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兩位公子在岸上閑步,忽見屋角頭走過一個人來納頭便拜,兩公子慌忙扶起,說道:“足下是誰?我不認得。”那人道:“兩位少老爺認不得小人了麽?”天二評:可知前文“婁”字之衍兩公子道:“正是面善,一會兒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爺墳上看墳的鄒吉甫的兒子鄒三。”天二評:從鄒三引出鄒吉甫,從鄒古甫引出楊執中,取徑又別。黃評:便從此處引出楊執中來,取徑又別兩公子大驚道:“你卻如何在此處?”鄒三道:“自少老爺們都進京之後,小的老子看着墳山,着實興旺。門口又置了幾塊田地。那舊房子就不夠住了。我傢就另買了房子搬到東村,那房子讓與小的叔子住。天二評:伏東莊後來小的傢弟兄幾個又娶了親,東村房子衹夠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個姐姐嫁在新市鎮。姐夫沒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這裏來往。小的就跟了來的。”兩公子道:“原來如此。我傢墳山沒有人來作踐麽?”鄒三道:“這是那個敢?府縣老爺們大凡往那裏過,都要進來磕頭。天二評:盛德在人心,不徒因其宰相也。史文靖曾任本省總督,故疑婁乃史也。平步青評:按文靖五子登科,著者長奕簪、奕昂[兵侍]、奕環[河東道],其二俟考。此雲“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或琫[三]瓚[四]影寫環字耶?金評以為桐城張氏,則文恪乃指文端,太保乃指文和,通政又是何人?觀卣臣少名廷瓚,必不直舉其名也一莖草也沒人動。”兩公子道:“你父親母親而今在那裏?”鄒三道:“就在市梢盡頭姐姐傢住着,不多幾步。小的老子時常想念二位少老爺的恩德,不能見面。”三公子嚮四公子道:“鄒吉甫這老人傢,我們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遠,何不去到他傢裏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帶了鄒三回到岸上,叫跟隨的吩咐過了船傢。
  鄒三引着路,一徑走到市梢頭。衹見七八間矮小房子,兩扇籬笆門半開半掩。黃評:閑景多妙鄒三走去叫道:“阿爺,三少老爺、四少老爺在此。”鄒吉甫裏面應道:“是那個?”拄着拐杖出來。望見兩位公子,不覺喜從天降,讓兩公子走進堂屋,丟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兩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傢何消行這個禮?”兩公子扯他同坐下。天二評:厚道鄒三捧出茶來,鄒吉甫親自接了,送與兩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們從京裏出來,一到傢就要到先太保墳上掃墓,算計着會你老人傢。卻因繞道在嘉興看蘧姑老爺,無意中走這條路,不想撞見你兒子,說你老人傢在這裏,得以會着。相別十幾年,你老人傢越發康健了。方纔聽見說,你那兩個令郎都娶了媳婦,曾添了幾個孫子了麽?你的老伴也同在這裏?”說着,那老婆婆白發齊眉,出來嚮兩公子道了萬福,兩公子也還了禮。鄒吉甫道:“你快進去嚮女孩兒說,整治起飯來,留兩位少老爺坐坐。”婆婆進去了。鄒吉甫道:“我夫妻兩個感激太老爺、少老爺的恩典,一時也不能忘。我這老婆子,每日在這房檐下燒一柱香,保祝少老爺們仍舊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爺想也是大轎子?”齊評:鄉下人口角四公子道:“我們弟兄們都不在傢,有甚好處到你老人傢,卻說這樣的話?越說得我們心裏不安。”天二評:此一段寫兩公子絶無貴介脾氣,見婁公世澤之厚,而鄒老真誠懇摯,宛如傢人父子。宇內得有幾傢,得有幾人?三公子道:“況且墳山纍你老人傢看守多年,我們方且知感不盡,怎說這話?”黃評:寫真鄉紳反如此謙和,所以形假鄉紳也鄒吉甫道:“蘧姑老爺已是告老還鄉了,他少爺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長成人了麽?”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歲,資性倒也還聰明的。”
  鄒三捧出飯來,雞、魚、肉、鴨,齊齊整整,還有幾樣蔬菜,擺在桌上,請兩位公子坐下。鄒吉甫不敢來陪。兩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來,鄒吉甫道:“鄉下的水酒,老爺們恐吃不慣。”四公子道:“這酒也還有些身分。”黃評:再藉酒引出楊執中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齊評:別有感慨小老還是聽見我死鬼父親說,黃評:叫父親“死鬼”,確是鄉民談吐在洪武爺手裏過日子各樣都好。二鬥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後來永樂爺掌了江山,不知怎樣的,事事都改變了,二鬥米衹做的出十五六斤酒來。天二評:閑閑引入,逗起二婁偏激之意。正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像我這酒是扣着水下的,還是這般淡薄無味。”三公子道:“我們酒量也不大,衹這個酒十分好了。”鄒吉甫吃着酒,說道:“不瞞少老爺說,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憐見,讓他們孩子們再過幾年洪武爺的日子就好了!”天二評:搔着癢處。黃評:藉談傢常事,愈引愈近,令人不覺四公子聽了,望着三公子笑。
  鄒吉甫又道:“我聽見人說,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天二評:曰「死鬼父親」,曰「孔夫子的周朝」,鄉下人聲口可為絶倒。黃評:妙妙,妙在“孔夫子的周朝”就為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這事可是有的麽?”三公子笑道:“你鄉下一個老實人,那裏得知這些話?這話畢竟是誰嚮你說的?”齊評:不得不問矣。黃評:漸漸引入,一拍便合鄒吉甫道:“我本來果然不曉得這些話,因我這鎮上有個????店,????店一位管事先生,閑常無事,就來到我們這稻場上或是柳陰樹下坐着,說的這些話,天二評:老實人已被阿呆教壞。身為????店總管而常到鄉村說閑話,其人可知,無如二婁之僻見何所以我常聽見他。”兩公子驚道:黃評:不由得不驚“這先生姓甚麽?”鄒吉甫道:“他姓楊,為人忠直不過,又好看的是個書。要便袖口內藏了一捲,隨處坐着,拿出來看。天二評:王冕為人放牛,不得不如此;楊執中傢中可看書,????店可看書,何必到鄉村來看?往常他在這裏,飯後沒事,也好步出來了。而今要見這先生卻是再不能得。”齊評:文情逐步而出。黃評:既拍湊,又復再合再離,文筆紆徐入妙公子道:“這先生往那裏去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楊先生雖是生意出身,一切帳目卻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閑遊,在店裏時也衹是垂簾看書,憑着這夥計鬍三。所以一店裏人都稱呼他是個‘老阿呆’。齊評:的稱先年東傢因他為人正氣,所以托他管總。後來聽見這些呆事,本東自己下店把帳一盤,卻虧空了七百多銀子。問着,又沒處開消,還在東傢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畫腳的不服。天二評:可知鄒老未必以楊阿呆為是東傢惱了,一張呈子送在德清縣裏。縣主老爺見是????務的事,點到奉承,齊評:為縣主者竟見笑於鄉下人把這先生拿到監裏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監裏將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傢可有甚麽産業可以賠償?”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傢就住在村口外四裏多路。兩個兒子都是蠢人,黃評:帶出兒子既不做生意,又不讀書,還靠着老官養活,天二評:此等人之子往往如是卻將甚麽賠償?”
  四公子嚮三公子道:“窮鄉僻壤有這樣讀書君子,天二評:此謂讀書君子乎卻被守錢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發衝冠!我們可以商量個道理救得此人麽?”三公子道:“他不過是欠債,並非犯法。如今衹消到城裏問明底細,替他把這幾兩債負弄清了就是。這有何難?”四公子道:“這最有理。我兩人明日到傢,就去辦這件事。”鄒吉甫道:“阿彌陀佛!二位少老爺是肯做好事的。想着從前已往,不知拔濟了多少人!天二評:此方見不是單拔濟楊阿呆一人如今若救出楊先生來,這一鎮的人誰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這句話你在鎮上且不要說出來,天二評:伏下楊阿呆不知出監之由待我們去相機而動。”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體做的來與做不來,說出來就沒趣了。”齊評:又帶些好奇意思於是不用酒了,取飯來吃過,匆匆回船。鄒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說:“少老爺們恭喜回府,小老遲日再來城裏府內候安。”又叫鄒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與二位少老爺消夜。看着開船,方纔回去了。天二評:殷勤周到。黃評:寫野老殷勤,逼似
  兩公子到傢,清理了些傢務,應酬了幾天客事,即便喚了一個辦事傢人晉爵,叫他去到縣裏,查新市鎮????店裏送來監禁這人是何名字,虧空何項銀兩,共計多少,本人有功名沒功名,都查明白了來說。晉爵領命,來到縣衙,戶房書辦原是晉爵拜盟的弟兄,見他來查,連忙將案尋出,用紙謄寫一通遞與他,拿了回來回覆兩公子。衹見上面寫着:“新市鎮公裕旗????店呈首:商人楊執中,纍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賭穿吃,侵用成本七百餘兩,有誤國課,懇恩追比雲雲。但查本人係廩生挨貢,不便追比,合詳請褫革,以便嚴比。今將本犯權時寄監收禁,候上憲指示,然後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這也可笑的緊。廩生挨貢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過侵用????商這幾兩銀子,就要將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問明了他並無別情麽?”齊評:更見細心晉爵道:“小的問明了,並無別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們前日黃傢圩那人來贖田的一宗銀子,兌七百五十兩替他上庫,再寫我兩人的名帖,嚮德清縣說:‘這楊貢生是傢老爺們相好’,叫他就放出監來。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個保狀。你作速去辦理!”四公子道:“晉爵,這事你就去辦,不可怠慢。那楊貢生出監來,你也不必同他說什麽,他自然到我這裏來相會。”黃評:有此一語便開出後文多少麯折來,然又係兩公子必有之情晉爵應諾去了。
  晉爵衹帶二十兩銀子,一直到書辦傢,把這銀子送與書辦,天二評:能幹傢人說道:“楊貢生的事,我和你商議個主意。”書辦道:“既是太師老爺府裏發的有帖子,這事何難?”隨即打個稟帖,說:“這楊貢生是婁府的人。兩位老爺發了帖,現有婁府傢人具的保狀。況且婁府說,這項銀子,非贓非帑,何以便行監禁?齊評:滑吏弄貪官如同兒戲。天二評:鄉坤之勢力如此此事乞老爺上裁。”知縣聽了婁府這番話,心下着慌,卻又回不得????商,傳進書辦去細細商酌,衹得把幾項????規銀子湊齊,補了這一項。天二評:能員。官場大都如此準了晉爵保狀,即刻把楊貢生放出監來。也不用發落,釋放去了。天二評:正與上見是????務的事隨到隨行相對,官場大都如此。黃評:周密,所以老呆不知何故那七百多銀子都是晉爵笑納,天二評:幹僕。此事已開杜少卿先聲把放出來的話都回覆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監自然就要來謝,那知楊執中並不曉得是甚麽緣故。齊評:又生麯折縣前問人,說是一個姓晉的晉爵保了他去。他自心裏想,生平並認不得這姓晉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幹淨,且下鄉傢去,照舊看書!到傢,老妻接着,喜從天降。兩個蠢兒子,日日在鎮上賭錢,半夜也不歸傢。衹有一個老嫗又癡又聾,在傢燒火做飯、聽候門戶。楊執中次日在鎮上各傢相熟處走走。鄒吉甫因是第二個兒子養了孫子,接在東莊去住,不曾會着。所以婁公子這一番義舉,做夢也不得知道。天二評:敘清。黃評:補筆面面周到,所以不知道不來謝,而兩公子愈覺其賢矣
  婁公子過了月餘,弟兄在傢,不勝詫異。想到越石甫故事,心裏覺得楊執中想是高絶的學問,更加可敬。齊評:麯折有緻一日,三公子嚮四公子道:“楊執中至今並不來謝,此人品行不同。”黃評:此意留在此處想着,始有層次四公子道:“論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該先到他傢相見訂交。定要望他來報謝,這不是俗情了麽?”三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但豈不聞‘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之說?我們若先到他傢,可不像要特地自明這件事了?”黃評:此筆更圓到四公子道:“相見之時原不要提起。齊評:意轉愈巧。天二評:後來虞、杜濟人,情由中出,全是真誠,二婁則枝枝節節有許多計議,蓋求為名高耳朋友聞聲相思、命駕相訪,也是常事。難道因有了這些緣故,倒反隔絶了,相與不得的?”三公子道:“這話極是有理。”當下商議已定,又道:“我們須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傢,以便作盡日之談。”黃評:再做足一筆
  於是叫了一隻小船,不帶從者。下午下船,走了幾十裏。此時正值秋末鼕初,晝短夜長。河裏有些朦朦的月色。這小船乘着月色,搖着櫓走。那河裏各傢運租米船挨擠不開。這船卻小,衹在船旁邊擦過去。看看二更多天氣,兩公子將次睡下,忽聽一片聲打的河路響。這小船卻沒有燈,艙門又關着。四公子在板縫裏張一張,見上流頭一隻大船,明晃晃點着兩對大高燈,一對燈上字是“相府”,一對是“通政司大堂”。黃評:奇船上站着幾個如狼似虎的僕人,手拿鞭子打那擠河路的船。四公子唬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過來看看,這是那個?”三公子來看了一看:“這僕人卻不是我傢的。”說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傢。船傢道:“好好的一條河路,你走就走罷了,行兇打怎的?”黃評:船傢早已明白,故絶不驚慌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睜開驢眼看看燈籠上的字,黃評:要他看燈籠,便顯出假來船是那傢的船?”齊評:絶倒船傢道:“你燈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個宰相傢?”齊評:此船傢口角亦尖。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婁府還有第二個宰相?”船傢道:“婁府?罷了。是那一位老爺?”天二評:全沒氣力那船上道:“我們是婁三老爺裝租米的船,誰人不曉得?這狗攮的再回嘴,拿繩子來把他拴在船頭上,明日回過三老爺,拿帖子送到縣裏,且打幾十板子再講!”船傢道:“婁三老爺現在我船上,你那裏又有個婁三老爺出來了?”天二評:船上偏有此寶貨,有恃無恐。應答雲:婁三老爺在此,你要回就來回!黃評:原因船上有真貨,所以冰冷對他兩公子聽着暗笑。船傢開了艙板,請三老爺出來給他們認一認。
  三公子走在船頭上,此時月尚未落,映着那邊的燈光照得亮。黃評:細三公子問道:“你們是我傢那一房的傢人?”那些人卻認得三公子,一齊都慌了,齊跪下道:“小人們的主人卻不是老爺一傢。小人們的主人劉老爺曾做過守府,因從莊上運些租米,怕河路裏擠,大膽藉了老爺府裏官銜,不想就衝撞了三老爺的船,小的們該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雖不是我本傢,卻也同在鄉裏,藉個官銜燈籠何妨?但你們在河道裏行兇打人,卻使不得。齊評:忠厚和平。兩公子性雖牢騷,語卻正大,自是賢者。天二評:為要如此,所以如此你們說是我傢,豈不要壞了我傢的聲名?況你們也是知道的,我傢從沒有人敢做這樣事。天二評:可見婁府傢法你們起來。就回去見了你們主人,也不必說在河裏遇着我的這一番話。衹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難道我還計較你們不成?”天二評:忠厚衆人應諾,謝了三老爺的恩典,磕頭起來。忙把兩副高燈登時吹息,將船溜到河邊上歇息去了。天二評:未免黯然無光三公子進艙來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傢,你究竟也不該說出我傢三老爺在船上,又請出與他看,把他們掃這一場大興,是何意思?”天二評:此見四公子矯情更勝乃兄船傢道:“不說,他把我船板都打通了,好不兇惡!這一會纔現出原身來了!”說罷,兩公子解衣就寢。
  小船搖櫓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鎮泊岸。兩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點心,吩咐了船傢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兩人走上岸。來到市梢盡頭鄒吉甫女兒傢,見關着門。敲門問了一問,纔知道老鄒夫婦兩人都接到東莊去了。黃評:麯而又麯,折而又折,卻愈看愈妙,不嫌其紆女兒留兩位老爺吃茶,也不曾坐。兩人出了鎮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裏多路,遇着一個挑柴的樵夫,問他:“這裏有個楊執中老爺,傢住在那裏?”樵夫用手指着:“遠望着一片紅的,便是他傢屋後。你們打從這條小路穿過去。”黃評:入畫兩位公子謝了樵夫,披榛覓路,到了一個村子。不過四五傢人傢,幾間茅屋。屋後有兩棵大楓樹,經霜後楓葉通紅,知道這是楊傢屋後了。又一條小路轉到前門,門前一條澗溝,上面小小板橋。兩公子過得橋來,看見楊傢兩扇板門關着。黃評:宜詩宜畫見人走到,那狗便吠起來。三公子自來叩門,叩了半日,裏面走出一個老嫗來,天二評:聾嫗故也身上衣服甚是破爛。兩公子近前問道:“你這裏是楊執中老爺傢麽?”問了兩遍,黃評:已經點過又癡又聾,此處自不必再表方纔點頭道:“便是。你是那裏來的?”兩公子道:“我弟兄兩個姓婁,在城裏住。特來拜訪楊執中老爺的。”那老嫗又聽不明白,說道:“是姓劉麽?”天二評:嘉湖人劉、婁音混,故劉守備得冒婁府兩公子道:“姓婁。你衹嚮老爺說是大學士婁傢,便知道了。”黃評:非以大學士嚇之,欲其明白耳老嫗道:“老爺不在傢裏。從昨日出門看他們打魚,並不曾回來。你們有甚麽說話,改日再來罷。”說罷,也不曉得請進去請坐吃茶,竟自關了門回去了。齊評:情景的確。天二評:自兩公子看來,此聾嫗亦高絶。黃評:所以先說又癡又聾兩公子不勝悵悵,立了一會,衹得仍舊過橋,依着原路回到船上,進城去了。
  楊執中這老呆,直到晚裏纔回傢來。老嫗告訴他道:“早上城裏有兩個甚麽姓‘柳’的來尋老爹,說他在甚麽‘大覺寺’裏住。”天二評:絶倒楊執中道:“你怎麽回他去的?”老嫗道:“我說老爹不在傢,叫他改日來罷。”楊執中自心裏想:“那個甚麽姓柳的?”忽然想起當初????商告他,打官司,縣裏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這差人要來找錢。齊評:愈麯愈妙因把老嫗駡了幾句道:“你這老不死,老蠢蟲!這樣人來尋我,你衹回我不在傢罷了,又叫他改日來怎的?你就這樣沒用!”老嫗又不服,回他的嘴。楊執中惱了,把老嫗打了幾個嘴巴,踢了幾腳。黃評:以意度之便打駡,又確是老呆自此之後,恐怕差人又來尋他,從清早就出門閑混,直到晚纔歸傢。
  不想婁府兩公子放心不下,過了四五日,又叫船傢到鎮上,仍舊步到門首敲門。老嫗開門,看見還是這兩個人,惹起一肚子氣,發作道:“老爹不在傢裏!你們衹管來尋怎的?”兩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說我們是大學士婁府?”老嫗道:“還說甚麽!為你這兩個人,帶纍我一頓拳打腳踢!黃評:妙今日又來做甚麽?老爹不在傢!還有些日子不來傢哩!黃評:更妙我不得工夫,要去燒鍋做飯!”黃評:竟有飯可燒說着個由兩人再問,把門關上就進去了,再也敲不應。兩公子不知是何緣故,心裏又好惱,又好笑,立了一會,料想叫不應了,衹得再回船來。
  船搖着行了有幾裏路,一個賣菱的船,船上一個小孩子搖近船來。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裏說道:“買菱那!買菱那!”船傢把繩子拴了船,且秤菱角。兩公子在船窗內伏着問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裏住?”那小孩子道:“我就住在這新市鎮上。”四公子道:“你這裏有個楊執中老爹,你認得他麽?”那小孩子道:“怎麽不認得?這位老先生是個和氣不過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戲,袖子裏還丟下一張紙捲子,寫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裏?”那小孩子道:“在艙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過來我們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遞過來,接了船傢買菱的錢,搖着去了。兩公子打開看,是一幅素紙,上面寫着一首七言絶句詩道:“不敢妄為些子事,衹因曾讀數行書。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齊評:樂天知命是賢者胸襟,究非村學究可比。天二評:蓋亦隱寓吃官司收監事。萍叟評:詩見《輟耕錄》,但改七律為絶句,藉以點綴。平步青評:見《輟耕錄》,但改七律為絶句耳。後面一行寫:“楓林拙叟楊允草”。黃評:詩係元人作,見《輟耕錄》,老阿呆攘為己有,改七律為七絶,得謂之呆耶?兩公子看罷,不勝嘆息,說道:“這先生襟懷衝淡,其實可敬!衹是我兩人怎麽這般難會?”
  這日雖霜風凄緊,卻喜得天氣晴明。四公子在船頭上,看見山光水色,徘徊眺望。衹見後面一隻大船趕將上來,船頭上一個人叫道:“婁四老爺!請攏了船,傢老爺在此!”黃評:不平處正要做盡麯折,且藉此出魯編修,語氣小小一頓。蓋一直寫訪楊執中,似覺拖沓纍贅,得此一頓,大妙船傢忙把船攏過去,那人跳過船來,磕了頭,看見艙裏道:“原來三老爺也在此。”天二評:因四公子在船頭,三公子在艙裏,故先見四公子後見三公子。分作兩層,便不直率衹因遇着這衹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門喜結絲蘿;相府孺生,勝地廣招俊傑。畢竟這船是那一位貴人,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婁氏兩公子,因不能早年中進士、入翰林,激成一肚子牢騷,是其本源受病處。狂言發於蘧太守之前,太守遂正色以拒之。不意窮鄉之中,乃有不識字之村父,其見解竟與己之見解同,雖欲不以為知言,烏可得已?一細叩之,而始知索解者別有人在。此時即有百口稱說楊執中為不通之老阿呆,亦不能疏兩公子納交之殷也。黃評:妙批故執中愈不來,而公子想慕執中之心愈濃愈確。其中如看門之老嫗,賣菱之童子,無心點逗,若離若合,筆墨之外,逸韻橫生。
  冒姓打船傢一段,與上文吩咐晉爵贖楊執中一段,兩兩對勘,纔夾出真鄉紳身分,非如嚴貢老時時要寫帖子,究竟不曾與湯父母謀面者比。且文字最嫌直率,假使兩公子駕一葉之扁舟,走到新市鎮,便會見楊執中,路上一些事也沒有,豈非時下小說庸俗不堪之筆墨,有何趣味乎!
  【黃評】
  予最喜與樸誠野老閑談,其無知處可笑,其無知而似有知處,則又可敬。蓋野老無功名之念,無富貴之想,多收十鬥麥則泰然自足矣。且樸誠者機械多直率,尚有古風。與其與世俗人談,無寧與野老談。觀此回鄒吉甫雲雲,因記數語於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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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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