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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谴责 》 無恥奴 》
第十二回 說嫖經風俗感遷移 爭口角冤傢逢狹路
蘇同 Su Tong
且說江念祖到了玉香堂,就望着桂紅房內,走了進去。看官且住,京城裏頭的風氣,衹逛相公,不嫖窯子。無論什麽王公大臣,上館子吃飯,叫的都是相公,玩耍的地方,也是相公堂子。還有一班愛走旱路的,把相公就當作自傢的妻妾一般。
那琉璃廠西廠,以及什麽南順鬍衕,這些寺主的土窯子,都是那一班挑煤的腳子,趕車的車夫,在那邊玩耍,沒有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肯到窯子裏去鬧玩意兒。衹有南順鬍衕的堂子,還略略覺得好些,也有幾個體面些兒的人物,在那邊走動。但也是絶無僅有的事兒。若要在賓客宴會之地,大庭廣衆之中,叫了個班子裏的姑娘,憑你再好些兒的面貌,再高些兒的身分,也沒有人去理他。還要說這個人脾氣下作,放着好好的相公不叫,卻去叫那窯子裏的下流。甚至有一班性格古怪的人,曉得這個人是愛逛窯子的,從此竟不肯與他同席,好像怕他身上有什麽窯子的氣味兒,沾在他的身上一般。這個習氣,京城裏頭,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貴優賤娼,竟成了個近時的風俗。諸公且住,既然京城裏頭,有這個風氣,為什麽在下的書上,又要說江念祖去逛窯子呢?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些風氣,起於幹嘉之前盛於幹嘉之後,到得近十年來,有些南中名妓,到京城裏去做這個生意,卻一個個都是豔幟高標,香名遠噪。
列公試想,那京城裏頭的窯子,都是些本地婦人,挺着個胸脯子,紮着個褲腿兒,雲髻高盤,有如燕尾,金蓮低蹴,全似驢蹄。更兼一身的狐騷臭兒,一嘴的蔥蒜氣味,那裏有什麽溫柔情緻,旖旎豐神?真是那裴談傢裏的鳩盤茶,夜叉國中的羅剎鬼。這樣的一個樣兒,那有什麽上流社會的人敢去請教?如今忽然來了個吳中名妓,談吐既工,應酬又好,那一種的穠豔豐姿,妖嬈態度。--羅衫薄薄,蓮步輕輕,鬟風低垂,髻雲高聳。夜深私語,暗傳雀舌之香;曉起凝妝,自惜傾城之貌。這班人生長在北邊,眼中何曾見過這般的人物?心上何曾受過這樣的溫存?自然就把這個人,當作個合浦明珠、藍田暖玉,一傳十,十傳百,大傢都曉得她的名氣,慢慢的車馬盈門起來。
久而久之,便也漸漸的把這個貴優賤娼的風俗,暗中移轉過來。
這都是庚子之前,聯軍還沒有入京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兒。
後來聯軍據了京城,差不多有一年光景,仍舊讓還中國,皇太後皇上也在西安起駕回鑾。就是這麽的一來,京城裏頭,大變了當時的風氣。把那貴優賤娼的條例,竟翻了一個過兒。從前的王侯大臣,是專逛相公,不嫖窯子。如今卻是專嫖窯子,不逛相公。這也是風俗遷移,人心變換的證據。即如上海地方的戲子,本來沒有相公的名目,見了人也沒有請安陪酒的那些事兒。還有一班有名氣的紅倌人,專姘戲子,姘着了一個戲子,還得意揚揚的告訴別人。好像除了他,別人還做不到的一般。
這樣的事情,若在京城裏頭,有那個倌人,姘了戲子,就要哄然一聲,鬧得通國皆知。那個倌人,也引為奇恥大辱,斷不肯承認這個名聲。這又是上海北京風氣異同之處。再到了湖南一帶地方,就更可笑了。戲子見了倌人,都要規規矩矩的,垂手請安,還要叫姑媽。這個道理,連在下做書的,也自不知。不過把在下曉得的事情,說給看官們聽聽罷了。
且說江念祖走進桂紅房內,見桂紅脂粉不施,穿着一身傢常衣服,愁眉不展的,坐在外房。那桂紅的房間,原是裏外兩間套房,桂紅的臥室,卻做在裏面一間。江念祖見桂紅獨自一個,呆呆的坐在外間榻上,眼眶中還隱隱的餘淚未幹,裏房卻下着門簾,簾逢中氤氤氳氳的,透出香氣。卻又夾着些別的味兒,一陣陣的透進鼻觀。桂紅見了江念祖進來,也不立起。江念祖覺得神情有些詫異,便走近一步,問道:“裏房下着門簾,可是有什麽客人在裏頭麽?為什麽要燒這許多的香?”桂紅聽了,也不回答,衹把手嚮他連搖幾搖,又指指椅子,叫他坐下。
江念祖見他並不開口,有些疑心,且不坐下,先走到裏房門口,在門簾縫內,張了一張。見裏面空空洞洞的,並沒有人。滿房內都是凝結的香煙,團结不散,江念祖見了,更加詫異。想着裏頭既沒有客人,就進去看看,也不妨事。想罷,便一手掀着門簾,把頭往內一探,正要進去,那知一隻腳剛剛跨進門內,後面的桂紅,見他要走進去,甚是着急,連忙搶到江念祖的背後,用力把他往外一拉,說聲“不要進去,這裏頭腌躦得很。”
江念祖一個不提防,吃了一驚,又被桂紅用力一拖,一個要往裏走,一個要嚮外拉,用得力猛,江念祖踉踉蹌蹌的,連退了幾步,竟是一個倒栽蔥,跌下地去。把江念祖的頭上,跌起一個疙瘩來。江穎甫爬了起來,摸一摸頭,見跌了一個疙瘩,又覺得甚是疼痛,便老羞變怒起來,翻轉面皮,要和桂紅不依,說她為什麽把他拖了一交跟鬥?桂紅和他分辨道:“不是我不叫你進去,為着裏房的氣味兒,難聞得很,所以拉你不要進去。
不想你自傢立腳不穩,跌了一交,卻怪不得我。”江穎甫聽了,愈加大怒,又高聲追問她:“裏房好好的,有什麽腌躦味兒?
都是你的謊話罷了。難道你的臥房,我就不配進去麽?”桂紅聽了,提起她的心事來,含着一包眼淚,正要分說,卻喉嚨口像有什麽東西梗住了一般,咽住了說不出來。江穎甫衹是橫跳一丈,竪跳八尺的,在那裏亂嚷。這一鬧,把那些別房間裏姑娘們,和着娘姨老鴇,一齊鬧了出來。不曉得他們鬧的,是什麽事情。擁進房去,七張八嘴的勸解。正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狼腰猿臂的少年,在門外一躍而進。大傢吃了一驚,定睛看時,衹見這少年生得白麵朱唇,神情軒爽。在人叢中擠了進來,直搶到江念祖身畔,登時倒竪雙眉,目皆欲裂,大聲喝道:“我把你這千刁萬惡的姦奴!你又到了此地來麽?你這樣的人,喪心誤國,全沒有一點心肝,是我們國民的公敵。不要走,且來試試我的老拳。我就打死了你,償你的命,總算除了一個世界上的賊奴,我也是情願的。”一面說,一面就如蒼鷹搏兔,猛虎攢羊的,直撲過來,咬牙切齒的,正要動手。江念祖聽了他的說話,已經大吃一驚,乃至擡起頭來一看,原來就是數年前往常州門口,把他打倒的那個呂仰正。須眉皆竪,怒氣直衝,磨拳擦掌的,大有得而甘心的勢頭。江念祖一見是他,因以前吃過的他的苦頭,更覺吃驚,曉得自己打他不過。從來光棍不吃眼前虧,被他們打了一頓,也是白打,卻到那裏去叫冤?急忙忙的退後幾步,在人叢裏鑽到門內,拔開兩足,如飛的嚮外直奔。呂仰正見他走了,連忙也在人叢裏追出來。江念祖已經先走了幾步,逃出門去。呂仰正明知趕他不上,衹得回來。
看官你道天下的事情,那有這般巧法?恰恰的呂仰正又和江念祖遇着,真是狹路相逢了。原來呂仰正本來是個內閣中書,一嚮在京供職。但呂仰正卻是個風流名士,詩酒才人,公事之暇,最喜歡晶緑題紅,評花騭柳,和玉香堂的一個倌人,叫做月香的,甚是要好。這月香就是桂紅的妹子,呂仰正最賞識她兩人,說她們還沒有輕賤的習氣。今天呂仰正正在月香房內,忽聽得隔壁房內鬧將起來,那客人的口音,卻是個常州人。呂仰正以為是個同鄉,想要進去勸勸他,所以也到門口張望。不想一看那客人的面貌,有些像那江念祖的樣兒,不覺怒從心起。
搶進房來,仔細一看,不是他還有誰?此時呂仰正義憤填胸,恨不得一拳就打殺了他,好為國傢除害,一個虎勢,就把江念祖嚇得跑了。
呂仰正追他不上,一直回到桂紅房中,哈哈大笑。便追問桂紅,為了什麽事情,無緣無故的鬧起來?桂紅含着眼淚,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呂仰正聽了,也覺得有些奇怪道:“你臥房好好的,為什麽不叫他進去?這是個什麽緣故?”說着,便自己立起身來,闖了進去。桂紅姊妹拉他不及,衹得一同進來道:“並不是不放你們進去,實在有一般氣味兒,熏得人十分難受。
不信你聞聞看!”說話之間,呂仰正果然覺着,雖然熏了許多的香,但香氣裏頭,另外夾着一種極腥鱢的味兒。呂仰正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息,登時就惡心起來,觸鼻欲嘔,連忙退出外間,還連打了幾個噴嚏。桂紅姊妹,也用手帕子握着口鼻,跟了出來。月香攢眉促額的嚮呂仰正道:“叫你不要進去,你一定要進去。聞些腌腌躦躦的味兒,可有什麽好處呢!”呂仰正走定了一定神,覺得這種味兒來得詫異,便問桂紅道:“好好的房內,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味兒?這裏頭一定有什麽緣故。”桂紅聽了,登時眼淚汪汪,一聲不響。月香面上也現出凄楚的樣兒。呂仰正見了,愈加疑惑,再三的逼着月香,要他細說。月香被逼不過,正要開口,桂紅坐在旁邊,把月香的衣服一扯,似乎叫她不要說的意思。月香道:“你也不要遮瞞,好在呂老爺是個好人,聽了衹有可憐你的心腸,料想再不笑你的。”桂紅也不言語,衹把手帕子握着臉,暗嗚欲泣。呂仰正又追着月香,叫她快說。月香未曾開口,先自長嘆一聲,忍不住也流下淚來。桂紅更是淚流不止。月香方纔說道:“呂老爺,你聽我一句說話,天下的女人,總不要做個倌人。若做了別處的倌人,也還罷了,做到了京城裏頭的姑娘們,更有一件說不出來的苦處。呂老爺,你不曉得我們落在窯子裏頭,已經是再苦沒有的了。再要做了京城裏頭的倌人,卻還有一件天字第一號的苦楚。
說又說不出來,跳又跳不出去,真真的不知前世造了什麽孽障,今世方落在窯子裏頭。”月香說到此處,那說話的聲音,就低了好些,點點滴滴的落了許多眼淚。看那桂紅時,已是嗚咽欲絶。卻極力忍住,不敢哭出聲來。呂仰正見了這般模樣,摸不着一些頭腦,卻也很替他們傷心,連連的催着月香道:“你快些把話說完了罷,我真急得受不得了。”月香方纔忍着眼淚,一一的敘說出來。正是:三月章臺之柳,惆悵隨波;東風薄命之花,傷心墮圂。說到此處,在下也要學些俗套,暫時作個收場,且等後集出場,再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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