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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思維的樂趣 》
知識分子的不幸(1)
王小波 Wang Xiaobo
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裏,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位武士犯了重罪,國王把他交給王後處置。王後命他回答一個問題:什麽是女人最大的心願?這位武士當場答不上來,王後給了他一個期限,到期再答不上來,就砍他的腦袋。於是,這位武士走遍天涯去尋求答案。最後終於找到了,保住了自己的頭;假如找不到,也就不成其為故事。據說這個答案經全體貴婦討論,一致認為正確,就是:“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人愛她。”要是在今天,女權主義者可能會有不同看法,但在中世紀,這答案就可以得滿分啦。
我也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什麽是知識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為經得起全球知識分子的質疑,那就是:“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臺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捨跳進太平湖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衹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衹有短處,活着沒意思,不如死掉。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說:活着呢,還是死去,這是問題。但知識分子趕上這麽個年代,死活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倒黴的年頭兒何時過去。假如能趕上這年頭過去,就活着;趕不上了就犯不着再拖下去。老捨先生自殺的年代,我已經懂事了,認識不少知識分子。雖然我當時是個孩子,但嘴很嚴,所以也是他們談話的對象。就我所知,他們最關心的正是趕得上趕不上的問題。在那年頭死掉的知識分子,衹要不是被殺,準是覺得趕不上好年頭了。而活下來的準覺得自己還能趕上——當然,被改造好了、不再是知識分子的人不在此列。因此我對自己的答案頗有信心,敢拿這事和天下人打賭,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這種不理智。
下一個問題是:我們所說的不理智,到底是因何而起?對此我有個答案,但不願為此打賭,主要是怕對方輸了賴賬:此種不理智,總是起源於價值觀或信仰的領域。不很久以前,有位外國小說傢還因作品冒犯了某種信仰,被下了决殺令,衹好隱姓埋名躲起來。不管此種宗教的信仰者怎麽看,我總以為,因為某人寫小說就殺了他是不理智的。所幸這道命令已被取消,這位小說傢又可以出來角逐布剋奬了。對於這世界上的各種信仰,我並無偏見,對有堅定信仰的人我還很佩服,但我不得不指出,狂信會導致偏執和不理智。有一篇歌詞,很有點說明意義:
跨過大海,屍浮海面,
跨過高山,屍橫遍野,
為天皇捐軀,
視死如歸。
這是一首日本軍歌的歌詞,從中不難看出,對天皇的狂信導致了最不理智的死亡欲望。一位知識分子對歌中唱到的風景,除了痛心疾首,不應再有其他評價。還有一支出於狂信的歌麯,歌詞如下:
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來就是好啊,
就是好!……
這四個“就是好”,無疑根絶了講任何道理的可能性。因為狂信,人就不想講理。我個人以為,無理可講比屍橫遍野更糟;而且,衹要到了無理可講的地步,肯定也要屍橫遍野。“文化革命”裏就死人不少,還造成了全民知識水平的大倒退。
當然,信仰並不是總要導致狂信,它也不總是導致不理智。全無信仰的人往往不堪信任,在我們現在的社會裏,無信仰無價值的人正給社會製造麻煩,誰也不能視而不見。十年前,我在美國,和我的老師討論這個問題,他說:對一般人來說,有信仰比無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贊成,後來還是被他說服了。
十年前我在美國,適逢裏根政府要通過一個法案,要求所有的中小學在課間安排一段時間,讓所有的孩子在教師的帶領下一起禱告。因為想起了“文化革命”裏的早請示,我聽了就搖頭,險些把腦袋搖了下來。我老師說:這件事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要這樣嗤之以鼻——沒你想的那麽糟。政府沒有強求大傢祈禱新教的上帝。佛教孩子可以念阿彌陀佛,伊斯蘭教的孩子可以禱告真主,中國孩子也可以想想天地祖宗——各自嚮自己的神祈禱,這沒什麽不好。但我還是要搖頭。我老師又說:不要光想你自己!十幾歲的孩子總不會是知識分子吧。就算他是無神論者,也可以在禱告時間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這種道理說服了我,止住了我的搖頭瘋:不管是信神,還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有點信念纔成。就我個人而言,雖是無神論者,對於無限廣阔的未知世界,多少還有點猜測;我也有個人的操守,從不逾矩,其依據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所以也是一種信念。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理應不反對別人信神、信祖宗,或者信天命——衹要信得不過分。在學校裏安排段祈禱的時間,讓小孩子保持虔誠的心境,這的確不是壞主意——當時我是這樣想,現在我又改主意了。
時隔十年,再來考慮信仰問題,我忽然發現,任何一種信仰,包括我的信仰在內,如果被濫用,都可以成為打人的棍子、迫害別人的工具。瀆神是罪名,反民族反傳統、目無祖宗都是罪名。衹要你能舉出一種可以狂信而無喪失理智危險的信仰,無須再說它有其他的好處,我馬上就皈依它——這種好處比其他所有好處加起來,都要大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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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雲南人民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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