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寶玉初次之夢是真夢,所以金册提詞俱不記得;此番是種遊幻境,並不是夢,故十二首詩祠俱牢牢記得,讀者莫亦作夢看。
  寶玉神遊幻境,除在世諸人自當不見外,其錄迎春、黛玉、鳳姐、秦氏、尤三姐、鴛鴦、晴雯皆恍惚見面;元春是皇妃,不便與衆相同?
  故止寫詞中一語,隱隱逗明,最為得體;若妙玉如果被害,奠魂亦應仍歸幻境,必當與寶玉一見,乃獨不提及,是作者深文隱義,不可不知。
  王夫人說到“生也是這塊玉”,下句是“死也是這塊玉”,忽然止住不說,流下淚來,神情如畫。
  寶玉牢記册上詩句,心中早有成見,與惜春之意相合;故藉惜春口中說破“入我門”三字。
  賈政扶柩回南,了卻無數未完事件,且好敘後來一切傢事;若賈政在傢,便有許多掣肘處。
  寫紫賜、五兒兩人心事不同,有清獨涇謂之分。】
  
  
  
  
  【張新之:
  此回合下回為一大段,乃自揭全書底裏之處。書重一孝,起於元妃省親,結於賈歡全孝。百二十回是題是文,絶無明指,直到此回目錄,方纔明說孝道。正如張僧鯀畫竜點睛,從此破壁飛去。
  此回下半乃為上半逼出,一書所演渺渺茫茫之為藉徑,而警幻所說留意孔孟,方是正言,則所謂幻境仙緣,仍是假語村言裏邊事,非真事隱去裏邊事也。蓋此書都是假語村言,並無寶玉為何人,榮府在何出,作者是何指之,真事隱去也。其隱去者,四子六越,性道忠孝之真事而已。奈何讀者總喜尋真事於渺茫空空之外?得此回以破之,應共豁然。】
  
  
  
  【姚燮:
  是書欲嘆醒世人,故作迷雕幻渺之談,然皆實情實理,河漢荒唐,何可攙入!托諸夢中,自無妨礙。起於夢,結於夢,不自知其夢也,覺而後知其夢也。
  五兒興至情濃,寶玉酒闌歌罷,可憐補到,竟為蛇足。】
  
  
  
  
  
  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身往後仰,復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緻禍,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寶玉一死,我便自盡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裏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趕着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豈知賈政進內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了。賈政正在詫異,聽見裏頭又鬧,急忙進來。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口關緊閉,脈息全無。用手在心窩中一摸,尚是溫熱。賈政衹得急忙請醫灌藥救治。
  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你道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禮。那知和尚站起身來,拉着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那裏走了出來。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好像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尚時,衹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寶玉心裏想道:“這樣曠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着,走近前來細細一看,竟有些認得的,衹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東觀閣側批:
  卻用兩貞死女為先道。】【姚燮側批:卻用幽貞女子為引導。】【姚燮眉批:
  轉眼不見,色即是空也,何待夢中?夢與覺初無二緻。】越發納悶:“怎麽他也在這裏?”又要問時,那和尚拉着寶玉過了那牌樓,衹見牌上寫着“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幅對聯,乃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大書云: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
  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寶玉看了,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東觀閣側批:
  入此門。】這麽一想,衹見鴛鴦站在那裏招手兒叫他。寶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園子,怎麽改了樣子了呢?”趕着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色即是空。】心裏不免疑惑起來。走到鴛鴦站的地方兒,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衹嚮鴛鴦立的所在奔去。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心裏正要問那和尚一聲,回過頭來,和尚早已不見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妙在不見了。】【姚燮眉批:寫得迷離之至。】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絶非大觀園景像。便立住腳,擡頭看那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癡”。兩邊寫的對聯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東觀閣(姚燮)側批:
  處處指點。】【姚燮眉批:當頭棒喝。】
  
  寶玉看了,便點頭嘆息。想要進去找鴛鴦問他是什麽所在,細細想來甚是熟識,便仗着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並不見鴛鴦,裏頭衹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見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
  寶玉忽然想起:“我少時做夢曾到過這個地方。如今能夠親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間,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便壯着膽把上首的大櫥開了櫥門一瞧,見有好幾本册子,心裏更覺喜歡,想道:“大凡人做夢,說是假的,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不料今兒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東觀閣(姚燮)側批:
  夢時不覺,覺時不夢。】【姚燮側批:我常說,還要做個夢再不能的。】【姚燮眉批:
  可知一部《石頭記》不是憑空結撰矣。】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册上寫着“金陵十二釵正册”。寶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記得是那個,衹恨記不得清楚。”便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頭有畫,但是畫跡模糊,再瞧不出來。後面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尚可摹擬,便細細的看去,見有什麽“玉帶”,上頭有個好像“林”字,心裏想道:“不要是說林妹妹罷?”便認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裏“四字,詫異道“怎麽又像他的名字呢。”復將前後四句合起來一念道:“也沒有什麽道理,衹是暗藏着他兩個名字,並不為奇。獨有那‘憐’字‘嘆’字不好。這是怎麽解?”想到那裏,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衹管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遂往後看去,也無暇細玩那圖畫,衹從頭看去。看到尾兒有幾句詞,什麽“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機關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去細玩起來,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衹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閑想。”【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參破機關,味如嚼蠟。】【姚燮側批:已費了多少閑想矣!】又嚮各處一瞧,並沒有筆硯,又恐人來,衹得忙着看去。衹見圖上影影有一個放風箏的人兒,也無心去看。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記着。【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處不分明,留在下文,是文傢躲閃法。】一面嘆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先前不懂,見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驚痛哭起來。
  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急急喚醒。】【姚燮眉批:既知定數,痛哭奚為?】好似鴛鴦的聲氣,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得趕出來。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的走,衹是趕不上。【東觀閣側批:
  寫得迷戀,呆如夢幻。】【姚燮側批:迷離之至。】【姚燮側批:哪裏趕的上他?】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鴛鴦並不理,衹顧前走。寶玉無奈,盡力趕去,忽見別有一洞天,樓閣高聳,殿角玲瓏,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寶玉貪看景緻,竟將鴛鴦忘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妙在又忘了。】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內有奇花異卉,都也認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闌圍着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衹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搖擺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嫵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魂消魄喪。寶玉衹管呆呆的看着,【東觀閣側批:
  絳珠(姚燮側批:)仙草,已歸天上。】【姚燮眉批
  :從來心動神怡,未有不歸於魂消魄喪。】衹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你是那裏來的蠢物,在此窺探仙草!”【東觀閣側批:
  已歸天上,(姚燮側批:)稱呼恰當。】【姚燮眉批:
  寶玉以為濁,而人以為蠢;清則靈,濁則蠢也。】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一位仙女,便施禮道:“我找鴛鴦姐姐,誤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請問神仙姐姐,這裏是何地方?怎麽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誰知你的姐姐妹妹,【東觀閣(姚燮)側批:
  一語道破。】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許凡人在此逗留。”寶玉欲待要出來,又捨不得,衹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這草有何好處?”那仙女道:“你要知道這草,說起來話長着呢。那草本在靈河岸上,名曰絳珠草。因那時萎敗,幸得一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長生。後來降凡歷劫,還報了灌溉之恩,今返歸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纏蝶戀。”寶玉聽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今日斷不可當面錯過,便問:“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還有無數名花必有專管的,我也不敢煩問,衹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東觀閣側批:
  眷眷晴雯。】【姚燮側批:不忘晴姑娘。】那仙女道:“我卻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曉。”寶玉便問道:“姐姐的主人是誰?”那仙女道:“我主人是瀟湘妃子。”【東觀閣側批:
  忽又易名。】【姚燮側批:妙,妙!】【姚燮眉批:問晴雯也,反而問着了黛玉,迷離恍惚之至。】寶玉聽道:“是了,你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鬍說。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雖號為瀟湘妃子,並不是娥皇女英之輩,何得與凡人有親。你少來混說,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寶玉聽了發怔,衹覺自形穢濁,正要退出,又聽見有人趕來說道:“裏面叫請神瑛侍者。”【東觀閣(姚燮)側批:
  豈知即我?】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時,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你叫我那裏請去。”那一個笑道:“纔退去的不是麽?”那侍女慌忙趕出來說:“請神瑛侍者回來。”寶玉衹道是問別人,又怕被人追趕,衹得踉蹌而逃。【東觀閣(姚燮)側批:
  不知是我。】【姚燮眉批:想濁玉於斯已是身不由主。】正走時,衹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那裏走!”唬得寶玉驚慌無措,仗着膽擡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東觀閣(姚燮)側批:
  一片迷離。】【姚燮眉批:忽去忽來,令人捉摸不定。】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麽你也來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兄弟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裏,是不饒你的了!”寶玉聽去話頭不好,正自着急,衹聽後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兒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塵緣一斷,回頭是岸。)衹恐一念未堅,斷之復續。】寶玉聽了益發着忙,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衹得回頭要跑。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卻是晴雯。【東觀閣(姚燮)側批:
  從天而下。】寶玉一見,悲喜交集,便說:“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遇見仇人,我要逃回,卻不見你們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帶我回傢去罷。”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東觀閣(姚燮)側批:
  色不異空。】【姚燮眉批:然則你非寶玉。】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並不難為你。”寶玉滿腹狐疑,衹得問道:“姐姐說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時不必問,到了那裏自然知道。”寶玉沒法,衹得跟着走。細看那人背後舉動恰是晴雯,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麽他說不是?【東觀閣(姚燮)側批:
  使之自悟。】【姚燮眉批:便是晴雯,然已非昔日之晴雯。】我此時心裏模糊。且別管他,到了那邊見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時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衹見殿宇精緻,色彩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本蒼鬆。廊檐下立着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的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麽?”引着寶玉的說道:“就是。【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夯物。】【姚燮眉批:寫得森嚴,令人疑怖並集。】你快進去通報罷。”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寶玉便跟着進去。過了幾層房捨,見一正房,珠簾高挂。那侍女說:“站着候旨。”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衹得在外等着。那侍女進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捲起珠簾。衹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綉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擡頭,見是黛玉的形容,【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現色身而說法。】【姚燮側批:誰是黛玉?】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裏!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咤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捨,待要問明,見那些侍女並不認得,又被驅逐,無奈出來。心想要問晴雯,回頭四顧,並不見有晴雯。【東觀閣(姚燮)側批:
  妙!又不見。】【姚燮眉批:本來無晴雯,有甚狐疑?】心下狐疑,衹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卻又找不出舊路了。
  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東觀閣側批:何忿引者之多也?】【姚燮側批:
  又見鳳姐,何見之多也?】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原來回到自己傢裏了。我怎麽一時迷亂如此。”急奔前來說:“姐姐在這裏麽,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林妹妹又不肯見我,不知何原故。”說着,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姚燮側批:
  倏而來倏而又遁。】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東觀閣側批:
  倏而來又忽而遁。】寶玉衹得立住腳要問“鳳姐姐在那裏”,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裏去了。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去,衹得呆呆的站着,嘆道:“我今兒得了什麽不是,衆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說是“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快走出去!”寶玉聽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遠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寶玉看時,又像有迎春等一幹人走來,心裏喜歡,叫道:“我迷住在這裏,你們快來救我!”正嚷着,後面力士趕來。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像,也來追撲。【東觀閣(姚燮)側批:
  紅顔白發,須臾變樣(更變)。】【姚燮眉批:
  此時女子變鬼怪,可知昔時皆以鬼怪變女子者。】
  寶玉正在情急,衹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裏拿着一面鏡子一照,說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東觀閣(姚燮)側批:
  已出迷津。】寶玉拉着和尚說道:“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裏,你一時又不見了。看見了好些親人,衹是都不理我,忽又變作鬼怪,到底是夢是真,望老師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這裏曾偷看什麽東西沒有?”寶玉一想道:“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瞞得他。況且正要問個明白。”【東觀閣(姚燮)側批:
  有此實心,方可學佛。】【姚燮眉批:已明白了,還要問個明白,真是蠢物。】便道:“我倒見了好些册子來着。”那和尚道:“可又來,你見了册子還不解麽!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衹要把歷過的事情細細記着,將來我與你說明。”說着,把寶玉狠命的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腳,一交跌倒,口裏嚷道:“阿喲!”【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忽然大覺。】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聽見寶玉蘇來,連忙叫喚。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定神一想,心裏說道:“是了,我是死去過來的。”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幸喜多還記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明心見性矣。】【姚燮眉批:一旦豁然貫通焉。】王夫人衹道舊病復發,便好延醫調治,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是“寶玉回過來了,頭裏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說出話來,不用備辦後事了。”賈政聽了,即忙進來看視,果見寶玉蘇來,便道:“沒的癡兒你要唬死誰麽!”說着,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嘆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生診脈服藥。這裏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一過來,也放了心。衹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漸漸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沒有說麝月,衹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想起那和尚來,這玉不知那裏找來的,也是古怪。怎麽一時要銀一時又不見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寶釵道:“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那玉並不是找來的。頭裏丟的時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傢裏怎麽能取的了去?”寶釵道:“既可送來,就可取去。”【東觀閣側批:
  聰惠人一話透澈。】【姚燮側批:聰明人透頂語。】【姚燮眉批:再經取去,决不送來。】襲人
  、麝月道:“那年丟了玉,林大爺測了個字,後來二奶奶過了門,我還告訴過二奶奶,說測的那字是什麽‘賞’字。二奶奶還記得麽?”寶釵想道:“是了。你們說測的是當鋪裏找去,如今纔明白了,竟是個和尚的‘尚’字在上頭,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麽。”王夫人道:“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傢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裏含着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麽第二個麽。衹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是怎麽着,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麽着。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理容(尚未)參透。】說到這裏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寶玉聽了,心裏卻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衹不言語,心裏細細的記憶。那時惜春便說道:“那年失玉,還請妙玉請過仙,說是‘青埂峰下倚古鬆’,還有什麽‘入我門來一笑逢’的話,想起來‘入我門’三字大有講究。佛教的法門最大,衹怕二哥不能入得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惜春獨能悟入。】【姚燮側批:彈指叩音。】寶玉聽了,又冷笑幾聲。寶釵聽了,不覺的把眉頭兒盵揪着發起怔來。尤氏道:“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你出傢的念頭還沒有歇麽?”惜春笑道:“不瞞嫂子說,我早已斷了葷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玉未出傢,惜春亦斷葷。】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彌陀佛,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惜春聽了,也不言語。寶玉想“青燈古佛前”的詩句,不禁連嘆幾聲。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詩句來,拿眼睛看着襲人,不覺又流下淚來。衆人都見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衹道是他的舊病。豈知寶玉觸處機來,竟能把偷看册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衹是不說出來,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裏了。暫且不題。
  且說衆人見寶玉死去復生,神氣清爽,又加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原起來。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現在丁憂無事,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便道:“老爺想得極是,如今趁着丁憂幹了一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親不在傢,侄兒呢又不敢僭越。老爺的主意很好,衹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衙門裏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賈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衹為大爺不在傢,叫你來商議商議怎麽個辦法。你是不能出門的。現在這裏沒有人,我為是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的,一個怎麽樣的照應呢,想起把蓉哥兒帶了去。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裏頭。還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着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我想這一項銀子衹好在那裏挪藉幾千,也就夠了。”賈璉道:“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老爺呢,又丁憂;我們老爺呢,又在外頭,一時藉是藉不出來的了。衹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賈政道:“住的房子是官蓋的,那裏動得。”賈璉道:“住房是不能動的。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等老爺起復後再贖也使得。將來我父親回來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贖的。衹是老爺這麽大年紀,辛苦這一場,侄兒們心裏實不安。”賈政道:“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衹要你在傢謹慎些,把持定了纔好。”賈璉道:“老爺這倒衹管放心,侄兒雖糊塗,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這點子費用還可以過的來。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可也叫他出點力兒。”賈政道:“自己的老人傢的事,叫人傢幫什麽。”賈璉答應了“是”,便退出來打算銀錢。
  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傢,自己便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寶玉此時身體復元,賈環賈蘭倒認真念書,賈政都交付給賈璉,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頭。環兒是有服的,不能入場;蘭兒是孫子,服滿了也可以考的;務必叫寶玉同着侄兒考去。能夠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璉等唯唯應命。賈政又吩咐了在傢的人,說了好些話,纔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就發引下船,帶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沒有驚動親友,惟有自傢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時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那寶釵襲人時常勸勉,自不必說。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衹是衆人不大理會,寶玉也並不說出來。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裏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東觀閣側批:
  已明白了。】【姚燮眉批:已有些道理。】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着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着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衹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麽?我想女孩子們多半是癡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看將來怎樣結局!”正想着,衹見五兒走來瞧他,見紫鵑滿面淚痕,便說:“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頭裏聽着寶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進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又在五兒口中自述寶玉冷淡光景,可想又打破一令情關矣(情關已打破矣)。】如今索性連眼兒也都不瞧了。”紫鵑聽他說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這小蹄子,你心裏要寶玉怎麽個樣兒待你纔好?女孩兒傢也不害鱢,連名公正氣的屋裏人瞧着他還沒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個指頭往臉上抹着問道:“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麽人哪?”那五兒聽了,自知失言,便飛紅了臉。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麽看待,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衹聽院門外亂嚷說:“外頭和尚又來了,要那一萬銀子呢。【東觀閣側批:
  忽又一言的。】【姚燮側批:又提醒。】【姚燮眉批:又打一通急鼓收場。】太太着急,叫璉二爺和他講去,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傢。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下回分解。
  
  
  
  
  
  【陳其泰:
  可生而不可死者,非情之至也。可死而不可生者,亦非情之至也。生而不可麽死,死而不可以復生者,猶非情之至也。如寶玉其庶幾乎。
  一紅樓也,始之似夢遊。非夢也,實有其事也。墻茨不可掃,托詞雲爾。終之以魂遊,非魂也,實無其事也。水月不可撈,亦托詞雲爾。若說得歷歷分明,甚至與黛玉神仙會合,晴雯亦得攀鳳尾。自為俗目所賞。由識者觀之,墮人惡道矣。僕嘗謂劉阮遊仙詩,污褻真靈,毫無意趣,不解其何以流傳。此回收拾諸釵,非不熱鬧,而不落色相。真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倘怳迷離,可望而不可即。一片靈機,空中翔舞。仙纔仙纔。最妙者,黛玉僅得望見顔色,不道一語。若覿面相見,如何行禮,如何答問。必然做出許多惡俗套數矣。其餘諸女,亦乍出乍沒,未嘗正寫一筆。文品之高,見地之超,非食人間煙火者所能道也。觀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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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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