小,德不會大,功德也是靠心念的肚量修出來的,要記住!廟子門口擺個彌勒菩薩像,也是提醒你要學他的大肚量。
  這裏有同學提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問,修行要一門深入,或持咒或念佛或觀想,那密宗三密瑜伽怎麽說?第二個問,修淨土法門,可以為了消業障先修準提法門,再回頭念佛嗎?
  第一個問題,對,修行要一門深入沒有錯。這是佛法鼓勵你的話,而且不止修行,讀書作學問也要如此。這個道理有個比方,譬如挖井,第一天挖五尺深,挑出來二十擔泥,第二天又挖了五尺,可是衹挑出來十五擔泥,因為深了比較難把泥挑出來。你挖到十丈深的時候,可能一天衹挑一擔泥上來。一口井挖到見了水,就成功了。一門深入就是要你專一挖下去,一口氣挖到底。不要挖了一兩天,覺得好像沒有效果不見水,就放棄了,又找一個地方去挖,這樣不會成功。所以鼓勵我們要一門深入,這是修行的一個原則。
  你現在問密宗的身口意三密瑜伽是怎麽說?就是這樣說啊!還要怎麽說?你認為念咒和念佛是兩門,觀想和結手印不又變成三門四門了嗎?這觀念完全錯了,可見你是學佛學的,沒有真修行,這叫作青蛙跳井,不通!一門深入是要你在方法上專一,不是說念咒就不能觀想,就不能打坐結手印。你念阿彌陀佛求往生西方,怕去不了,念藥師佛求生東方,又怕搞不好下了地獄,所以也念地藏王菩薩,可不可以?為什麽不可以?衹要規定好自己功課,就儘管去念嘛!這也是一門深入。規定了就要鑽下去,不要念了十天,想想還是不念地藏王菩薩吧,過了兩天好像上火了,覺得可能是念佛引起的,就停下來了。這樣就不是一門深入。身口意三業相應,本身就是一個法門,你照着專心去修就是一門深入。這樣說,懂了嗎?
  你們同學有時問,老師一下講天台,一下講禪宗,一下又要我們修準提法。是啊!我講那麽多方法,你準備修哪一個法?一門深入是在你啊!老師像是開百貨公司,不是衹賣一種饅頭的饅頭店!你來百貨公司逛,愛饅頭就買饅頭,愛準提法就修準提法嘛。結果你逛了半天,什麽也不愛,又批評這裏東西太多,不是昏頭嗎?
  第二個問題,誰說過修淨土法門,可以為了消業障先修準提法,再回頭念佛?這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麽說過。誰告訴你修準提法是給你消除業障好去念阿彌陀佛?根據什麽講的?是根據《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還是《準提儀軌》?所以你們常常問問題,一開口就挨我駡,說話無根,妄想以為自己是對的。你準提咒念好了以後,回嚮自己往生極樂世界,也是一樣。準提法是個大法,怎麽衹給你消消罪障?還說罪障消完了才能念阿彌陀佛?你看《阿彌陀經》《無量壽經》,說你念我阿彌陀佛就可以消滅罪障,你怎麽不相信呢?你讀過嗎?你沒讀過就這麽說是犯口過的,犯得大了。從前有位祖師駡說:「像你這樣子,將來大便從嘴巴出來!」後來果然生這個病,要去祖師那兒求懺悔纔好了。所以我不敢隨便批評你們,這是說笑話。可是你問問題不要根據自己意思,《阿彌陀經》說,念阿彌陀佛一句,消無量業障,你為什麽不信?還要準提咒來幫忙,再找南老師寫個介紹信,送給阿彌陀佛,唉,都是做生意心理,不是修行心理。這兩個問題引來了駡,不駡不得力,給你消消業障。好了,現在繼續講第三十一位菩薩。
  (三十一)樂實菩薩──真實與不真實
  「樂實菩薩曰:實不實為二。實見者尚不見實,何況非實?所以者何?非肉眼所見,慧眼乃能見。而此慧眼,無見無不見,是為入不二法門。」
  樂實菩薩,極樂世界走到極點,證到這裏。實是得道了,證果了。《維摩詰經》最後第三十二位是文殊菩薩,暫且不談,這是第三十一位菩薩,到頭了。真學佛是真現實的,一學佛就要得果,以成佛為究竟,不然學他幹嘛?成了道證果就叫樂實,到了實際理地。
  樂實菩薩說,真實與不真實是相對的,真得了道證果的人,連果都沒有,沒有一個實際的道,何況假的道?真都不存在,哪裏還有假呢?這纔是真,假名為真。你覺得自己得了道,那就是神經病。一個學問真好的人,對人都很平和的沒有脾氣,「學問深時意氣平」,不像我老是駡人。其實我有時講話很急又大聲,像是說,你這還不懂啊!是恨鐵不成鋼,並不是真駡人。真得了道的人,怎麽還會裝出得道的樣子?如果有一副得道樣子的人,這種人你千萬不要去信他,他那個道是黑漆漆的隧道,不是明亮亮的真實大道。
  為什麽呢?因為道非肉眼所能見,是智慧的眼纔看得見。那智慧的眼在哪裏?菩薩塑像常見在眉心有一隻眼,你見過哪個人長這樣的眼?除非是開刀來的。這一隻眼真有沒有?有的,是進去在間腦神經那裏,智慧高了,智慧的眼就開了。京戲中諸葛亮的徒弟姜維,他的臉譜就是在腦門眉心上畫了個太極圖,就說明這人一腦子的聰明。佛菩薩塑像的這一隻眼,代表的就是智慧之眼。這是表法,表達法的意思。見道是智慧的眼才能見,將來你們出去說法,講到《楞嚴經》見道的一段,你可以引用《維摩詰經》這一段,這樣說法就靈光了。
  這慧眼既看不見又無所不見,有智慧的人,什麽東西一看就懂,那個笨人看一百遍也不懂。記憶不是智能,思想也不是智慧,智慧是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想都不要想就通了,用不着加以思想的。要考慮一下纔懂,就已經是後天的聰明,不是智慧。智慧也不是直覺或靈感,靈感仍然是意識境界,所以「而此慧眼無見無不見,是為入不二法門。」換句話說,真得道的人,無得無不得。因此你就懂了,《金剛經》中須菩提對佛說,佛啊,你許可我證得清淨梵行,因為我了不可得,所以你纔許可我證得清淨梵行。
  本品是很嚴重的,是這一本經的中心!已經有三十一位菩薩連續作了報告。《楞嚴經》上有二十五位菩薩把他們修行的心得作了報告,叫作二十五圓通法門。圓通就是說一門深入,衹要這個門進去了就統統到了,隨便哪個門進來都一樣。剛纔有位同學問過一門深入,這樣叫一門深入,懂了嗎?本經的三十一位菩薩所報告的,也是一門深入,衹要一門進來了,就入了不二法門。不二就是一,你說我要修道該不該剃頭髮?不二法門,剃與不剃都一樣,你剃頭髮可以悟道,不剃也可以悟道。不悟道時,留發不悟道,不留發也不悟道。
  (三十二)文殊菩薩──無有文字語言
  「如是諸菩薩各各說已,問文殊師利: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現在三十一位菩薩報告完了,維摩居士轉過來問帶頭的這位文殊菩薩,他是佛的左右手,等於是副佛,預備佛。事實上他比佛還早成佛,他所代表的是大智慧成就,在中國的道場是山西五臺山,中國四大名山之一。另外三個山是,四川峨嵋山普賢菩薩道場,浙江普陀山觀世音菩薩道場,安徽九華山地藏王菩薩道場。維摩居士現在請文殊菩薩說說看,什麽是菩薩入不二法門。
  「文殊師利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
  文殊菩薩講,照我的意思,真正得佛法了,就一切法都沒有話可講,一開口就都不是了。開口是第二個影子,例如我說:這一隻筆很好,這句話是這衹筆好的影子,這一隻筆好是講不出來的,講出來了衹是個影子。所以「一切法無言無說」,沒有辦法表示,也不可知,不可說。因此結論是也不須要說,也不須要問,也不須要答。這樣就是這樣,好就是好,這就是不二法門。
  「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文殊到底是位大菩薩,他答了之後對維摩居士說,你問了我們,我也要問你了,怎麽樣是菩薩入不二法門呢?
  「時,維摩詰默然無言。」維摩居士不答話。想起當年我們跟着虛雲老和尚,平日來嚮他問法的人多得很,你有緣他答,沒有緣的你跪在他面前也不理,他就入定去了。不過有兩位同學,每當老和尚入定,他們就摸到他身邊坐下,因為他們說,老和尚入定,周身有股道氣,坐在旁邊可以得益,你看他們貪不貪心?不過老和尚一打坐入定,他的周圍一圈是很溫暖的。
  「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事實上維摩居士答了,文殊菩薩懂了,就連連稱好,沒有文字語言可答,就是不二法門。你們學了這個榜樣,以後人傢要你去做什麽事,也可以默然不動,因為入了不二法門。
  「說是入不二法門品時,於此衆中五千菩薩,皆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當時在場中的五千菩薩,聽到了入不二法門品時,都入不二法門,得無生法忍。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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