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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小说 》 醒夢駢言 》
第十二回 埋白石神人施小計 得黃金豪士振傢聲
守樸翁 Shou Piaoweng
三千食客履盈庭,為金銀,陪小心。財源易竭。必竟有時貧。昔日衆人都不見,辜負了,解囊情。莫道馮諼不再生,感神人,下白雲,燒丹練石,來助孟嘗君。功成卻早將身遁,堪羞殺、舊賓朋。
這闋江城子詞,是駡做衊片的,見大老官興頭時,個個去親近他;到得他被衆人拖纍窮了,要想衆人幫扶些,再也不成,便鬼都沒得上門。那種情況,極是可恨。
但也不要將衆人都看輕了。孟嘗君食客三千,那裏人人曉得報效。卻有馮諼這樣人物在裏頭。如今這回書內,又有高似馮諼十倍的,分明是神仙下降,並非來替衊片爭氣,也正要塞那慣下逐客令的嘴。
明朝嘉靖年間北直保定府有個大富翁,姓方,號正華,坐擁百萬傢財。娶妻柳氏,生下一個兒子,叫方口禾。
那方正華賦性豪邁,極輕財好客,在他傢裏吃飯的,日常有幾百人。朋友有什麽急用,嚮他藉一千兩,就是一千兩;嚮他藉五百金,就是五百金。也不曾要藉票保人。約他幾時歸還,到那其間沒有,他也不去討取。
那班門客,都是想些油水吃的,便沒一個不嚮他開口,連那柴米油????,綢絹布疋,一應日用瑣細物件,都作想到。方正華衹要有在傢裏,就叫拿去。
衹有一個遠客,是陝西人,叫張管師,從陝西到來,一住就是幾年,衹吃方正華口飯,再不告藉什麽東西。
那張管師相貌生得清挺,談鋒又極雄奇,方正華也在衆人裏面,格外相待,與他結為弟兄。食則同桌,寢則同榻,十分優厚。
那時方口禾尚幼,呼他做叔叔。張管師喜歡同方口禾玩耍,這方口禾也最愛張叔叔作伴。每日學堂裏回來,就跟着張叔叔去玩。
張管師和他掘開貼地磚來,搬運石子去埋在底下,仍把磚兒鋪好,說是藏銀子,哈哈的笑。五六進房子,盡被他兩個埋了石子。
衆人都笑張管師老大年紀,還是這般孩子氣,方口禾卻特特喜他,比別個小夥伴,更加親熱。
過了十來年,方正華傢計漸漸消乏,這些朋友嚮他挪移,有些應手不來,要一幹止得五百了,那班朋友也便散去了好些。卻還坐定有十多人在傢。
方正華賣田賣地款待他們,歡呼暢飲,達旦連宵,依舊是嚮時光景。
方口禾也漸漸長大,亦喜揮霍,學父親另結一班小友。方正華道是像自己,再不禁遏。
又過幾時,方正華越發窮了,把身底下房子典與人傢去住,在側旁一所小些的屋內,倒也還算寬敞。那些散不盡的朋友,仍來騙酒騙飯。沒多兩天,把屋價又早用完。方正華生起病來,醫藥不效,竟就作古。可憐死下來,送終之費,一時無措。
虧得張管師在自己囊中拿出銀子來,替他們料理,又道他豪華了一世,死時偃蹇,須吃人笑話,便代他們開喪。生平曾有過一面的,盡皆送訃,十分厚款那些吊客。
又尋一塊葬地,擇日出了殯,在墳上栽下好些樹木,辦得像模像樣。柳氏和方口禾感激異常。傢中事體不論大小,都稟命張叔叔,憑他處分。
衹見張管師每日從外面回來,袖子裏袖着些磚頭瓦片,到那沒人住的空房子裏去,拋在墻腳下,不曉得是什麽意思。問他時衹是嘻嘻的笑,不來回答,也不好再盤詰他,衹由他便了。
方口禾一日對張叔叔憂窮,張管師作色道:“你不省得銅錢銀子來路艱難,衹道如泥土一般,要就有的。不要說是此刻沒有銀子在手頭,就有萬萬資財,入你手也易得盡的。做了個男子漢,衹要自掙自立,憂窮來有什麽用。”
方口禾也便不敢再說。那時方正華這些朋友,和方口禾的小朋友,都已散盡,衹有張管師還在他傢。一日也辭別了要回去。柳氏和方口禾留他不住。
方口禾泣下道:“既是張叔叔定要回去,到了傢中,略耽擱幾日,可就回到這裏來敘敘。”
張管師應承了,騎上一匹驢子,飄然自去。張管師去後,方口禾和母親在傢,一日窮一日,衣珠首飾典當完了,又把那粗重傢夥,拿出去賣來吃。不消幾時,又都吃完。幾個底下人,見主人這般窘急,早已雀兒般飛散。
母子兩個無可生發,思量再把現在住的房子出賣,卻又沒人傢要。日日望張叔叔來替他們經理一番。不道張管師竟學了唐詩上一句道:
黃鶴一去不復返。
列位,從來掙傢事的人,與那用傢事的相反。譬如一暑一寒,熱便熱到赤身裸體了,打扇也還嫌熱;冷便冷到穿了重裘嚮火,也尚道冷。天時就是這般不齊,怪不得人的作為也迥然不同。論起會掙傢業人來,就是方正華死後,也是大富之傢,那裏一窮就窮得別個窮人般幹淨。倘及時整頓一番,也自將就支持得住。
怎奈他母子用慣的,打算是打算不慣的。便如石錘下水,一直沉到底了。
卻說方正華在日,曾與兒子定下頭親事,是河南懷慶府一個財主王元尚的女兒,喚做睦姑。後來那邊聞方傢窮了,王元尚和妻金氏,十分懊悔。方正華死了,送訃聞去,也不來吊。柳氏和兒子,還衹道是他傢因路程遙遠的緣故。
看看服也除了,卻終不見來。當下母子兩個,窮得衣食不周,柳氏衹得和兒子商量,叫他到懷慶府去,衹做定大婚之期,就敘述些現在情形,希冀那邊照拂。
方口禾領了母命,帶些幹糧在身邊,牲口也雇不起,衹是步行前去。不一日到了懷慶,問至王傢,便央管門的人去通報。
從來富貴人傢,門上第一刁惡,他聽方口禾通的姓名住居,也明知是主人的女婿,因見他身上衣衫,舊得晦氣,腳上一雙鞋子,從保定直步至懷慶,底都走薄了,幾個腳指頭,即日要奪圍而出。且受風霜辛苦,弄得猴頭鳥頸,十分丟不上眼,有些不屑替他通報。卻還因不曉得傢主意思,不好怠慢,即便進去稟知王元尚。
王元尚忽然聽得說女婿到來,心中駭異,呆了一呆,便問:“有多少人跟來?”管門的說是:“獨自一個。”
王元尚便問:“怎麽打扮?”管門的把那襤褸光景,述與主人聽了。
衹見王元尚眉頭都皺,分付管門的:“你出去問他,為什麽事故到來。”
那班奴才,最會窺探主人意思打發的。走出來,也沒什麽稱呼,說道:“員外問你,為着什麽到來?”
方口禾倒還好聲好口的道:“管傢,你領我去見了員外,當了面就好說了。”
管門的板着臉道:“員外分付,先來問你,你卻如何倒這般講。”口裏說,手裏自去桌上茶壺內,斟出杯茶來。
方口禾衹道是請他,正要伸手去接,卻見他取來自吃。方口禾這般怠慢,好生不樂。欲待說是來訂婚期,自覺有些不像樣;欲待不說,卻又沒得見丈人。徘徊了一會,沒奈何,衹得告道:“管傢,我的來意,原不是在這裏說的。但員外既先來問,我煩你代我入去稟白,此番衹是來定吉期。”
管門的也不答應,竟自走了進去,傳這話與主人聽。
王元尚那時在裏面,和金氏閑話。睦姑也坐在旁邊。夫妻兩個聽了,都不開口。停了半晌,王元尚看着金氏對管門的道:“你再去對他說,叫他備了一千銀子來,做準日禮,纔好定得吉期。若是沒有時,不必來認這門親了。”
管門的得了這幾句,越發膽大,慢慢地走出來,也不去與方口禾打話,自嚮門首一條凳上,倒朝着外面坐了,看街坊上三四個小兒奪帽子玩耍。
方口禾忍不住問道:“管傢,你去員外跟前怎麽說了?”
管門的慢慢側轉頭來道:“員外叫你拿一千銀子來準日,沒有時,不必認這門親了。”說罷,仍回頭去看那小兒玩耍。
方口禾此時,心中氣忿,不好就發出來,衹得又告管門的道:“管傢對你說,我傢先前也曾富過來,衹是現在窮了,拿不出,煩你再上復員外,不要作難,且放進去見一見也好。”
管門的聽說,惱起來道:“你這人忒不爽利。有銀子自來準日,沒銀子兩傢撒開。有這般多纏。”
方口禾見他無狀已極,待要發作,早又見裏邊打發管傢婆出來,叮囑管門的道:“裏頭分付你,那姓方的量來沒銀子,快趕出去,不要放在這裏,裝人傢幌子。”
管門的就把方口禾嚮門外一推道:“走你的清秋路,體來害我受氣。”險些把方口禾推跌了一交。
方口禾大怒,立住腳,思量要駡。忽轉一念道:我衹一人在此,倘被他傢趕出些人來,越發要受辱了。便縮住了口。
卻又想着自己,本指望這裏款留,衹帶得來的盤費。如今卻怎地回去。不覺起風下了雨,出不出氣變了苦,哀哀的哭將起來。那管門的把門關了不來睬。
倒是對門一個顧媽媽,年紀六十多歲,丈夫亡過,兒子街上去做些小買賣未回來。一個人在傢,聽見他哭得凄慘,走過來勸,扯他去自己傢中坐了,問是什麽緣由。
方口禾把遠來探親,王傢這般相待,如今回去不得,細細告訴他聽。
顧媽媽十分憐憫,曉得他沒有吃飯,便去打兩張薄餅來,與他充饑。又拿了件布衣服,去左近一個當鋪裏,典得一千個錢來,把與方口禾道:“不多一文,將就幫郎君做些盤費。那王元尚是極兇惡的,你便和他到官,也怕沒得便宜。且回去再處罷。”
方口禾謝了顧媽媽,即便轉身回到傢中,把上項事告訴母親。
柳氏聽了,淚流不止,又對方口禾道:“我想你父親在日,那些朋友,都曾藉我傢銀兩。如今也有幾傢還得起的,你可去討取些來度日。”
方口禾泣道:“母親怎還看不破。他們一嚮相與我傢,衹是為着錢財。倘然孩兒今日峨冠博帶,乘着高車駟馬前去,就要藉千把銀子,也未必回頭出來。如今窮得這個樣兒,那個還來憶念舊日恩情。況父親藉出去的銀子,都沒有憑據,那裏討得動。”
柳氏道:“雖然如此,難道竟關了門,受俄不成。你還是去討看。倘或有幾個良心好的,不忍看我娘兒兩個餓死,也未可知。”
方口禾衹得出了門,嚮父親的朋友傢去,衹說告藉。走了二十多天,遠的近的,都已走遍,那裏要得動半個老官板,十分氣忿。
卻又想道:這班是我父親朋友,和我隔一層。那我自己相與的,或者不是這般看冷眼。便又走嚮那小友人傢告急。誰知說了錢就無緣,也都愁出一窠水來,沒得賫發。正是:
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
方口禾回到傢中,告知母親,心中苦切。娘兒兩個哭了一場,從此息了這念頭,衹在傢有一頓沒一頓的苦度不題。
且說王元尚夫妻,不放方口禾入門,回絶了出去,睦姑心中卻曉得,道父母不是。王元尚要另與他出帖。
睦姑泣下道:“方郎不是生下來就窮的,這也是孩兒的命。爹爹母親既把孩兒許了他,孩兒便生也是方傢人,死也是方傢鬼。斷不另嫁別人的。”
王元尚不快道:“你還不曉得窮的苦,吃也沒得吃,穿也沒得穿。你是受用慣的,那裏他傢去過得慣,還要想他。”
金氏也接口道:“他傢那裏還有什麽丫頭使女,粗粗細細,都要自己去,你如何來得?我和父親是不捨得你。退了那頭親,你怎還執迷不悟。”
睦姑道:“為人在世,若是貪了吃着,愛了安逸,不顧那道理,也還成什麽人。爹爹母親說愛孩兒,倒害孩兒哩。”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王元尚夫妻又百般勸誘,睦姑衹是不聽。夫妻兩個動了氣,日日把女兒來駡。睦姑聽憑爹娘駡,卻全然不動。王元尚夫妻倒也無可奈何。
過不多時,一夜,王元尚夫妻在睡夢裏,聽得響動,驚醒來,見是一夥強盜,明火執仗,打入房來。
夫妻兩個抖做一團,被一個強盜在床裏拖出去,問銀子那裏。王元尚剛道得個“沒”字,一盜將手中亮子在他嘴上一指道:“怎麽沒有?”早把滿嘴鬍須,放野火般燒得衹剩些短根。夫妻兩個着了急,指點出藏銀子地方。那夥強人又在他傢各處,搜索搶掠一空而去。
王元尚等到天明,報了官,差快役去捉,卻那裏有捉處。王元尚傢從此也窮了。
光陰如箭,倏忽兩年,越發窮得不堪。有個廣東客人,在懷慶生意。聞得睦姑標緻,肯出五十金買去做小。央媒來說。
看官,那人情是最可怕的,王元尚纔窮得,便有人發這般輕薄念頭。就是做媒人的,也膽敢說出來,竟不防到打把掌。更可笑那王元尚,真個人貧志短,也就許諾。收了價銀,不顧女兒肯否,約日便要送去。
睦姑曉得了,連夜尋些窖煤,把粉臉塗得似鬼怪一般,乘着月色,出門逃走。心中要投保定去,卻不認得路。平日間聽得說在東邊,瞎七瞎八,往東走去。
走到天明,可憐腿都腫了,肚裏餓起來,卻沒銅錢買吃,衹得到村落裏去化口吃了。問那保定的路又走。
從此日裏討飯,夜間怕被污辱,扒到茂盛些的樹上去,鳥雀般歇宿。把個嬌嫩身軀,弄得遍體皮肉都在樹上擦破了。
在路三月,方纔到了保定。問到方傢,直闖進去。柳氏母子看見,衹道是乞丐,又塗得臉來怕人,柳氏便嚷道:“你這乞婆,眼又不瞎,怎麽直撞入內來。”
睦姑哭道:“妾非化子,妾父親就是王元尚。因爹娘要把妾改嫁,從懷慶逃來的。”
母子兩個吃了一驚,柳氏便輓住睦姑手,泣下道:“兒,你緣何弄得這般樣子?”
睦姑一頭哭,一頭訴說路上辛苦情景,柳氏母子陪他也哭。柳氏就去取水來與他洗臉,又梳了頭。衹見面開秋月,鬢壓烏雲,竟是一位絶色佳人。
母子兩個看了大喜。柳氏便叫兒子,去央人選個日,將就與他們完了姻。
傢中十分窮苦,一日衹吃得一頓,柳氏對睦始下淚道:“我娘兒兩個,是應該受這苦的。衹是負了好媳婦,卻叫我過意不去。”
睦姑含笑安慰道:“婆婆不要這般說。媳婦在乞丐裏頭,嘗過那些苦況,今日看起來,同樣一個窮,也就是天堂地獄般分別。”柳氏聽說,不覺挂着兩行眼淚,笑起來。
過了幾日,柳氏因養下的一隻雞,晚來不肯上宿,自己去捉它。那雞見人走過去,亂撲的逃,逃到了那沒人住幾間空閑房子裏去。
那院子裏的草,齊着肩頭般長。柳氏從那亂蓬鬆裏,分開條路趕去,那雞伏在墻腳下。
柳氏走過去拿它,絆着塊磚兒,險些跌了一交,心中轉道:這還是張叔叔拋下的,沒人少力,怎地畚了出去方好。
便拾起那塊來,要丟他院子裏去。卻覺捏在手裏,有些異樣,打一看時竟像五兩來重錠銀子。老眼昏花,又是天色將黑下來,認不清楚,雞也不捉了,急拿到那邊屋裏去,與兒子、媳婦看。果是銀子,各各嗟異。
方口禾便取了個火,和母親、妻子,再到那空閑房子裏去。卻見張管師袖回來那些磚頭瓦片,都是銀子,攤在壁腳下。
大傢驚喜,連夜搬運到那邊房子內,檢點一番,約有萬餘金。
方口禾對母親道:“孩兒想張叔叔定然是個仙人,怕我們前日還是富翁心性,錢財到手,容易得完,把來做磚瓦,如今纔現出真形來。衹可惜不能夠再見他一面。”
柳氏也道:“仙人現過些形跡,被人傢覺着了,衹怕難得再來。”
母子兩個嗟嘆了一回,方口禾又想起五六歲時,和張叔叔在舊時住的大房子裏,埋下那些石子,不要都是銀子。那房子到手,五千銀子典出。便備了原價,即行取贖。
那傢因搬入這屋裏來,人口連年不太平,也巴不得方傢贖了去。
方口禾同母親、妻子一到舊房子內,便去看那埋下的東西。見幾塊碎磚底下,仍然是一顆顆石子,那裏有些銀屑兒,心中懊悔。自己埋怨道:“我原太貪心了。有了一萬多銀子,不到得餓死就罷了,又發起這大想頭來,倒先將半把贖了沒花息的貨,豈不可惜。”
當日天晚,即便丟手。過了一夜,心還不死,再去掘那不碎的貼地磚來看,卻見一錠錠都是雪白銀子。掘遍了那埋石子的幾進屋,約有幾百萬兩。比方正華全盛時,倒又富了幾倍。
柳氏和小夫妻兩個,快活得來樂開了嘴合不攏,睡夢裏也幾遍笑醒來。當下便去回贖了賣出的田地,又買好些男童女婢,收拾得房子也十分齊整,竟端然是大富翁傢的規模了。
那嚮時方正華的朋友,和方口禾自己結交的小友,都不曉得他傢何富得這般快,還衹道一嚮是詐窮,來試人傢的,倒懊悔前番與他們藉貸,一文不破得,被他看輕了。又想道:他和父親一般慷慨,器量大的人,衹怕未必來記恨。便漸漸的都上門來,要溫舊好。
方口禾卻預先分付管門的,衹說自己不在傢,一概回絶了去。方口禾發起個憤來道:“我若再不自掙自立,出些前程來,可不負了我張叔叔麽。”
便刻苦讀起書來。他質地原是聰明的,不上一年,早已大通。宗師到來,先入了泮,明年正逢大比,又中了舉人。榜後也不回傢,直用功到會試,竟成進士。殿試後點入翰林,衣錦還鄉,好不榮耀。
那班朋友,前番登門不見,說不在傢,明知其故,自覺無顔,也便息了念頭。如今見他富而又貴,越發要親熱他,都備了些禮物來與他賀喜。
方口禾不好又拒絶他們,衹得一一都出來會。衆人見他仍舊和顔悅色的接陪,都道前番說不在傢是真的,並非懷恨他們,便越發掇臀放屁,做出許多殷勤。從早上到來,直至日中,還不肯去,要想他的飯吃。
方口禾竟不分付把出來,衆人都像張姑娘送親般,忍着餓回去。方口禾隨即將送來禮物,叫人分頭去璧還,一些也不受。
到了明日,下帖請他們吃酒,自己不出來,衹說身子不快,卻叫衆人自飲。那班人好不識氣,到下一日,又上門來,要去房中問病。
方口禾十分厭憎,分付傢人回答道:“昨日原沒甚病,衹因怕煩不出來,現今在裏面吃飯,吃完了就出來。請各位寬坐。”
衆人等到天晚,卻仍不見面,纔省得是怪他們,今後不受騙的了。一場掃興而回,從此也不好再上門。
方口禾對母親笑道:“孩兒衹道父親和孩兒呆,一嚮不識得這班是小人;不想這班人越發呆,直等待慢得夠了,方纔不再來纏。”
當下方口禾備了一千銀子,跟着十來個傢人,親自到懷慶府去,酬謝資助他盤費的顧媽媽。
不一日,到了那裏。那顧媽媽住的,衹一間低小草房。方口禾穿着華衣闊服走入去,顧媽媽一時如何認得出。衹道遭了什麽橫禍,官府來傢。嚇得戰戰兢兢,要跪下去磕頭。
方口禾連忙輓住道:“媽媽不認得我麽?我今番特來謝伯母,怎麽你倒行起這禮來。”
顧媽媽方纔省得是方口禾,見他這般體面了,倒也喜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方口禾便拉他去同坐在那土坑上,謝他前日的慷慨,告訴他如今怎樣富貴了,便叫傢人拿過銀子來與他顧媽媽,真個千恩萬謝。
當下街坊上人見一位官長,走到這老婆子破屋裏去,門外列着許多僕從,人喊馬嘶,不知道是什麽事情,都圍擾來看。
那時王元尚夫妻,因亡失了女兒,廣東客人來追身價,已經用去大半,受逼不過,賣去身底下房子,纔得還清,衹得來縮在兩間臨街小屋內。見對門那般熱鬧,也走過去觀看。
聞說是舊時女婿,前年到此,虧這媽媽慷慨周濟,如今富貴了來謝。羞得頭也擡不起,連忙回去,閉上了門。
顧媽媽去街上打了酒,又買些餚饌,來款待方口禾。方口禾就拉他同桌子吃。顧媽媽說起王傢,現在怎樣窮苦,那女兒倒是賢慧的,不肯依爹娘改嫁,可惜不曉得逃避到那裏去了。
方口禾顛着頭不開口。顧媽媽又問方口禾:“如今可曾娶麽?”方口禾答他道:“已經娶過了。”
吃完了酒,方口禾拉他同到保定去,看傢中新奶奶。顧媽媽答稱路遠,傢中走不出。方口禾必竟要他去,顧媽媽衹得央人街上去尋兒子回來,囑咐了幾句說話,便同方口禾動身。
方口禾分付,叫乘轎子,擡了媽媽,自己和傢人騎着馬,一同往保定來。
柳氏見,好生歡喜。方口禾就叫丫鬟們:“去請奶奶出來。”
沒多時,衆丫鬟簇擁了奶奶出來。珠圍翠繞,猶如仙子一般。顧媽媽與睦姑照了面,大傢都吃一驚。
睦姑曉得他和丈夫同來,便問他爹娘近況。顧媽媽一一敘述,睦姑不住的滾下淚來。睦姑也把自己保定來的事,說了一遍。
顧媽媽對方口禾道:“老爺可不早說,待老身王傢去通了個信,也叫放心。”方口禾衹是笑。
當下留顧媽媽住了幾日,款待得十分厚。又替他徹裏徹外製了新衣服,打發傢人送他回去。
顧媽媽到了傢,腳頭也不曾立定,倒到王傢去報新聞。先見了王元尚道:“恭喜你傢令愛姑娘有下落了。”
王元尚忙問:“在那裏?”顧媽媽便將保定去的話說一遍。金氏在房裏也趕出來聽,都吃了一驚。
顧媽媽又述他女兒怎樣記挂,道:“你兩口這般窮苦,何不投奔到那邊去。”王元尚皺皺眉頭不響,埋怨起金氏來道:“先前我不放女婿進門,也是看你意思,都是你害了我。如今怎地去上門。”
金氏不服道:“這都是你的主見,我衹是不曾阻擋得你,如何歸罪起我來。”
夫妻兩個你道我不是,我道你不好,爭論個不住。顧媽媽勸了幾句不聽,自回傢去。
又過幾時,夫妻兩個受不過饑寒,王元尚沒奈何,衹得懷了些幹糧,也像方口禾當日兩衹腳做了車馬,投保定來。
將近門首,衹見竪着幾枝旗竿,風憲衙門般規模。門前停着轎馬,硬牌旗傘,擺有箭把路遠。執事人役,齊斬斬的伺候着。卻是保定府太爺在裏頭拜望。
王元尚不敢就撞過去,在街上徘徊了一會。看見裏面送客出來,那府太爺上了轎,開道去了,方纔慢慢的走近去。
卻又見那管門的二爺,挺起胸脯,立出在門房口。那張不二價面孔,見了怕人。王元尚不敢去和他打話,衹遠遠地立着探望。
等了一回,見管門的不在門首了,卻走出個六十來歲的老媽媽來。
王元尚走過去,叫聲:“媽媽。”低聲上前道了姓名,說從懷慶來,要媽媽悄悄地通知裏頭女兒。
媽媽答應了進去。停了一回,又走出來。四下裏打了望,看見沒人,做個手勢,招王元尚進去。
王元尚跟了老媽媽,走到兩間僻靜房子內,媽媽道:“奶奶曉得員外來,十分快活。叫老身來問員外,幾時到的?肚裏想必受饑了。安人在傢可好麽?奶奶原要請員外裏頭去相見,卻怕老爺得知,叫老身領到這裏。奶奶得些空兒,便自出來的。”
王元尚道:“煩你去對奶奶說,我是早上到來的。安人在傢,也還算健,衹是近來越發窮了,沒得用度。我放心不下奶奶。特地來看看。有小東西拿些出來,也好將就充饑了。”
老媽媽進去了,又停一回,拿出一壺酒,一碗肉,一盤雞來,請王元尚吃。又去拿出條被來,安頓王元尚睡。把五兩銀子放在桌上道:“天色晚了,老爺在房裏吃酒,奶奶走不脫身,不能夠來會員外。這幾兩銀子送員外做盤費。奶奶叮囑老身,對員外說,明日須得絶早回去,不要令老爺曉得方好。”
王元尚吃完了酒,又拿飯來也吃了。老媽媽收拾了杯盤進去。王元尚也藏好了五兩頭,開鋪自睡。
看官,難道睦姑怎就沒一些工夫見他父親?幾百萬富的財主傢,卻衹拿得出五兩銀子?原來方口禾自從打發顧媽媽去後,曉得王元尚夫妻,早晚定然悄悄地來。怕睦姑私下賫發他銀子,是極不甘心的。這幾時把睦姑管得寸步不離,錢財也沒得他經手,因此不能出來相會,衹拿得五兩銀子與父親。
次日清早,王元尚起來,便要回去。走到外面,見墻門下着鎖,還未曾開,衹得立在那裏等。
忽聽見裏面好些腳步響,打頭幾個傢人喝道:“老爺出來了,你這人快站開。”急得王元尚連忙躲避。
卻早被方口禾瞧見。問是什麽人?傢人都回答不出。方口禾怒道:“必定是個白闖!門也未開,怎地進來的?快些拿下,送到衙門裏去。”
衆傢人一齊答應,虎狼般趕過來,把他背剪了,縛在柱上。王元尚又羞又怕,出聲不得。
幸虧昨日那老媽媽也走出來見了,連忙過去,跪在方口禾面前,低着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麽。
方口禾把嘴一努,衆人使來放了綁。老媽媽送他出門道:“奶奶還有話說,因此着老身出來。昨夜不曾叮囑得管門的,倒害員外吃了這一驚。奶奶說:若是想念時,可令老安人假扮了賣花的,和顧媽媽一同來。”
王元尚答應了,自回懷慶。歸到傢中,把那受的驚恐,述與金氏聽。金氏道:“據你這般說,我女兒今生不能再會的了。”不覺紛紛的墜下淚來。
王元尚聽他說得傷心,也泣下道:“你倒還去會得,我便要老死去見他的了。”
金氏道:“卻是為何呢?”王元尚便又把臨行出門老媽媽出來的話,說與他知道。金氏大喜,立刻去尋顧媽媽,要和他保定去。
卻說顧媽媽有了那一千銀子,另尋下所整齊房子,與兒子定了一頭親,正要料理他完姻,那裏有工夫出遠。況旦慷慨的人,七八有些氣骨。他衹費得一千銅錢,幾張薄餅,卻換了一千白銀,又迎他保定去,厚款了好幾天,做與他簇綻的一身新衣,也報他得夠了。衹管到那邊去,可不被方傢道他貪而無厭麽。
顧媽媽心裏是這般,也不過要再返幾時纔好去。當不起那金氏日日到他傢來,哭哭笑笑的纏。顧媽媽沒奈何,衹得就同他去。
金氏那裏有路費,丈夫拿回五兩頭,路上用了些,到傢買買柴米,早已空空如也。倒是顧媽媽拿出己財來,請了他去。
顧媽媽路上怨道:“我傢中有好些事務,你卻追我去討人傢惹厭,你女兒又不是今生今世不得見的了,這般性急。若是被廣東客人買了回去時,也趕到廣東去看看不成?”
金氏賠笑道:“媽媽怪你不得,原是我拖你去的不好。我衹牢記你的好處就是了。”兩個到了保定,顧媽媽引路投方傢來。
那時正是隆鼕天氣,金氏身上,穿着一領舊綢夾套子,被朔風吹得來寒抖抖。背個竹籠,扮做賣花婆子,跟顧媽媽入去。
一連走進十幾重門,纔到睦姑房中。見睦姑穿着狐狸皮襖,袖了手坐。面前燒一爐木炭,滿屋卻是暖烘烘的,輕嗽一聲,大丫鬟、小丫鬟奔將進來,立滿側旁伺候。
母女兩個相見了,衆人面前,不好說得什麽,衹大傢含着眼淚。住下五六日,睦姑憐他在傢咬菜根,衹揀好的東西與他吃。
金氏見無人在面前,便挂着眼淚,自己埋怨自己的不是。
睦姑道:“我母女是天性,就有什麽不是,那有不忘記的。衹是女婿心中懷恨,再勸解他不來。”
睦姑也時常打發了衆人,和他母親講些傢常話。衹要聽見外房靴聲響,方口禾進來,金氏便連忙去躲。
那方口禾聽見說顧媽媽引一個賣花婆子來,原有些疑心。又聽見丫鬟們夥裏猜詳說是為什麽奶奶見了那賣花的,大傢眼眶子裏含兩包淚。方口禾心中明知是金氏,衹作不曉得。
一日輕輕兒走到房裏去,金氏正與女兒並肩坐了講話,躲閃不及。
被方口禾見了駡道:“那裏來這野蠻,全沒半點規矩!奶奶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卻和奶奶同坐起來。這樣辨不透的,待我叫人來,剝去那張臉皮便好!”
金氏嚇得立起在旁,瑟瑟的抖。顧媽媽也在房內,忙開言勸道:“老爺息怒。這是老身作伴回來賣花的李嫂。看老身薄面,饒恕了罷。”
方口禾道:“原來如此,我不曉得,倒覺媽媽面上不好看了。”
方口禾便坐下,對顧媽媽道:“媽媽來了好幾日,我忙了些,竟未曾來和媽媽扳談。王傢兩個老畜生近來怎樣在那裏。”
顧媽媽笑起來道:“老爺怎這般說。他夫妻兩口,倒都還老健,衹是窮不過。老爺如今大富大貴了,應得照顧丈人丈母些纔是。”
方口禾道:“媽媽你是旁人,那曉我的恨處。我那年若不是媽媽,一定流落他方,還要餓死。可恨那兩個老畜生,一味欺貧,全沒半毫情分。你不要說什麽照顧,我便剝他的皮,還嫌遲哩。”
說到刻毒處,把腳在地上亂頓,口內千畜生萬畜生的駡。
睦姑聽不過,怨起來道:“就是他兩個不是,也是我的父母。我遠遠到來,可憐身上皮肉,沒一處不破損。自己尋思,也不曾虧負方傢,怎麽對了做兒女的駡父母,好叫人難當。”
方口禾方纔住駡,氣忿忿走出房門去了。看金氏時,羞恥得來呆神相似,便辭別女兒要回去。
睦姑因沒得錢財經手,衹搜索舊時存下的些散碎銀子,約有四十多兩,都把與他母親。對丈夫說了,差人送兩個回懷慶去。
日月如梭,不覺又是半年。睦姑在傢,不曉得父母信息,十分挂念。勸丈夫去接取嶽父母來,方口禾衹是搖頭不肯。
睦姑又怨道:“你這人也太過當了。先前我爹爹到來,可憐怕你曉得,我竟不曾出見,誰知倒被你見了,叫人縛在外面柱下,受那場羞辱。在後我母親扮做賣花的,前來看我,你酒後說出來,道明曉得是我母親,故意當着面痛駡那一場,可不是我母親又受你羞辱盡了。可怎麽還平不得這口氣,叫我做女兒的,好不心中難過。”說罷,哀哀的哭起來。
方口禾不得已,便差幾個傢人到懷慶去,迎丈人丈母。過了幾時,接得王元尚夫妻到來。見了女婿,都抱着羞慚,低了頭不起。
方口禾先講道:“舊歲遠蒙光降,因不曉得,竟十分得罪了。”
夫妻兩個也衹是含糊答應了一聲,沒什麽別的話講。方口禾因睦姑說不過,替他夫妻做了幾套衣服。日常供給兩個飲食,也是睦姑分付出來,叫衆人辦得豐盛些。
留在傢上,住了一個多月,王元尚夫妻終覺不安,告辭了要回去。方口禾與睦姑留不住,衹得贈些銀兩,差人送他歸傢。
後來睦始日日勸丈夫,不要記那舊怨,方口禾也漸漸氣平了,時常遣人拿銀子去與嶽父母。
方口禾雖點翰林,他在傢受享好了,竟不去做官,卻也何嘗不是官。
這多虧那神仙來做門客,不但使他貧而復富,又兼激他賤而致貴,可不勝似馮諼幾倍麽。
詩曰:
揮霍誠然意氣豪,獨嗟財盡盡相拋。
暑能默運淮南術,從此春來發舊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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