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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說不完的蘇茜黃故事
劉紹銘 Liu Shaoming
說不完的蘇茜黃故事
嶺南大學同事歐陽楨(Eugene Eoyang)今年在美國比較文學年會宣讀了一篇論文,有益世道人心,題名為“Cuentos Chinos(Tall Tales and Fables):The New Chinoiserie”。會議2004年4月18日在密歇根州Ann Arbor舉行。他行前把一份講稿給我,讓我先睹為快,特此致谢。
他的題目有法文和西班牙文。西班牙文Cuentos Chinos不知何解,幸好他用括號解釋為tall tales and fables,大概是“天方夜譚”,或“鬍說八道”的故事吧。法文chinoiserie倒常見。陸𠔌孫的《英漢大詞典》譯為“(尤指18世紀歐洲傢具、織物、陶瓷器等的)中國式裝飾風格”。韋氏辭典多了一句:that represents fanciful Europe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styles(代表了歐洲對中國風格標新立異的詮釋)。
歐陽教授大文近二十頁,翻譯過來篇幅太長。變通辦法是用他的材料改寫。所謂“中國式風格”,如果立意標新立異(fanciful),一過了頭,就會變得“奇巧淫技”了。從前好萊塢出品的電影,衹要有華人出現,看來不是獐頭鼠目,就是奴顔婢膝,總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今天美國電影的華人形象,像樣多了。最低限度他們不再是鴉片煙床上的癆病鬼,也不再拖着辮子。更令人贊嘆的是,他們個個武功高強,往往以寡敵衆,簡直刀槍不入。從chinoiserie的角度去看,醜化也好,神化也好,同是好萊塢的市場推銷術。電影是商品,有關中國的人與事,不誇張,就沒有賣點。良傢婦女和正人君子,白人社會有的是,何必掏錢買票來看你?在商言商,你可以說美國片商不是生來就對華人有惡意的。
在文學作品加入chinoiserie成分的,本是洋人的專利。令歐陽楨不解的是華人中的“高知”也搞這一套。他拿了哈金(Ha Jin)1999年的得奬(National Book Award)小說《等待》(Waiting)為例。《等待》中的男主角要離婚,原配不肯簽字,因此衹好等呀等呀等到地老天荒。
故事在20世紀80年代展開。主角與原配女子定親時間是在1962年。那時他已經註意到她“個子矮小,又幹又瘦,看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這還不止,她竟然是個纏足(bound feet)的女子,不時還結上綁帶(puttees)。
這夠離奇了。國民政府1915年明令禁止婦女纏足。這位不肯離婚的女士大概生於20世紀40年代。在1962年還以bound feet示衆,人傢不把你看做從博物館走出來的怪物纔怪。難怪她先生在思想搞通後要跟她離婚。
《等待》出版後,備受好評,但誰也沒註意到小說內文這個顛倒時代的嚴重錯誤。再說,錯誤不錯誤有什麽關係呢,在chinoiserie的世界中,中國女子纏足,“合該如是”(de rigueur)。西方讀者心目中的現代中國,不必跟現代中國的現實相符。
現在請說洋人販賣的chinoiserie。看你現在是多大年紀,若是半百以上,應該看過或聽說過《蘇茜黃的世界》或《生死戀》這兩本暢銷書吧?或者,最少也看過電影。Love誠然是a many?splendoured thing,衹不過在這世界裏面那些千嬌百媚的中國嬌娃,衹跟洋人靚仔如威廉荷頓親熱。這類在鏡頭前出現的俏郎君,個個有血有肉,看到漂亮的China doll,雲雨巫山一番,不在話下。端的是“唯大英雄真好色,是真豪傑始多情”。
反過來看,咱們在好萊塢片中出現的中國小男生如成竜、周潤發和李連傑,縱有一身武功,遇到西方女子時總是羞答答的。救美是英雄本色,好色是登徒子所為,對不對,因此我們的中華英雄看到了鬍姬,可以動心,卻萬萬不可毛手毛腳。一越雷池半步就違反了chinoiserie的金科玉律:凡是洋人拍攝的“生死戀”,投懷送抱的例必是東方女子。《安娜與國王》中的聖上與英籍老師在現實背後中說不定“拖過手仔”(手牽手),但在銀幕上公開出來,豈不成了東方壓倒西方的明證?白人觀衆的民族尊嚴受到損害,會退票的。
按後殖民評論傢的說法,在Orientalist筆下出現的漢傢男兒,不是被“陰”(effeminized)就是被“閹”(emasculated)。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劇本《蝴蝶君》(M Butterfly)中的“蝴蝶”Song Liling,應是此類“女性他者”(the female other)中最知名的一位。
因應chinoiserie衍生出來的市場策略,不利東方男子跟西方女子調情。能夠讓他們在床上成其好事的大製作更絶無僅有。歐陽楨教授以自己的經驗為例。1960年他在紐約看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是一例。第二次看到“異數”時,已事隔三十年了。這是從Marguerite Duras小說L?Amant改編,梁傢輝以富豪身份出現的《情人》(1992)。據我所知,還有一個小小的異數:《小約之歌》(The Ballad of Little Jo)(1993),講的是富傢女小約婚前産子,被逐出門,遠走天涯,途中看到強梁嚮一“支那人”用私刑,激於義憤,把他救了,還收留他在傢當僕役。兩人在荒野相處,終於擦出一段短暫的姻緣來。同襟共枕的鏡頭,還相當“寫真”。當然,最後兩人還是要分手的。如果他們共偕連理,那纔不“寫實”呢。這是一部獨立小製作,明顯帶着feminist調子的言志片。Feminist爭取男女平權,愛屋及烏,也連帶關懷到異族受迫害的問題。
銀幕上不易看到“東男西女”合頸交歡的鏡頭,那麽文學作品呢?例子不多,倒是有的。歐陽楨舉的更是一鳴驚人:Nicole Mones小說Lost in Translation。話說任職傳譯員的花旗女子Alice Mannegan的性取嚮頗為偏頗,衹愛漢傢男兒,almost indiscriminately。譯成中文大概是:衹要是唐山大兄,阿貓阿狗都可以同襟枕。
這豈不是反chinoiserie之道而行?不會的,你耐心讀下去吧。且說我們的花旗美女,是個sexual essentialist。翻譯成“性精粹主義者”有點不雅,我們就叫她“性要義主義者”吧。凡是跟主義拉上關係的名詞術語,不易說得清楚,我們就讓Alice Mannegan現身說法,用她自己的話解釋吧。我們在上面剛說過,這位傳譯員在床上選拍檔,獨尊唐山大兄。
接下來我們看到唐山大兄為了防止早泄而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番(recitation of cosmic history)的怪現象。相形之下,我們花旗美女在這場持久爭奪戰中已開始感到招架不住了。“她跟不上他,喃喃自語這一套她學不來。現在學不來,因為她現在覺得身上高潮迭起,一波一浪的。‘The true Chinese man,果然是個漢傢好男兒’,她輕呼一聲說。”
六十年前,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1943)淡淡幾筆,勾出了chinoiserie原始面貌。葛薇竜從上海來投靠她住在香港半山區的姑母。在客廳裏她看到“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着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着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地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在chinoiserie舞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小腳女人也好,唐山大兄也好,都是小擺設,既荒誕,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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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資料來源】江蘇教育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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