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王蒙 Wang Meng

  終於三月到了。三月下旬便開始化凍。天!大街小巷都變成了泥塘。穿上套鞋似還不夠,在伊犁,必須穿上高車膠靴。到了四月,泥濘更加透徹,雖然穿上了高車膠靴,褲子上仍然會沾上泥巴。特別是一旦汽車駛過,泥點會濺到臉上、頭髮上、身上。你咒駡司機,司機又咒駡誰去呢?走在泥濘裏,膠靴發出的不是噗噗的泥聲,而是從泥裏抽出靴子時造成瞬間的真空、空氣與泥形成的氣泡破裂,然後稀泥又填補了真空所發出的呱呱呱的聲音,像是江南夏日的蛤蟆叫。
  泥濘中,土路上被馬車和汽車軋出的轍印則更深重巨大,它不再是冰雪上的小溝小路,而是,簡直是一條又一條的河道、河床!誰能想象,在這樣的路上還能開汽車、趕馬車、走行人乃至騎自行車呢!有時在將幹未幹的這樣的河道裏騎自行車,腳蹬子蹬到了已幹的"河岸"上,蹚起了塵土,磨壞了鞋底子……
  在烏魯木齊的一些巷子裏,也有這樣的泥濘河道奇觀。所以當七十年代初期,烏魯木齊提出"出大力流大汗,定叫馬路見青天"的口號,清除淤泥,露出巷子裏的柏油路面。那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厚實的泥濘下面,竟沉睡着瀝青路面!我從沒想過,這些巷子竟修過柏油路。"這是怎麽回事?"我迷惑了。"有拆修房屋的,把老房土老墻土傾倒在路上,這樣,就把路面蓋上了。""老新疆"如是回答。是嗎?我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有了好路卻又莫名其妙地把它掩蓋起來,那怎麽可能呢?
  見到那些北京上海的大城市的養尊處優的青年的時候,我禁不住想:讓他們去新疆見識見識吧,哪怕衹見識一下四月泥濘,他們就會懂得建設的不易,走路的不易,管理的不易,春天的不易,一切不易的不易了。艱難,這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嗎?泥濘,這不正是通嚮日暖風和的盛春與初夏的必由之路嗎?這些大城市的孩子們未免活得太輕鬆太舒服了,他們上哪裏瞭解"國情"去?上哪裏結合實際去?如此這般,不知道這樣想是否也有點"紅眼病"的前兆。
  據說現在已經沒有這麽多泥濘了。烏魯木齊各單位承包門前的道路,不令雪積,不令冰就,到了化雪天氣無雪可化,也就無泥可濘了。至於伊犁,像阿合買提江路之類的大土路,早已鋪上了瀝青路面,即使翻漿也成不了條條大河的河道了。鄉下的土路呢?該是依舊吧?高輪牛車(二軲轆)可能正是為了適應泥濘的與多渠道的路面而製造出來的,如果車軲轆小一點,陷入沒入泥中渠中,不就更麻煩了嗎?農村,世界上正因為有農村,懷舊的溫馨纔有所寄寓,歲月的無情的衝刷之中纔保留了幾個安全的小平臺。真沒了泥濘,還能算新疆的春天嗎?
  而不論大的泥濘也罷,愈益減少的泥濘也罷,經過了化雪季節,新疆的盛春初夏是極為美妙的。待到百花盛開樹葉紛披的時候,待到過五一國際勞動節的時候,不論有過多麽嚇人的泥濘,一點影子也不會留下了。一切都會變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到那時候你嚮一個外地人介紹烏魯木齊或者伊犁的四月泥濘,說不定他以為你是在危言聳聽或者"踩乎"邊疆呢。
  1991年6月搬?搖傢
  我有許多次搬傢的經歷。
  記得幼年時期曾經住在北京後海附近的大翔鳳鬍同,那是一個兩進的院落,我們是租住的。我至今記得夏日去什剎海的搭在水面上的店鋪裏吃肉末燒餅,喝荷葉粥,傍晚看着店工費勁地點燃煤汽燈的情景。
  後來傢境每況愈下。住不起兩進的院落了,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兒鬍同14號去,住裏院,外院是另一傢。裏院有一架藤蘿,初夏開起紅紫白相間的花朵。花朵很好看、很香,如脂如玉,藤蘿架也很美。藤蘿花還可以吃,把花洗淨了,用白糖腌起來,然後做蒸餅的甜餡,好吃。
  藤蘿角長得很大。小時候我愛想的一個問題是:藤蘿角有什麽用?沒有人能告訴我藤蘿角的用途。我幼年時曾經有志於研究藤蘿角的用途,我認定,像柄柄匕首一樣垂在藤蘿架下的藤蘿角,一定是有用的,關鍵是還沒有人把它們的用場研究出來,而我,應該完成這個使命。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1節:忘卻的魅力第2節:又到杭州第3節:斷裂與整合第4節:釵頭鳳
第5節:我愛喝稀粥第6節:榴蓮第7節:海的顔色第8節:搖拐
第9節:新疆的歌第10節:阿娜爾姑麗第11節:無花果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