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官場現形記   》 第十二回 設陷阱藉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李寶嘉 Li Baojia

  卻說戴大理嚮巡捕問過底細,曉得他的這個缺是斷送在周老爺手裏,因此將周老爺恨入骨髓。當時卻也不露詞色,嚮巡捕交代過公事,送過巡捕去後,他卻是直氣得一夜未睡。整整盤算了一夜,總得藉端報復他一次,方泄得心頭之恨。
  且說他這五天假期裏頭,所有文案上幾個同事一齊來瞧他,安慰他。周老爺卻更比別人走的殷勤,每天早晚兩趟,口口聲聲的說:“自從老前輩這兩天不出來,一應公事,覺着很不順手,總望老前輩全愈之後,早點出門纔好。”他同戴大理敷衍,戴大理也就同他敷衍。
  周老爺回到院上,有時劉中丞傳見,問起戴大理的病,周老爺便回中丞說:“戴牧並沒有甚麽病。聽說大人前頭要委他署事,後來又委了別人,他心上不高興,所以請假在傢養病。卑職想此番不放他出去,原是大人看重他的意思,為的年下公事多,他總算這裏熟手,所以留他在裏頭多頓兩個月。卑職伺候上司也伺候過好幾位了,像大人這樣體恤人,曉得人傢甘苦,衹要有本事能報效,還怕後來沒有提拔嗎?戴牧卻看不透這個道理,反誤會了大人的一番美意,將來總是自己吃虧。”
  劉中丞一聽這話,心上好生不悅,道:“我委他缺,又沒有當面同他講過,他若一直在我這裏當差,還怕將來沒有調劑?怎麽我要他多幫我幾個月就不能夠嗎?有病請假,沒病也請假,他還是拿把我,除了他我就沒有人辦事嗎?”周老爺聽了,並不言語。誰知劉中丞倒越想越氣。過了五天,戴大理假期已滿,上去稟見,劉中丞雖沒有見他,幸虧還沒有撤他的委。他仍舊逐日上院辦公事。畢竟他是老公事,劉中丞少不得他,所以雖然不歡喜他,然而有些公事還得同他商量。他一見憲眷比從前差了許多,曉得其中一定有人下井投石,說他的壞話。他也不動聲色,勤勤慎慎辦他的公事,一句話也不多說,一步路亦不多走。見了同事周老爺一班人,格外顯得殷勤,稱兄道弟,好不鬧熱,並且有時還稱周老爺為老夫子,說:“周老爺是中丞從前請的西賓,中丞尚且另眼看待,我等豈可怠慢於他。”周老爺一幫人見他如此隨和,大傢也願意同他親近。周老爺沒有傢眷,是住在院上的,他不時要到周老爺屋子裏坐坐談談天,還時常從公館裏做好幾件傢常小菜,自己帶來給周老爺吃,說是小妾親手做的。如此者兩個多月,大傢衹見他好,不見他壞。偶然中丞提起,大夥兒一齊替他說好話,因此憲眷又漸漸的復轉來。況且他在院上當差已久,不要說外面人頭熟,就是裏頭的甚麽跟班、門上跑上房的,還有抱小少爺的奶媽子,統通都認得。戴大老爺自從在周老爺面上擺了一會老前輩,就碰了這們一個釘子,吃過這一轉虧,以後便事事留心。這是他閱歷有得,也是他聰明過人之處。
  閑話休題。且說此時浙東嚴州一帶地方,時常有土匪作亂,抗官拒捕,打傢劫捨,甚不安靜。浙江省城本有幾個營頭,一嚮是委一位候補道臺做統領。現在這當統領的,姓鬍號華若,是湖南人氏,同戴大理同鄉同年,因此他倆交情比別人更厚。卻說這班土匪正在桐廬一帶嘯聚,雖是烏合之衆,無奈官兵見了,不要說是打仗,衹要望見土匪的影子,早已聞風而逃。官兵有兩種,一種是緑營,便是本城額設的營泛。太平時節,十額九空,都被營官、哨官、千爺、副爺之類,通同吃飽。遇見撫臺下來大閱,他便臨期招募,暫時彌縫,衹等撫臺一走,依然是故態復萌。這番土匪作亂,雖也奉到省臺密札,叫他們竭力防禦,保守城池。
  無奈舊有的兵,大概是老羸疲弱,新招的隊,又多是土棍青皮,平時魚肉鄉愚,無惡不作,到這時候有了護符,更是任所欲為的了。至於那些營官、哨官、千爺、副爺,他的功名大都從鑽營奔競而來,除了接差、送差、吃大煙、抱孩子之外,更有何事能為。平日要捉個小賊尚且不能,更不用說身臨大敵了。一種是防營。從前打“粵匪”,打“捻匪”,甚麽淮軍、湘軍,卻也很立下功勞。等到事平之後,裁的裁,撤的撤,一省之內總還留得幾營,以為防守地方起見。當初裁撤的時候,原說留其精銳、汰其軟弱,所以這裏頭很有些打過前敵,殺
  過“長毛”的人。就是營、哨各官,也都是當時立過汗馬功勞,甚麽“黃馬褂”、“巴圖魯”①、“提督軍門頭品頂戴”,一個個保至無可再保。事平之後,那裏有這許多缺應付他們,於是有此一個防營,就可安頓這一班人不少。又過了二十年,那些打過前敵,殺過“長毛”的人,早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又招了這些新的,還怕不與緑營一樣。這防營的統領幫帶,無論什麽人,衹要有大帽子八行書,就可當得,真正打過仗,立過功的人,反都擱起來沒有飯吃。就有幾個上頭有照應,差使十幾年不動,到了這種世界,入了這種官場,他若不隨和,不通融,便叫他立腳不穩,而且暮氣已深,嗜好漸染,就是再叫他出去殺賊也殺不動了。至於那些謀挖這個差使的,無非為剋扣軍餉起見,其積弊更與緑營相等。這回所說的鬍華若鬍統領,正坐在這個毛病。
  ①黃馬褂:皇帝賞給有軍功的臣子的黃色外衣;“巴魯圖”:滿語,武勇之意,是皇帝賜給有軍功的臣子的稱號。
  這時候嚴州一帶地方文武官員,雪片的文書到省告急。上司也曉得該處營泛兵力單弱,不足防禦,就委鬍華若統帶六營防軍,前往剿捕。鬍華若的這個統領,本是弄了京裏甚麽大帽子信得來的,胸中既無韜略,平時又無紀律。太平無事,尚可優遊自在,一旦有警,早已嚇得意亂心慌,等到上頭派了下來,更把他急的走頭無路。衹因戴大理交情頂厚,未曾奉札之前,偏偏又是戴大理頭一個趕來送信道喜,請安歸坐,便說:“蠢爾小醜,大兵一到,不難剋日蕩平,指日報到捷音,便是超升不次。所以卑職前來叩喜。”鬍華若道:“老同年休要取笑!你我彼此知己,更有何話不談。你想,我從前謀挖這個差使的時候,化的銀子你是曉得的,通共衹當得半年,從前的虧空還沒彌補,就出了這個岔子,你說我心上是什麽滋味!況且這出兵打仗的事情,豈是你我所做得來的?錢倒沒有弄到,白白的把命送掉,卻是有點划算不來。至於立功得保舉的話,等別人去做罷,這種好處我是不敢妄想的了。”
  戴大人道:“上頭委了下來,大人總得辛苦一趟。”鬍華若道:“我不去!我這身子是吃不來苦的,倘若送了命,豈不是白填在裏頭!甚麽封蔭恤典,我是不貪圖的。等到札子下來,我拚着這官不做,一定交還上頭,請他另委別人。”戴大理道:“這個倒不好退的。好在那裏是烏合之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大人不過衹想不擔這個沉重,其實卑職倒有一條主意:大人上院稟請一個人同去,各式事情衹要委了他,無論辦好辦醜,都可不與大人相幹。”鬍華若忙問:“何人?”戴大理道:“就是同卑職在一塊辦文案的周某人。”鬍華若道:“我也曉得這個人,聽說他做過中丞的西席的。”戴大理道:“正是為此,所以他在中丞跟前,言聽計從,竟沒有一人趕得上他。現在上頭委了大人到嚴州剿辦土匪,大人要說下去,以卑職愚見,那是萬萬使不得的,被上頭看了,倒像我們有心規避,恐怕差使辭不掉,還要叫上頭心上不舒服。”鬍華若道:“依你老同年的意思怎麽樣?”戴大理道:“現在衹等公事一下,大人就上院回中丞,稟請幾個得力隨員一同前去,頭一個就把周某人名字開上,上頭是沒有不答應的。周某人想在中丞跟前當紅差使,好意思說不去。等他前來稟見之時,大人就把一切剿捕事宜,竭力重托在他身上。將來設或事情辦得順手,大傢有面子;倘若辦得不好,大人衹須往周某人身上一推。中丞見是周某人辦的,就是要說甚麽,也不好說甚麽了。到這時候,大人再去求交卸,求上頭另委他人,上頭就是怪大人辦的不好,譬如有十分不是,到此亦減去七分了。大人明鑒,卑職這個條陳可否使得?”鬍華若一聽他言,不禁恍然大悟。連忙滿臉的堆着笑,說道:“老同年此計甚妙,兄弟一定照辦。”
  說到這裏,戴大理又請一個安,說道:“將來大人得勝回來,保案裏頭,務求大人在中丞跟前栽培幾句,替卑職插個名字在內。”鬍華若道:“衹個自然。但怕辦的不好回來,叫老同年打嘴。”戴大理尚未及回答,忽見一個差官來稟:“院上有要事立刻傳見。”戴大理衹好起身相辭。鬍華若立刻坐轎上院。走進官廳,手本剛纔上去,裏頭已叫“請見”。當下劉中丞同他講的就是嚴州府的事情,叫他連夜前去剿辦土匪,並說:“那裏的事情十分緊急。老兄帶了六個營頭先去。如果不敷調遣,趕緊打個電報給兄弟,再調幾營來接應。今天因為事情太急,所以先請老兄來此一談,隨後補了公事送過來。”
  鬍華若連連答應,等中丞說完,接着回道:“職道的閱歷淺,恐怕辦不好,辜負大人的委任。況且手下辦事的人得力的也很少,現在想求大人賞派幾個人同去。”劉中丞道:“你要調誰,就叫誰去。”鬍華若道:“大人這裏文案上的周令,職道曉得這人很有閱歷,從前在大營裏頓過,有了他去,職道各事就可靠托在他一人身上。”劉中丞道:“他吃的了嗎?”鬍華若道:“這人職道很曉得的。”劉中丞道:“他能夠吃的了,最好。好在我這裏沒有甚麽大事情,就叫他跟了你去。還要誰?”鬍華若又稟了一個候補同知,姓黃號仲皆,一個候補知縣,姓文號西山,連着周老爺一共是三個人。劉中丞統通答應,立刻就叫人傳三個人來見。
  三個之中,周老爺是在院上當差的,一傳就到。見面之後,劉中丞告訴他緣故,要他同去剿辦土匪。周老爺聽了,不免自己謙讓了兩句。後見鬍華若在旁極力的恭維,說了些“久仰大纔,這回的事一定要藉重”的話。周老爺一見如此擡舉他,又想倘若得勝回來,倒是升官的捷徑。想到這裏,早已心花都開,便不由自主的答應了下來。鬍華若自然歡喜。不多一會子,那兩個也都來了。中丞面諭他們,沒有一個不去的。鬍華若便先起身告辭,又叫他三位各人趕緊預備預備,今天夜裏就要動身,公事停刻補過來。三個人站起來答應着。劉中丞便送鬍華若出來,一頭走,一頭問他:“三個人派什麽差使?”鬍華若回道:“黃丞總辦糧臺,文令人甚精細,可以隨營差遣,周令閱歷最深,想委他總理營務。”劉中丞聽了無話,送到二門,一呵腰進去了。那周、黃、文三個不等中丞送客趁空,溜了出來,在外頭候着替統領站了一個班。鬍華若吩咐他們趕緊收拾行李,應領薪水,各付三個月,立刻叫人送到。
  三個人聽了這話,又一齊請安稟謝,送過鬍華若上轎不題。
  且說周老爺回到文案上,衆同寅是早已得信的了,大夥兒過來道喜,齊說:“上馬殺
  賊,乃是千載罕逢之機會。班生此去,何異登仙!指日紅旗報捷,甚麽司馬、黃堂,都是指顧問事。那時扶搖直上,便與弟輩分隔雲泥,真令人又羨又爐!”周老爺道:“此仍中丞的栽培,統領的擡舉,與各位老同寅的見愛。此去但能不負期望,僥幸成功,便是莫大幸事,何敢多存妄想。”衆人道:“說那裏話來!”正在那裏謙讓的時候,忽然戴大理走過來,拿他一把袖子,拖到隔壁一間堆公事的屋裏,說道:“我有一句話關照你。”周老爺道:“極蒙指教!但不知是甚麽事情?”戴大理道:“就是稟請你的那位鬍統領,他這人同兄弟不但同鄉,而且同年,從前又同過事。雖說他已經過了道班,兄弟卻與他很熟,極知道他的脾氣。老哥現在跟了他去,所以兄弟特地關照一聲,所謂知無不言,方合了我們做朋友的道理。”周老爺道:“老前輩如有關照,實在感激得很?”戴大理道:“客氣。這位鬍統領最是小膽,凡百事情,優柔寡斷。你在他手下辦事,衹可以獨斷獨行,倘若都要請教過他再做,那是一百年也不會成功的。而且軍情一息萬變,不是可以捱時捱刻的事。你切記我的說話,到那時候該剿者剿,該撫者撫。他雖然是個統領,既然大權交代與你,你就得便宜行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如此,他格外敬重你,說你能辦事;倘或事事讓他,他一定拿你看得半文不值。我同他頓在一塊兒這許多年,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周老爺聽了他的言語,果真感激的了不得,而且是心上發出來的感激,並不是嘴裏空談。當下兩個人又談了一會別的。周老爺趕着回傢,收拾行李。未到天黑,鬍華若派人把公事送到,又送了三個月的薪水,因為出兵打仗,格外從豐,每月共總二百兩銀子,三個月是六百兩。周老爺開銷過來人,收拾好行李,一直挑到候潮門外江頭下船。那黃、文二位亦剛剛纔到。又等了一會子,方見鬍統領打着燈籠火把,一路蜂涌而來,到了船上,一同會着。
  鬍華若吩咐立刻開船。船傢回道:“現在夜裏不好走,就是開了船,也走不上多少路。不如等到下半夜月亮上來,潮水來的時候,趁着潮水的勢頭,一穿就是多遠,走的又快,夥計們又省力,豈不兩得其便?”船頭上的差官進來把這話回過,鬍華若無甚說得,差官退了出去。
  原來這錢塘江裏有一種大船,專門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這船上的女兒、媳婦,一個個都擦脂抹粉,插花帶朵。平時無事的時候,天天坐在船頭上,勾引那些王孫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們都在艙裏伺候。他們船上有個口號,把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無非說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徠主顧的意思。這一種船是從來單裝差使,不裝貨的。還有一種可以裝得貨的,不過艙深些,至艙面上的規矩,仍同“江山船”一樣,其名亦叫“茭白船”。除此之外,衹有兩頭通的“義烏船”。這“義烏船”也搭客人也裝貨,不過沒有女人伺候罷了。此時鬍統領手下的兵丁坐的全是“炮劃子”。因為他自己貪舒服,所以特地叫縣裏替他封了一隻“江山船”。縣裏要好,知道他還有隨員、師爺,一隻船不夠,又封了兩衹“茭白船”。當下鬍統領坐的是“江山船”,周、黃、文三位隨員老爺,還有鬍統領兩位老夫子,一共五個人,分坐了兩衹“茭白船”。有人說起這“江山船”名字又叫做“九姓漁船”。衹因前朝朱洪武得了天下,把陳友諒一幫人的傢小統通貶在船上,猶如官妓一般,所以現在船上的人還是陳友諒一幫人的子孫,別人是不能冒充的。
  閑話休題。且說當日鬍華若上了“江山船”,各隨員回避之後,便有船上的“招牌主”
  上來,孝敬了一碗燕菜。鬍統領是久在江頭玩耍慣的,上船之後,橫竪用的是皇上傢的錢,樂得任意開銷,一應規矩,應有盡有,倒也不必表他。卻說三位隨員,兩位幕賓,分坐了兩衹“茭白船”。五人之中,黃仲皆黃老爺是有傢眷,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夫子姓王,表字仲循,是上了年紀的人,而且鴉片癮又來得大,一天吃到晚,一夜吃到天亮,還不過癮,那裏再有工夫去嫖呢。所以這兩個須提開,不必去算。下餘的三個人:第一個文西山文老爺是旗人,年紀又輕,臉蛋兒又標緻,穿兩件衣裳,又幹淨,又峭僻。不要說女人見了歡喜,就是男人見了也捨他不得。因為他排行第七,大傢都尊他為文七爺。還有一個老夫子,姓趙。
  他的號本來叫做補蓼,後來被人傢叫渾了,竟變成“不了”兩字。年紀也衹有二十來歲,拋撇了傢小,離鄉背井,二千多裏來就這個館,真真合了一句話,“三年不見女人面,見了水牛也覺得彎眉細眼。”這趙不了確實實在在有此情景。末了說到周老爺。他這人上回已經表過,業已知其大略。他的為人,卻合了新學家所說的“騎墻黨”一派:遇見正經人,他便正經;碰着了好玩的朋友,他便叫局吃酒,樣樣都來。外面極其圓通,所以人人都歡喜他。但有一件毛病,乃先天帶了來,一世也不會改的,是把銅錢看的太重,除掉送給女人之外,一錢不落虛空地。臨走的時候,鬍華若送他三百銀子,他分文不曾帶上船,一齊托朋友替他放在外頭,預備將來收利錢用。他的意思,這回跟着出門打土匪,少不得鬍統領總要派兩個營頭給他帶,有兵就有餉,有餉就好由我剋扣。倘或短了一千、八百,還可以嚮鬍統領硬藉。
  戴大理說他吃硬不吃軟,他們是熟人,說的話一定是不會錯的。
  此刻單表文、趙二位,他倆齊巧頓在一隻船上。文七爺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經吩咐水手,把他這衹船開的遠遠的,不要同統領的船緊靠隔壁。船上人會意,知道接到了大財神了。等到一上船,齊巧這船上有個“招牌主”叫做玉仙,是文七爺叫過局的,此刻碰見了熟人,格外要好。文七爺從統領船上回話回來,玉仙忙過來替他接帽子,解帶子,換衣服,脫靴子,連管傢都不要用了。跟手玉仙又親自端着燕窩湯,叫文七爺就着他手裏喝湯。
  兩個人手拉手兒,一並排坐在炕沿上,趙不了見了眼熱,心上想:“到底這些勢利,見了做官的就巴結。”正在盤算的時候,不提防一個人,也拿了一個蓋碗往他面前一放,把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蘭仙的,亦端了一碗燕菜湯給他。你道為何?原來這船上的人起先看見他穿的樸素,不及文七爺穿的體面,還當他是底下人。後來文七爺的管傢到後頭衝水說起來,船傢纔曉得他是總領大人的師爺,所以連忙補了碗燕窩湯。但是罐子裏的燕窩早都倒給文七爺了,剩得一點燕窩滓了。船傢正在躊躇,衝水的二爺道:“衝上些開水,再加點白糖,不就結了嗎。”一言提醒了船傢,如法泡製,叫蘭仙端了進去。趙不了一見,直把他喜的了不得。又幸虧他生平沒有吃過燕菜,如今吃得甜蜜蜜的,又加蘭仙朝着他擠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體,那裏還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
  列位看官:你可曉得文七爺的嫖是有錢的闊嫖。前頭書上說的陶子堯的嫖,是賺了錢纔去嫖的,也要算得闊嫖。單是這位趙不了,他一個做朋友的人,此番跟了東傢出門,不過賺上十兩八兩銀子的薪水,那裏來的錢能供他嫖呢。所以他這嫖,衹好算是窮嫖。把話說清,列位便知這篇文字不是重複文章了。
  閑話休題。且說趙不了當時把碗糖湯吃完,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後,也不睡覺,便同蘭仙兩個人盡着在艙裏鬍吵。此時文七爺卻同玉仙靜悄悄的在耳房裏,一點聲息也聽不見。一直等到下半夜,齊說潮水來了。船上的夥計一齊站在船頭上候着。衹聽老遠的同鑼鼓聲音一般,由遠而近,聲音亦漸漸的大了,及至到了跟前,竟像千軍萬馬一樣,一衝衝了過來。一個回身,把船頭頓了兩頓。夥計們用篙把船頭一撥就轉,趁着潮水,一穿多遠,已經離開江頭十幾裏了。其時大衆都被潮水驚醒。不多一刻,天已大亮,船傢照例行船。文七爺已經起來的了,看看天色尚早,依舊到耳房裏去睡,玉仙仍舊跟着進去伺候。起先還聽見文七爺同玉仙說話的聲音,後來也不聽見了。趙不了自從同蘭仙鬼混了半夜,等到開船之後,蘭仙卻被船傢叫到後稍頭去睡覺,一直不曾出來。中艙衹剩得趙不了一個,舉目無親,好不凄涼可慘。一回想到玉仙待文七爺的情形,一回又想到蘭仙的模樣兒,真正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下。
  到了次日停船之後,文七爺照例替玉仙擺了一桌八大八小的飯,請的客便是兩船上幾個同事,衹是沒有請統領。王、黃二位沒有叫陪花①,周老爺也想不叫。文七爺說:“你不帶局,太冷清了。”周老爺無法,便帶了他坐船上一個小“招牌主”,名字叫招弟的。趙不了不用說,剛纔入座,蘭仙已經跟在身後坐下了。文七爺還嫌冷清,又偷偷的叫人把統領船上的兩個“招牌主”一齊叫了來,坐在身旁。等到大碗小碗一齊上齊,通桌的陪花,從主人起,五啊六啊,每人豁了一個通關。把拳豁完,便是玉仙抱着琵琶,唱了一支“先帝爺”。
  文七爺自己點鼓板。玉仙唱完,蘭仙接着唱了一支小調。一面唱,一面同趙不了做眉眼。趙不了不時回頭去看他,又被人傢看出來,一齊喝采。文七爺吵着要趙不了替他擺飯。趙不了算算自己腰包裏的錢,衹夠擺酒,不夠擺飯,便一口咬定不肯擺飯。蘭仙拗他不過,衹得替他交代了一臺酒。
  ①陪花:花,美女;陪花,陪酒女郎一類。
  文七爺曉得趙不了還要翻ǔƒ,便催着上飯。吃過之後,撤去殘席。黃、王二位要過船過癮,趙不了不放,說:“我是難得擺酒的,怎麽二位就不賞臉?”王、黃二位無奈,衹得就在這邊船上過癮。“江山船”上的規矩,擺飯是八塊洋錢,便飯六塊,擺酒衹要四塊。趙不了搭連袋裏衹剩得三塊洋錢,八個角子,還有十幾個銅錢。趁空嚮他同事王仲循藉了三個角子,一共十一個角子,又同文七爺管傢掉到一塊大洋錢。錢換停當,席面已經擺好了。趙不了坐了主位,好不興頭。黃、王二位還是不叫陪花。周老爺依舊叫的是招弟。因為招弟年紀衹有十一歲,一上船時,船傢老闆奶奶就同周老爺說過:“衹要老爺肯照顧,多少請老爺賞賜,斷乎不敢計較。”所以周老爺打了這個算盤,認定主意,一直叫他。文七爺是不用說,自傢一個玉仙,還有統領船上的兩個“招牌主”,一共三個。文七爺擺飯的時候,聽說統領大人正在船上打磕銃①,所以敢把他船上的“招牌主”叫了來。起先原關照過的,等到統領一醒,叫他們來知會,姊妹兩個分一個過去伺候大人,免得大人寂寞。誰知鬍統領這個磕銃竟打了三個鐘頭,方纔睡醒。這邊文七爺連吃兩臺,酒落歡腸,不知不覺寬飲了幾杯,竟其大有醉意。等到統領船上的人前來關照說“大人已醒”,叫他姊妹們過去一個,誰知被文七爺扣牢不放。
  ①打磕銃:坐着小睡。
  原來統領船上的“招牌主”是姊妹兩個:姊姊叫竜珠,現在十八歲;妹妹叫鳳珠,現在十六歲。他二人長的一個是沉魚落雁之容,一個是閉月羞花之貌,真正數一數二的人才。凡有官場來往,都指定要他傢的船。其實鬍統領同竜珠的交情,也非尋常泛泛可比。首縣大老爺會走心境,所以在江頭就替他封了這衹船。鬍統領上船之後,要茶要水,全是竜珠一人承值,竜珠偶然有事,便是鳳珠替代。因為鳳珠也是十六歲的人了,鬍統領早存了個得隴望蜀的心思,想慢慢施展他一箭雙雕的手段。所以姊妹兩個,都是他心坎上的人,除掉打盹之外,總得有一個常在跟前。
  這回一覺醒來,不見他姊妹的影子,叫了兩聲,也沒人答應。一個人起來坐了一回,又背着手踱來踱去,走了兩趟,心內好不耐煩。側着耳朵一聽,恍惚老遠的有豁拳的聲音。又聽了一聽,有個大嗓在那裏唱京調,唱的是“烏竜院”,剛唱到“我為你蓋了烏竜院,我為你化了許多銀”兩句,一時辨不出誰的聲音。又側耳一聽,忽然一陣笑聲,卻是竜珠,不是別人。鬍統領滿腹狐疑,到底是誰在那裏唱呢?又聽那船上唱道:“舉手掄拳將爾打。”唱完此句,大衆一齊喝采,這裏頭卻明明白白夾着趙不了的聲音。鬍統領至此方纔大悟,剛纔唱的不是別人,一定文七爺,不由怒從心上起,火嚮耳邊生,把桌子上一隻茶碗,豁郎一聲,嚮地下摔了個粉碎。又停了半晌,還沒有人過來。原來這邊大船上的人,什麽老闆、夥計,連着大人的跟班、差官,一齊都趕到那邊船上去瞧熱鬧,這邊卻未剩得一人。鬍統領此時大發雷霆,真按捺不住了,順手取過一張椅子,從船窗洞裏丟了出來。幸虧隔壁船上聽見響動,趕出來一看,纔曉得統領動氣。他們船幫裏,本是互相關照的,趕忙跑到文七爺船上,如此這般,說了一遍。大傢都嚇昏了。趙不了平時畏東傢如虎,一聽此信,忙着叫撤臺面。無奈文七爺多吃了幾杯,便嚷着說:“我是不受他節制的。他們當統領的好玩,難道我們當隨員的不好玩麽。”一面說,一面伸着兩衹手把竜珠姊妹兩個的衣裳按住。後來被竜珠說了多少好話,把鳳珠留下,纔算放他。文七爺還發脾氣,說竜珠是統領心上的人,“你們這些爛婊子,衹知道巴結大人,把我們不放在眼裏!”
  竜珠也不敢回嘴,急忙忙趕回自己船上。衹見統領大人面孔已發青了。一個船老闆,三四個夥計,跪在地下磕響頭。鬍統領駡了船傢,又問:“這裏是那一縣該管?”吩咐差官:“拿片子,把這些混帳王八蛋一齊送到縣裏去!”此時竜珠過來,巴結又不好,分辯又不好。他們在文七爺船上做的事,及文七爺醉後之言,又全被統領聽在耳朵裏,所以又是氣,又是醋,並在一處,一發而不可收拾。後來幸虧一個伶俐差官見此事沒有收場,於是心生一計,跑了進來,幫着統領把船傢踢了幾腳,嘴裏說道:“有話到縣裏講去,大人沒有工夫同你們嚕蘇。”說着,便把一幹人帶到船頭上,好讓竜珠一個人在艙裏伺候大人,慢慢的替大人消氣。起先鬍統領板着面孔不去理他,禁不住竜珠媚言柔語,大人也就軟了下來。大人躺在煙鋪上吃煙,竜珠在一旁燒煙。統領便問起他來:“怎麽在那船上同文老爺要好,一直不過來?想是討厭我老鬍子不如文老爺長得標緻?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裝煙了。”竜珠聞言,忙忙的分辯道:“他們船上的‘招牌主’叫我去玩,所以誤了大人的差使,並沒有看見姓文的影子。”鬍統領道:“你不要賴。都被我聽見了,還想賴呢。”一面同竜珠說話,又勾起剛纔吃醋的心,把文老爺恨如切骨,還說:“是甚麽時候,當的甚麽差使,他們竟其一味的吃酒作樂,這還了得!”衹因這一番,鬍統領同文老爺竟因竜珠生出無數的風波來,連周老爺、趙不了統通有分在內。要知端的,且聽續編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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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① 悲鎸級藍呢糊緑轎第四回 白簡①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第十二回 設陷阱藉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竜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着着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第十七回 三萬金藉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二十回 巧逢迎爭製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
第二十三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鐘初訪文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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