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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花月痕 》
第十二回 宴水榭原士規構釁 砸煙燈錢同秀爭風
魏秀仁 Wei Xiuren
這書所講的,俱是詞人墨客,文酒風流。如今卻要序出兩個極不堪的故事。你道是誰?一個是杜采秋此刻的冤傢,一個是劉秋痕將來的孽障。這話怎說呢?慢慢聽小子道來。
去年大兵駐紮蒲關時候,預備船衹,原士規藉此科派。經略聞風,立刻根究。本上司怕有人訐發出來,替擔處分,就將士規平日惡跡全揭出來,坐此撤回。他這缺是個好地方,土規做了一任,身邊很積有許多錢。平素與苟纔酒肉兄弟,曉得苟纔和荷生的同年梅小岑是個世交,便想由此門路,夤緣回任。
你想小岑是個正人,又知道荷生是一塵不染的,如何肯去說這樣話,討這種情?衹小岑面皮極軟,掙不脫苟纔的糾纏,便推在荷生身上,說是“荷生堅說不能為力”。土規因此忿恨荷生,比參他的人更加十倍。並疑先前撤任,俱係荷生所為。其實,士規不自構釁,荷生那裏認得土規這個大名!
你道他怎樣構釁呢?原來他傢用一老媽吳氏,係代州人,與采秋的媽賈氏素有往來,便花些小錢,結識起來。這土規太太就和賈氏語言淶洽。臭味無差,彼此饋遺,十分親熱。一日,賈氏要請原太太一逛愉園,原太太說道:“這卻不必。衹我們老爺說要藉貴園請一天朋友,不知你答應不答應?”賈氏是個粗率的人,便說道:“這等小事,我怎的不答應!我們這園,原是藉人請酒的,老爺如肯賞臉,天天到我們園裏請酒,就是我們造化了!”原太太說道:“不是這般說。現在你那愉國,是大營韓師爺走的,如何肯給我們請酒呢?這是我的情分,打擾你姑娘一天,便教我臉上好看多了。你能做得主不能呢?”賈氏笑道:“園是我置買的,韓師爺難道能占去我的園麽?生客不見,這也是我那呆女兒的主意。其實,我們吃這一碗飯,那裏認得如此清楚。而且你我何等情分,我這園子就像你傢的一樣,千萬不可存了彼此的心。老爺到我傢,還敢比做客麽?就藉我們的園請一百天酒,我的女兒也應該出來伺候,何況一天呢?”原太太道:“你且回去與你姑娘商量。”賈氏道:“不要商量,你對你們老爺說,是我已經答應了,憑老爺吩咐那一天,上下酒席,我一起包辦吧。”原太太不勝歡喜,到屋裏取出三十兩銀子,說道:“老爺說過,就是明日,上下三席,銀數不敷,另日再補吧。”賈氏道:“三十兩銀盡夠開銷。老爺要明日,我就回去趕緊張羅,不然,怕誤事哩。”說畢,便坐車回去了。
看官,你道采秋依不依呢?咳!人間最難處的事,無過家庭。采秋是個生竜活虎般女子,無奈他媽在原傢一力擔承,明知此事來得詫異,但素來是個孝順的,沒奈何衹得屈從。
次日,他媽便一早把水榭鋪設起來,催着采秋梳妝。日未停午,這原土規便高車華服,昂然而來。他媽徑行迎入水榭。兩廊間酒香茶沸,水榭上錦簇花團,土規得意之至,便請采秋相見。他媽叫丫鬟疊促連催,采秋不得不坦然出見。正寒暄間,丫鬟招呼:“客到!”一個是錢同秀,一個是施利仁。采秋俱未會過,一一問過姓字。一會,又報:“客到!”衹見月亮門轉出三個人來:一個年紀四十多歲,兩個年紀都不上三十歲。采秋也未會過,到了水榭,彼此相見。
采秋正待一一致問,原土規指那穿湖色羅衫的,說道:“這位老爺姓卜,字天生。”指那穿米色縐衫的,說道:“這位老爺姓夏,字若水。”指那穿半截洋布半截紡綢的,說道:“這位老爺姓鬍,字希仁。”采秋衹得應酬一遍。停了一回,又報:“客到!”采秋認得是苟纔。那苟纔一路歡天喜地的喊進來道:“望伯,望伯!好闊呀!今日跑到這個地方請起客來!”口裏說話,臉又望着大傢,踉踉蹌蹌的走來。不想從西廊轉過水榭,這過路亭是一道板橋,他趾高氣揚,全不照管,便栽了一交。大傢不禁哄堂起來。他人既高,體又胖,這一栽,上身靠在欄幹上,將欲爬起,用力太猛,衹聽“咕咚”一聲響,連人連欄幹,一起吊下水去了!
幸是堤邊水淺,采秋忙叫丫鬟傳進兩三個打雜,下去扶起。雖無傷損,卻拖泥帶水,比落湯的雞更覺難看。打雜的乖覺,將他送至園丁的一間小室中。原士規和大傢都跟來,教他站着,不要動,招呼他的跟人,替他收拾。又吩咐自己跟人,飛馬到他傢裏,取了衣衫鞋襪,給他換上。鬧了半天,纔把這個落水的人洗刷得幹淨了。
不想鬍苟又弄出笑話來。你道為何?他出來解手,想四面遊廊都係鬥大的磚砌成,萬無給人撒溺之理;陡見廊盡處有一個白磁青花的缸,半缸水和溺一樣,聞之也有些臭味,想道:“采秋實在是闊,連溺缸都如此華麗!”剛把衣衫摳起,溺了一半,一個丫鬟瞧見,喊道:“那溺不得!那是娘灌蘭花的豆水!”大傢聽見,又是一場哄堂大笑。倒弄得鬍苟溺不是,不溺又不是。勉強溺完,自覺郝顔,上來衹得假做玩賞荷花,倚在欄幹邊。夏旒看見,笑道:“希仁,站開些,不要又吊下一個去!”說的大傢又哈哈的大笑了。
一會擺席,錢、施、苟三人一席,原士規自陪;鬍、夏、卜三人一席,采秋相陪。原來這愉園中所用酒器及杯盤之類,均係官窯雅製及采秋自出新樣打造。餚酒精良,更不必說。這幾人除了苟纔、原土規在官場中伺候過幾年,其餘均係鄉愚,乍到場面,便覺是從來未見之奇,早已十分詫異。
酒過數巡,士規忽望着卜長俊道:“貴東幾時可以署事?聽說不久可以到班,吾見是要發大財的。”卜長俊道:“敝東秋間就可以代理,且是一個呆缺,別人奪不去的。”夏旒接口道:“前日奉托轉賣與貴東的幾樣東西,不知已看過否?兄弟近日手頭甚窘,頗望救急。”卜長俊道:“不要說起。前日東傢下來,一臉怒氣,坐了片刻,我也不敢問他,忽然又進去了。這件事衹好看機會吧。”隨又說了些何人補缺,何人惜賑,何人打官司;又說道街上銀價如何,傢中費用如何,總無一句可聽的話。那采秋如何聽得,便推人內更衣去了,吩咐紅豆帶着小丫鬟輪流斟酒,直到上了大菜,纔出來周旋一遍。大傢都曉得這地方是不能胡闹的,也不敢說什麽。
采秋卻自在遊行,說說笑笑,也不調侃衆人,也不貶損自己,倒把兩席的人束縛起來,比入席之時還安靜得許多。采秋轉恐他媽看得冷落不像,叫小丫鬟送上歌扇,說道:“我是去年病後嗓子不好,再不能唱了,他們初學,求各位老爺賞他臉,點一兩支吧。”於是一席公點一支。紅豆彈着琵琶,領着小丫鬟唱了二支小調,天就也不早了。土規大傢說聲“打擾”,一哄而散。原士規從此逢人便將采秋怎樣待他好,怎樣巴結,還有留他住的意思說開了。這是後話。
且表那日賈氏喜歡得笑逐顔開,采秋卻正色道:“媽!這是可一不可再呢。我這回體媽的意,媽以後也該曉得我的心纔好呢。”賈氏笑道:“我明白就是了。”看官,你道采秋今天的情事,倘令秋痕處之,能夠如此春容大雅否?不要說今天這一天,就昨天晚上,不知要賠了多少淚,受了多少氣哩。可見人不可無志,亦不可無纔。
閑話休題,聽小子說那錢同秀一段故事。同秀自五月初四至省,那一夜就被施利仁拉往碧桃傢來。開着煙燈,三個人坐在一炕。同秀見碧桃一身香豔,滿面春情,便如螞蟻見膻一般,傾慕起來,說道:“似你這種人材,須幾多身價哩?”碧桃一面替他燒煙,一面笑道:“給你估量看。”同秀道:“多則一千,少則八百。”碧桃點點頭。利仁道:“你就允出八百可耗羨錠,取去吧。”同秀躺下,笑道:“怕他嫌我老哩。”碧桃笑吟吟的將煙管遞給同秀,說道:“衹怕老爺不中意。五十多歲人就算是老,那六七十歲的連飯也不要吃了。”說着,將自己躺的地方讓利仁躺下,倒起來吃了兩袋水煙,出去與他媽講幾句話,進來便躺在同秀懷裏,看他手上的羊脂鐲子。同秀把一條腿壓在碧桃身上,將上的一口煙一人吹了半口,重燒上一口遞給利仁。三人一面吹,一面談,直至三更天。同秀原想就住在那裏,倒是礙着利仁,不好意思。利仁也看出,故意倒催同秀走了。
次日,芙蓉洲看竜舟,二人見面,復在一席。那晚散後,同秀是再挨不過,便悄悄跑到他傢。碧桃接入臥房,開了煙燈,笑嘻嘻道:“席散許久,你怎不來呢?”同秀道:“我去拜客,不想天就快黑了。施師爺今夜不來麽?”碧桃道:“他和我說,席散後就要出城,幹個要緊的事,明後日才能回傢。”當下同秀卸了大衫,就躺在碧桃身上,吹了一管煙,笑吟吟的道:“你真不嫌我老,我今夜就住在這裏了。”碧桃笑道:“你再老二十歲,我也不給你走。”一會,兩人說說笑笑,就在煙燈旁邊胡亂成局。
自此作衣服打首飾,碧桃要這樣,同秀便做這樣,碧桃要那樣,同秀便做那樣,每一天也花幾十吊錢,連老鴇、幫閑、撈毛的,沒一個不沾些光。好在同秀到這個地方,便揮金如土,毫不慳吝。其實,碧桃與利仁是個舊交,以前也曾花過錢,到後來沒得錢了,轉是碧桃戀他生得白皙,又雄赳赳的人才,雖非如意君,也還算得個在行人。鴇兒愛鈔,姊兒愛俏,所以藕斷絲連,每瞞他媽給他許多好處。衹可憐同秀如蒙在鼓裏。
一日,同秀醉了,乘着酒興,便嚮碧桃傢走來。見大門未關,便悄悄的步入院子,一傢俱無動靜。上房、廂房,燈光都不明亮,徑進堂屋,房門卻關得緊緊的。微聞裏面一陣尤雲殢雨之聲,生辣辣的突入耳來。當下同秀掀開簾子,將腳把門一踢。不想門雖踢倒,同秀的酒氣怒氣一齊衝上心來,人也倒了。碧桃和那人正在好處,忽聽“嘩喇”一聲,驚得打戰,忙把煙燈吹滅,倒轉喊他媽:“拿火!”
他媽從睡夢中聽見響,又聽見他女兒厲聲叫喚,陡然爬起,應道:“什麽事?”剔起燈亮,點着燭臺,剛掀簾子,瞥見有個人影出去,疑是猴兒,便叫一聲,不見答應。再瞧大門,是洞開的,說道:“這時候門也不關,猴兒跑到那裏去?”碧桃不敢下炕,急得喊道:“先拿個火上來吧!”他媽忙着閉上門,趕到碧桃屋裏。衹見門扇倒在地下,一個人覆在門上,煙燈已滅,碧桃坐在炕沿上係褲帶。急將燭臺將那人細瞧,卻是錢同秀,酒氣醺醺,流涎滿口。便問碧桃道:“怎的?”碧桃道:“我好端端的在煙盤邊睡着了,曉得他是什麽時候來!也不叫人,就這樣的拍門擂戶,驚醒了人,他卻挺倒了。”那婆子一面聽碧桃說話,一面將手摸着同秀的額,卻是熱熱的,便說道;“他醉了。”碧桃就也下炕瞧着,反笑起來。婆子將煙燈點着,說道:“你叫他醒吧。”碧桃道:“我憑他挺着,叫他做什麽!”婆子不過意,將手絹把他唾涎抹淨了,連聲叫着,忽聽見打門,婆子一面答應走去,一面說道:“施師爺是什麽時候走的?我怎麽一躺就全不知道了?”開起門來,看是猴兒,便駡道:“小崽子!你跑了,也不叫人關門。”絮聒一會,便叫他幫着扶同秀上炕,把門上好。
這同秀到了三更,纔醒過來,見碧桃坐在身邊,笑容可掬,眉目含情,便將手攏將過來,說道:“我是什麽時候來的?”碧桃笑道:“你還問嗎?你酒醉也罷了,怎的把門踢倒,卻挺着屍不言語?害得人傢怕得什麽似的!”同秀醒後,把以前情事通忘了,這會碧桃說起,倒模模糊糊記起來。碧桃見他半晌不語,便問道:“你想什麽呢?”同秀道:“想你二更天時做得好夢!”碧桃笑道:“你鬍說,我又做有什麽夢!我做我的夢,你怎麽又知道呢?”同秀便把踏門的緣故,轉說出來。碧桃便哭起來,叨叨絮絮,鬧個不休。同秀衹得左一揖陪不是,右一揖陪不是,說道:“總是我醉糊塗了,下次再不吃酒吧。”自此。又好了十餘日。
一日雨後,同秀帶了一帕子的南邊新到的菱角和鮮蓮子,坐了車,嚮碧桃傢來。纔到鬍同,早見門首有一輛車停住。下車,便認得那輛車是利仁坐的。同秀車夫嚮車中取過那帕子,恰好猴兒出來。同秀就跨進門來,猴兒跟着,同秀不許他聲張,悄悄嚮上房走來。衹聽得利仁說道:“吃一個乖乖算吧。”同秀便搶上一步,將簾子一掀。衹見床上開着煙燈,碧桃坐在利仁懷裏;利仁一隻手兜在碧桃肩上,瞧見同秀,急行推開。同秀這一氣,真是發上衝冠,一手將帕子內包的東西嚮碧桃臉上摔來,一手將煙燈砸在地下,說道:“好。好,你們做了一路!”就怒氣衝衝的出來上車,馬上叫跟班收拾,搬到店裏。
後來花了五百金,買走一妾。進門那一日,辦了數席酒,叫了一班清唱相公,請他那相好的財東和苟纔、原士規諸人。正在熱鬧,不想碧桃母女披頭散發,坐車而來。一下車,就像奔喪一般,號啕大哭,從門前大鬧進來,傢人打雜人等都擋不住。同秀跑開了,他媽將頭嚮墻上就撞,碧桃又拿出小刀來,嚮脖子要抹,十餘人分將按住。碧桃就躺在地下,大哭大嚷,聲聲又叫錢同秀出來。街坊鄰右和那過路人,擠滿院子。那怕事的財東看見鬧得不像,早都跑了。衹剩下苟纔等酒肉兄弟和那萬分走不了的幾個夥計,做好做歹的勸。無奈兩個潑辣貨再不肯歇手,直鬧到定更。
大傢曉得此事是背後有人替他母女主張,衹得找着同秀,勸他看破些錢,和他媽從兩千銀子講到一千兩,纔得歸結,天已發亮了。這苟纔等今天真是日辰不好,喜酒一杯不曾吃上口,倒賠嘴賠舌跑了一夜。正是:
執鼠之尾,猶反噬人。
衹有羅漢,獅象亦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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