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吴国太病势,日渐沉重,孙权昼夜侍奉左右,衣不解带,每听国太口中时常念着周瑜名字,孙权听得,亦自伤心,忍泪宽慰,总不能解。其时孙权有小妻赵氏,聪明绝世,三国中有名的针神,能以方尺蜀锦,绣成列国地图,灵心巧思,藐无俦匹。
当时赵氏见国太病重,孙权日益憔悴,背着人跟孙权说道:“主公!母亲平生,所喜两人,只因公瑾早夭,母亲时常思念,公瑾既不能复生,小姑近在荆州。一水之隔,只遣人前往告知小姑,必念母亲之恩,决回探视;刘使君虽在西川,关将军信义著于当时,秉烛待旦,海内皆知,能以礼自持,必能以恩相谅,决不阻小姑之行;母亲因念公瑾而得病,得见小姑,病当自愈,区区药饵,不为功也!”一席话,说得孙权如梦初醒,说道:“卿言甚是,孤因公瑾新逝,老母染疾,心绪不宁,未曾想及。”随即出到外堂,令孙韶赍了自己手书,一来报谢云长遣元直吊唁公瑾之情,二来告知妹子老母病重之信,即行前往荆州。孙韶领命出府,立时就道不提。
且说荆州方面,徐元直奉关将军命令,用刘使君的名义,赴建业吊祭周公瑾,回转荆州,报知云长,并言鲁肃接统水军,张昭入参大政等一切情形。云长询悉,入内禀告孙夫人。孙夫人叹息道:“公瑾一亡,吾兄辅佐无人,吾母亦当忧思致病矣!”言罢,潸然泪下。少妇独居,每多生感,何况真正有这伤心的事儿!云长启道:“嫂嫂请放宽心,待羽启知皇叔,以便嫂嫂回家省视,嫂嫂意下如何?”孙夫人含泪道:“就请二叔修书前往。”云长领命,自去修书。
云长刚差人前去西川,孙韶早已到了,先见过云长,致吴侯答谢吊唁公瑾之意,然后求见孙夫人。云长陪着孙韶进内,孙夫人出到内堂,孙韶上前参见,呈上书信。孙夫人当面启视,不觉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回头叫侍女,将孙权手书转呈云长。云长双手接过,见书内详述国太致病原因,病中情状,凄情苦语,甚觉酸辛。云长素来义薄云天,心高霄汉,对于伦常,非凡恳切,叉手禀道:“今国太病重,皇叔远在西川,未能前去问候,嫂嫂近在咫尺,理应回吴,侍奉汤药。”孙夫人叹道:“妇在夫家,当禀命而后行,未得皇叔命令,如何是好?”云长禀道:“嫂嫂之言甚是,但西川道远,往返日期,须得一月;国太高年重病,万一旦暮不讳,嫂嫂岂不抱恨终天!皇叔大仁大义,决不因此见怪,嫂嫂即日便请先行省视,容羽再启知皇叔,国太病愈,嫂嫂即速归来。川中现已大定,早晚必差人前来迎接嫂嫂也。”孙夫人连声道是。云长陪着孙韶出外休息,孙夫人忙着收拾行李,将阿斗交付云长夫人,暂为抚养。
次日清晨,云长派了几只战船,并大船一艘,在江边伺候,随与徐庶马良文武官吏,恭送孙夫人上船。上船之后,云长躬身禀道:“国太病愈,主母速回,先期示知,羽当遣人前来迎接。”孙夫人连声答应,眼看船去已远,方才同文武回城。徐庶叹道:“公瑾一死,江东政令不齐,若曹氏加以谗言,主母归来,未知何日!”云长道:“元直有所不知,主母刚毅性成,深明大义,决无不归之理。”徐庶道:“君侯所言者理,庶所论者事耳!秦穆公之伐晋,郑武公之灭胡,均为婚媾,欻作仇雠。世事无常,何可概论!主母妇人,英气过甚,恐不令终,惧将因此颠复也!”云长叹道:“果如君言,则江湖之间,又将糜烂矣!”两个叹息回府,修书报告玄德去了。
却说孙夫人带着侄儿孙韶,由江陵动身,沿途江夏徐盛,九江甘宁,均派人迎候。孙夫人见母心急,都教孙韶谢却,轻舟顺水,早到建业。孙权日日派人伺候,那日到了,孙权好生欢喜。兄妹见了,喜极而悲。府中女眷,都来迎接,簇拥到国太榻前。国太病得骨瘦如柴,游丝一息,孙夫人走近前,轻轻叫声“母亲,女儿回来了!”国太张目一观,爱女回来,精神一振,慢腾腾的携着孙夫人手,喘着气道:“女儿,你几时回来的?莫非是做梦?”孙夫人含着泪说道:“母亲!不是做梦!”国太的病,本是思虑伤神,见了孙夫人,心便宽了许多,才少许吃点子粥,孙权自是欢喜。孙夫人伴着老母,小心宽譬,那病一天好似一天。依着国太的意思,要叫孙夫人回转荆州。孙夫人因国太病未全愈,恐有反复,决意多住一半月,自己作了一书,告知云长,略言母病稍愈,尚须留待,一俟告痊,即当西上。又作一书,请云长转达皇叔,吩咐原来荆州船只先回,国太病愈,即坐江南船只回转。坐船领命回去荆州不提。
在此孙夫人回江东的时候,穆顺同着关平,早到了成都,玄德排着香案,接了旨意,痛哭流涕,设筵款待穆顺。穆顺滴酒不饮,要归许都。孔明道:“穆监此来,许昌料已知晓,若是再回,必无好处。”穆顺道:“军师!顺奉命之日,即置性命于度外,此番如天之福,幸不辱命,间关跋涉,得至成都,目睹皇叔军容之盛,汉室光复有期,当回报圣上,以释愁怀!军师当劝皇叔早正大位,上符圣意,下顺民情,早兴讨逆之师,以定中兴之局,顺之生死,何足计也!”
孔明与诸将见穆顺说得激昂慷慨,无不为之动容,便说道:“足下既必欲回转许都,若得见圣上,便烦转奏,皇叔即日当统率大兵,东出汉中,南收关辅,云长出兵宛洛,径向许昌,请圣上暂释愁怀,臣等当以全力灭曹氏也。”穆顺离席拜道:“愿公等无忘此言!”玄德酾酒道:“皇天后土,实闻斯言,苟渝初衷,神明不佑。”穆顺称谢。
筵散,玄德仍令关平护送穆顺回荆州。关平领命,与穆顺回到荆州。穆顺辞过云长,由荆州去到襄阳,由襄阳去到南昌,仍复更换衣装,星夜向许昌进发,不几日,到了许昌,先至伏完家中,告知一切,便要回宫。伏完道:“穆公公!操贼近来派人昼夜严防宫门内外,公公此去,惧遭不测。”穆顺道:“顺之出宫,有所怀挟,尚不畏操;今都无所有,更何畏也?”辞别即行。伏完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那穆顺刚至宫门,曹操适从里面出来,看见穆顺满面风尘,心中估计道:他是一个太监,日在天子身旁,为何风尘满面,其中定有缘故。穆顺向前参见,曹操也招呼几句,便自去了。却即时遣人暗暗告知女儿曹妃,教她留心侦伺。那穆顺见曹操不问,竟自出去,心中无限欢喜,进得宫来,见过帝后。帝与伏后,见穆顺安然无恙,回到许昌,不觉大喜过望,即屏开内侍,询问穆顺,顺一一奏知。却不提防曹妃早已买通伏后身旁宫女,伏在屏后,听个结实,去到西宫,尽情说出,曹妃立缮书函,遣人飞报父亲。
曹操接书一看,闻得玉玺出宫,不由得大怒起来。自家早预备称帝,实行受天明命,既受永昌两句吉利话儿,谁知道又被伏后设计,穆顺私行,生生的送入西川。当初徐璆劫了袁术灵柩,得了传国玺,献与孤家,孤家以建安在孤掌握之中,不妨与之,以为孤后来禅让光彩。如今是到了刘备手中,非灭了西川,不能再得!越思越恼,越想越恨,立刻叫华歆带领军队入宫,问帝要索玉玺;令郗虑领兵去伏完宅中,把伏完拿来见我。二人领兵,分头自去。
华歆手执利剑,闯入宫中,建安皇帝情知不好,硬着头皮问道:“华卿入宫,所为何事?”华歆气忿忿地答道:“奉魏王令旨,索传国玉玺一观。”帝答道:“传国玉玺,乃受命之宝,帝王之物。魏王人臣,要之何用?”歆怒目圆睁道:“只借一观,谁要他来!”帝答道:“此物决不能借。”歆大怒道:“此宝原系魏王送与陛下,魏王借观,陛下都不答应,为何却轻轻送与刘备?”穆顺见事已败露,走上前来叫道:“华歆逆贼!送传国玺与刘备,都系我一人主意,是我亲自送去,与陛下娘娘,都不相干!”华歆吩咐左右将穆顺绑了,带出宫去。回头望着帝后道:“待我讯出实情,再来与你二人算帐。”随押着穆顺,来见曹操。
曹操正在那里拷问伏完,伏完死不招认,曹操一见穆顺,笑道:“穆监,你多受风霜辛苦了!”穆顺道:“为国尽忠,敢云辛苦!”操问穆顺,送玺是何人主意?穆顺道:“是我见你这逆贼,带剑入宫,威逼陛下,心中不忿,私盗传国玺,送到荆州,交关将军收了,要他火速送入西川,教皇叔即登大宝,重兴汉室。”曹操道:“你见关将军,关将军是怎样说法?”穆顺道:“关将军怒发冲冠,言当日许田射猎时,悔不杀了你这个逆贼。”操大怒,教将穆顺伏完,一同斩首,二人至死,大骂不绝。又叫杀了伏完全家,吩咐华歆领兵入宫,看守帝后,静候后命。正是:
不密失臣,龙困豫且之网;何缘作贼,鸠媒帝后之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异史氏曰:演义孙夫人之归,以计归者也。周善下书,国太病危,只是孙权捣鬼,诬母病危则不孝:谎妹离夫则不义;弃孝义于千秋,而一心去想荆州,是孙权不成人子极矣。再写赵云截江夺回阿斗,原定掳人独子,勒赎荆州之计又不成;乃只空将一妹骗回,致逼下枭姬沉江之事。如此孙权,直同盗贼行为,豺狼面目,厥后孙夫人见母无病,既无如何下文,吴国太见女大归,亦无他项异论,又皆为太背前文,无可理解者。今就周瑜一死,年老忧多,触处生悲,竟将国太写成真病,病有真因,于是赵姬陈言,孙权提醒,光明正大,接妹而归,以解母怀,获痊亲疾,则孙权孝义,可无愧见称于江东,并可回顾演义前文不少,不仅可作翻案读也。夹写关公大义薄云,伦常恳切,恭送归舟,暗为不报皇叔,代主听行作一补笔,周旋得好。因入徐庶深思顾虑,远见枨触一段议论,更为下文不归作伏笔,有山回水转一径通幽之妙。而亦写云长自云长,徐庶自徐庶,人物不同之笔,所必应有别者也。
汉末丧乱,始于桓灵崇信宦官,中涓既横,外戚乘之,以至朝政大非,盗贼蜂起,天下分崩,乃开三国之局。不图易祚当涂,炎刘将绝之际,外戚乃有伏完,中涓乃有穆顺,二人忠义,迈轶等伦,卒不可不特笔以书,斯诚芳草尚存于十步者。故本书于穆顺由许入川,由川回许,一来一去,皆详笔叙之,又不以宦官之笔状之,曰商人,曰温文尔雅,曰先生,曰足下,前后两回文宇除伏完口呼外,胥不以内相公公等字样相称,此均一字所褒者也。至玉玺既入西川,身无所挟;此与演义藏书发内,以致倒戴其帽之情,便自不同。出入宫门,尚何所惧而泄其密,乃以风尘满面见疑,遂有暗令曹妃密伺之举,文心至巧,而亦诛操并及其女之笔籍翻伏完三族罪案,以见贼女难贤,不免连坐,内入助逆,则又片言而贬者也。一褒一贬,穆顺伏完,纵辱汉末宦官国戚之次,宁不独有千秋。
逼宫案内如华歆郗虑之徒,春秋大义在所必诛,自不惜甚其大恶,既入宫而索玺,复辱帝以算帐,更以领兵监守帝后之罪尽加其身,使恶如邱山之积,而后世人欲食其肉之忿毒,乃下逮九幽,莫知所屈。在演义则如彼,在本书又如此,是乃双料罪人矣。不写杖杀伏后者,不许操可加罪于君后而杀之也。杀穆顺仅及其身,杀伏完仅及全家,又皆不许操得行三族之诛也。翻案之中,其义之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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