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8)      賈平凹 Gu Pingao

  川道人沒有肯來居住的,但少不了進溝裏砍柴,掮椽,採藥,打獵。不為生計,不想進溝,進溝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開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貪圖趕近路的,就開始從洛南到丹鳳,從丹鳳到洛南,過往這條溝了。即使和這條溝的人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地位,但衹要不是這條溝的人,這條溝的人都要視之為比他們高出一等的角色。他們在山路上遇見了,就總要笑笑的,打老遠停下來,又側了身,讓來人先過。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進山就要穿草鞋。但這已經是這裏的習慣了:每一個人在半路上草
  鞋破了,換上新的,就將舊草鞋雙雙好生放在路邊,後邊的人走到這兒,草鞋或許也破了一隻,就在前邊人放下的草鞋裏找一隻較好的換上,即使實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條草繩兒可以修補腳上穿的,如果要換新的,又將舊的端端放在這裏。這麽一來,大凡走十裏、二十裏路,總會遇見路邊有一批舊草鞋。共産主義雖然並沒有實現,但人的善良在這裏卻保留、發展着美好的因素。以致使外地新來的人新奇、感嘆之餘,也被感染了,學習了,以此照辦。
  秋天裏,山裏是異常豐富的,到處都有着核桃、慄子、山梨、柿子,過路人經過,廉潔之人,大開眼界,更是坐懷不亂,而貪心營私之徒就禁不住誘惑,寸心大亂,幹些偷偷摸摸勾當。主人傢發覺了,卻並不責駡,善眉善眼兒的,招呼進傢去吃,不正經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說千聲萬聲謝謝。更叫絶的是,這條溝傢傢門前,石條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裏的竹葉茶,盡喝包飽,分文不收。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傢規,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這與他們有關,捨茶供水則是應盡的義務呢。假若遇着吃飯,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讓個沒完沒了。饑着渴着給一口,勝似飽着給一鬥,過路人沒有不記着他們的恩德的。付錢是不要的,遞紙煙過去,又都說那棒棒貨沒勁,他們抽一種生煙葉子,老遠對坐就可聞到那一股烈的嗆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這種味兒,平日上山幹活,下溝鑽林,疲倦了隨地而睡,百樣蟲子也不敢近身。最樂意的,也是他們看作最體面的是臨走時和過路人文明握手,他們手如鐵鉗,常使對方疼痛失聲,他們則開心得哈哈大笑。萬一過路人實在走不動了,衹要出一元錢,他們可以把你擡出山去。那擡法古老而別出新意:兩根木椽,中間用葛條織一個網兜;你躺上去,嘴臉看天,兩人一前一後,上坡下坎,轉彎翻山,一走一顫,一顫一軟,擡者行走如飛,躺者便騰雲駕霧。你不要覺得讓人擡着太殘酷了,而他們從溝裏往外交售肥豬,也總是以此作工具。
  走進溝四十裏的地方,你會走到一個仙境般的去處,山勢莫名其妙地形成一個漩渦狀,一道小溪,嗚濺濺地響,溪上架一座石拱橋,不是半圓,倒是滿月,橋頭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葉交錯,如駐一片緑雲,百鳥不見其影,卻一片啁啾,似天樂從天而降。樹下就有了三間房子,屋頂聳而四墻低,有羅馬建築的風味,裏邊住着一個老漢,六十二歲,一個老婆,五十九歲,無兒無女,卻懷有絶招的接骨醫術。老漢是溝裏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這兒求醫,門前上下的路面要比別處稍稍寬闊。沒有病人了,採藥歸來,就坐在門前練起手功:將瓷碗砸成碎片兒和𠔌糠攪和裝在一條口袋裏,雙手就探進去摸着,將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雙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斷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別處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來,老漢看一眼,冷冷地,衹是讓其背身兒在門前場地走動,走動着,老漢突然一個健步上去,朝那壞腿彎膊上猛踢一腳,或狠擊一拳,那人冷不防,一聲大叫,等擰過身來,忽覺腿也直了,膊也端了,纔知道這是老漢的絶招療法。醫術高妙,費用卻賤,有錢的掏幾個,沒錢的便作罷,“衹好傳個名就是了!”於是,百十裏遠近,幹兒幹女倒認了好幾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惡,有直樹就有彎材;這溝裏偏偏就野蟲特多。夏秋之際,那花腳蚊蟲成群成團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須先放火燒起身旁茅草,衹能在煙霧騰騰之中下蹲。蛇更是到處都見,行走手裏不能斷了木棍,見草叢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隱在樹下,稍不留神驚動了,嗡嗡而來,需立即伏地不動,要是逃奔撲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時蜇得面目全非。更可惡的是狼,常在夜裏遊蕩,這一年竟不知從哪兒跑來兩衹灰色的老狼,兇殘罕見,傷害了不少過往行人,接骨老漢也就在這一場狼事中死去了。
  對於老漢的死,傳說衆多,最可靠的說是一個夜裏,老兩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燒熱的,因火過旺,炕烙得厲害,老兩口卸了小臥房門墊在席下。席是竹篾子織的,天長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蝕,煙火的熏燎,已經焦紅光亮得如上了一層漆。剛剛重新睡好,就聽見敲門聲,聲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問了幾聲,沒有人答,隔窗一看,外邊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隻老狼半立着抓門,又刨門下土。老婆啊了一聲就嚇癱了,老漢說:壞了,這正是那條惡物,今日是要我的命來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頭作揖,求天保佑,老漢便隔窗對狼說:“狼,你是吃我的嗎?我是醫生,一把老骨頭,你要來吃我?真要吃,我也沒辦法,你不要挖門,我開門讓你進來吧。”門開了,狼並不進來,衹是嗥嗥地叫,老漢感到疑惑,說:“你不是為了吃我,難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頓時不叫了,頭揚着直搖尾巴。老漢好生奇怪,又說:“真是治病,你後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後退了三步。老漢衹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漢流着淚說:“這有什麽辦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隨它去了!”狼在前邊走,他在後邊走,狼還不時回頭看看,他衹好捏着兩手汗腳高步低跟着。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個石洞前,那狼繞他轉了一圈,就進了洞去,不一會兒引出另一條更老的狼來,一瘸一跛的,反身後退在他面前。他一低頭,纔發現這條狼的後腚上腫得面盆大一個膿包,水明明的。他戰戰兢兢不敢近前,兩條狼就一起嗥叫,他撿起一節樹枝,猛地嚮那膿包刺去,病狼慘叫一聲,膿水噴了出來。他撒腳就跑,一口氣到了山下,回頭看時,狼卻沒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傢裏,天已經快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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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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