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楊杏園移開那結子,又見下面有一張薄紙疊了四折。打開來一看,雖然字體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寫得清楚。那紙上說道:
  楊先生:你以今有八天沒來,不知這你是什麽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還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為我,若是為他,你就不來。你的心事,我纔小得,那何必呢?我的事你也種小得,可連,我有好多話,不和你說,我去和誰說呀?人人都說王連苦,我比王連苦十分,今天老五進城,我送你兩樣東西,兩個西瓜,是圓圓的意事,這紅節子,是你告我的,什麽節同心,就表一點我的心把?信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望你見信就來,千結!千結!問你好
  你妹梨雲老七
  這信統共不到二百個字,以情書論,一句也不得力,又沒有文法,又是別字。在平常人眼光看起來,可算是一個談笑的資料,可是楊杏園帶猜帶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裏去。並且想道:“她不過念了一本半幹字課,就能寫信,總是聰明人。要不是落在火坑裏,焉知不是一個可造之才。無論她誠意如何,寫起這封信來,也很不容易,就這一點,教人就很可感激哩。”想到這裏,不免一陣臉紅耳熱,心中說不出來一種感想,又是煩惱,又是痛快。
  原來楊杏園哀樂中年,早已無心歌舞之場,衹因梨雲生得嬌小可憐,善解人意,總教他無法擺脫。偏偏梨雲的領傢,又是一個有名的無錫老三,她要敲起竹杠來,一百五十,你就得應酬她。要不然,當你卿卿我我的時候,她捧着一管二馬車的水煙袋,也坐到一塊來,有一句沒有一句的,便對梨雲說,鞋子店裏的賬欠上多少了,裁縫工錢欠上多少了,哪裏的會錢到期了,小房子的錢已經欠了好幾個月了,嘮嘮叨叨,說一個不斷。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教你真是難受。這還是善說啦,有時候也就硬說,誰的屋子裏今天有花頭,誰的客人肯花錢,說梨雲沒有手段,屋子裏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臺?再一看看那一張肉臉,板得一點笑容也沒有,梨雲低着頭,嚇得哪裏敢說一個字。有時候,楊杏園厚着臉皮,替她頂上兩句,說北京各機關,都是整年的不發薪,一班老爺們,自己的衣食都維持不了,哪裏還能在外面逛,鬍同裏生意清些,也是勢所必然。況且老七是個清倌人,有這樣的場面,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無錫老三說:“啊喲!楊老爺,我們吃這碗亻堂子飯,真不容易,你哪裏知道呀!”說到這裏就要背上一大本賬簿,又指着梨雲說:“阿囡年紀輕,好勝不過,看見人傢穿的什麽好看,她也要穿什麽,人傢戴的什麽時新,她也要戴什麽,我哪裏忙得過來。你要不答應,她就鬧小囡脾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時候連飯也不吃。楊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作肚皮裏出來的一樣看待,總拗她不過,衹得藉債和她弄了來,就是這一項,就大鬧虧空了。”楊杏園聽了她這一篇議論,哪裏有什麽法子駁回,到了終局,總是鼻子裏哼着答應一陣了事。因此一來,他覺得到梨雲那裏去,樂不敵苦,懶得去了。這天他接着梨雲的信,纔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說和梨雲的交情如何,就看這一封信的情面,也不能那樣决絶。去吧,又恨極了那個無錫老三。盤算了半天,不覺已到吃晚飯的時候,等到晚飯吃過,再也忍耐不住,衹得穿起長衫,吩咐車夫拉車出去。上車的時候,輕輕的對車夫說了“韓傢潭”三個字。
  原來這冶遊的朋友,白天是沒有什麽癮,一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晚飯吃過,無事可做,就會想到鬍同裏去。要是有兩三個同志在一處,就有一個人笑着先開口,說道:“去吧?”第二個人必定笑着答應道:“去呀,先上哪一傢呢?”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腳就動起來了。還有一班人走得慣了,竟有一定的時刻,到了時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這天晚上,有一樁事情沒做,心裏老是不安。照這樣說來,楊杏園這晚的行動,也就國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鬆竹班,那毛夥都認得他,早提着嗓子嚷道:“梨雲,七小姐!”叫了一聲,這就算告訴她客來了的意思。梨雲掀開一角門簾子,望了一望,見是楊杏園,笑着說道:“哎喲!稀客!”楊杏園也笑着說了一聲道:“稀客!”一進門就看見無錫老三,穿一套半黑半黃舊湘雲紗的褂褲,袖子捲起高高的,露出碗來粗的一隻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發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扇子。她一看見楊杏園進來,笑着站起來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錯了路罷?可憐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說不知道是什麽事得罪了楊老爺,真是嘴也念幹了。”楊杏園笑着問梨雲道:“這話當真嗎?”梨雲道:“你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天氣很熱的,脫了長衫,正經坐一會罷。”說着,便走過來和楊杏園解鈕絆。楊杏園把鼻子嗅了幾嗅,說道:“好香。”低頭一看,看見梨雲胸面前鈕絆上,挂了兩朵白蘭花,便低着頭拿鼻子湊去聞。梨雲輕輕的一推道:“自在點(口虐)。”
  楊杏園還沒有說話,衹聽見院子裏嚷了起來,有一人操着一口藍青官話,嚷道:“也不打聽你老爺是誰?對你直說了罷,陸軍部,劉都督駐京代。表處,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來,仔細我寫信給警察廳,請他來封你們的大門。”楊杏園聽了這話,就把門簾子掀開一點兒縫,對外張望。衹見兩個大高個兒,站在院子中間,一個手上拿着一根手杖,指手劃腳,在那裏駡人。一個便拉着他走,說道:“走罷,咱們別和他一般見識。”那人便搖着手杖,帶駡帶說的道:“這不能放過他們。咱們哥兒倆身上,哪天不有幾十張鈔票,要照他們這樣說,我們都使的是假的,要給總長和劉都督知道,不說咱們哥兒倆損壞他的名譽嗎?你別攔我,我就打電話給辦公處,叫他們來人。”這些毛夥聽見他叫人的話,也有點兒害怕,都遠遠的站着看。還好,另外一個大個兒,死命的把他拉住,不讓他去打電話。誰知他兩個拉扯得厲害,長衫裏面,掉下一樣東西來,毛夥搶上前拾起來一看,卻是一條蔥緑色物華葛女褲。那一個大個兒,看見露出了破綻,衹當沒有事,舉起手杖,指着毛夥駡道:“我沒有工夫揍你這班王八旦,回頭我叫人來收拾你們!”說着,就和那個大個兒,一路駡着出去了。這裏龜爪子,都笑了一陣,說:“這樣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們的衣服,都得保險纔好。”
  楊杏園聽見也笑了,便脫長衫,坐在風扇旁邊。這時,阿毛早捧出半個黃瓤西瓜來。楊杏園道:“我今天在傢裏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夠了,不能再吃了。你們要吃,請隨便罷。”無錫老三道:“傢裏是傢裏的,我們這裏,是我們這裏的,總得嘗一點。”說着,拿出一隻白鋼茶匙,一個小飯碗,挖了半碗瓜瓤,遞給楊杏園。他衹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說道:“我在這裏,用不着客氣,實是在傢裏吃多了,不能再吃。”無錫老三道:“喲!傢裏哪來許多的西瓜,吃得這樣飽。”楊杏園笑道:“也是一個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嚮來不很吃果瓜,哪裏會巴巴的買來吃。”無錫老三笑道:“楊老爺這句話露出馬腳來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應當送西瓜。就是送來了,也不至於吃個飽。照這樣說來,至好送的東西,總要吃飽。在我們這裏衹吃一小勺子,顯然見得,不把老七當是至好了。”楊杏園聽了這話,目視梨雲,微微一笑。梨雲生怕無錫老三看出破綻來,也笑着說道:“你笑什麽,姆媽這幾句話,還不是很對嗎?”她口裏雖然這樣說,究竟裏面心虛,滿臉通紅。無錫老三雖然是個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們私下另外有段交涉,所以還把梨雲說的話,當作是撒嬌,哪裏知道人傢秋波微送,已是靈犀暗通哩。楊杏園這一回來,本是梨雲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見面之後,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偏偏無錫老三坐在一起,無機可乘。衹是說些閑話,哪裏的電影片子好了,公園裏面哪天的人多了。談了半天,轉眼已是九點鐘,楊杏園要到報館裏去了,便穿起長衫來要走。梨雲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沒有留他,便和他扣上鈕絆。恰好這個時候,無錫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c楊杏園笑着嚮梨雲道:“你那封信寫得好,衹是別字多了些。我還要留着當紀念品呢。”梨雲把楊杏園的胳膊,輕輕的捏了一把,搖搖手,又對門簾子外面努努嘴。楊杏園也不好再說什麽,衹和她點點頭,就一掀門簾子走了。
  這天楊杏園多吃了一點西瓜,晚上從報館裏回來,又晚了一點,吹了幾口風,到了傢裏,身上有點涼颼颼的。一覺醒來,四肢疲倦得很。起來洗了臉,一面喝茶,一面看報,誰知衹看了幾個二號字的標題,人就頭重腳輕,撐持不住,轉身又摸上床去睡,糊裏糊塗睡了幾個鐘頭。第二次醒來,覺着身上有些東西。睜開眼睛一看,身上已經蓋了一床舊洋縐的秋被,吳碧波拿着一本書,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問吳碧波幾點鐘了,一句話說完,接上就哼了一聲。吳碧波道:“杏園,我看你這病起得很猛,請個大夫瞧瞧罷!我剛纔給你蓋上被條,叫你幾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額角上,燒得像火炭一樣,恐怕不是小病。”楊杏園道:“大概受了一點感冒,不要緊的,藥吃快了,也怕誤事,過一半天再說罷。”吳碧波也覺得他說得有理,把請大夫的話擱下。誰知到了次日,不但燒沒有退,而且時時作惡心要嘔吐。楊杏園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長班鬍二進來,問這裏附近有什麽好的醫生沒有?鬍二說道:“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門口挂滿了匾額,是很有名的。”楊杏園想道:“這無非是小病,隨便吃點藥就好了,在附近找一個醫生也好。”便叫鬍二把那位宋大夫請來。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聞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傢,也好請人傢鼓吹鼓吹。還仔細問了他的病源。聽到他說是吃西瓜吹了晚風來的病,衹當他受了涼,便下了幾味細辛幹薑發散的藥。楊杏園看看藥單,以為也離不了哪裏去,便照方子抓一劑藥吃了。誰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發散算是發散了,可是嘔吐更厲害了,頭也痛起來了。眼睛一閉上,好像看電影一樣,山川城市人物鳥獸一幕一幕的過去,心裏衹覺燒得難過,又說不出什麽痛苦來。
  這時何劍塵已得楊杏園害病的消息,特意來看他,恰好楊杏園睡着了,吳碧波低着頭背着兩衹手,衹在中間屋子裏踱來踱去,一聲不響。何劍塵一看楊杏園昏沉沉地睡着,蓋着半截身子,面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顴骨突起,兩頰瘦削,燒得通紅。走到床面前輕輕的喊了一句“杏園”,他答應了一聲,一翻身,仍舊閉着眼睛,朝裏睡了。何劍塵走到外頭屋子裏,輕輕地對吳碧波道:“這個樣子,恐怕不是受涼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紅熱。”何劍塵說出猩紅熱三個字,倒嚇了吳碧波一跳。吳碧波道:“猩紅熱這個病,十分危險,中醫是絶對沒有方法醫治的。那末,我們趕快想法子,把他送進醫院去罷。”何劍塵道:“我也不敢斷定他是猩紅熱,先得請個西醫决斷一下再說。因為北京的醫院,衹有日華德國兩傢能治這個病,若是亂送去醫治,恐怕有害無利。我有個朋友劉子明,醫理很好,我去打電話請他來,先請他來看看。”說畢,便打電話去。恰好這劉子明在傢,過一會就來了。他在皮包裏,先取出測溫器,放在楊杏園口裏,一面解他的衣服,聽了五分鐘脈,然後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對何劍塵道:“病是很重的,衹要再不增加熱度,那還不要緊。”吳碧波禁不住先插口問道:“這不是猩紅熱嗎?”劉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個病,病人不能睡得這樣舒服了。”何劍塵道:“衹要不是猩紅熱,那就好辦。無論我在這裏不在這裏,請你每日來一回,診金日後歸我再算。”劉子明聽了何劍塵的話,照例謙遜了幾句,然後再走。
  從這日起,楊杏園就糊裏糊塗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頭上,人清醒些,病纔慢慢的好起來。不過睡在床上,兩衹眼睛,衹是望着帳頂,十分不耐煩。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大傢都睡了,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不免南天北地,鬍思亂想起來。偏偏越想又越睡不着。睜開眼睛,就對着桌上一盞燈。聽聽窗子外頭,也衹有階沿下,幾頭蟋蟀,唧唧叫的聲音。好容易,閉着眼睛,睡了一覺,不到一刻兒工夫,又醒過來。望着桌上,燈還依舊的亮着,一摸枕頭底下,拿出表來一看,還衹三點鐘。夏天雖然夜短,不用提,離天亮還早。這個時候,口裏渴得厲害,很想喝口茶,便一個人扶着床起來,把桌上茶壺裏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燈下一看,全轉了黑色。勉強喝一口,又涼又澀,全沒有茶味,衹得擱下,依舊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吳碧波起來,設法弄點茶來喝,一來想,白天纍得人傢夠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來,很不過意。況且就是人傢起來,有了水,也沒有火,忍耐一點,衹得罷了。睜開眼睛躺着,清醒白醒的,望見窗子上發亮。過了一會,隔墻大街上,得兒的得,得兒的得,騾車輪盤子轉動的聲音,也陸續響起來。又過了一會,窗上亮光越發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見那棵梨樹的樹葉兒,被風吹着搖動。在這個拂曉的時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楊杏園病在床上,卻睡得滿心煩躁。半夜的時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陽。其實他反正是睡着,天不亮也罷,太陽不出也罷,一點沒有關係。一會兒,隔壁屋子裏的鐘,(車磨)(田磨)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還是這樣早,這時要茶沒有茶,要水沒有水,心裏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這個時候,陡然變癥死了,有誰知道?可見孤身作客的人,這病境最是可憐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該到北京來,一直海到不該讀書。心想病一好了,什麽事也不幹,趕快回傢罷。一個人睡在床上,衹是昏沉沉的想,等到吳碧波起來了,說說閑話,纔把念頭打消。到了晚上,依舊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雖有點起色,衹是心中憂慮過甚,病根很難鏟除。
  時光容易,轉眼他就病了十幾天。一天清早,楊杏園因為一晚沒睡穩,天亮以後反睡着了。正睡得迷糊的時候,忽覺得有個人摸他的手,睜開眼睛一看,一個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說話,問道:“你身體阿好些?”他再擡頭一看,卻是梨雲。她穿了一套花點子麻紗褲褂,辮子蓬蓬鬆鬆的,正是晨裝未上的打扮。她後面站着阿毛,見楊杏園醒了,也點點頭說道:“楊老爺好點嗎?”楊杏園做夢也想不到她們會來,趕着問梨雲道:“你怎樣來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來,總是沒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裏去,走到半路裏,她說謝謝我,叫我瞞着姆媽,同來看看你。我說楊老爺人很好,應該看看他,我就拚着碰了一個釘子送她來了。”楊杏園聽了這話,在枕頭上點一點頭道:“那末,我也謝謝你。”說時,就在被裏伸出一隻手來,握着梨雲的手道:“你怎樣知道我病了?”梨雲道:“我知道好幾天了。因為我有一天打電話到你報館裏去問你,說你害了病,沒有來。回頭我又打電話到這兒來問,果然說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許多天,决計不是小病,很想打聽打聽,偏偏這幾天,一個熟人也沒有遇見。今天早上,我衹好自己跑了來了。”楊杏園道:“這真是不敢當!”便對阿毛道:“請坐!請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對不住!”阿毛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你太客氣了,將來你把七小姐討去了,我還要伺候你啦!你這樣客氣,將來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來的了。”梨雲把眉毛一皺,對阿毛道:“你總有許多話說。”楊杏園扯扯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雲斜着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這時,衹見吳碧波笑嘻嘻的進來,後面跟着長班,把一個托盤,托着一壺茶,四碟點心進來,全放在桌上。梨雲說道:“我說呢,你把我們一引進來,就不見了,原來是忙這個呀。”吳碧波笑道:“這又算得什麽呢,各盡各人的心罷了。”梨雲知道他這話中有話,倒羞得滿臉通紅。吳碧波也覺得自己失言,衹得忙着請她們喝茶,吃點心,敷衍一陣。阿毛輕輕的對梨雲說道:“七小姐,不早了,走罷。”梨雲為着許多的人在當面,除問了楊杏園幾句病況而外,別的話,一句沒說,反而和吳碧波說了一陣應酬話。梨雲也怕坐久了,被無錫老三知道,低着頭沉吟了一會兒,衹得站起來,握着楊杏園的手道:“你保重點,我們再會罷。”楊杏園握着她的手,點點頭。阿毛早站起來了。梨雲衹得低頭跟着她走,走到房門邊,又回過頭,對楊杏園說了一句“保重點”,這纔走了。
  梨雲這一來不打緊,又添了楊杏園一樁心事,心想如此看來,妓女的愛情,不見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假的罷,她能特地來看我,也算難得。我在北京的朋友,儘管不少,除了兩三個極熟的人,誰又曾來看過病呢?”想到這裏,反而覺得梨雲小小年紀,倒是他一個知己,心想我要討了她回來,也就算萬願皆足了。但是梨雲還是清倌人,要討她談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個窮措大,而硯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裏還能作這個豪舉?一層一層想去,總覺灰心,一天到晚,鬍思亂想,病哪裏好得起來。吳碧波何劍塵雖然也勸勸他,隔靴搔癢,哪裏有效?
  這日上午,吳碧波出去了,日長人靜,楊杏園一個人睡在床上,望着窗戶,隔院子裏大槐樹,正鋪着一層緑暗暗的影子,遮着了這邊半個院子。樹枝上三四處蟬聲,喳喳的叫得不斷。楊杏園門得很,想起陶詩上的“臥看山海經”一句話,正想摸下床來,找本《陶靖節集》看看。忽然長班送一封快信進來,請楊杏園蓋章。楊杏園將信收入,一看信封上,發信的人,是南京落葉庵釋靜蓮寄。楊杏園想道:“怪呀!這好像一個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這樣一個熟人呢?”拆開信來一看,是一張很長的白紙寫的,筆跡十分熟。那信說道:
  杏園吾弟:南浦唱別,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過天竺,道遇故人,備問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飯猶昔,合十遙祝,竊慰所懷。而吾弟詞華日益,風格不渝,瞧悴京華,耿介如昨,益信鳳泊鸞飄,折羽有時,秋菊春蘭,英華靡絶。期許所符,歡欣奚似?姊飽經憂患,倏已中年,自謂肆力硯田,終老閨闥,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長工,畢生大願,悉盡於此。不期罡風遽起,忽興大變,弱弟初以痘瘍,椿董並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並列,肝腸寸裂,視聽都非。途人為之揮涕,言者無不變色,人非鐵石,孰能當此?自念孑焉一身,塊然獨處,前途蒼茫,皆為慘境,因是削發空門,藉懺宿孽。年來瞻拜名山,歷覽勝境,古井下波,塵障盡去,一切因緣,皆如夢幻,故應醉久摒,鴻鯉俱絶。近以吾師住持白門,相依落葉,得遇燕趙歸人,備悉旅況,所謂梧桐夜雨,瘦損詞人,蕪院西風,魂消旅夢,嘆屈子之多愁,復長卿之善病,雖相隔世外,能不凄然?引領雲表,益增但側。伏念訂交竹馬,感懷手足,海山迢遞,苦無所慰!晚來依影青燈,檢點舊笈,則有然脂餘韻,罷綉舊詞,摭拾成篇,飄零未盡,雖掩捲不免長吁,存之亦復多事,特付郵筒,另簡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對,寄詩當藥,為爾消愁,伏維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風霜,有異江南,吾弟千萬珍重!釋靜蓮合十即義姊黃玉蛛。
  楊杏園將信看完,纔知是他一個音信久絶的義姊寫的。悵悵的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歡喜,但是想起從前小時候在一處遊戲的光景,好像還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別,現在人傢長齋供佛,自己也是貧病交加,又未免百感俱集。過了幾天,楊杏園果然接到一捲詩稿,是挂號寄來的,他便拆開來,放在枕頭邊,慢慢的看。內中果然不少性靈之作,有時候摘出內中好的句字,還和吳碧波討論討論。
  自這天起,他的病慢慢的就有點起色,時光容易,轉瞬就過了中元節,楊杏園已覺步履如恆,可以行動自由。這天是七月十六,夕陽將下的時候,照着半邊粉墻,都是黃金色。院子裏的十幾盆木本的花,剛剛澆上水,放出一陣一陣的晚香。楊杏園端了一把藤椅,放到梨樹底下,躺在上面,笑看花枝。覺得半月以來,惟今天最為適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着一隻軟皮包進來,兩個人都不覺呵呀一聲。舒九成先說道:“我聽得你病得很厲害,特為來看你,原來你的病已經好了。”楊杏園道:“這是過去的事。我聽見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經到西湖避暑去了,怎麽又沒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來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裏面,就鬧得一塌糊塗。我整整有一個禮拜,晚上沒有工夫睡覺,白天沒有工夫吃飯,所以就沒有來看你。直到昨天,公司裏的事情,稍微有點頭緒,纔打聽出來,你害了一場大病。”楊杏園道:“多久不見,見了要暢談一回纔好。今天天氣很好,不如我們同到哪個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遊藝園罷!我們先在裏面小有天吃晚飯,吃完了飯,可在東邊花園裏,泡壺茶,在月亮底下談天。現在遊藝園的樹木,已經漸漸長大了,坐在水邊下,聞着隔岸的花香,聽着滿草堆裏的蟲聲,也很有趣味。”楊杏園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膩極了,也正想出去解解悶。”說着,二人就坐了車子,到遊藝園來。
  這時候,正是日戲已散,晚戲未演的時候,外面花園裏,來來去去,滿地裏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個圈子,便到小有天來吃飯。一進門,滿屋子裏座位都坐滿了,幾個夥計,正在人叢裏頭,穿梭也似的跑來跑去。衹聽得四面筷子敲盤碗響,都在要飯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這些人吃東西,都好像不要錢似的。”這個時候,一個胖子夥計,一件藍長衫都濕透了,手裏端了一大盤魚,口裏衹嚷“藉光”,楊杏園一手攔住,問他有座位沒有。他一隻手拉着肩膀上的手巾頭,擦頭上的汗,一頭說道:“你哪,正忙着啦!”還沒有說第二句,已經走了。楊杏園看看這裏亂的很,衹得出來,和舒九成在大餐館裏隨便吃點東西,再走到外面花園裏來。
  這時已經是夜幕初張,星鬥橫天了。二人順着小池外岸,一面說話一面走路,又不覺走了一個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間那塊地方,很是幽靜,我們上那裏喝茶去罷。”說話時,渡過平橋。靠水邊下,有一個瓜棚,緑葉垂垂,好像蓋了一座小亭子一樣,棚外面許多雜花,被晚風一吹,都吐出清香。河岸上的青葦裏面,那些青蛙,彼起此落的,閣閣閣,一陣一陣的叫。望着河裏,天上的星,都倒在水裏面。有點兒風來,水上略略起一點波紋,惹得滿天星鬥,都搖動起來。楊杏園道:“這個地方很好,我們就在這個地方坐罷。”便招呼茶亭子裏面的茶房,在瓜棚下,擺下桌椅,臨水品茗。東邊一輪月亮,不覺已涌起來幾丈高,照見滿園雪花。遠望先農壇,一片蘆葦,青隱隱地,膝隴的月色,罩着三三兩兩,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樹上的半截鐘樓,風景十分幽靜。舒九成道:“這很有點西洋油畫的意味。良宵不可無詩,我們來聯句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我幾個月也沒有弄過這樣東西,詩興枯拙得很,恐怕聯不上來。”舒九成道:“反正弄着好玩,比比詩興,試試何妨?”楊杏園擡頭一看天上,一點雲彩也沒有,笑道:“我倒有現成的七個字的起句,是‘碧天迢遞月凄涼。’”舒九成道:“不好,起得太頽喪了,況且也好像遊仙詩。我主張不要這些無病而呻的荒涼字樣。”楊杏園道:“不能說敗興話嗎?那末,說一句挺好的‘銀河迢遞接紅墻’罷。”舒九成道:“這又太豔了,不像月下聯句的詩。”楊杏園笑道:“這就大難了,說得清凄不好,說得濃豔不好,那如何纔對呢?”因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我還是照原來的字面,改為‘碧天迢遞夜方長’罷。”舒九成笑道:“好雖不好,倒像起句,就是它罷。我接一句:‘月影隨人過草塘。’”楊杏園道:“好,現成的句子,被你得了。原來你要留這個月字自己用。你且說底下的。”舒九成道:“得水新蛙嗚閣閣。’”楊杏園笑道:“說你圖現成,你越發撿便宜了。把這河裏的蝦蟆,都利用起來。”舒九成道:“蛙字不可以入詩嗎?”楊杏園道:“自然是可以的。”舒九成道:“卻又來,既然可以,那就沒得說了。況且我還另有意思呢!”楊杏園道:“我知道,但是我們聯我們的句,諷刺他們則甚?況且閣閣兩個字,七陽裏面,雖有堂堂洋洋幾個字面來對,一定做不好,不如改了。”舒九成也不做聲,走出瓜棚去,在樹底下,站了一會。笑着過來道:“我有一句好的了,‘樹外市聲風後定’,如何?”楊杏園笑道:“還可以。我對一句:‘水邊院落晚來涼。’”舒九成道:“這句也不錯。底下呢?”楊杏園道:“底下是‘看花無酒能醫俗。’”舒九成道:“這是應該轉的。我對一句‘對客高歌未改狂。’再說一句‘不用悲秋興別恨,’你去收了。”楊杏園道:“‘中百詩緒已蒼茫。’”舒九成道:“收得韻腳太生硬,要改一句纔好。”楊杏園道:“姑存之,我們再望下聯罷。”兩人復又聯成兩首,共是三首。聯完了,楊杏園掏出日記本子,把它記上。那詩道:
  碧天遇遞夜方長,(楊)月影隨人過草塘。
  樹外市聲風後定,(舒)水邊院落晚來涼。
  看花無酒能醫俗,(楊)對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興別恨,(舒)中宵詩緒已蒼茫。(楊)
  野塘人靜更清幽,(楊)一院蟲聲兩岸秋。
  淺水蘆花憐月冷,(舒)西風落木為詩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楊)終把殘篇記浪遊。
  莫厭頻過歌舞地,(舒)等閑白了少年頭。(楊)
  強把秋光當作春,(楊)登臨轉覺悔風塵。
  卻輸花月能千古,(舒)願約雲霞作四鄰。
  酣飲英談天下事,(楊)苦吟都是個中人。
  歸來今夜江南夢,(舒)。憔悴京華病後身。(楊)
  楊杏園寫完,低低吟了一遍,笑道:“通體順話,竟可以說得過去。”舒九成低下頭,對瓜棚外頭一望,衹見月亮已照在頭頂上,衣服碰着瓜棚邊的深草,濕了一大塊。不覺失聲道:“這正是月華滿天,露下沾襟了。時候不早,我要先回東城了。”楊杏園道:“你若有事,就請先走。今晚的月色很好,我還要在這裏玩玩。舒九成道:“你新病初好,你也少坐一會兒罷。”楊杏園道:“我知道,你衹管請罷。”舒九成聽了這話,衹得先走了。
  楊杏園會了茶錢,渡過平橋順着河岸,慢慢的走去。衹見柳陰底下露椅上,一對一對的男女,坐在這裏談話,唧唧喁喁,真是男歡女愛,大會無遮。信步走去,又過了一道大橋,衹見花木參差,月影滿地。那邊戲園子裏面,正在演遊園驚夢,笛聲從水面上,被風吹了過來,格外悠揚好聽,便走進亭子來,靠下風頭坐着,那個笛聲裏面,“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傢院”的麯詞,仿佛還聽得出來。楊杏園正聽得出神的時候,隔壁亭子裏忽有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猛然間倒嚇了一跳。衹聽見一個人說道:“你且不要快活,這事成功不成功,現在還拿不穩。”又有一個人道:“我看沒有什麽問題。不過能長久不能長久,就在乎你的手段了。”那人道:“就怕不能成功。衹要上了手,我相信决不會拆夥,我們的話,就是這樣說。請你告訴劉老闆,我們明日還在原地方會面。至於你自己的話,暫不要提。”又有一個人道:“那是自然。”說畢,兩個人中,就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人在亭子裏面。楊杏園聽了他們的話,覺得這裏面很有文章,便跨過亭子的欄桿,在竹叢子裏面,對隔壁亭子張望。這一張望不打緊,越發引動了楊杏園好奇心。要知道他看出什麽來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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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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