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地下鄉愁藍調   》 第一部分-門,消失的酒吧與青春期(2)      馬世芳 Ma Shifang

  就在這樣的樂音中,我跟M、M的另一個朋友,還有並不相熟的女孩子Y以及她的同學,圍坐在AC/DC的長條木桌前,大傢一邊吃我帶去當生日禮物的蝦味先跟七七巧剋力(我不記得為什麽帶了這麽寒磣的禮物)、一邊玩一種叫做“心髒病”的撲剋牌戲――這是一種玩起來必然喧鬧尖叫不已的牌戲,所以一直到離開酒吧,我都沒有餘暇專心地聽完一首歌,然而伊們並不介意在Doors的音樂聲中玩“心髒病”,伊們甚至並不知道那是Doors,我又能說什麽呢。
  離開AC/DC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在羅斯福路吹着夜風等公車,愈想愈不甘心,便漸漸悒鬱了起來。在彌漫着煙霧和迷幻搖滾的酒吧裏,一群玩撲剋牌的高中生顯得多麽不上道、多麽傖俗!最最不幸的是,我自己也成為這種無可原諒的傖俗的共犯。於是暗暗决定此後不再到這傢酒吧,除非終於能找到知己至交,或者擁有一個真心瞭解我的情人。
  然而這個願望一直都沒有實現:知己和愛人一樣難尋,而且AC/DC不久就關店了。這間酒吧遂夾帶着不完滿的記憶,在我腦中升高、神化。即使後來走遍臺北播放着搖滾樂的酒吧,在不同的昏黃燈光下學習吸煙、爭辯、飲酒,甚至一度竭力把指間的香煙想象成大麻、把窗外烏煙瘴氣的臺北想象成舊金山的嬉皮社區,其實都還是在偷偷比對AC/DC留在心底的,那塊青春期的殘片而已。
  頂着夜風回傢的那天晚上,坐在沒有Doors可聽的房間撥電話給M,想跟他討回我的錄音帶。
  “喂。”M的聲音很虛弱。
  “喂,我啦。你還好嗎?”
  “滿幹的,不曉得自己在那邊做什麽。”M很無奈的樣子。
  “喔。”我無以為繼。
  多年之後從軍中退伍,獨自背着包包跑到歐洲去晃蕩了一個月。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我走到廣袤的巴黎拉雪茲神父(PèreLachaise)公墓,沿着指示找到了吉姆・莫裏森的墳。這趟旅行之前,我已經從書本和影片中無數次看過他的葬地的壯觀模樣:多年來,每個月都有數以百千計的樂迷從世界各地前來憑吊這位永遠被凍結在二十七歲的偶像。照片裏的墓地有一座胸像,被塗抹得面部全非。大理石的墓座上,吉姆的名字也幾乎全被層層疊疊的塗鴉遮掩。噴漆和刻字不僅布滿他的墓塚,更蔓延到周圍的墳墓和圍墻。據說每年忌日都會有歌迷翻墻潛入墓地,在他的墳前燃起一支支蠟燭,輪流吸大麻,把滿地煙屁股排成他的歌名――THEEND。
  然而當我來到他的墳前,卻完全看不到這些。墓地在不到一年前纔徹底整建過,胸像被搬走,刻在大理石上的文字被換成更堅固的銅牌,鎸刻的名字也還原成他的本名,索然無趣的“詹姆斯・道格拉斯・莫裏森”(JamesDouglasMorrison),滿墻的噴漆塗鴉全部抹得一幹二淨,墳墓上整整齊齊擺着幾束鮮花。
  一個表情憂鬱、穿着皮衣和牛仔褲的長發青年,架起三腳架想在墳前替自己拍照,馬上被旁邊拿着對講機、戴墨鏡的健壯女警製止。兩個操南方口音的肥仔老美拿着地圖走來,對墳墓端詳了半天,品頭論足一番就離開了,仿佛他們來看的是盧浮宮的一幅名畫。秋日的暖陽斜射而下,我站在墳前,愈看愈覺得不可思議:吉姆・莫裏森的軀體,真的就躺在這下面嗎?
  直到離開墓地、踏進地鐵車廂,纔猛然想起十七歲的那個夜晚。吉姆・莫裏森的聲音在玩着撲剋牌的我們周身飄蕩,他離我那麽近卻又那麽遙遠。那間埋藏在記憶裏的AC/DC,竟然和照片裏已經不存在的墳地遙遙對望起來。此刻我纔醒覺,彼時戀慕着的迷幻、頽廢、激進和悲壯,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進入過自己的生命,就像我壓根兒沒沾到過六○年代的邊一樣,那衹不過是對自己未嘗理解過的生命狀態、未嘗經驗過的歷史情境一廂情願的想象。墨色淋漓的地下刊物、耳機裏穿越二十年歲月嘶吼着搖滾樂的造反派青年、墓碑表面橫七竪八的塗鴉,它們糅在一處,化成一種虛幻的鄉愁。然而嬉皮皆已老去,吉姆・莫裏森凝定在二十七歲的臉孔和六八學潮的街頭塗鴉都印在明信片的背面,一張五法郎。那場集體的青春期,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站在擁擠的車廂裏,望着窗外映照出另一個模糊搖晃的自己,再度不可遏抑地想聽Doors。那是當你真正孤獨的時候纔聽得進去的音樂。
  (一九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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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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