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初刻拍案驚奇   》 捲十二 陶傢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凌濛初 Ling Mengchu

  詩曰: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一時戲語,終身話柄。
  話說人生萬事,前數已定。盡有一時間偶然戲耍之事,取笑之話,後邊照應將來,卻象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乃知當他戲笑之時,暗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衹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傢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象等候甚麽人的一般。王生正註目看他,衹見前面一夥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傢姓張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歸傢,已是初更天氣。復經過這傢門首,望門內一看,衹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墻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門沒有。衹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餘,小小一扇便門也關着在那裏。王生想道:“日間美人衹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捨,忽然隔墻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着。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面,寫得:“夜間在此相侯!”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着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墻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出來。”仍舊望墻回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着,看他有何動靜。
  等了一會,衹見一個後生走到墻邊,低着頭卻象找尋甚麽東西的,尋來尋去。尋了一回,不見甚麽,對着墻裏嘆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裏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便是所約之人了,衹不知裏邊是甚麽人。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着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閑事!”正要舉步歸寓,忽聽得墻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隻大竹箱,跟着望外就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些不避,直到當面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回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傢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醜聲傳揚,叫你閤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着,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不辱沒了你。”那女子聽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扯拉拉,衹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面,連那老媽也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問他備細。女子道:“奴傢姓曹,父親早喪,母親衹生得我一人,甚是愛惜,要將我許聘人傢。我有個姑娘的兒子,從小往來,生得聰俊,心裏要嫁他。這個老媽,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對母親說知此情,母親嫌他傢裏無官,不肯依從。所以叫奶娘通情,說與他了,約他今夜以擲瓦為信,開門從他私奔。他亦曾還擲一瓦,叫三更後出來。及至出得門來,卻是官人,倒不見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適纔戲寫擲瓦,及一男子尋覓東西不見,長嘆走去的事,說了一遍。女子嘆口氣道:“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卻是我幸得撞着,豈非五百年前姻緣做定了?”女子無計可奈,見王生也自一表非俗,衹得從了他,新打上的,恩愛不淺。到得會試過了,榜發,王生不得第,卻戀着那女子,正在歡愛頭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裏,衹是朝歡暮樂。那女子前日帶來竹箱中,多是金銀寶物。王生缺用,就拿出來與他盤纏。遷延數月,王生竟忘記了歸傢。
  王生父親在傢盼望,見日子已久的,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着嚴切手書,差着兩個管傢,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們遣個馬票,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衹得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徑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所住着等我。”含淚而別。王生到得傢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侯,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用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媽打聽傢裏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傢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勇母傢裏不見了女兒,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傢裏去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雇了一隻船,下汴京一路來。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衹是啼哭。元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地。古人詩云:“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浙西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蘇大商量?”女子道:“蘇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蘇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閑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一人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幹人來,擡了屍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傢。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傢裏,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擡女子。女子見他處置有方,衹道投着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地去。誰知這人卻是揚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娼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擡到傢,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自此改名蘇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隨任兩年,方回浙中。又值會試之期,束裝北上,道經揚州。揚州司理乃是王生鄉舉同門,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間,官妓叩頭送酒。衹見內中一人,屢屢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舉日細看,心裏疑道:“如何甚象京師曹氏女子?”及問姓名,全不相同。卻再三看來,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蘇媛捧觴上前勸生飲酒,覿面看得較切。口裏不敢說出,心中想着舊事,不勝悲傷,禁不住兩行珠淚,簌簌的落將下來,墮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淚道:“我道象你,元來果然是你。卻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別後事情,及下汴尋生,盤纏盡了,失身為娼始未根緣,說了一遍,不寬大慟。生自覺慚愧,感傷流淚,力辭不飲,托病而起。隨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訴情懷,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揚州司理,追究蘇大騙良為娼,問了罪名。脫了蘇媛樂藉,送生同行。後來與生生子,仕至尚書郎。想着起初衹是一時拾得擲瓦,做此戲濾之事;誰知是老大一段姻緣,幾乎把女子一生斷送了!還虧得後來成了正果而今更有一段話文,衹因一句戲言,緻得兩邊錯認,得了一個老婆,全始全終,比前話更為完美。有詩為證:戲官偶爾作該奇,誰道從中遇美妻?假女婿為真女婿,失便宜處得便宜。
  這一本話文乃是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杭州府余杭縣有一個人,姓蔣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傢子弟,生來心性倜儻佻撻,頑耍戲浪,不拘小節。最喜遊玩山水,出去便是纍月纍日,不肯呆坐傢中。一日想道:“從來說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是個極好去處。此去紹興府隔得多少路,不去遊一遊?”恰好有鄉裏兩個客商要過江南去貿易,就便搭了伴同行。過了錢塘江,搭了西興夜船,一夜到了紹興府城。兩客自去做買賣,他便蘭亭、禹穴、蕺山、鑒湖,沒處不到,遊得一個心滿意足。兩客也做完了生意,仍舊合伴同歸。偶到諸暨村中行走,衹見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緑畝,不見一個人傢。須臾之間,天上灑下雨點來,漸漸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帶得雨具,衹得慌忙嚮前奔走,走得一個氣喘。卻見村子裏露出一所莊宅來,三人遠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裏躲一躲則個。”兩步挪來一步,走到面前,卻是一座雙檐滴水的門訪。那兩扇門,一扇關着,一扇半掩在那裏。蔣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門。二客道:“蔣兄慣是莽撞。藉這裏衹躲躲雨便了,知是甚麽人傢。便去敲門打戶?”蔣震卿最好取笑,便大聲道:“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傢裏。”二客道:“不要鬍說惹禍!”
  過了一會,那雨越下得大了。衹見兩扇門忽然大開,裏頭踱出一個老者來。看他怎生打扮:頭帶斜角方中,手持盤頭拄拐。方中內竹籜冠,罩着銀絲樣幾莖亂發;拄拐上虯須節,握若幹薑般五個指頭。寬袖長衣,擺出渾如鶴步;高跟深履,踱來一似龜行。想來圯上可傳書,應是商山隨聘出。元來這老者姓陶,是諸暨村中一個殷實大戶。為人梗直忠厚,極是好客尚義認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門來,看人關閉,衹聽得外面說話響,曉得有人在門外躲雨,故遲了一步。卻把蔣震卿取笑的說話,一一聽得明白。走進去對媽媽與閤家說了,都道:“有這樣放肆可惡的!不要理他。”而今見下得雨大,曉得躲雨的沒去處,心下過意不去。有心要出來留他們進去,卻又怪先前說這討便宜話的人。躊躇了一回,走出來,見是三個,就問道,“方纔說老漢是他丈人的,是那一個?”蔣震卿見問着這話,自覺先前失言,耳根通紅。二客又同聲將地埋怨道:“原是不該。”老者看見光景,就曉得是他了。便對二客道:“兩位不棄老拙,便請到寒捨裏面盤桓一盤桓。這位郎君依他方纔所說,他是吾子輩,與賓客不同,不必進來,衹在此伺候罷。”二客方欲謙遜,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進大門。剛跨進檻內,早把兩扇門,撲的關好了。二客衹得隨老者登堂,相見敘坐,各道姓名,及偶過避雨,說了一遍。那老者猶兀自氣忿忿的道:“適間這位貴友,途路之中,如此輕薄無狀,豈是個全身遠害的君子?二公不與他相交得也罷了。”二客替他稱謝道:“此兄姓蔣,少年輕肆,一時無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計較!”老者衹不釋然。須臾,擺下酒飯相款,竟不提起門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擾,已出望外,況見老者認真着惱,難道好又開口周全得蔣震卿,叫他一發請了進來不成?衹得由他,且管自傢食用。
  那蔣震卿被關在大門之外,想着適間失言,老大沒趣。獨自一個棲棲在雨檐之下,黑魅魅地靠來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氣走了去,一來雨黑,二來單身不敢前行,衹得忍氣吞聲,耐了心性等着。衹見那雨漸漸止了,輕雲之中,有些月色上來。側耳聽着門內人聲寂靜了。便道:“他們想已安寢,我卻如何癡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徑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兒固然怪我,他們兩個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衹管自己自在不成?畢竟有安頓我處,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躊躇不定,忽聽得門內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蔣震卿心下道:“我說他們定不忘懷了我。”就應一聲道:“曉得了,不去。”過了一會,又聽得低低道:“有些東西拿出來,你可收恰好。”蔣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兩個,白白裏打攪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麽東西,忒煞欺心!”卻口裏且答應道:“曉得了。”站住等着,衹見墻上有兩件東西撲搭地丟將出來。急走上前看時,卻是兩個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兩捻,纍纍塊塊,象是些金銀器物之類。蔣震卿恐怕有人開門來追尋,急負在背上,望前便走。走過百餘步,回頭看那門時,已離得略遠了。站着腳再看動靜。遠望去,墻上兩個人跳將下來,蔣震卿道:“他兩個也來了。恐有人追,我衹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腳便走。望後邊這兩個,也不忙趕,衹尾着他慢慢地走。蔣震卿走得少遠,心下想道:“他兩個趕着了,包裏東西必要均分,趁他們還在後邊,我且打開囊看看。總是不義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開,將黃金重貨另包了一囊,把錢布之類,仍舊放在被囊裏,提了又走。又望後邊兩個人,卻還未到。元來見他住也住,見他走也走,黑影裏遠遠尾着,衹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衹是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兩個方纔腳步走得急促,趕將上來。蔣震卿道:“正是來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驚,誰知不是昨日同行的兩個客人,到是兩個女子。一個頭紮臨清帕,身穿青綢衫,且是生得美麗;一個散輓頭髻,身穿青布襖,是個丫鬟打扮。仔細看了蔣震卿一看,這一驚可也不小,急得忙閃了身子開來。蔣震卿上前,一把將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裏去?快快跟了我去,到有商量,若是不從,我同到你傢去出首。”女子低首無言,衹得跟了他走。走到一個酒館中,蔣生揀個僻淨樓房與他住下了。哄店傢道,是夫妻燒香,買早飯吃的。店傢見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隨,並無疑心,自去支持早飯上來吃。蔣震卿對女子低聲問他來歷。那女子道:“奴傢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親王氏。奴傢幼年間許嫁同郡褚傢,誰想他雙目失明了,我不願嫁他。有一個表親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於他,與他訂約日久,約定今夜私奔出來,一同逃去。今日日間不見回音,將到晚時,忽聽得爹進來大嚷,道是:‘門前有個人,口稱這裏是他丈人傢裏,鬍言亂語,可惡!’我心裏暗想:‘此必是我所約之郎到了。’急急收並資財,引這丫鬟拾翠為伴,逾墻出來。看見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裏莊‘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見,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誰知跟到這裏,卻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卻那人,又不好歸去得,衹得隨着官人罷。也是出於無奈了。”蔣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緣已定,我言有驗。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張!我同你傢去便了。”蔣生同他吃了早飯,丫鬟也吃了,打發店錢,獨討一個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隨路換船,徑到了余杭傢裏。傢人來問,衹說是路上禮聘來的。
  那女子入門,待上接下,甚是賢能,與蔣震卿十分相得。過了一年,已生了一子。卻提起父母,便凄然淚下。一日,對蔣震卿道:“我那時不肯從那瞽夫,所以做出這些冒禮勾當來。而今身已屬君,可無悔恨。但衹是雙親年老無靠,失我之後,在傢必定憂愁。且一年有餘,無從問個消息,我心裏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幾時,畢竟要生出病來了。我想父母平日愛我如珠似寶,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衹以見我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計較,怎生通得一信去?”蔣震卿想了一回道:“此間有一個教學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與我相好。他專在諸暨往來,待我與他商量看。”蔣震卿就走去,把這事始未根由,一五一十對阮太始說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諸暨一個極忠厚長者,與學生也曾相會幾番過的。待學生尋個便,那裏替兄委麯通知,周全其事,决不有誤!”蔣震卿稱謝了,來回渾傢的話不題。
  且說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傢歇宿,次日,又拿早飯來吃了。二客千恩萬謝,作別了起身。老者送出門來,還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裏去宿了,也等他受些西惶,以為輕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學生輩尋着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懷!”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時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裏還挂在心上?”道罷,各自作別去了。
  老者入得門時,衹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走到面前,喘做一團,道:“阿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裏去了?”老者吃了一驚道:“怎的說?”一步一顛,忙走進房中來。衹見王媽媽兒天兒地的放聲大哭,哭倒在地,老者問其詳細,媽媽說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邊有客,我且照管竈下早飯,不曾見他起來。及至客去了,叫人請他來一處吃早飯,衹見房中箱籠大開,連服侍的丫鬟拾翠也不見,不知那裏去了!”老者大駭道:“這卻為何?”一個養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這些人又是個歹人,夜裏拐的去了?”老者道:“鬍說!他們都是初到此地的,那兩個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別了去的,如何拐得?這一個,因是我惱他,連門裏不放他進來,一發甚麽相幹?必是日前與人有約,今因見有客,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們平日看見姐姐有甚破綻麽?”一個養娘道:“阿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衹為許了個盲子,心中不樂,時時流淚。惟有王傢某郎與姐姐甚說得來,時常叫拾翠與他傳消遞息的。想必約着跟他走了。老者見說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傢去訪時,衹見王郎好好的在傢裏並無一些動靜。老者沒做理會處,自道:“傢醜不可外揚,切勿令傳出去!褚傢這盲子退得便罷,退不得,苦一個丫頭不着還他罷了。衹是身邊沒有了這個親生女兒,好生冷靜。”與那王媽媽說着,便哭一個不住。後來褚傢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頭,又添上幾場悲哭,直“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見得女兒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衹見一日門上遞個名帖進來,卻是余杭阮太始。老者出來接着道:“甚風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貴地諸友,偶然得暇,特過江來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飲酒中間,大傢說些江湖上的新聞,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鄉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聞,這事卻是實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個少年朋友,出來遊耍歸去,途路之間,一句戲話上邊,得了一個婦人,至今做夫妻在那裏。說道這婦人是貴鄉的人,老丈曾曉得麽?”老者道:“可知這婦人姓甚麽?”阮太始道:“說道也姓陶。”那老者大驚道:“莫非是小女麽?”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紀一十八歲;又有個丫頭,名拾翠。”老者撐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裏?”阮太始道:“老丈還記得雨中叩門,冒稱是嶽傢,老丈閉他在門外、不容登堂的事麽?”老者道:“果有這個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識,卻又關在外邊,無處通風。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卻隨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蔣生所言,一一告訴,說道:“一邊妄言,一邊發怒,一邊誤認,湊合成了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見他麽?”老者道:“可知要見哩!”衹見王媽媽在屏風後邊,聽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將出來,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婦衹生得此女,自從失去,幾番哭絶,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緻得吾女相見,必當重報。”阮太始道:“老丈與襦人固然要見令愛,衹怕有些見怪令婿,令婿便不敢來見了。”老者道:“果然得見,慶幸不暇,還有甚麽見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舊傢子弟,不辱沒了令愛的。老丈既不嗔責,就請老丈同到令婿傢裏去一見便是。”
  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來。到了蔣傢門首,阮太始進去,把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問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傢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到傢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嚮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哭道:“衹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嶽丈認了真,緻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嶽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壯奩,送他還傢,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裏撞得着這老婆來?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事體本等有趣。衹因有個沒見識的,做了一本《鴛衾記》,乃是將元人《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與嘉定蓖工徐達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個扭名糧長,弄得頭頭不了,債債不清。所以,今日依着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於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
  扭捏無揣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捲之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鬍指破鼉竜殼捲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捲之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捲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捲之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竜捲之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纔報怨
捲之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捲之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捲之九 宣徽院仕女鞦韆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捲之十 韓秀纔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纔主姻簿
捲十一 惡船傢計賺假屍銀 狠僕人誤投真命狀捲十二 陶傢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捲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捲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藉屍
捲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産 陳秀纔巧計賺原房捲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决到頭緣
捲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捲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捲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捲二十 李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捲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捨人陰功叨世爵捲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捲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捲二十四 ????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