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大話方言   》 多樣與統一(1)      易中天 Yi Zhongtian

  在粵語文化大舉“北伐”之前,北方人是看不起粵語的。
  北方人管粵語叫“鳥語”,說是聽起來像鳥叫。廣東人比北方人少,就沒敢說北方人說話像驢叫。想想廣東人也真是可笑,他們把五嶺以北的人統統叫做“北佬”,包括湖南人。其實湖南人哪裏會是“北佬”?明明是“南蠻”嘛!他們當中固然有說西南官話的,算是說北方話,但“正宗”的湖南人說湘語,湘語可是南方方言的一種,何況不論說西南官話的,還是說湘語和贛語的,都吃米,很少吃面。湖南人實在不能算是北方人。
  湖南也是很牛逼的,就像廣東現在很牛逼一樣。近百年來,湖南這地面上領袖人物出了不少,毛澤東、劉少奇、鬍耀邦、朱鎔基。再往前,曾國藩也算得上是舉足輕重,但湖南話成不了國語。我就是湖南人,要我選國語,也不投湖南話的票。
  湖南話怎麽就不能當國語呢?除不好懂外,也不好聽,遠不像北京話那樣神完氣足字正腔圓。即便湖南的官話長沙話,
  比起北京話來,也土得掉渣。不是長沙話本身有什麽毛病,而是因為長沙從來就沒有當過全國的政治中心,而一個不是全國政治中心的地方,它的方言是不可能成為國語基礎的。
  南腔北調的成因也大約就在這裏了。中國的政治中心長期在北方。西安、洛陽、開封、北京,統一王朝京城的遷徙,大約是東進北上,轉來轉去,總在北緯34度以上,也就是黃河流域和黃河以北。如果跑到長江以南,那就糟糕,衹能叫“偏安”了。所有的臣民,都會盼望那“王師北定中原日”。至於那些建都江南的,則多半是短命王朝,而且衹有半壁江山,甚至半邊都沒有。比如東吳、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還有南宋,再小一些的不說也罷。定都北方,則往往都能長治久安。比如漢,比如唐,比如宋、元、明、清。明政權本來也是在南京的,後來被朱棣搬到北京去了,這一搬,很持久地就混了二百多年。要是仍在南京坐天下,那命運就很難講。
  北方總是趨嚮於統一。統一中國的,也總是北方人,或者從北方開始,南方則總是各自為政,自行其是,包括說話。北方也容易統一,沃野千裏,一馬平川,站在高處喊一嗓子,大夥兒就全聽見了。便是逐鹿中原,也痛快。不像南方,坑坑窪窪,麯裏拐彎,到處是崇山峻嶺,到處是江河湖泊,重重疊疊,雲遮霧障,想抓個俘虜都不容易,人一閃就沒了影兒,你上哪兒找去?所以,仗一打到南方,往往就沒了快刀斬亂麻的痛快勁兒,拉拉扯扯,糾糾纏纏,沒完沒了。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來,也就不再有進行文化統一的雄心壯志。衹要南方人挂了降旗服了軟,哪怕口服心不服,也就拉倒。過去怎麽過日子,今後也還怎麽過日子;過去怎麽說話,今後也還怎麽說話。哪怕是說“鳥語”,也不管不問了。不這麽着也不行,管不了嘛!要管,也衹管得了官,管不了民,而且,也衹能要求官們在官場上說官話,管不了他們在傢裏面說土話。
  於是統一的北方就有了統一的語音,鬆散的南方則繼續七嘴八舌。前面說過,北方方言內部的分歧是很小的,語音係統也比較簡易。北方方言四大塊,華北、西北、西南、江淮,這是現代的分類。隋唐宋金時,北方方言卻是汴洛(中原)、燕趙(河朔)、秦隴(關中)、梁益(巴蜀)四類,可見北方原先也不怎麽統一,但後來汴洛和燕趙先統一了起來,成為北方方言的代表——華北方言,而且又占領了東三省。秦隴變成了西北,梁益變成了西南,江淮算是後發展的,它們與“正宗”官話(華北方言)的分歧,頂多也就是這三個次方言區中人,可能會男、藍不分,跟、庚不分,信、性不分,或資、知不分,雌、吃不分,四、是不分。比方說,把“男褲子”說成“藍褲子”,把“是十九路”說成“四十九路”。其他,也就是調門的事了。
  南方方言就復雜得多,和北方方言相比也隔膜得多。比如一個南方學校的校長宣佈:“教職工開會,傢屬也參加。”在北方人聽來,便可能是“叫雞公開會,傢畜也參加”。光是聽不懂倒也罷了,有些南方話,就連寫出來也是看不懂的。比如“伲撥俚嚇仔一跳”,“佢分一本書”,“我畀狗咬咗”,“汝店遮看會着”,你懂嗎?其實它們分別是蘇州話“我被他嚇了一跳”,客傢話“他給我一本書”,廣州話“我被狗咬了”和閩南話“你看得見嗎”。這種說法,不要說北方人不懂,南方其他地方人,也未必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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