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習禪錄影   》 第五天      南懷瑾 Na Huaijin

  第五天──農歷正月初六
  (早飯後行香。七點上座。七點三十五分下座行香。)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每次打七法會常爆出冷門,誠然:善知識,放狗屁,如來佛,騙人的。一點不錯,我即是汝等諸人之一大話頭。我在此不敢定,怕一定就誤時誤事,怕出定無話可說,如何嚮諸位交待?於是不得不在此打妄想,想把什麽話來大傢說?且平日送往迎來,說話談笑,非妄想而何?“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麽長。”倘蹙眉閉眼,心念不動,即是道耶?何者是佛境界,不能達到,實是鬍說。但三藏十二部所說為何,可以下二句包括:“內淨其意,是諸佛教。”妄想紛飛,雜念不停,即是大病。對與不對,自參!學問之道: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即可在此處體會之。
  慈航本為渡人物,怎奈衆生不上船。有若幹人,不曾來參加打七,必作若幹恐怖活動上之猜測,倘請其來參加,見我等瘋子一堂,又不肯聽話,將來下山必生毀謗。與其讓其將來造口業,不如讓其怨忿也。諸位現在此間,不知有何好處,下山後便知也。四海紛擾,天下大亂,不發大心救世濟人,如何是好?如何度人?從自度始。諸君在此享此大清福,世間尚不知有幾多人凍餒也。應善自猛進!(八點整上座。)
  (八點四十分下座行香。)
  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縱遇鋒刀常坦坦,假饒毒藥也閑閑。走!(香板。停。)
  何為禪宗?即佛之心宗,亦即吾人之心宗,旨在證得。古德雲:“通宗不通教,開口便亂道。通教不通宗,好比獨眼竜。”故永嘉曰:“宗亦通、說亦通,定慧圓明不滯空,非但我今獨達了,恆沙諸佛體皆同。”明白這個,為根本智,則善於說法,通身是手眼。且須求差別智,因世間各有一行,為求說法方便權巧也,故菩薩須學五明。更須福慧雙修,猶如兩輪,須諸惡莫作,衆善奉行。福報亦須盡力為之,此乃菩薩心腸,故雖求而不着相。一念清淨,不着一塵,即與諸佛體性相接,念佛等作用即與十方諸佛之用相接。故曰:“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如何能證得?即教汝一心不亂,一念專精,自可交感。學念佛淨土與學密宗者註意。倘雜念紛飛,猶如自己信號電波已亂,如何能與諸佛菩薩相交感耶?有人謂學禪者必落小乘,即知道了這個,而冷湫湫地去,如此說則可;但謂學禪者必落小乘,實為鬍說。汝等又以為無佛無菩薩耶?我今問你,你自己是有是無?倘你自己是有,則佛菩薩亦有,衹是汝未能明道,功夫亦不夠,故不能知耳。是以今之善知識因汝太愚,功力不足,姑教汝存疑,以待來日耳。
  (九點十分上座,九點四十分下座行香。)
  出口大氣,一切皆休,空空洞洞,靈明覺爽,就是這個。連這個也不滯、不守,纔是。現在一般佛教徒,以為除密宗之外,中國即無佛法,是真不得了。西藏密法,絶對莊嚴絶對清淨,我等實修不起,需錢不貲,壇場儀規莊嚴,常先以一切用器供佛,酥油千盞,晝夜長明,即點不起。再以金銀銅器以為嚴飾,上師之影亦不敢踏。初步修法,拜滿十萬拜,先學持咒觀想,手中或搖鈴打鼓,或結手印,三業絶對清淨,比普通瑜伽,一壇法修下來約兩個鐘頭。欲想發財有發財法,需要何種即有何法,應有盡有。真正觀想成功,絶對現出佛境界,毫不虛假,此為生起次第,修福慧資糧。次為修圓滿次第,亦如前法修之,持咒觀想搖鈴鼓,忙得不得了,然後突然身心放下,手結三昧印。汝若問此是何等境界?(香板一擊──)就是這個。提起放下,放下提起!就是這個。
  密宗起於蓮花生大師,是為紅教,後分出白教、花教,後又出宗喀巴大師的黃教,修法均大致相同,後再有達賴、班禪、章嘉、哲布尊丹巴,世世轉世傳法。紅教大圓滿,白教大手印,大法亦不供佛,不挂佛像,以絶他心妄想,與禪宗相似,但係北宗之漸教,而非南宗頓教。餘往西藏一探究竟。拜嗊噶大師等多人為師,彼大有禪師之風,甚是諧趣,搖桌使佛像動。餘告曰:內地禪宗有高於此者,未開口先打三十板,師然之。再談黃教,其修法有如天台宗三止三觀。定慧等持日久功深,則證得菩提,如攀枝摘果,如撥芒刺背,頓脫苦厄,黃密即係似此。吾人一切能捨,但此色身則不肯捨。須知此血肉這軀乃父母欲念所生,盡為業氣所聚,是以前賢大德想盡方法,先以欲鈎牽,而有氣功之傳授也。至於藏密有謂非修雙身法不能即身成就者,因後世流弊太大,元代穢亂宮廷,即為明證。故至宗喀巴大師乃改革之。然而: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唯有明得這個,則一切法皆是佛法。是故: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有差別。倘孔子、老子、釋迦、耶穌等聖,異地異時而處,則道亦如之,唯說法方式不同耳,何必存心毀謗哉。倘 欲隨緣點化之,亦勿勉強,蓋明白這個,則一切宗教豈非出於這個而何耶?是以可先贊嘆之,此乃以欲鈎牽,令其歡喜,然後慢慢引之入道。此實為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之理也。
  (十點上座。十點半下座行香。十點四十分再上座。十一點十分下座行香。)
  口業為何?愛說話即口業。古人云: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故寡言少過,古之大豪傑之士,多沉默寡言,吾人應少說話。一日中有用之話僅十之一二,無用之話十之八九。必要時古人常禁語,現時當末法時代,應宗教兼通,方堪荷擔好來大法。古人看教亦可悟道,以《楞嚴經》言,佛與阿難七處徵心、八還辨見。佛最重要的結論:“即一切法,離一切相。”天目禮作偈曰:“不汝還兮復是誰,殘紅落滿釣魚磯;日斜風動無人掃,燕子銜將水際飛。”又有破楞嚴者,曰:“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註:《楞嚴經》原文係“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古有末山尼者,有灌溪閑和尚欲往勘之,問曰:“如何是末山?”答曰:“不露頂。”又問:“如何是末山主?”答:“非男女相。”溪乃喝曰:“何不變去?”答曰:“不是神不是鬼,變個什麽?”溪於是拜倒,侍役種菜三年。
  (十一點四十分上座。十二點下座。)
  (下午一點十分開始行香。一點二十三分上座。兩點下座行香。楊先生摸摸腿,自言自語:學道不在腿子上。師聞言曰:)
  對了!學道不在腿上,然則兩天皆睏在腿子上。此地亦非煉腿之地。參禪最怕老皮參,知見雖有,然在功用上即過不去,實為見地不真,終不濟事,說亦說得,提公案亦知道,衹是生死到來過不了關。不如先學道傢密宗,先將氣脈打通再說。昔有禪德,老年死危,臥床叫苦,其徒曰:“師尊莫叫可否?多難聽,昔日威風尚在否?又是否有一不痛者在?”師曰:“有。”召徒前來,喔喲數聲,曰:“這個不痛。”擲枕盤膝而去。
  (兩點二十分上座。兩點五十分下座。休息。──三點十分上座。三點四十五分下座。行香──四點上座。四點三十分下座。行香。)
  百丈說:“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無染,本自圓成。但離妄緣,即如如佛。”肉身有生老病死,而這個卻不因之而衰,故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要用便用,用後便休!行坐時應如此體驗,註意身體何部分,該部分感覺即特別敏銳,倘不註意,即不感覺。即以腿痛說,一註意之,疼痛加倍,倘不去理會,則疼痛減輕。功力再深者,實根本無所謂。雲何解脫?即是如此實驗之,否則,空知理論而無實證,則生死到來,毫不得力。體會個什麽?即體會此“靈光獨耀,迥脫根塵”之這個。這個在眼能視,在耳能聽,在腳能走,現在大傢站立着如木柱,為何不走?而一聽號令即行走,何故?即是這個之用。善體驗之。
  (四點五十分上座。五點三十分下座。行香。)
  定無出入,心無內外。倘謂無出定入定,是為無修持經驗,倘謂有出定入定,早該吃棒。
  頓的就是漸的,漸的就是頓的,善體會之。但有名言,都無實義。
  (六點上座。六點三十分下座。行香。)
  上午將白教大手印大略講過,現在再補述之。時在四川,紅教樂剌活佛將傳大法,登記者約一百餘人,而經其選擇結果,衹二十人,傳法嚴重之至,衆人跪得腿酸骨痛,再三請之,始出登座,半晌無語,忽以板拍案,下座去。衆人茫然,再請之出。大師曰:我最高之法已傳,汝等智劣不懂,今傳汝等較次等之法:“我即是佛,一切不管。”下座去。衆人依舊不曉,再請之,大師出,曰:“不得已,再與汝等傳金剛薩埵,則此法較易懂。”然其如此作法,與禪傢相去不遠。在小說西遊記中即有一段,謂唐僧至西土取經,初予以無字之經,不識是上上等經,乃再易以有字之經。此雖係笑談,但亦有深意在。此與傅大士為梁武帝講《金剛經》,一拍案便下座,汝道是同是不同?
  西藏嚮輕視內地之無佛法,抗戰時期西藏大德東本格西在成都講經,有人問:“山河大地是不是佛?”他說:“不是佛。”大衆嘩然。後鬧至維摩精捨問煥師,煥師要我說。我說:“不須諍,現在西藏佛法原是如此。”大傢又逼我,我說:“山河大地都在佛性中。”至於藏中黃教唯識之修法,與禪宗漸修同:(一)依他起,凡夫境界。(二)遍計所執,此時不理會外界外境,久之乃不起分別。(三)圓成實性,乃成現量境。此即世人重難而輕易,喜求難遇之法,恭敬信受,若挑上門之豆腐,則賤價而無人買也。走!今在現量境上體會一番,身在走,此心如如不動。
  (七點十五分上座。七點四十二分下座。行香。)
  不必下座,但將兩腿放下,散盤逍遙坐着。現有重要話要說:……夜半正明,天曉不露。參……(此段不能記,不能記。恐害殺但有知解毫無實證者也。)
  看公案語錄,自有好處,但為何祖師不明說耶?曰:祖師所說尚能超過佛所說耶?佛乃正面說,後世人尚不明白。諸祖師衹得作反面說,亦是權巧也。洛浦見夾山,問:“佛魔不到處,如何體會?”山曰:“燭明千裏像,暗室老僧迷。”又問:“朝陽已升,夜月不現時如何?”山曰:“竜銜海珠,遊魚不顧。”
  小參──晚上八點三十五分開始
  朱教授:今日非常散亂,妄想很多。昨天常想笑,結果吃一香板,今天一天就不笑了,我自照一下,就沒有了。我等均是居士,我意居字可改為尹字。
  蕭先生:“這個不加,那個不管。”今上午十時得之。下午也有八字:“蠅鑽玻璃,望不能出。”腿痛依舊。昨晚風大,睡僅兩小時,但今日精神並不差。
  師雲:此即明證,人之本能,本可晝夜長明,不須睡矣。
  傅太太:下山似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體會“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而今日則感到依舊,是山是水,然不感新奇矣。腿痛時,氣發動了,反覺得生命力發動了,如飲醇酒,如住春風,薫薫然。又清清楚楚。
  師雲:今日所說功夫境界,至為相似,以後尚須下死功夫,追下去。
  張委員:今天比較與前數日不同者,不是功夫,而是在行住坐臥中參話頭,未忘掉丟掉,是以亦比較定,乃至在傢打坐亦無如此之定,此為大不同者。師命餘一心一意參話頭,昨日有甚多問題,均未答復,老師說今日答復我。今又有一點心得,以餘研究自然科學之人,突然來參加打七,似乎格格不入。這數日來,就我個人說,即懸此一問題在心頭。聞師說:即心即佛,而平時又表現不出,看不出者,乃障礙太多。又說:如能定,則佛道亦在其中,又曰:“內淨其意,是諸佛教。”現仍不知用參話頭方法到底對不對,然餘不問對不對,在參話頭時,心即能定下來。而既能定,佛即在話頭中。又內淨其意,即是諸佛之所教誨。故既已內淨其意,則不須話頭。今下午又發生一大疑問,甚至所有功夫都垮了。師盡在說“這個”,清明在躬。我現於清淨自在中,放置一話頭,是即在清淨心中放一件事,則不是破壞清明嗎?如此參話頭對我是否適合?後又註意聽老師說話,但我又覺清清楚楚,然仍舊安定如常,我究應如何用功?
  師雲:我現在給你一總答復,聽着:“內淨其意,是諸佛教。”
  韓居士:今日用功,念佛,念咒,倘有妄念,則不可,而應在定中,管它一下,在定中不散亂,即在聽話時,亦不散亂。腿在打坐中,甚吃不消,但不敢放下。昨日之境相似有似無,衹是很自在,如念摩訶般若,不論定與散亂。另外,從前參加念佛七,自己絶對禁語,除一句佛號外,口不作他用。耳除聽佛號外,聽他人說話,有如不聞。七日中均如此,眼亦不看任何書報,總之一心無二用,念佛第一,其餘一切丟掉,數次佛七均如此。來此地時,聞周太太言:此次是打方便禪七。故餘雖自己欲禁語,然老婆心切,不得已總說了一些話。
  師雲:韓居士之言,用心良苦,我有一感想,即聽話之本領亦須鍛煉。現時諸位尚安靜能聽他,如將此精神用於世法上,就好了。學道人固應如是。韓居士,你這方面應學習長話短說,對機說法,不可盡婆婆媽媽的。汝固可謂是善面菩薩,有時亦須學憤怒金剛也。
  金居士:我因參不透“死往何處去?”衹得念準提咒,念後即見明點生起,然後收回,內心明點消滅,於是便感清淨無為。
  師雲:不對,再參!必須從這邊翻過那邊,再由那邊翻回這邊,然後纔可明白生來死去之實義。
  劉女士:師曾謂: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何故?因草木有本心,何須美人折?故今日師在講有,我亦跟着有轉。餘意定易,動難,無易,有難。雖定動有無相同,但我如初學步小兒,今日已無前二日之自滿自信,如刀刃上行,戰戰兢兢,守着此有此動。
  楊管老:今日在功夫上說,上午老師講《楞嚴經》一段後,“離一切相,即一切法”。深感在傢聽經與在此禪堂聽經不同。在此聽經,同時且在做實驗。是以聽到“離一切相”二句,心內澄然,故一定半小時,而不動搖,雖覺蒼蠅在臉上爬,仍是不理,至不可耐時,纔拍他一下。今日聽師說了數段公案,我雖不敢說悟了,但覺深有體會。請問“夜半正明,天曉不露……”
  師雲:參!伸手打蠅,即一切法;蠅飛去後,即離一切相。
  (九點四十五分放參)
  ---尋劍客師兄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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