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誓鳥   》 第12節:貝殼記(上闕)(11)      張悅然 Zhang Yueran

  我有多麽沒用。也正是在這時,我纔發現,一直以來春遲對我是多麽嬌慣。她從未要求過我什麽,衹是放任我成長,哪怕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她也會一直養着我,縱容我長成一個軟弱的公子哥兒。
  我一路成長,唯一的事業便是迷戀和追隨春遲。這大概就是所說的業報吧。
  16
  春遲並沒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沒有別的辦法。貝殼就像一味她賴以生存的毒藥,如今的她離開了貝殼根本無法活下去。她忽然變得很柔弱,像個溫軟的小姑娘。這一刻的感覺是美好的,因為她終於完全依賴於我。她將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長談之後,我們變得沉重起來,很久都沒有說話。
  她動了動。我覺察到了——
  “你冷嗎?我去打熱水來,給你暖腳。”
  鮮紅的腳底在水中搖曳,觸目驚心。我把手指覆沒在水中,它們變得猶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纏繞在她的腳上。這一次她的腳很涼,仿佛有個風口在,身體裏的熱氣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緊緊按住腳底,希望能將自己身體裏的熱量傳遞給她。
  我擦幹她的雙腳,擡起頭望着她。她看不見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麽純澈,還是多年前那個匍匐在她的腳下、一心衹盼望她多給些憐愛的小男孩。
  我輕輕對她說 :“你可以等,是嗎?我一定會將你要的東西帶回來。”
  我在門外看到了。她大概感覺到屋子裏面縈繞着別樣的氣息,神情緊張,卻仍不敢與我對望。她又開始躲我,想快些離開,我卻喊住了她。她停在那裏。我放下木桶,朝她走過去。其實很久以來,我們總在一種奇怪而緊張的氣氛中,我甚至沒有仔細地看過她。她已是個大姑娘了,在我傢的這幾年她長高了不少,身材變得頎長,不似小時候那樣圓潤。大約因為總是低着頭,含着胸,她的身體已經站不直,有一點輕微的駝背。她的周身都散發着一種憂愁的氣息。這不難理解,在我們這座房子裏呆久了的人都是如此。我衹是覺得惋惜,那個抱着大白貓站在石缸前探索貝殼秘密的少女已經死去。她的活潑和純真都被扼死在這座房子裏。
  “我要出海去了。”我說。
  她緊咬的嘴唇輕輕牽動了一下。
  “我走後,你要照顧好春遲小姐,知道嗎?”我知道她並不樂意聽到這樣的叮囑。
  她終於鼓起勇氣擡起頭看我,說:“我想最後再為你洗一次腳。”
  檀香迂回的房間。木桶。溫暖四溢的水。她捧着我的雙腳,很輕柔地將水撩撥到腳上。我衹是感到腳底越來越輕,好像被大朵雲彩托住了。這個夜晚如此安逸,我忽然覺得內心疲憊,也許是對出遠門仍舊懷有幾分恐慌。我仰起頭,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息,微小而溫暖的水滴爬上了我的腳背。雲化了,變作雨滴。我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她在流淚,把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膝上。
  “把我也帶走吧。”她小聲說。
  我搖搖頭,把她拉過來,撫弄她的頭髮。我的手指自從開始閱讀貝殼以後變得越來越靈敏。掠過女孩的發絲,我感覺到手指上擦出欲望的火光,像一串螢火蟲,從沉寂的草叢深處忽然飛起來。那種不安分的光亮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終於撲在我的懷裏,大聲地哭起來。她仰起頭,泣不成聲地說:
  “我知道你心裏是對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悵地看着她。是不是?我問自己,卻無法作答。
  “這就足夠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說。
  閉着眼睛躺在我懷裏,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她在幸福裏,她說。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裏一直缺席的那位仙人,我與他素未謀面,所以無法體會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誘惑我,崇愛春遲,尋找貝殼,他使我相信這是一條不斷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卻衹是接近,從未觸到。
  我如此貧寒而如此豐饒。她像畫捲一般展開,神秘的仙境出現我的眼前,若隱若現。我遲疑着走進去,不知道招引我的是還是她身上氤氳着的幸福。
  坦白說,我雖然已經成人,卻從未出過遠門,也沒有想過養傢糊口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擔令我很茫然。但這些又能對誰說呢?我像睏獸一般尋找出口,在這個時候, 嚮我張開雙臂。
  我一頭紮入她平薄的身體裏索求溫暖,以便攢足勇氣明天上路。一直以來,我對女孩的身體幾乎沒有什麽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個信徒那樣,心無旁騖地走在朝聖的路上。
  但她是滾燙的,有我所需要的溫暖。從小到大,我都活得那麽寂冷,這時終於還是無法忍受了。哪怕是在我們最靠近的時刻,她也顯得非常隱約,就像那種顔色非常淺的牽牛花,香氣也是淡淡的。我用力抓住她,生怕一從她的身上離開就會將這一切忘記。
  她被弄疼了,流出一點眼淚來,但很快就自己止住了,仍是那麽緊緊地抱着我。她做得很好,給了我最大的快樂和撫慰。在分開的一剎那,我分明地感覺到自己對她身體的不捨。
  她太纍了,在我的懷裏睡着了。我輕輕地將她的身體擦幹淨,那種珍視,就如對待貝殼一樣。
  次日她沒有送我走。
  後來回想起來,那的確是個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為我將要遠行而變得溫柔和顫抖。仿佛有一隻手,慢慢地揉着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花瓣般被吹散開來。這裏的一草一木、每一枚貝殼,我都是多麽留戀。所以註定要發生一些什麽,以此來證明我的留戀。
  17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離開,沿着春遲當年遠渡的綫路,嚮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駛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遠行,與當年的春遲相仿年齡。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興奮,我在每一片海水裏尋找春遲的氣息,在迎面開來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歲那年,春遲乘船離開了瀲灧島。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陸的最東端一直駛嚮渤海灣。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輕聲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嬰兒唱馬來語的搖籃麯,她還興致勃勃地摸出紙牌為大傢算命;她的眼睛裏總是溢滿星辰般的光芒,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是一個盲眼女孩。後來,她終於纍了,躺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晝夜地睡過去,路途中遇到暴風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長的旅行,長得仿佛將所有的記憶都如????粒般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幹。
  多年後,我第一次走入春遲的記憶,海蠃般旋轉的地下宮殿。被幽禁在這裏的往事,她的,別人的,猶如饑餓的鬼魂,一聞到人的氣息,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獰猙的面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
  有人說,記憶希望與人親近,它們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憶和憑吊都將為它們提供養料,滋育它們生長。如果記憶不幸與人分離,其中的水分就會一點點流失,直到最後,化作一些幹巴巴的粉末,消隕在空氣裏。衹有那些僥幸落在大海裏的記憶,躲進貝殼深處,纔免於被風幹。它們瑩潤、鮮活,卻因為與人隔絶而忍受着孤獨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殼穴裏等待多久,才能再見天日,與人親近。
  當這個瘦弱的女人用柔軟的手指打開貝殼呼喚記憶的時候,它們被驚醒了,循着女人的體溫飛過去,棲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節日那樣熱鬧,記憶是一支支點燃的火把,是齊聚在她周圍跳舞的小鬼。那麽灼亮的火焰,春遲被深深吸引。為此,她願意放棄自己的視覺,以表現對記憶的忠誠。
  而現在,我坐在春遲的記憶裏,等那些往事漫過來,將我掩埋。它們比蜂群還快,比火山更燙——大概是終於遇到一具嶄新的肉體的緣故。
  我將它們一隻衹收在袖子裏。它們吸吮我,螞蟥一般。我平靜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這些記憶就屬於我了。
  沒有害怕,衹是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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