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Wu Jingzi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天二评:可知前文“娄”字之衍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天二评:從邹三引出邹吉甫,從邹古甫引出杨執中,取徑又别。黄评:便从此处引出杨执中来,取径又别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天二评:伏东庄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往。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是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大凡往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天二評:盛德在人心,不徒因其宰相也。史文靖曾任本省总督,故疑婁乃史也。平步青评:按文靖五子登科,著者長奕簪、奕昂[兵侍]、奕环[河東道],其二俟考。此云“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或琫[三]瓒[四]影写环字耶?金评以为桐城張氏,则文恪乃指文端,太保乃指文和,通政又是何人?观卣臣少名廷瓚,必不直舉其名也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老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
  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黄评:闲景多妙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天二评:厚道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齐评:乡下人口角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天二评:此一段写两公子绝无贵介脾气,見娄公世泽之厚,而邹老真诚恳挚,宛如家人父子。宇内得有几家,得有几人?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黄评:写真乡绅反如此谦和,所以形假乡绅也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还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
  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黄评:再借酒引出杨执中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齐评:别有感慨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黄评:叫父亲“死鬼”,确是乡民谈吐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天二评:闲闲引入,逗起二娄偏激之意。正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少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天二评:搔着痒处。黄评:借谈家常事,愈引愈近,令人不觉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天二评:曰「死鬼父亲」,曰「孔夫子的周朝」,乡下人声口可为绝倒。黄评:妙妙,妙在“孔夫子的周朝”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齐评:不得不問矣。黄评:渐渐引入,一拍便合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天二评:老实人已被阿呆教坏。身为盐店总管而常到乡村说闲话,其人可知,无如二娄之僻見何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黄评:不由得不惊“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天二评:王冕為人放牛,不得不如此;杨執中家中可看書,盐店可看書,何必到乡村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齐评:文情逐步而出。黄评:既拍凑,又复再合再离,文笔纡徐入妙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齐评:的称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管总。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帐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天二评:可知邹老未必以杨阿呆为是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齐评:为县主者竟見笑于鄉下人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黄评:带出儿子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天二评:此等人之子往往如是却将甚么赔偿?”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天二评:此谓读书君子乎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天二评:此方見不是單拔济杨阿呆一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天二评:伏下杨阿呆不知出监之由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齐评:又带些好奇意思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天二评:殷勤周到。黄评:写野老殷勤,逼似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即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指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齐评:更见细心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黄评:有此一语便开出后文多少曲折来,然又系两公子必有之情晋爵应诺去了。
  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天二评:能干家人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齐评:滑吏弄贪官如同儿戏。天二评:乡坤之势力如此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天二评:能员。官场大都如此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天二评:正与上见是盐务的事随到随行相对,官场大都如此。黄评:周密,所以老呆不知何故那七百多银子都是晋爵笑纳,天二评:干仆。此事已开杜少卿先声把放出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齐评:又生曲折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认不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天二评:叙清。黄评:补笔面面周到,所以不知道不来谢,而两公子愈觉其贤矣
  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齐评:曲折有致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黄评:此意留在此处想着,始有层次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黄评:此笔更圆到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齐评:意转愈巧。天二评:后来虞、杜济人,情由中出,全是真诚,二娄則枝枝节节有许多计议,盖求为名高耳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黄评:再做足一笔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朦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的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黄评:奇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唬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黄评:船家早已明白,故绝不惊慌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黄评:要他看灯笼,便显出假来船是那家的船?”齐评:绝倒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齐评:此船家口角亦尖。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天二评:全没气力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天二评:船上偏有此宝货,有恃无恐。应答云:娄三老爷在此,你要回就来回!黄评:原因船上有真货,所以冰冷对他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
  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黄评:细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齐评:忠厚和平。两公子性虽牢骚,语却正大,自是贤者。天二评:为要如此,所以如此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天二评:可见娄府家法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天二评:忠厚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天二评:未免黯然无光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与他看,把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天二评:此见四公子矫情更胜乃兄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身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黄评:曲而又曲,折而又折,却愈看愈妙,不嫌其纡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条小路穿过去。”黄评:入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黄评:宜诗宜画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天二评:聋妪故也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黄评:已经点过又痴又聋,此处自不必再表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天二评:嘉湖人刘、娄音混,故刘守备得冒娄府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黄评:非以大学士吓之,欲其明白耳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齐评:情景的确。天二评:自两公子看来,此聋妪亦高绝。黄评:所以先说又痴又聋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天二评:绝倒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杨执中自心里想:“那个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齐评:愈曲愈妙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黄评:以意度之便打骂,又确是老呆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黄评:妙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黄评:更妙我不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黄评:竟有饭可烧说着个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摇着行了有几里路,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住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你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齐评:乐天知命是贤者胸襟,究非村学究可比。天二评:盖亦隐寓吃官司收监事。萍叟评:诗见《辍耕录》,但改七律为绝句,借以点缀。平步青评:见《辍耕录》,但改七律为绝句耳。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黄评:诗系元人作,见《辍耕录》,老阿呆攘为己有,改七律为七绝,得谓之呆耶?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冲淡,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风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黄评:不平处正要做尽曲折,且借此出鲁编修,语气小小一顿。盖一直写访杨执中,似觉拖沓累赘,得此一顿,大妙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天二评:因四公子在船头,三公子在舱里,故先见四公子后见三公子。分作两层,便不直率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孺生,胜地广招俊杰。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娄氏两公子,因不能早年中进士、入翰林,激成一肚子牢骚,是其本源受病处。狂言发于蘧太守之前,太守遂正色以拒之。不意穷乡之中,乃有不识字之村父,其见解竟与己之见解同,虽欲不以为知言,乌可得已?一细叩之,而始知索解者别有人在。此时即有百口称说杨执中为不通之老阿呆,亦不能疏两公子纳交之殷也。黄评:妙批故执中愈不来,而公子想慕执中之心愈浓愈确。其中如看门之老妪,卖菱之童子,无心点逗,若离若合,笔墨之外,逸韵横生。
  冒姓打船家一段,与上文吩咐晋爵赎杨执中一段,两两对勘,才夹出真乡绅身分,非如严贡老时时要写帖子,究竟不曾与汤父母谋面者比。且文字最嫌直率,假使两公子驾一叶之扁舟,走到新市镇,便会见杨执中,路上一些事也没有,岂非时下小说庸俗不堪之笔墨,有何趣味乎!
  【黄评】
  予最喜与朴诚野老闲谈,其无知处可笑,其无知而似有知处,则又可敬。盖野老无功名之念,无富贵之想,多收十斗麦则泰然自足矣。且朴诚者机械多直率,尚有古风。与其与世俗人谈,无宁与野老谈。观此回邹吉甫云云,因记数语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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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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