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作家评传 》 我是農民 》
棣花·社員(1)
賈平凹 Gu Pingao
村裏人都開始誇我是好社員,但我知道我不是,因為好社員是能犁地、能揚場、能插秧和擁紅薯窩子,這些我都不會,甚至我連像樣的農具也沒有幾件。
如果過去的時光可以回放,就能看到在棣花的水田塄上,牛頭嶺的坡道上常常有一個孩子低頭走道。他遲早都背着一個背簍,背簍特大,背簍底直磕着小腿腕子,他永遠在低着頭。村裏人說,仰頭的婆娘低頭的漢,這孩子是有毒的。但他卻一臉憨相,留着用剪刀剪出的
蓋兒頭,鼻涕挂在嘴唇上。這一年的春上,他的臉上開始生痣,竟有七顆痣,排列如天上的七鬥。這孩子就是我。我的工分被定為3分。那時一個勞動日是10分,10分折合人民幣是兩角,這就是說我從早勞動到晚可以賺得6分錢。被定為3分,我是有意見的,但隊長考我們,先讓安民同我把一大堆麥糠運到生産隊的牛棚樓上,麥糠一分為二,安民兩個小時內就運完畢;我雖然衹穿了件短褲,纍得滿身汗水,麥芒又紮得手臉通紅,但3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運完。要命的是我膽小,提着裝麥糠的大簍登那上樓的木梯時,需要小心翼翼,數次還掉下來,而安民卻如履平地。更讓我丟人的是,脫下衣服時衣服裏裝有二分鎳幣,我擔心放在衣兜裏丟失,自作聰明地將鎳幣含在嘴裏,結果後來不小心鎳幣滑進肚子裏,我又不敢對人說。回傢後害怕鎳幣永遠留在腹中,母親就讓我喝蓖麻油,晚上纔將它拉出來。考過了運麥糠,隊長又讓我和三興、信用以及堂弟挑糞擔去牛頭嶺的地裏;別的人都能挑80斤,我衹能挑50斤,且我不會換擔,肩頭上就磨出泡來。然後套牛,就是給犁地的把式把牛套到犁上。安民膽大,他鑽在牛肚下牛也不動;我怕牛,牛也怕我,我還未走近它,它就擺頭踢蹄。隊長就說:“你不是個好農民,給你3分工就算照顧你啦!”從此,犁地的把式們誰也不要我做他的套牛工。修梯田石堰的匠人總是駡我當小工供不上料石,他們駡人駡得十分難聽,我就和迷糊叔親近。迷糊叔是一個耍猴子人物,會以作踐自己取樂衆人。田地裏他常讓人將他的頭裝進自己的褲襠裏做一個馬蝦狀,而放在地楞沿上供大夥兒取笑,他也落得不勞動。但我不願那樣,我嫌那樣脖子彎得疼,褲襠裏空氣不好。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隊長是分配我和婦女一塊勞動的。但我不是“洪長青”,婦女隊長也動不動訓斥我。我是沒力氣,又不會農活,可我很乖,嬸嬸嫂嫂們都喜歡我。田地裏歇氣兒時,夏季裏她們讓我去泉裏提清花涼水供大傢喝;鼕季裏又讓我去撿柴火來燃燒取暖。她們說我不生事、腿快,又會說故事給她們聽。可我知道她們喜歡我更有重要的原因,那是她們在拔紅薯地草的時候,在草簍子下藏着了拔下地堰上的白菜而我看見了沒聲張;在麥場起場時故意將麥粒裝在鞋殼裏我發現了沒揭發。還有,每次出工,她們說不盡的是是非非,誰傢的婆婆見不得媳婦,將好吃好喝地牽挂了自己的女兒;誰遭了孽生了一胎不成,再生了一胎又得了四六瘋,用籠蒸熏了一回,娃娃還是死了;誰在偷漢,誰在“扒灰”,誰又和誰收工後去坡根墳地的柏樹叢後親嘴哩。吵吵嚷嚷,甚至打架,我是從不參與其中的。鄉下的婦女善良、勤勞、節儉,但總是自私、目光短淺、心眼小、長嘴多事、愛笑話人、好嫉妒,這些我體會得最深。以至現在,我成了作傢,許多讀者認可我作品中的婦女形象,其實都是那一段生活得益。而我性格中的陰柔,處事的優柔寡斷也都是那一段生活給我的壞影響。我至今仍頑固地認為,鄉下的女人,在25歲以前,她們是美好的;25歲到55歲之間,則集中了世上所有毛病一起爆發;而55歲以後,善良和慈祥又恢復上身,成了菩薩。我的家乡屬於陝西南部,陝南的女人一般比男人長得好,開放、熱烈、癡情又能幹,這一點和陝北的情況不同。陝南的民歌裏男的稱女的都為“姐姐”,陝北民歌裏卻從來是“妹妹”。我的小說裏女的差不多敢作敢為,潑辣大膽,風情萬種;而男的又常常木訥憨厚保守,那是有生活依據的,是我從小就耳濡目染深深體會到的。
寫到這裏,我得說說棣花的風水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棣花確實是丹江上下最好的一塊地方。為什麽叫棣花?據說有兩種說法,一是這裏滿山遍野長有棠棣花,以花命名。所以,這裏的女孩子雖不是那種細腰白麵,但極豐滿,高鼻大眼,有極寬極深的雙眼皮,顔色人稱是剝了皮的熟雞蛋在胭脂盒裏滾過一般。一是講王母娘娘曾經過這裏,將頭上的一支簪花寄放於此。因此,棣花民間流傳的神話故事特別多。在我的童年,記憶最深的是夏夜的晚上一傢大小鋪席在麥場上,大人們輪流着說仙說鬼,說得最好的是三嬸娘。那時候狼多。常發生狼把乘涼的小孩兒叼走,在村頭或牛頭嶺下的荒墳裏遺下一雙半衹虎頭小鞋的。所以,講這些故事時,大人們是躺在席子外邊的,我們就躺在裏邊,直至在聽講中呼呼睡去。
丹江起源於秦嶺,流200裏地,到了棣花,河道就非常非常地寬了。原本是直直地要往東去,到條子溝口,山為之一束,像拐過一個墻角,收納了條子溝的小河,忽地掉頭往南,順着蒼蒼莽莽形成內弓狀的南山緩緩而去;大約去七八裏,到馬鞍嶺,又嚮北流,南山幾乎與北邊的牛頭嶺的山尾相接;出山口又掉頭往東南去了,棣花就成了一個盆地。丹江上下有盆地的並不多,規模大的僅四處,一個做了商州城,一個做了丹鳳城,再就是商鎮的金盆和棣花。金盆那地方是一趟平的盆地,出了全縣最大的地主李玉海,也是我的出生地。母親生我的前頭曾生過一個孩子,但沒有成,懷上我後為了我能平安地活着,被姨接去住進了駐紮在金盆的解放軍的團部。大姨父解放前是陝南遊擊隊的負責人,解放後任獨立團的團長,而團部就在李玉海的宅院裏。我是生在金盆裏的,生命裏既沾有共産黨軍隊的光,也沾有大地主的光。棣花盆地的盆地是不平的,幾乎是對等着,一半高一半低。高的是旱田種玉米、小麥、𠔌子、大豆;低的是水田,鼕種麥夏插秧。棣花是餓不死人的地方,遭旱,水田有收成;逢澇,旱地有收成,但終年卻吃不飽。高低交界綫是那塄畔,塄畔下是棣花的老街。早年,從條子溝下來有一條石板鋪成的路,那裏有一個石牌樓、一個亭子,亭子下常年停泊着一隻木船,撐船的雷老頭傢就住在塄畔上。河邊待渡的人一吆喝,老頭就跑下去,“吱吱吱”地將船擺到對岸劉傢源的渡口,劉傢源的人也提着簍子和口袋到棣花老街上趕集。這一路風光是十分地好,路南水田稻浪起伏,蛙聲一片,長滿高大柳樹的河堤下有成片成片的蘆葦,蘆絮放白,隨風捲來如漫過一層雲似的;而路北的塄坎,紅沙石壁上鑿滿了題詞。經過一座廟宇,廟宇是建立在突出的塄角上,下有石頭砌成的蹀門,就進入了西街。然後是中街,過小小的石拱橋,橋是將西街後的一溜荷花塘與中街後的大片的荷花塘分開的。中街兩邊是高高的臺階,人傢都是丈二高的木板門面,各傢店鋪卸動了門扇,門扇又平支在臺階下,擺滿了應有盡有的傢用雜貨。中街的東頭,是幾傢飯店,吊面坊和一傢鐵匠鋪,鐵匠鋪打出的鐝頭是名牌。再過一座小小的拱橋,這橋又是分隔了中街一片荷花塘與東街的一溜荷花塘。棣花的荷花塘像一頂平放的官帽,中街處是帽頂,東西街處是帽翅。如果有扁平的船,可以從東街荷塘一直蕩到西街荷塘。夏日裏荷塘荷花放香,成群的蜻蜓在空中飛,相當多的人傢在稀飯裏煮摘來的蓮子,或者用荷葉鋪籠底蒸紅薯面饃,紅薯面饃上就留下荷葉的脈絡印痕和清香。鼕日裏,荷塘全結了冰,冰層上稀落着幹枯的荷莖,有人就拿了鐵鍁在冰上鏟荷莖回去燒飯,一邊鏟一邊將一支點着當煙捲吸。臘月天是産藕的時節,藕出奇的是11個孔,四面八方的人都趕來買。棣花的藕全然在外邊塗上泥,保鮮又增斤兩,這是棣花人最開心的日子。賣藕和一年喂一頭豬,是農戶全年最大的收入。到了東街,那就是我所在的生産隊,雖然沒有門面房,但有戲樓、魁星樓、老爺廟和二郎廟,有戲樓和老爺廟之間最大的一個廣場。再後,官路通過了一條從苗溝下來的小河,這小河與丹江南岸山間出來的小河遙遙相望,過河即到了賈源村,自然又是青石板道,直斜斜地鋪到盆地東頭的拐彎處。半圓之上的塬上,靠東,就是牛頭嶺。牛頭嶺是土嶺,正面看似乎平地而起,其實有根有脈,嚮北一綫直到苗溝的主峰月亮山。我傢的祖墳即在牛肚下,父親的墳又遷埋在牛鼻孔下。立於牛頭嶺上往南看,南山諸峰皆往盆地供迎朝揖,分別有太陽山、虎山、竜山、馬鞍山、筆架山、帽山、案山、鑼山、鼓山,還有一埡,形成彎月狀。埡裏生滿古鬆,以天幕作背景看,如鬆中藏月。鬆中藏月下的河南岸有塔,塔對面遙遙相對的是塬地半塄上的法興寺,寺裏早沒有了和尚,一對大石獅和鐵錘還在,坐滿了學生,是棣花小學。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 自報傢門(1) | 自報傢門(2) | 初中生活(1) | 初中生活(2) | | 初中生活(3) | 初中生活(4) | 回鄉(1) | 回鄉(2) | | 回鄉(3) | 賈氏傢族(1) | 賈氏傢族(2) | 棣花·社員(1) | | 棣花·社員(2) | 棣花·社員(3) | 棣花·社員(4) | 棣花·社員(5) | | 記憶——“文革”(1) | 記憶——“文革”(2) | 逆境中的父親和我 | 暗戀(1) | | 暗戀(2) | 暗戀(3) | 暗戀(4) | 暗戀(5) | |
| 第 I [II] 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