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負曝閑談   》 第十二回 講維新副貢失蒙館 作冶遊公子出學堂      遽園 Ju Yuan

  話說殷必佑好容易熬來熬去,熬到重陽之後,打聽得放榜的日子是在二十四晚上。一面托南京的朋友,要是中了預先給個信;一面又關照自己傢裏,二十四晚上不要關門睡覺。諸事已妥,才略略把心放下。
  到了二十四這日,便把他急的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在書房中踱來踱去。有時想着文章內哪句少意義,哪句欠功夫,便心灰意冷,就流下淚來;有時想着文章內哪句極精神,哪句頂光彩,便興高采烈,哈哈大笑起來。學生們看見先生又是哭又是笑,弄得絲毫不懂。這晚東傢又備出四碗菜來:一碗是炒蜆肉,一碗是炒雞蛋,一碗是燴銀魚,一碗是燒豬肝,另外一壺酒。
  小廝捧將出來說“這是東傢預備着給先生等榜的。”殷必佑自從到館之後,每天豆腐青菜,把他鬧得慌了,今兒看見這四碗菜、一壺酒,猶如天上落下來的寶貝一般。當下一個人自斟自欽,吃得有些醺醺了,纔把飯來吃。吃罷了飯,一頭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大天白亮,方纔驚醒,依舊杳無消息,知道舉人漂了,便嘆了一口氣,一步一步挨出城來了,雇了一隻舟冒舟冒船,徑回諫璧。在船裏看見夕陽紅樹,沙鳥風帆,無窮秋色,也解不脫他心裏的牢騷。不到兩個時辰,搖進了一個小小村莊,這就是諫壁了。
  他傢中,父親拄着拐杖,在門前和雇着的長工說話。旁邊立着兩三個鄰捨,像是等他似的。見了他,齊說道:“回來了!
  回來了!”殷必佑忙問:“你們為什麽這樣亂嘈嘈的?”他父親道:“今兒一早,學裏的門鬥到傢裏來,說你中了一名副榜,鬧着要多少錢,多少錢。我們不肯,他把囤裏米也挑去了,圈裏的豬也捉去了,像強盜一般兇狠!如今不得主意,等你回來,和他理論。”殷必佑聽了,半憂半喜。憂的是中雖中了,卻不是整個兒,將來若要求取功名,還要上南京鄉試,不過省了歲科兩考;喜的是這麽一下,勝於名落孫山。他平常把做官念頭橫在胸中,捐局章程看得爛熟,將來由副貢底子,或是加個知縣,是可以免人保舉一筆錢的。當下開言對他父親道:“這都是小人之見,父親不必生氣。”一面說,一面引他父親進去,並讓幾個鄰捨坐下吃茶。長工自去開發船錢。
  殷必佑剛到堂中,看見報單高高貼起,是:“捷報貴府少老爺殷必佑,江南鄉試中式第二名副元。”又不覺鼓起幾分興致來。又一會,裏正團董得了信息,趕來賀喜。剛纔那幾個鄰捨,也各從傢裏回來,帶了幾升炒米和幾十個歡喜團,與他賀喜。殷必佑的父親是個土財主,除了耕種刨鋤之外,其餘絲毫不懂;早上為着學裏門鬥挑了他的米,捉了他的豬,心上十分着腦。現在看見裏正團董都老封翁長、老封翁短的奉承他,纔知兒子這副榜有些用處。轉念一想,把一腔怒氣,都化在爪哇國去了。
  過了幾日,殷必佑也得出門去拜老師,會同年,做那些故事。東傢那裏明年既連了館地,又加了束修,更喜之不荊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個整個兒的。誰知那年皇上傢裏下詔維新,把八股一齊廢去,另換了什麽策論,還有叫作《四書五經》義的。殷必佑聽了,賽如打了一個悶雷,心裏想:“這策論,書院小課也常常問的。倒是這四書五經義,自己敢具結,不知它是件什麽東西!”無可奈何,請教別人,別人亦衹能略舉大凡,不能窮原竟委。這個時候,鎮江的風氣漸漸開通,就如黑暗裏得了一綫光明,然尚不能十分透徹。有幾個念書的,立了一個閱報閱書會,把上海出的各種報紙,譯的各種書籍,一種一種的買齊了,放在社裏,聽憑人傢翻看,藉以啓發愚蒙。殷必佑的東傢本做錢莊生意,在上海立有字號。殷必佑特地托東傢,叫人在上海另外買幾種好的報,幾種好的書,以便簡練揣摹,學戰國時候蘇秦的樣子。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殷必佑在這上用功了半年,心裏也有些明白了,懂得有什麽二千年歷史、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有時與人談論,便要舉其一二,誇耀於他。比他下一肩的那些秀纔們,便送了他一個外號,叫“維新黨”。殷必佑想道:“維新黨三字是個好名目,我不妨擔在身上。”自此,人傢叫他做維新黨,他亦自居為維新黨,動不動說人守舊,說人頑固。
  人傢如何答應他呢?自然而然要鬧出口舌來。鎮江城裏,有兩個發科發甲的老前輩,聽了便不自在,說:“殷傢小子偶爾僥幸中了一名副榜,不想巴圖上進,卻學這種口頭禪來嚇人傢,想來不是個安分的!”他東傢聽了,便透個風給殷必佑,叫他以後斂跡些。殷必佑大為不然,立時辭了館地,到傢收拾收拾,帶了盤纏,要到上海學堂裏去念書,竭力做他的國民事業。他父親也攔阻他不住,衹好聽其自然。
  原來那時候,上海地方幾幾乎做了維新黨的巢穴:有本錢有本事的辦報,沒本錢有本事的譯書,沒本錢沒本事的,全靠帶着維新黨的幌子,到處煽騙;弄着幾文的,便高車駟馬,闊得發昏;弄不了幾文的,便篳路藍縷,窮的淌屎。他們自己跟自己起了一個名目,叫做“運動員”。有人說過:一個上海,一個北京,是兩座大爐,無論什麽人進去了,都得化成一堆。
  殷必佑這個維新黨,既無本領,又無眼光,到了上海,如何能夠立得穩呢?自然是隨波逐流的了。先到一個什麽學堂裏去投考,投考取了,搬了鋪蓋進去念書。上半天念的西文,下半天念的是中文。吃虧一樣,殷必佑是鎮江口氣,讀珀拉瑪不能圓轉自如,自己心上十分着急。遲之又久,聽聽自己,聽聽別人,漸漸的一模一樣,方纔罷了。學堂裏的規矩,除掉念西文念中文之外,另外有一兩個時辰,叫他們退到自修室裏,做別樣的功夫。列公要曉得,自修室就是自己的房間,名為做別樣功夫,其實叫他們歇息歇息。有幾個好動不好靜的,便你跑進我的自修室,我跑進你的自修室:有品行的,不過談天說地;沒品行的,三個一群,四個一簇的,講嫖賭吃着的經絡,講得絲絲入扣,井井有條。殷必佑是沒有見地世面的人,聽了心癢難熬,想出去小試其技。無奈這學堂除掉禮拜日可以聽憑學生出入,其餘日子門口稽察極嚴。殷必佑衹得禮拜日這個空兒,約了幾個同窗,上上茶館,看看馬路上的車水馬竜光景,已覺得心曠神怡。晚上回到學堂,不免遐想。
  有天禮拜,一個同窗的姓單名幼仁,卻是個世傢子弟。他父親是個實缺道臺,因見他在任上鬧得煙霧塵天,恐怕於自己聲名有礙,故此打發他到上海學堂裏念念西文,趁此可以攔住他的身子。誰知這位單幼仁是大爺脾氣,不曾進學堂的時候,住在棧房裏,便終日在窯子人傢廝混;及至進了學堂之便,卻似飛鳥入籠,常常要溜着出來,做那偷雞摸狗的事體。學堂總辦因與他父親是會榜同年,想要開除他怕於他父親面上不甚光彩,因此衹好睜着一隻眼,閉着一隻眼,任他鬍行亂走。他不曉得幾時又和殷必佑說得入港,彼此投機。這天悄悄約了殷必佑同去吃花酒。殷必佑喜的心花怒放,把傢裏帶出來的大呢小袖對襟馬褂、二藍綫縐棉袍一齊穿上,跟着單幼仁搖搖擺擺出了學堂門,徑奔四馬路而來。
  到了一條弄堂裏,殷必佑擡頭觀看,許多密密層層的都是金字招牌。殷必佑肚裏疑心:“這裏面不要是我們舊東傢說過的那些票號吧?”轉眼之間,單幼仁忽然不見了,殷必佑大驚失色。定睛一看,原來在那邊等着他呢。於是兩人尋到一傢,拾級登樓。早有人在扶梯口侍候着。看見單幼仁便嘻嘻哈哈的拉將進去。殷必佑踅在後面。進了房間,早有倌人過來招呼坐下。殷必佑雖是老外,然而聽見那些同窗講過什麽規矩、什麽規矩,又虧得他虛心好問,所以各事爛熟於心。不過臉上禁不起一陣熱烘烘,登時紅了。當下單幼仁提筆寫成條子,吩咐分頭請客。不多一會,殷必佑耳輪中聽見橐橐之聲,一個人闖然而入,穿着一件布長衫,下邊黑襪皮鞋,頭上戴着一頂外國帽子,又寬又大,如覆盆一樣。殷必佑識得這叫做拿破侖帽,心中暗暗稀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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